第51章
采访席迎来一位谁都没有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不速之客。
在工作人员震惊又困惑不解的目光中, 谢知柬面无表情,迈步走进,身周气温咔咔如寒冰直降零度。
洛漫漫将话筒递给他:“……你好呀, Thanks。很高兴第一次看见你来我们的采访席!”
“大家好。”
谢知柬本就顶着一张高冷酷哥脸,这次更加寡言少语, 语气犹如所有人都有欠他八百万的债款长期不还。
“其实大家还是很期待你来采访席的!”并没有。
“嗯。”他也知道没有。
“克洛洛不来的原因是身体不适吗?请务必提醒他注意身体啊。”
“是。已经提醒了。”
记者们将镜头唰唰对准他, 噼噼啪啪瞬亮闪光。
洛漫漫松一口气, 翻开问题卡:“好的!那么我们开始今天的采访吧, 这次的BPM请问是怎么想到上300的?听说Lambda排练的时候甚至用上了筋膜枪,是真的吗?”
谢知柬:“是。”
“那筋膜枪现在在哪里?”
谢知柬沉吟片刻, 脑中跳出最后鹤曜时把筋膜枪嚣张带远、初见鸦下台就被郁宿抱着送去医院、以及林琳琅瞬间跳起追着观众席方向穷追猛打的三幅画面。
“拿不回来了。”谢知柬面瘫脸说。
洛漫漫:“……啊这样啊。你们五选的表现非常精彩!是否有信心拿到全球赛区的好成绩?”
谢知柬:“有。”
洛漫漫眼前一亮, 虽然面对毫无节目效果的惜字如金,但也无损她敏锐察觉到爆点的热情:“那么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吗Thanks?”
谢知柬更加面无表情,冷静地说:“Make Bass Great Again.”
洛漫漫:“……”
众记者:“……”
好怀念初见鸦啊。
虽然他的语言很刻薄,但是他的脸又很漂亮;所以为了弥补, 就请他用那张漂亮的脸继续说刻薄的话吧。
*****
初见鸦现在说不出声。
“咽喉处黏膜充血, 舌根大量滤泡增生,会厌充血, 声门运动困难, 闭合欠佳……”
“是急性咽炎的症状。”
夜色凝聚无法抹去的冷意,检查室空旷黑暗,仅墙壁大面的黑白CT投影映有幽幽微不足道的亮光。
初见鸦半跪在病床边,白发如流水倾泻,纤长雪白的指尖扣住被单抓出一圈缱绻痛苦的褶皱。
“咳、咳……”
他俯低身体, 微微垂下眼眸,压抑住自己喉间痛苦的喘息。
爱德华医生将转椅转过来,与他保持三米的距离:“很重的病, 不过并没有传染风险,我也不是因此而远离你。”微笑坦白,“我只是有些担心,你即使病入膏肓也会突然起身从手里拉开一张RNR海报。”
初见鸦神情恹恹,抬手打了一个呵欠,不置可否地说:“经纪人还没做完海报呢。”
“……所以真的会啊。”
爱德华医生做了一个深呼吸,尽量语气保持心平气温。
“现在嗓子很疼对吗?别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你这个阶段的嗓子已经非常严重了,最为基础的呼吸和吞咽都会感到疼痛。听说你以这种状态完成演出,令我感到匪夷所思。”
“……嗯。”
“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
初见鸦孤身一人,血红的眼隐匿在夜色里看不出情绪。房间变得漆黑而鬼影憧憧,他伸手开灯,伴随轻微的一声嘭,眼前瞬间亮了起来。
他勒令郁宿在门口等待他,一个人进检查室。
手机铃响起,是郁宿打来的。他看也不看便按掉,对面打来,挂掉,再打,再挂,锲而不舍地重复三四次,终于放弃一般地死寂下来,再无其他嘈杂的声音。
这很少见。爱德华医生莫名觉得以往初见鸦来的时候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现在却第一次近乎烦躁、僵硬和强装出的镇静,让他有再多想要指责病患的声音都咽在了喉咙里。
初见鸦慢慢地在手机屏幕打字,将屏幕亮了出来:
【会损伤我的声带吗。】
“第一个问题怎么是这个……很大可能会。”爱德华叹一口气。
初见鸦看向CT片子的方向,十指相互扣住,逐渐用力,指甲边缘延伸到指尖泛白绷紧。
“住一段时间的院吧。”爱德华在病历本唰唰写字,“先养养嗓,一般一个星期可以痊愈,但你抵抗力已经差得不像话了,住院吃药输液一个都不能少。尤其摇滚——不能再唱摇滚了。否则有恶化转并发症的风险。”
初见鸦没有说话,微微垂眸,在手机屏幕重新打字:
【先给我开药和输液吧。】
“……你说什么?”
【开药,输液。】
初见鸦无视白发耄耋的医生快要呕血的神情,挥挥手,目送医生长叹短叹地去开药和拿吊瓶。
小小的检查室顿时只剩下他一个人,初见鸦收回目光,懒散地坐在病床上,一腿弯曲,随意地调整成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
嗓子灼烧的疼痛被他毫不在意地忽视,手中的手机退出空白打字页面,连接入RNR全球直播的官网,正在千万人共同观看的五选评分——
五选在国内外按照统一标准统一排名,并且于比赛结束后一天同步公布分数,最高成绩的队伍的赛区是终选场地。
分数依然是倒序。
【“Rocknroll”赛事五选排行榜:
Rank 8:「K.I.S.S」(国籍:华),“摇滚力”Power:92
应援18,技巧18,感情19,难度19,歌曲评分18。
Rank 7:「Behead」(国籍:华),“摇滚力”Power:94
应援19,技巧18,感情18,难度20,歌曲评分19。
……
Rank 2:「Axel.F」(国籍:美),“摇滚力”Power:98
应援20,技巧19,感情19,难度20,歌曲评分20。】
初见鸦忽然闭了闭眼睛。
仿如有黑巧克力在舌根粗糙地融开,苦意混杂微不足道的甜,渐渐淌过刺痛的喉咙。
无数彩色弹幕夹杂着感叹号和波浪线刷过去,快得遑论颜色和字体,唯有其中的含义透过屏幕也如心跳如潮水满溢而出。
“那是「L&Guest」的队伍!!”主持甲喊得声嘶力竭,“应援20——成绩还在放出来——!”
主持乙:“「L&Guest」的分数出来了!!绝不服输!上升、上升、数字还在上升!!”
主屏幕代表打分的数字不断跳动,浅白、浅粉、深红,最后定格在金灿灿的熠熠生光的金色。
主持甲:“技巧20分!感情20分!难度20!歌曲评分是19——!!!”
主持乙:“摇滚力总分99!!!全球赛事五选,我们是世界第一!!!”
主办方奥兹终于出现在屏幕,依旧精神矍铄时不时发疯的模样,身着正装和众人问好。
“评定Rank 1是一项困难的工作。今年摇滚的少年天才,比以往的数量多出不少,从中选择唯一的胜者是无比艰难的,但我们不得不做。”
“经过综合各个方面的考量和评委组内投票,五选Rank 1给到华国赛区队伍「L&Guest」,欢迎各方业内人士对我们的评分做出解读。但音乐界的天才向来层出不穷,最后的结局在未确定前均为未知数。”
与此同时,大屏幕重新刷新——
【Rank 1:「L&Guest」,“摇滚力”Power:99
应援20,技巧20,感情20,难度20,歌曲评分19。】
欧美国家的选手第一次失去摇滚的统治权。
东道主的赛区,落在华国。
弹幕刷的速度快到难以捕捉,现场的观众席全部哭成一片,大屏幕的画面由比分数字跳跃到舞台现场,热血激荡的情绪,烈烈燃烧的火焰,痛快的泪和火。
随之。
RNR赛事论坛跳出来接连不断的新消息。
与之前不同的是,本次传来喧嚣而来的负评。IP来自无法具体显示的海外,多为欧美。
【有史以来第一次见一首歌就撑不下来需要到后台休息的主唱,不如网上随便录播两首得了。】
【他们队长天生长了一张会睡粉的脸……这么说对有年龄限制的比赛不好吗?无所谓了,我记得乐队睡粉的一般都是主唱位吧?】
【抱歉Crow,仅仅组了一年的队伍——我认为来得快的东西往往去得也快。】
来自网络的炎上压力,尽数映入初见鸦的眼帘,在鲜红毫无情绪的瞳膜中浮现雪白的字符,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清醒。
吊瓶及时送到。尖锐的针插入手背,有冰凉清晰的痛感。
爱德华先生在打针时开口,帮他转移注意力:“你是否觉得摇滚是你的压力?不仅仅指摇滚本身,更是伴随而来的附属品。分数、声望、虚无缥缈的爱意和喧嚣尘上的恶评。”
初见鸦好笑似地摇头,轻声地说:“怎么会呢。”
他就这样坐在病床,一边打吊针,一边将药咽下喉咙,微微偏头,白发散乱披肩,安静无声地凝视着病床边的一块白板。
他的卧室床边向来有块白板,用来贴随心想到的乐句。在他的要求之下,病房的床边也出现这么一块白板。
【再给我拿只黑水笔来。】
“好吧大小姐。”爱德华医生无奈地说,“让门口的郁宿进来怎么样?你想要的一切都会给你添置好的。以及虽然病房什么都有,但不管如何,还是希望你不要再来了好吗。”
初见鸦:“……”
“呵,先让他滚吧。”沉默半晌,最终他扯扯唇角露出一个略显不耐的冷笑,“我当然不会在这里久留,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爱德华离开:“你的母亲会给我打电话,这下我没有办法帮你瞒住。”
初见鸦腰背挺直,坐在床上,手背连着吊瓶的针,滴滴答答落下透明的花雨。
他看向墙壁的白板。
另一只没有吊针的手,在白板隔空慢慢地描摹着乐谱,第一个四分音符,第二个八分音符。
全球赛事的终选还有……一个半月。
*****
A市面积最大的机场,被誉为华东地区的国际航空枢纽中心与门户机场,跨国航班平均每日轰鸣起降数十架。
翘首以盼的粉丝们站在接机口两边,高举灯牌,应援物惹眼。
他们等待的队伍早在两年半前便发行首张音乐专辑,全球销量超过600万张,被提名格莱美摇滚奖项,曾经登上美国公告牌200强专辑榜的冠军位。
这支摇滚乐队风格多样,从蓝调到重金属和朋克,注重自由和个性,音乐风格直接而激烈。
而他们甚至如此年轻。
满足RNR赛事“20以下”的年龄条件。
——五选Rank2,「Axel.F」。
作为国外炙手可热的预热冠军,在众人震天的尖叫声中,一队外表成熟的少年少女走下飞机。
凯特琳甩了一甩高马尾,向粉丝们抛去一支刚刚开封的紫红色唇膏。
斯蒂文斯头顶鸭舌帽,身穿背心,青筋健硕暴起的一只手臂推行李箱,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查看蓝鸟的新博客。
发送——
【@斯蒂文斯:那位确实是天才,别欺负人家。】
在他们的飞机落地的瞬间。
外网位居第一的与RNR赛事关联的热搜,“The Deicide Project”作为崭新的词条横空出世,超乎所有人预料的,几近狂热不可思议的拥有全球各赛区所有进入终选赛的选手的参与。
来自俄罗斯赛区的队伍,将传统俄罗斯音乐元素与现代摇滚相结合,上前一步,重弹挂在身上的乐器,吉他与贝斯的板面贴有浓烈民族色彩的图纹。
来自英国赛区的队伍,丁零当啷的多样化,从经典的摇滚、蓝调到朋克和另类摇滚,对着满墙乐器挑挑拣拣,将各类乐谱抛上空中如雪纷飞四散。
来自法国赛区的队伍,带有独特的法式风情,优雅,凝聚情感,融合爵士、电子音乐和民谣等多种元素,在闪光灯抬至眼前的时候弯眼一笑。
来自日本赛区的队伍,充满活力和激情,强调独特的节奏感和旋律感,传达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叼着棒棒糖把播放术力口的iPod收进口袋。
落地。
华国失乐园赛区。
这是集结全球全赛区RNR选手之力,针对初见鸦一个人的围剿,称为——“弑神行动”。
第52章
弑神行动。
起初只是无人问津来自寥寥数位选手的零散声音, 出于有意无意,最后演变为声势浩大的集结号召。
“Rocknroll”赛事有无数同时代的音乐天才,也是这项全球最为盛大的青少年摇滚赛事创办的初衷, 这句话如今被山呼海啸的具象化——
失乐园园区,各国乐队入场顺序按照五选排名。
A幢楼全部准备就绪。美国队最前, 接下来是来自全球千汇万状的摇滚乐队。少年们背乐器拖着行李箱, 扫描身份证件鱼贯而入, 蜿蜒成接踵比肩的亮眼的长龙。
但他们的光芒比不过同一个人。
那个人甚至不在场内。
“Crow-Quill去哪里了?他不在失乐园吗?”
来自某个国家的金发青年站在全场中央开口, 声音不大不小,正足以使得全场的人听得清晰。
选手们耳边戴着小型外语翻译器, 叽里呱啦的外语被翻译成他们能听懂的各国母语。
话音刚落, 全场微微一静。
极其细窒的一顿,在场都是领域内的天之骄子,如无特意关注不会发觉隐藏在队列中的心照不宣暗流涌动。
报到处负责人正在检查选手的证件,闻言转头回答:“非常抱歉, Crow选手现在不在。根据他的行程, 今天可能无法见到他。”
青年有些不虞地挑眉,声音大了起来:“你确定吗, 我记得赛方给我们的章程里有写明, 在我们来到失乐园的第一天,Rank1的队伍会作为东道主代表队来接待。那不就是Crow-Quill?他真的不在场?为什么?”
其他人的视线都略略不着痕迹地扫了过来。
青年步步紧逼地追问:“你敢不敢说他在哪里?”
“Crow选手的行程属于他的隐私。”
“哈。所以这位摇滚界的King在摆架子? King大人的亲自莅临会有这么难见?”
负责人停顿片刻,打一通电话联系,半晌开口。
“Crow选手在医院,他是带病上场的五选, 赛后身体不适被送进了医院,现在还在休养。如果你们有其他问题或者需要转达的话语,可以现在提出。”
……
照顾生病的King并不是一件能称得上容易二字的事情。
初见鸦在恢复时愿意令人短暂安心地重视自己的身体情况, 早上九点起床洗漱,喝养嗓子的养生茶,十点练琴,下午一点听曲写曲,四点锻炼,直至晚上七点吃过饭后早早睡觉。
但极端的自律之下是阴晴不定的情绪,在郁宿身边更是不加收敛。
病号服是绝对不爱穿的,只穿颜色鲜艳还适合他色彩测试的居家睡衣。郁宿给他带了黑色钢笔,背来电子琴和笔记本电脑,他便随时随地专心自身,迢遥无法找回的疏离与冷漠,甚至不会给身边的人分出一个目光——
除了在郁宿也拿出电吉他,需要两人配合练曲,而他听到了令他感兴趣的吉他前奏的时候。
“是你自己写的前奏?”
“嗯。我修改了调式音阶的明亮程度,现在是Dorian,Crow想听吗。”
“想听,泡泡糖还有吗。”
“有哦。”
出院来得很快。
爱德华医生愈发显出老态,在两人即将上车之前,挥挥手把郁宿叫到一边。
年龄上去以后的人会逐渐失去对时间流淌的概念,对过去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好像它们就在上一秒抑或眼前。
“照顾见鸦很辛苦?”爱德华医生慈爱地微笑起来,“那孩子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放松的,我知道,小时候他甚至会追着我要糖吃,现在也是一样……”
这段养病时间,似乎能从无数相处的碎片里,抽丝剥茧化成这样的一句话。
“能被他需要,就已经令我心满意足了。”
郁宿淡淡地说。
爱德华医生年迈耄耋的眸光微晃,软化下来,像是想要再说些什么。
轿车启动,车内响起两声催促响亮的喇叭,明显是初见鸦让司机按下的。电吉他和电子琴都搬进了后备箱,他坐进车后座,对话超过两句,不愿意久等。
听到声音的顷刻,郁宿略微点头示意,随即已经转身。
故而医生只来得及提醒一句话。
声音被风吹卷,融织在道路车水马龙的喧嚣之上,随着车辆行驶被抛至越来越远,成为最后快要听不清的低低告诫。
——你知道鸟儿这种生物吗?对痛楚敏锐,但也很擅长掩饰病痛。
——当你察觉到他鲜明的病症,可能意味事态已经无法挽回了。
*
RNR失乐园的A幢楼内,气氛微沉。
众人不会承认自己在听到“Crow-Quill”这个名字被提起的时候隐隐清醒一些,长途跨国飞行的劳顿似乎也消散许多,不受控的精神一振。
毕竟初见鸦实在太强了。
全无败绩、极端的、恐怖的压制力。
他的人生径向不需要大篇幅的赘述便能完成,出身豪门,出国求医,走进顶级音乐学院,在全球RNR摇滚赛事享誉盛名,赢得未来无数的世界巡演和奖项喝彩。
每一步稳而果决,毫无犹豫,将皇冠荣誉与质疑问难都抛在身后,看作无足轻重的黑鸟擞擞抖落的鸦羽。
当然想见。但很难说清想要见到他的原因。
在听到初见鸦因为带病上场而正处在医院里时,更是不知道作出怎样的反应。
以他们也许自己未知的对劲敌的恶意、不甘和恼怒,甚至某一种无法开口的渴盼祈求。他们造出新神,似乎初见鸦天生理应如此。
随后。
弑神。
挑战真正遥不可及的巅峰。
“只是觉得有点可惜罢了。”
半晌,打破僵局,站在最前方的斯蒂文斯抬起鸭舌帽,有些混不吝地笑着说,“距离上次和他相见已经过去三年,作为曾经在美国音乐学院共同求学的挚友,我很想念他啊。”
“轰——”
楼外骤然传来张扬跑车的轰鸣,将遥遥百米风驰电掣地凝成咫尺一瞬,攫取全场心神,恣意呼啸而来。
是初见鸦的车。
在所有人下意识转向目光的注视里,耀眼亮金喷漆的敞篷跑车缓缓降下车窗。
白发暴君手臂搁在车窗,遮挡阳光的墨镜轻轻搭在笔挺的鼻梁上,同样冰般雪白的眼睫毛一垂一瞥,给他们分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目光。
全场静默。
“这么热闹。”初见鸦随意一笑,“来欢迎我的吗。”
提前出院。
明明只是出院,却有着堪比国际巨星接机的阵仗。
日光落在昳丽美人的白发,又有一缕挑染的金发荡在眼前。
在所有人的凝视之中,初见鸦微微侧头,繁丽的单边鸽子红耳坠一晃一晃,美得犹如骤然滂沱的毁灭性的烈焰,极端至极,不容许他人的注意力移开。
往常在直播屏幕,观众只能看见相距遥远的暴君。他们每一帧每一秒暂停截图反复重播,品读他的每一寸细枝末节,对他会如何做出惯常居高临下的表情了如指掌。
故而原本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对这位光彩瞩目的暴君,上来会如何展现不屑又倨傲的笑意,如何毫不留情地碾压抨击所有人,或者索性毫不在意地轻蔑忽视。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明白。
以往经过摄像头看见的全是被化解的庸俗表达,真实现实里初见鸦本不需要任何烦吵浮夸的修饰,只需要一个照面,一个眼神,就能将万众瞩目的超新星的光芒尽数凝聚一身。
前排副驾驶座,郁宿黑漆漆的眼瞳平静向外扫去一眼:“外国选手今天到了,Crow。”
“嗯?”
“Foster之前不想让你来,但他不知道你提前出院。”
郁宿先一步下车,背起电子琴和电吉他,随后绕到后方为初见鸦打开车门。
高挑的白发少年迈出长腿,步伐利落稳定。
即使终选近在咫尺,网络的声讨愈演愈烈,无数陌生人的敌意溢于言表,而他置身于针对他一人的狂风骤浪的飓风眼中心,各式各样的憎恶、甜爱和欲望如潮水般从他身上涌过,然而他却异常平静,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感觉。
起初说话的青年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拦住他。
他们是自落后的家庭环境跌跌撞撞走出来的摇滚乐队,第一场表演在肮脏阴湿的垃圾街巷口,没有听众,没有聚光灯,忍受无数孤独折磨在录音室之间折返徘徊。
最看不起一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
这样耀眼的人。
有过某一天在漆黑麻木的夜,坐在由铁质卷帘门组成的闭店的街头巷尾,任由夜雨淋淋沥沥,只有斜斜靠着、勉强没有淋湿的乐器相伴的时光吗?
有过看不见未来的,只有拼尽全力才能有一丝喘息机会的时光吗?
怎么可能?凭什么游刃有余,理所应当地站在巅峰?
“音乐没有第一,摇滚精神崇尚自由与反叛,更加从来没有唯一的、特定的King。”
初见鸦终于略微侧头,给他一个淡淡的目光。
“在场没有哪一位不是世俗意义的天才,你觉得你真的能稳操胜券吗,Crow-Quill?”
初见鸦宝石般锐利的红眸盯他两秒,唇角勾起一道冷淡的上扬弧度。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下一秒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
“意大利的西西里岛?”
他竟然精准听懂他的母语甚至指出所在的城镇。意大利语本就难懂,西西里岛的方言与标准意大利语更有极大差异,动词后置,阳阴动词的三变位不定——西西里方言的口音对于非母语者来说相当难以理解,特别是当它们来自更偏远的西西里小镇和村庄时。
青年有些意外:“是。”
“这么多人里,就你看着最蠢。”初见鸦不咸不淡地说,步伐不停,在自动向两侧分开的人潮中继续扬长而去,只留下一束渐行渐远的背影。
因为咽喉炎刚刚好全的缘故,声音稍带极轻的哑,句尾有一缕若隐若现的笑意。
毋庸置疑,天才只是见他的门槛。
郁宿幽幽叹气,背负左肩与右肩的沉重乐器,习以为常地跟在初见鸦的身后。
“完全被无视了啊,Leader。”
最前方的美国「Axel.F」,凯特琳怀抱双臂,指尖夹着细长的香烟,挑着红唇对斯蒂文斯幸灾乐祸。
“不要不嫌事大,这还不是一个找他叙旧的好的时间点。终选我们才是敌人,赛场下都是朋友。”斯蒂文斯并不生气,压低声音作出解释。
“你明明不敢吧?”
“……”
其他人的目光落在中央被独自留下的乐手身上,看他怔愣片刻,骤然红起来的脸。
又幸福了。
不知道为什么,能被初见鸦骂还有点羡慕。
第53章
第二天, 初见鸦和郁宿拎着乐器和行李推开乐队训练室的门,看见熟悉的陌生人。
林琳琅翘着呆毛,嘴角流下半截哈喇子, 趴在鼓面呼呼大睡;谢知柬戴着iPod有线耳机,刁钻角度仰望天空, 漏音的耳机爆出深夜网抑云的贝斯经典Solo。
不太想要相认。初见鸦眯起眼睛睥睨两秒, 转身就走。
“Crow酱!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啊特别特别想念你——!”
林琳琅从架子鼓后迅猛起身纵身飞扑, 一头黄毛原本黯然耷落, 在初见鸦推开门的一瞬间兴奋炸开,骤然炮弹般发射出来!
郁宿眼皮一跳, 伸手把初见鸦微微一揽护到身边, 躲过了这一道攻势。
眼见林琳琅的攻势折戟沉沙,谢知柬摘下耳机,掂量确认自己在郁宿面前估计也走不到一个来回,默默放弃肢体接触, 面瘫脸开口。
“……Crow, 回来就好。”
初见鸦住院期间,「L&Guest」内部排练趋于静水流深的日常。
毕竟在医院甜甜蜜蜜不见的两位, 一位是完美主义还爱无差别AOE的卷王, 另一位是懒洋洋毫无干劲除了某些时刻的无法描述的恐怖恋爱脑。
天杀的!乐队难得只有正常人!
作为经纪人,温与付不得不眼含热泪地怀念这一段逝去的日子。
但他还是先推推眼镜,镜片银光一闪,宽慰关切地问:“身体现在感觉怎么样?医生联系我说你最好多休息,即使终选也不要勉强自己参加过多……”
初见鸦冷淡垂眸, 纤长手指纷飞,手中薄薄的纸看不清走向与速度地纷繁对折,纸飞机栩栩如生, 两侧直线机翼冰冷锐利延展,又被抬手一掷。
飞机飞出十几米,碰到墙壁的皇冠队标Logo潇洒垂直落地。
温与付:“……”喂那是病例吧,不要随便拿病例折纸飞机啊!!
他沧桑地抬头虚空抽起一根烟,眼镜跟随抬起,镜面的雪白光芒再度一闪而过,是十分异常的、物理意义的亮光。
初见鸦终于向他望来。
随即温与付摘下金丝眼镜,状似不经意地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展示,在镜框边缘多出了一个细微的传感器,只需在推眼镜的时刻轻轻一按,镜片的LED灯便会发光。
初见鸦:“?”
温与付更加不经意地进行解释。
在见证谢知柬三分钟修完节拍器之后,他灵机一动,寻求帮助,成功收获新眼镜一副。
初见鸦伸手,温与付将这副眼镜恭敬上交,让King把眼镜在手心稳稳当当端详一会。
温与付矜持不露声色地问:“Crow,你觉得这个设计怎么样?”
郁宿撑着脑袋望过来,心底很快做出客观的评价,初见鸦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比镜片LED灯光更加眩目。
“有趣。给我也做一个,我希望明天就能在我的电子琴上面看见它。”初见鸦还回眼镜,转向谢知柬。
谢知柬严谨地说:“我似乎并没有见到过你戴眼镜。”
初见鸦向郁宿勾勾手指,郁宿懒懒唔了一声,低头拉开背包拉链,从中拿出昂贵的刚刚戴了一路的墨镜。
“是这个哦。Crow的墨镜。”
温与付忍不住重操旧业进行吐槽:“墨镜真的能装LED灯吗?那么墨镜还有什么用啊??”
“……”谢知柬沉默半晌,伸手准备接过墨镜,“我知道了,给我吧。”
但是他没有顺利接到,墨镜半边镜框在他手中,另外半边被郁宿死死攥紧,一时半会的拉扯演变为争抢,以谢知柬的力度,僵持足足十秒,竟然抢不过来。
不是错觉。
谢知柬再度沉默死寂,这次多带一丝困惑,抬头看郁宿又在发什么疯,注意到他的目光直直凝聚在手心的墨镜上,琥珀眸眼底略有恍惚失神。
似乎越过这副墨镜,回忆初见鸦戴墨镜神采飞扬地下车,受众人目光洗礼的模样。
攥紧墨镜的动作,却还是无辜的、坚决的、十个谢知柬也抢不过去的。
真恐同了兄弟!!
谢知柬立刻触电般地松手,疾风退后十数米,抱住自己的iPod一言不发。
因为某人存在感实在低得像不定的夜雾,直到出声,温与付才注意到了还有郁宿这号人的存在:“Sleep,怎么还背着电子琴和电吉他?一路背来你难道不觉得很重吗,赶紧放下……”
郁宿终于将凝注在墨镜的目光恋恋不舍地移开,没看经纪人,也没有回答。
他动作慢腾腾的,吹着粉色泡泡糖,放下一直背在双肩的沉重乐器,拉开电子琴包与电吉他包的拉链,拿出乐器,熟稔地连接电源与效果器。
温与付幽幽:“……你小子根本就是看Crow看得忘记了吧。”
郁宿眼皮一敛,更加不搭理他。
他向来不掩饰自己对初见鸦毫无限度的迷恋,也不在意他人的评价和目光。因为他站在初见鸦身边最接近King的位置,而King本人似笑非笑主动地给出默许。
乐器搭放一切就绪,他往熟悉的沙发上半躺,长腿一搭,戴上眼罩,旁若无人地闭目进入睡眠模式。
显而易见,以强到超越科学的雷打不动的睡眠质量,十秒后他即将彻彻底底陷入梦乡。
温与付看得血压飙升,经纪人职业病当场发作,恨不得重提菜刀,把人拽起来好好排练。
初见鸦微微眯起眼睛,抢先他一步开口:“终选公告已经出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温与付热泪盈眶,破天荒有认可初见鸦的话的时刻,心想对就是这样!狠狠出警他!
“我不需要毫无用处的队友——或者狗。”
林琳琅双眼放光:“哇哦?”
谢知柬面无表情:“。”
温与付:“…………”
你们男同乐队玩得这么花的吗。
可惜他们遇到的郁宿早已对初见鸦的语气习以为常,默认自己本来就是Crow的狗,从喉咙里懒怠发声:“知道了,我睡到中午,会给你准备咖喱猪扒、鳗鱼饭和薄荷茶的。”
终选开放的A幢楼彰显主办方的赫赫投资——不仅提供自由高档的环境和种种便利,确保每个乐队选手都有独立的空间,更在食堂全方位的煞费苦心。食堂提供营养丰富的餐饮服务,包括中西餐、自助餐等多种形式。同时,考虑到来自不同国家乐队成员的口味与饮食习惯,提供精致又多样化的菜单选择。
但郁宿依然坚持自己包揽初见鸦的一日三餐,像永恒不变的烘烤得松软热腾腾的仪式感。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初见鸦,白发少年维持居高临下的神情,眨眼两秒,被顺毛的猫一般相当满意地嗯了一声。
就这么达成一致。
温与付:“?”不是这个意思吧。
终选公告叮咚叮咚如期抵达,乐队训练室悬挂的幕布自动垂下,全息投影高调出场,环绕式的音响巨响震颤。
“Heeeeello!未来的Rockstars,欢迎来到摇滚界最高规格赛事的终选,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四面八方盘旋镭射灯,奥兹抚摸白胡须的身影龙卷风似地降落!
“首日为乐队报到日,相信你们已经拿到了个人ID的烫金身份牌、乐队室钥匙和宿舍的钥匙,不用着急,这只是我们的第一步!接后有预热活动安排,参加活动的选手将会得到更多倾情赠送的惊喜福利!”
乐队训练室鸦雀无声。
初见鸦抽出一本最新的《少年Jump》漫画期刊,坐在座位头也不抬,郁宿闭着眼睛精准地戴上耳塞翻了一个身,陷入更黑更深的梦乡。
“接下来宣布的终选机制,听我的发言!”
明明只是投影,奥兹却仿佛知晓一切般地睁开眼睛,逼迫注意的目光灼灼扫过他们的脸上。
初见鸦微微抬眼。
“根据主办组内部一致投票通过,终选期间,我们将为每支队伍强制在乐队训练室和休息室等公开场合全程直播,所获得的热度与流量计入应援分!”
温与付这辈子没听过强制直播,扶着眼镜晕厥过去,LED灯失控般地狂乱爆闪。
初见鸦垂下眼睛,翻了一页漫画:“哦。”
“最后!在此宣布,决赛与以往赛制截然不同,望各位多加注意!决赛会场坐落于失乐园中央万人舞台,将由每支队伍独立举办完整的45分钟Live,需要包含所有参赛曲目以及独立新曲。队伍上场顺序由系统随机抽取。”
“新曲主题——无意义(the Meaningless)。”
咔嚓。
投影连成一条线,宣告结束。
乐队训练室静得落针可闻,如果需要解读终选公告——
对经纪人而言堪比地狱的全程直播,对选手而言考验耐力体力的45分钟Live,以及毫无头绪的新曲的抽象主题。
温与付花时间接受一会噩耗,放弃抵抗。
“无所谓了,今天下午先拍宣传海报和宣传片,Crow可以吗?”
“可以。”
初见鸦又翻了一页漫画,话音情绪稳定,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整体宣传是RNR官方要求的拍摄,海报放在比赛乐队详情页,每支队伍再拍一个片段拼进第一届终选MV。
很多零碎的事不提容易遗忘,这一刻才想起来,虽然「L&Guest」已经一路披荆斩棘雷霆万钧来到终选,却好像还没有正式拍过队伍的海报。
秋季气温渐冷,拍摄场地选定在失乐园外的摄影棚,车程半个小时,有赛事方提供的专车长列。乐队的少年们人挤人挨着坐在面包车后排,从不离身的乐器亮灿灿地横陈在后备箱里。
初见鸦坐在第二排,倚向车窗,对着车前镜片的反光调整单边耳坠的位置。
指尖很凉也很稳,耳坠红宝石一晃一晃,瞩目的红过分惊艳,犹如在雪白绸缎般的发里肆意自由地燃烧。
宽阔道路下车,初见鸦向车前镜的边缘不动声色地望去一眼。
他对视线相当敏锐,从调整耳坠起,便总有旁人在暗中窥视他们的第六感。
这一眼果然看见遥遥后一辆车亮起拍摄红光的摄像头,在他走下车的短暂一瞬迈步里,又手忙脚乱抖了一抖、闪电般地移退回去。
做贼心虚溢于言表。
如果没有记错,那是来自日本的乐队。
初见鸦微微弯起唇角,收回目光。
“遇到很开心的事了吗。”
郁宿站在他的面前,比他高出一个头,懒懒低眸,指尖轻飘飘地帮他戴上口罩,整理内衬轻薄白色毛衣的领口,又分别仔细地正一正位置。
刚过中午,晴天湛蓝无边,身边无数扛着背景板摄像机的工作人员走过,又有其他乐队队员擦肩错身,旁人交流声工作声紧锣密鼓,他们站在人流里自然形成一方仅有二人的空间。
“也许。”初见鸦没有正面回答,“就像是……看见日元汇率突然爆零一样。”
后一辆车,日本乐队的选手们慌得倒吸了一口气,即使你推我搡地把摄像头及时关闭,依然不免惊魂未定。
弑神计划第一步。
暗处收集敌方资料,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好的懂的,偷拍!
他们是来自能够撑起日本半个年轻商区的涩谷新宿的地下乐队,与灯红酒绿作伴,来往各列逛街的漂亮女生见得许多,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就是不法分子偷拍痴汉。甚至几个少年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夜色时分,还亲手扭送过死宅嫌犯押进警署。
放在一年前,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对曾经最看不上的人,理解、成为、超越。
对六七十码正常行驶的车辆,也要不死心地透过车前镜的反光拍一道高糊的白与红的光影。
“斯密马赛Crow酱,我们只是有点好奇,如果想惩罚我可以惩罚我们的乐队CD特典明信片汇率,如果你不买的话少年Jump以及吧唧透卡棉花娃娃的汇率也可以……”
草,这张照片即使是高糊也太太太漂亮了,舍不得发给弑神计划的那帮人怎么调理。
日元汇率爆零了吧!!
第54章
车辆行驶相当难出片。
略带摇晃, 失焦,透过车前镜映的半张侧脸,红瞳朦胧, 模糊与生俱来的锋利倨意,令人窒息的美貌却分毫不减。
那一抹耳坠装点的焰, 在眼底深深烙下动人心魄的痕烬。
照片转存, 发送至名为“RNR弑神计划”的加密百人群。
群消息自建群起每时每刻爆满99+, 却因为这张照片静了一瞬。无法言喻的厌恶与敌意被生硬地撕开一道封口。
好像因为存图而耽误打字聊天的时间转瞬而逝, 片刻,群消息重新活跃苏醒, 隶属于弑神计划的群聊人均匿名, 选手们追溯照片本源开启新一轮的话题。
直到。
【通知:管理员“Sleeeeep”撤回了一条文件消息。】
【……】
【我好像眼花了?】
【来晚了,我图呢?!】
【5E你**有病****吧!】
【请问Sleep怎么进来的,不审核进群成员身份吗,以及容我多问, 为什么他是群管理员?】
【有内鬼, 终止交易!】
【[管理员]Sleeeeep:啊……因为这是关于Crow的群。我不会错过有关Crow的任何事情,很难理解吗。】
群管理员?
就连群主, 也是他用美金万元买入的号, 账号密码整整齐齐沓在切换账号的信息栏里。原来的群主账号来自情绪激动的某位选手,他对和针对初见鸦的人交流这件事冷漠厌倦,于是安排律师出面加钱,再加钱,直到失去耐心准备找人黑掉的时候被对方忙不迭地同意了。
律师又作保密合同, 对方从头至尾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也无法说出账号易主。
只是第二天,他将大号邀请进群, 管理员名衔加身。
初见鸦在远处。他在专心致志地看棚内布景,没有回头喊他,但自己应该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边。
郁宿垂下眼帘,不着痕迹地关闭屏幕,熄灭的屏保是刚刚被封禁的新鲜出炉的追拍。
他的眼底晕染深不见底的黑,走上前去,遥遥从背面看,高挑宽阔的身形把初见鸦挡得严实密不透风。
……
咔嚓。
“太美了,对对对就是这个动作来再笑一下!”
“这次怼脸拍,看着我!再看一眼!对,就是这种注视垃圾的眼神!”
摄影棚搭建漫天夜色的布景,符合流光乐队的队名,黑凝的夜空划过一道半圈摩天轮般的散色流光,五彩斑斓,如梦初醒。
如果只是为每支乐队拍摄单调的站桩蓝底证件照,那么摇滚将泯然众人失去意义。
白发少年侧抱电子琴,站在队伍C位,冷白的光给他的红眸映上一层冰冷疏离的质地,队服漆黑披风粼粼闪光,身后队员高低交错一字排开。
长期聚光灯与摄像头的经历磨练出初见鸦毫无瑕疵的自然镜头感,笑与不笑,看或不看镜头,在快门声里都定格成玫瑰色的玻璃碎,收获的夸赞吹捧潮水似的连绵不绝。
初见鸦接过郁宿递来的纸巾擦擦额前的汗,就着他第二次递来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结束片刻的拍摄工作。
海报拍得很快,下一组是宣传片的cut部分。
总宣传片来自赛事方,每支乐队各有三个镜头,将会快速切入切出,配合高燃高爆的背景乐,预先营造比赛炙手可热的开场气氛。
片场休憩时间,摄影师念念不忘满面红光,进一步和经纪人沟通:“你们乐队的选手实在太适合上镜了,宣传片还在这里,降下倾盆大雨作为新的背景怎么样?后期特效给乐器上一层火,整体就是雨夜里的火焰——”
温与付若有所思,还没说话就被郁宿冷冷打断。黑发少年幽灵般出现在他们身边,开口惜字如金:“不可以。”
温与付无奈地把主事权转让给郁宿,眼神示意他注意分寸,避免过激。
“为什么?”摄影师显然不解,叽里呱啦据理力争,“我之前看过你们舞台照,Crow就是很适合五彩斑斓灯光的人,舞台灯和身后模糊的观众席荧光棒虚影打上去你知道有多漂亮多适合他吗?既然要拍一组录进宣传片的cut,一点雨怎么了?如果你问Crow他也会答应的吧?”
“不可以。”
郁宿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语气渐冷。他当然知道,初见鸦毫无任何缺点的美丽,他最知晓不过了。可是现在毫无转圜余地。
“Crow能做得更好的事一定会做到,所以他会答应。但我不会。他的身体刚刚痊愈,淋不了雨。你们准备的道具是冷水,只要是冷的,就一滴也不能落在他的身上。”
这段对话刻意避开了初见鸦。
这样的保护欲已经无加隐喻的扭曲沉重了,但「L&Guest」的其他人听进耳里,只有调侃善意的笑,仍是一切如常的模样。
摄影师目瞪口呆,半晌忍辱负重地退后一步再行商量:“…………不好意思,现在加温可以吗?”
郁宿勉为其难地点头,并且亲自拨冗跟进雨水的温度。
林琳琅插声:“我有一种预感。”
谢知柬疑惑看去。
林琳琅:“他会不会加到52度然后对Crow酱说这是爱你的温度!”
“Sleep会拒绝并告诉你Crow体弱多病容易被烫得驾崩。”谢知柬理解他的幽默并扔回了一个新的冷幽默,“以及谐音梗扣钱。”
林琳琅:“……”
经过郁宿的监管工作,雨水加到40度,所拍摄的三个镜头在摄影师眼里堪称完美,每条都可以一次过片。
然而初见鸦仍然觉得不够。
他走下来看过一遍之后,又以更加犀利挑剔的眼光指出不足,分别NG重拍。
参赛乐队数量过多,赛事方一次租赁足以十支乐队同时拍摄的大型摄影棚。更远处日本乐队的选手猫着腰走来,期期艾艾地问要不要把他们花火大会绽放的烟花拿来布景,和初见鸦很配。
当事人点头,摄影师更是显然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
——直到拍摄屡次三番后温水用尽,再降只能降冷水,郁宿从背后伸出手臂揽住初见鸦,抬手掩盖他的眼睛,在逼仄温暖的怀抱里无声喊停。
于是得到天花乱坠的完美版本。
流光的漆黑队服再度帅出新的纬度,只是原版未被精修的生图都令人移不开眼。
完美主义是初见鸦刻进DNA的座右铭,在身体里游弋在血管里回荡作响。
雨幕是黑暗寂冷的钝痛,长时间的置身其中会让他联想起不那么美好的回忆,一瞬失意的旧梦渺然若失。
可他注定要成为胜利者。
RNR只有一支乐队能够戴上冠冕,他就要成为绝无仅有超前绝后的冠军乐队的灵魂。同理,RNR给予每支乐队三个镜头共十秒时间剪进总宣传片,他就必须在第一秒出现,贯穿片头,攫取所有观众打开视频第一时刻的心跳。
宣传片在一个半小时之后宣告拍摄结束。
“很快很快,宣传海报再为每个人精修一下,宣传成片过两天就剪好了!”摄影师拍胸脯保证,“直接等出片后观众的尖叫吧!”
工作人员收拾道具器材,忙忙碌碌地收尾,环境嘈杂紧张,无人顾及退到片场角落的乐队成员。
「L&Guest」都没有急着离开坐车回失乐园。
初见鸦拿起手机,打开拍摄,使用前置摄像头并定时,在竖立的拍摄架上放好位置,缓步后退到四个人中间合照。
从倒数十秒开始计时,三、二、一。
夕阳的光从窗口斜斜拉长,映在他们的身上。
最左侧,经纪人温与付文质彬彬地抱臂推眼镜,谢知柬僵硬站直勉力掩盖住一脸的恐同菜色。
中间,初见鸦单手举着乐队的皇冠徽章,给一个倨傲漂亮的眨眼,正面美颜暴击,长发飘扬。
右边的郁宿黑发略微遮挡倦怠的眼眸,发丝投下半层阴翳,打着哈欠,往初见鸦的方向懒懒侧身;林琳琅双手比耶,双腿马步身体歪斜,快乐笑得白齿显露。
——咔嚓!
面包车静静停驻在摄影棚外。
初见鸦将照片保存下来,比其他队友先一步坐回车里,靠着车窗,抽出一张餐巾纸捂嘴小声咳嗽。
“咳咳……”
须臾片刻他放开手,纸上赫然是一滩鲜红触目惊心的血渍。
喉咙腥甜,无法开口说话。
初见鸦不甚在意,重新翻看那张照片。
虽然姿势与情绪各不相同,但只要熟悉便会发现,照片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藏不住的愉快、自信与松弛。
未来是一幅铺展在眼前的漫长画卷,描摹爱、音乐与白昼,拥有明亮确定永不褪色的光芒。
如果每一个感到幸福的瞬间,都能镌刻下来就好了。
初见鸦眉眼冷淡,将手心红痕满溢的纸团收拢,犹如蜷起一团柔软腐烂的云。
架子鼓太大默认场内自取,因此只需要放两根鼓棒的林琳琅比其他人更快上车,第一时间挤到他的身边,霸占原本郁宿睡觉的位置。
“今天开心吗Crow?累不累?刚刚看你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初见鸦瞥他一眼。
“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终选?”林琳琅难得认真盯着他,“其实结局并不重要。我们刚刚拍完合照,组乐队就是大家都在一起的时刻最开心了!其他的事,抛开扔掉,完全不需要多想哦。”
初见鸦眼底略微染上饶有兴味的笑意:“我还以为你对心灵鸡汤一直嗤之以鼻,看来你居然喜欢这种东西?——安慰免了,我没什么事。”
正值此时,郁宿拉开车门,俯身踩上车厢,注意到位置被抢后神情阴翳可怖,从队服背后的披风领子提溜着林琳琅,毫不客气,呼啦把他丢到了前排。
他重新坐回初见鸦的身边。
郁宿掠过林琳琅不甘心的眼神,置若罔闻,像收起攻击性的大型犬科动物,帮初见鸦接过包搭着睡觉。
全员陆陆续续地上车,车门关闭,发动机轰隆震动,前方路口红绿灯转绿,车辆向前行驶,窗外道路两侧初秋灿金的银杏树和悬铃木迤逦而去。
对话由此终了。
……可是。
虚空中不可视的冰凉庞大的命运,骤然随着车辆启动一刹那的后摇,凝重地撞击向他纤薄的身躯。
初见鸦指尖弥漫凉意,手背冰蓝雪花的纹身之下,以往被覆盖的经年累月的吊针创口鲜明而毫无征兆地发痛。神经质的侵袭性的恶痛,一路向上传染蔓延,压得眼前发黑头疼欲裂。
我从没有觉得“乐队”是与大家一起的。
正如我说,这不是任何人与我同伴的乐队,这是属于我的乐队。
要是赛事终选结束的那一天,这支属于我的乐队只剩下我独自一人,那怎么办。
要是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张合照,那又怎么办呢。
第55章
A幢楼, 乐队训练室。由漆黑的充实的隔音海绵构建起四面墙壁,背靠的墙面灿金皇冠熠熠生光。
房间回荡初见鸦的声音。
King一如既往地行使职权,评判音乐, 下定命令,字字确凿清晰。
“A小调下行音阶, 加强撕裂感。”
“和弦从Dm7到G7, 加入半音阶滑音。”
“鼓点节奏换Double Bass Drum, 用十六分音符的Fill把情绪推上去。”
——嘣。然后是休止。
鼓点和贝斯的低音坠入地心。
电吉他的余音席卷训练室, 喧嚣,微颤, 狂风呼啸, 过载拉满的效果器久久不散。
“Crow酱!!我敲不动了——!”
林琳琅整个人埋进鼓组里,抬起双手搭上脑袋,插进蓬乱的金发,崩溃凌乱地用力揉到一头黄毛见不得人。
谢知柬缄默不语, 只是拧开一瓶冰凉的矿泉水, 仰头灌了一口。喉结上下动了一下。神情越发肃然,在贝斯上端拧弦调音。
郁宿懒洋洋地拆开一包原味薯片, 手指随意拨弄着电吉他, 调高了一个音阶,指腹轻触琴弦,再慢条斯理地捏起一片薯片。
指尖沾上有些黏腻的薯片碎渣。
咔嚓。
寻常而言,人类交谈势必以自我为中心,打断对方的话表达自我几近是常态。
但在「L&Guest」乐队, 初见鸦的一切都是君王的旨意,不可挑战。初见鸦开口时,世界必须静默。其他人不会提出任何异议。
少年坐在高脚凳, 手中翻看写到一半的乐谱,长度不讲道理的腿轻而易举地斜斜搭在地面。
薄薄的文件夹装着堪称未完成的殿堂级新曲,每一个音符与和弦,都被反复细细雕琢,超出单薄纸张,生命力几乎要淋漓热烈地满溢出来。
初见鸦眼也不眨,赤红的笔尖划过五线谱,将一段旋律线修得更为锋利,标记的红的蓝的笔墨交相辉映。
这是初见鸦亲笔写的新曲乐谱。即使有编曲软件,他更倾向于亲手书写乐谱,最后导入。
短短两天时间,从一段虚无的旋律雏形,到此刻高质且挑不出任何纰漏的作曲与现场修改。
等到停笔,初见鸦抬起乐谱,把半张脸遮挡在乐谱后面,只露出一双灿若星光的红眸,微微眯起,戏谑又耀眼的笑。
“Lambda,”他似笑非笑地问,“你敲不动了?”
“对不起你听错了,不困也不累更加不会翘不动,还能再双击长按为鼓手加速。”林琳琅额头的汗滴落在鼓面上,立刻坐直身体,眨巴眼睛,“……不过,Lambda很担心你。”
初见鸦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的键盘,没有回应这句话。
似乎于常人而言相当艰辛困苦的修改过程,对他却未必。诠释何为顶级天赋型选手。
乐队训练室灯火通明。在数不清次数的预演、磨合和改进之间,乐谱修改的红蓝笔迹屡次叠加,潇洒利落的手写音符湮没打底的黑色五线谱。
最后一版导入编曲软件,几乎从未停歇的乐声暂告一段落。
直到黑夜降临。
郁宿打了一个呵欠,收起电吉他,在电脑前按下“Ctrl+S”保存文件,摘下耳机搁置在桌面。手机闹钟响起。
他转身看向刚刚从病中痊愈不久的初见鸦:“Crow,差不多该结束了。”
林琳琅和谢知柬立刻向他投去赞赏与得救了的目光。
只有郁宿在赛期敢于打断初见鸦的工作。即便决赛如火如荼,依然绝无动摇地制定并监督执行日程表。
他全程跟进照顾初见鸦的入院期,最清楚初见鸦刚出院不久的身体情况。
初见鸦跳下高脚凳,关掉音箱,却没有立刻回应郁宿未说出口的潜台词。
“今晚我先不回宿舍了。”初见鸦随手拿起钥匙和ID卡,走出门去,“医院复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Foster应该已经在失乐园门口等我了。”
RNR赛事期间,选手们依据赛程未经许可不得踏出失乐园半步。但今日出现唯一的例外。
请假条在温与付的手里,单薄的一张纸条,有经纪人的签名和RNR管理层盖的红印,递给保安室。保安确认过后,失乐园的白色雕花大门缓缓移开。
请假原因:病假,紧急医疗干预。
初见鸦从灯火通明的A幢楼下遥遥走来,身形修长,指尖随意插在风衣的口袋里,神情淡然,仿佛只是去便利店买一瓶水。
“可以走了?”
“可以。”温与付眉头紧锁,习惯性地推推眼镜,镜片的亮光镭射般闪过,“只能请到一晚的假,记得明天必须回来。”
他的眉皱得更紧,即便如此,在比赛期间获得一晚的假期已是闻所未闻的事。
温与付隐瞒了一部分具体内容,没有告诉其他人。比如离开训练室后,躲避乐队其他人,向初见鸦的主治医师打电话。电话响铃嘟嘟两声,医师似乎有所预料一般接起来。
“我们家小兔崽子……我们家的Crow,身体情况怎么样了?”温与付压低声音询问。
医生沉默片刻:“跟往常一样,他的病情没有改变。”
温与付发出一声冷笑,追问道:“如果真是往常,你不会特意要求赛事方破例,放他出来进行紧急干预而不是复查。别瞒我了,他到底怎么了?”
医生这次沉默得更久。
半晌,他收到数张来自医院的照片。
初见鸦已经走到温与付的面前,微一点头,似乎毫不在意刚刚的话题。没过多久,一辆价值千万的白金色布加迪Chiron穿越夜色,悄无声息地滑停在门口,司机下车,恭敬地为他拉开后座的门。
“……你又换了新车?”温与付的视线机械地随着嚣张驶来的车移动,最终挪到初见鸦的身上。很好。巨大的贫富差距,在贴脸炫富里差点忘记正在忧虑什么。
初见鸦抬了抬下颌,轻笑一声:“家里的,下次让你坐副驾,你会喜欢的。”
秋夜凉风吹开一池微微荡漾的湖水,这一刻很静也很薄,吹起他腰间一绺极长的白发,他姿态轻松地跨进车里。
温与付站在原地,目光追随他的背影,忽然有些恍惚有些朦胧地察觉这与记忆中的一幕相似,初见鸦的身量微微回落,与初次见面刚刚组建乐队的少年的背影重回。似乎比记忆里要单薄一些。
“Foster,你生气了吗?”初见鸦坐在车里,没有抬头,隔着半降的车窗问道。声音有清透又尾音带点沙哑的笑。
温与付的脸色依然冷峻,短促地回答:“没有。”
初见鸦轻哼一笑:“别生气了,要不我来活跃一下气氛。”
“谁管你。”
车门在这一刻合上,车辆缓缓启动。温与付懒得吃他一口的车尾气,准备离开,咫尺之间,就在车向前开动的一瞬,初见鸦忽然从车窗探出头,喊了出句:
“记住吧Foster!我是你爹!!”
温与付:“……”
谁家这么活跃气氛的!
温与付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冲上前去,想要揍人,迫于初见鸦大笑着让司机加快速度开得更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布加迪扬长而去。留下了站在原地真的吃到一嘴的车尾气的自己。
汽油味精准地喷在了他脸上。
最后那句话和初见鸦的笑声融化在冰凉的夜风里。
温与付站在原地,终究没有再说一句话。
……
温与付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在遇见初见鸦之前,是一条再清晰不过的直线。
他的年纪在乐队里最大,童年出生在闭塞的山村,家族世世代代务农,父母面朝黄土,靠着一亩三分地,起早贪黑供他读书。
他争气,每天起早摸黑徒步跋涉上学,终于考到县里第一的学校。初中时要交学费,但家里拿不出钱。父母熬夜商量,甚至考虑砸锅卖铁,也要供得起这个唯一有希望走出乡村的孩子。
他不愿意。
他因为没日没夜的读书和质量不佳常有闪烁的夜光灯,已经戴上了一副近视眼镜,翻开课本,习惯性地推一推笨重的眼镜框。
“没有这个必要。我……去学门手艺,马上就能回来帮你们。也能赚钱。”嗓音干涩。
正在小声交谈的父母停下讨论,惊慌地看向他,眼眶泛红,令他一时间有些失措。
但是日子没有就这么坏下去。来自遥远城市的初家提出资助贫困学生,名额难得,他因为佼佼过人的中考成绩,获得这一资助名额。
他对资助人知之甚少。只听说,初家的孩子久病不愈,所以他们不仅为自己的孩子祈福治病,也希望能够帮助和他们一样艰难挣扎在困境里的孩子们。
唯一的接触是与初母的一次简短通话,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雍容而温和:“是与付吗?去读书吧,我们乐意帮助优秀的孩子,不求任何回报。”
话音未落,电话里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经过电流的压缩,高频失真。似乎是钢琴,又嘈杂得不像是钢琴,音符跌宕,带着一种野性暴涨的生命力。
温与付愣了一愣,鬼使神差地问:“那是什么音乐?”
初母轻轻一笑:“哦,摇滚吧……我家的孩子好像喜欢这个,病得起不来床,还要听摇滚榜单,真是……他想瞒过我,但怎么可能瞒得过大人呢?小孩子嘛,总是爱标新立异的。”
电话挂断。从此,温与付埋头学业,一路顺顺利利,从名不见经传的山村县城杀出来,接到上游985的录取通知书,走入大学。
他早就规划好了人生。填志愿时,他一心想回家。彼时,还没有“求稳考编”一说,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考公考编,誓要回到家乡,通路造桥,推动经济为人民服务,让乡亲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中文或者法学比较好。其他文科专业只能考三不限,竞争比较激烈。而他所在的大学,中文系比法学系出名。
为此,他选择了最稳妥的道路。中文系。大学又在三无状态里毕业,无女朋友,无翘课摆烂,无沾染不良陋习。
大四那年,他顺利上岸。
但即将在他准备衣锦还乡的时候,却意外得知了一些隐秘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声音——听说资助他直到大学毕业的初家,这段时间陷入前所未有的不合。
那个自小病弱的少爷,刚刚从音乐学院回国,与家里人频繁起冲突,争吵冷战全部试过都拗不回来,甚至闹到关系决裂的地步。
温与付的父母再三叮嘱他:“你得去看看,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
于是温与付申请登门拜访,投递履历,锲而不舍持续一周,终于得来一次进入初家的机会。
……不会是摇滚吧。乘坐地铁跨越半座城市,抬手敲门以前,他倏然在心底闪过一缕有些荒谬的念头。如果是,那我得好好劝劝他。
但居然真的是。
他被策反得猝不及防。
走进那栋巨大的别墅,迎接温与付的不是想象中殷实又过度奢靡的会客厅,而是一楼最为开阔的空地,几乎空无一物,只在中央放着一架通体透明的钢琴。
初见鸦就坐在那里。
只有他一个人。白发及腰的少年不坐在钢琴琴凳,而是随意地坐在更高的阖上的钢琴琴盖上。琴面材质全透明,映现午后晴空飞鸟明媚而甜蜜的光线,让他看起来,像是悬浮在一团凝固的彩虹里。
温与付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人。
常年住院吗?但怎么会美得相当凌厉,是与羸弱一词毫不相关的令人心悸的美。
初见鸦懒懒地掀起眼帘,目光自上而下,只用了一秒,就完成了对他的审视。只有一遍。
温与付从小到大无论在哪所学校都是班长或学生会干部,文质彬彬,脾气温吞,善于照顾他人,毕业期更是多出一分即将走入社会的意气风发与少年老成。
无论是谁对他都不会说一句反对的话。
但初见鸦挑了挑眉:“你就是那个班长大人?真是平庸。”
温与付一愣,刚准备开口,少年却打断了他:“你走吧,我不需要你这种Type。以后也不必再来。”
如果温与付再多了解初见鸦一点,就会发现他对任何人都是无差别的平庸攻击,甚至对自己本人更加严苛。
当时温与付不了解这点,被一眼给出差评也应该做出情绪化的反应,但他并未动怒,只是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叹了口气。
他理所当然地将对方的行为,归因于一个被娇惯坏了的、长期与病痛斗争的孩子的别扭。是药罐子泡大的掌上明珠啊。温与付站定,又是有恩,表现出十足的耐心。
“我想,也许你说出这些话不是源于恶意。”
“假如是呢?你要怎么办?”比他小四岁的少年身体微微向后仰去,手撑钢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玩世不恭的挑衅,“老好人类型的班长大人——果然被这么说了也不生气啊。”
“你看了我的履历?”温与付推推眼镜,声音依旧平静。
初见鸦随意地瞥了一眼手边的文件,那是温与付主动投递的履历。他纤竹般的指节轻敲钢琴琴板,发出轻微的咚咚声响,眼神很快又移开,仿佛这些纸张不过是空气。
“看了。”初见鸦的语气漫不经心,“你成绩不错,但从来不是全班第一。你参加了很多活动,也赢了不少,但始终没能成为最耀眼的那个。你想回乡振兴家乡,考公考编,却避开了那些竞争激烈的岗位,选择了更稳妥的开放多个名额的位置。即使你知道,那些岗位的竞争其实并不大。”
敏锐,洞察力强,且拥有一套与世人截然不同的价值体系。
温与付想,他知道,自己被看透了。不需要辩解。
他眼神未变,点了点头:“嗯。”
初见鸦不再看他,身体懒洋洋地向后靠在钢琴上,白发滑落,轻轻摇晃。目光望向窗外一掠而过的鸟,仿佛他的存在已经不再重要,等同于空气或琴弦的闷响。
“我想组建一支摇滚乐队。”初见鸦说,“我确实缺一名经纪人,合同挂靠在我家名下,待遇优厚——但,我不要你做我的经纪人。”
温与付心中微微一沉,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忘记推眼镜。
“虽然我的乐队现在很缺人,但我不会为了凑数随便找人。我只要最好的,有独立想法的。如果将来世界上只剩下一支乐队能登顶,那一定会是我的乐队。”
“你呢?你连生气都不会,真没意思。”
短暂沉默两秒,气氛冰凉,似乎随初见鸦的挑衅而缓缓凝固。
温与付脸上没有表露任何情绪,缓缓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问道:“谁说我不会生气?”
初见鸦的唇角微微上扬,终于是一个清晰的带着期待的弧度:“那你生气一下试试?”
像一柄轻巧锐利的小刀,刀尖的银光锐利明亮,不断下滑,势必试探温与付的底线,要逼出他某种最为激烈的反应。
温与付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一秒,两秒……时间无限拉长。蔚蓝色的天空投下的阳光毫无杂质,轻浮游弋于透明的钢琴上。
刹那之间,初见鸦冷不丁地弯起唇角,笑声轻快而毫无预兆。
“知道吗?”他说。
“我是你爹。”
咔擦。
温与付感觉到眼镜腿压着太阳穴的地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眼镜的镜片气到炸裂,玻璃中央出现一道细小的裂纹,一瞬向外崩散。来不及为逝去的眼镜哀悼,现在上场的是一向谨慎温和冷静美名在外的温子哥。
温与付温柔面具全部碎裂,终于忍无可忍:“你这小兔崽子!从一开始就在胡说八道!是不是想挨打啊?!”
“……”
话一出口,他就听到了一声压抑的轻笑、随后很快演变成无法抑制的狂笑。
温与付才后知后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喂。小兔崽子。”
初见鸦毫不在意地继续笑,根本没有将他的愤怒情绪放在眼里。他甚至笑得越发肆无忌惮,快要倒在钢琴上,白发凌乱地散开,手握成拳,轻轻锤向钢琴:
“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啊,骂人也只会骂这两句,你才是小兔崽子哈哈哈哈哈哈……”
也许初见鸦不是要真正激怒他,只是像笨拙的亮爪子的猫,在试探和寻找一种与人互动的方式。但没关系,这都不重要了。
温与付面无表情,心里闪过无数经典发言——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
等初见鸦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时,温与付仍然一言不发。
初见鸦终于艰难地忍住了,停下笑声,抬起那张因大笑而泛起一层薄红的脸,边喘息着,边笑边向他伸出手来。
“很高兴认识你,世界第一摇滚乐队「L&Guest」未来的经纪人。我叫Crow-Quill,你的英文名是?”
温与付沉默了一会儿,心底划过无数个因为初家对自己知根知底非常放心,而导致自己将来要为这个人在他与家庭之间反复斡旋、疲惫不堪的悲惨瞬间。
最终他推了推那副已经感觉有点歪的眼镜,回答道:“Foster。”
“哦?照顾者?”
“不。”温与付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语气幽幽地说,“我才是你爹。”
初见鸦:“……”
初见鸦:“……噗。”
第56章
私人诊所的例行复查。血液检查, 用以监测血氧、血红蛋白及白细胞计数。
“……知道了。”
超声波的影像检查,为了确定喉咙和肺部的损伤情况。
“嗯。”
以及,针对白化病体的、定期的维生素D与钙质水平检测。
“我说……这样算可以了吗?”
初见鸦疲惫地靠进单人沙发的深处, 一条手臂横陈,遮住眼睛, 语声懒懒。
白板伫立着, 爱德华医生用几枚色彩斑斓的磁铁, 将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温度的诊疗报告一一贴上。
他将诊疗结果逐张审视, 最终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和尚念经一样地道:“完全不行。血红蛋白水平在下降, 最近熬夜了?还是贫血的症状加重了?”
初见鸦似乎回想了片刻:“咳血算导致贫血的原因吗?”
“……算。”爱德华深吸一口气, 指尖点向另一张报告单,“免疫指标偏低,酶类指标中的乳酸脱氢酶和肌酸激酶也一样偏低,这代表你的身体正承受着持续的、过度的压力……”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初见鸦打断他, “如果连总决赛都感觉不到压力, 那参加比赛又是为了什么。”
“别用这种语气激怒我。”
初见鸦弯起眼睛,对医生话中压抑的情绪置若罔闻, 开口问:“我的喉咙呢?”
“喉咙恢复状况良好, 但这段时间不要再唱歌了。尤其是在表演时,过度的用嗓和压力会加重胃酸反流,导致更严重的问题。因为你本身就有白化病,对疲劳和虚弱格外敏感,不要勉强自己, 而已。”
护士礼貌地叩门而入,双手端盘,金属托盘上躺着一支注射器。针尖在顶灯的镭照白光下锐利明晰, 亮得扎眼。
初见鸦将右手搭上桌面,拉开了袖口。
手背上的雪花纹身,呈现出一种如冰般的剔透颜色,蓝得像是郁宿的吉他弦冻结碎裂,然后冷冷嵌进他的皮肤里。
六道雪晶冰棱刺向中心,唯有雪晶向外散枝延蔓的起点,掩藏其下无法具体计数的细密针痕。经年累月,未能痊愈。
“请问今天还是打右手吗?”护士晃了晃注射器。
“嗯。”
爱德华皱眉,护士有些困惑,问道:“但爱德华先生说您上周的静脉已经……”
“我说打右手。”
冰凉的酒精棉划过雪花边缘。
初见鸦的眼前隐隐闪过一些时间的残影。
安静的病房,只有郁宿刻意屏息的呼吸。
郁宿伸手平静地拨开他额前的发。自己想用纹身遮挡针孔,在几个纹样的选择中犹豫不决。“我知道了,那么就雪花吧。”最终是自己对他说的。
此刻,酒精棉片在相同的位置留下了消毒的冷意,而针尖即将挑开那片熟悉的蓝色。
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冷静地压住了护士的手腕。
“往中心扎。”
“……会比其他位置更疼。”
针尖缓慢刺入手背。
初见鸦搭在桌面的指尖微不可见地蜷缩一瞬,随后在这一瞬间,又强迫自己将其舒展成傲慢的无所谓的弧度。隐痛后呈现灼烧的剧痛,药液流淌入血管,从手背一路传连心脏,月的火影纷至杳来。
爱德华将吊瓶挂好,高度正好是初见鸦一抬眸就能看见余量的位置。
透明吊瓶内的药液一滴滴落下,水平面悄无声息,在他澄澈如血的红眸的映视中晃荡下降。虚无的倒影。
“……今晚就先这样吧,见鸦。”爱德华收起诊疗报告,示意护士随他离开,“好好休息。”
初见鸦出声:“等一下。”
爱德华温和地回身。
然而主动叫住他的人,此刻却微妙地让开了对视的视线。初见鸦垂着眼,指尖若有似无地抚过自己纤细的颈侧,那是声带的位置,藏在薄薄的肌肤之下,跟随脉搏始终如一的跳动。
“请准备遗体捐赠协议。”
护士的呼吸一滞:“……什么?”
“帮我和我的父母告知。如果我的生命……”初见鸦停顿了一秒,而后,唇角弯起一个像隔绝真实情绪又无比美丽的弧度,“……我会提前准备好。在死前签署这份协议。所以,我——”
诊疗报告失手散落一地,纸张发出脆弱的声响。病房内是冰冷的死寂。
话说出口,初见鸦于是终于感到一丝来之不易的近乎于解脱的轻微满意。
他很少有明晰的自我剖白,行事原则随心所欲唯我独尊,故而此刻也不会有。
房门闭合,病房重归宁静。
在这漫长的没有尽头的永夜里,他被桎梏于此,是属于他的牢笼。他将额头静静贴在冰冷的窗,听玻璃外淅淅沥沥的第一场秋雨。窗外雨声渐密,像无数针尖扎在玻璃上。
他数着吊瓶滴落的速度,直到耳鸣与雨声都混成一片电子琴失真的嗡鸣。
纤薄身形投在墙上,落影像栖着一只收拢翅膀的沉默的乌鸦。
白化病。明明是与白处处相关的病症,却被冠以鸦之名。
等到死亡真正降临的那一天,也许也会有乌鸦带我走。
初见鸦从风衣内衬的口袋里拿出一本册子。他贴身携带的竟然不是乐谱,而是一本封面亲笔手写着《训狗手册》的、心意真假难辨的东西。
他从手册的末页撕下一张空白的纸,任由它轻飘飘落在桌面。
手腕的动作带起连接输液的药液的晃荡,黑鸟撞向玻璃碎成雨滴。
骨节分明的手将这张纸展开压平,随后弹开钢笔笔帽。笔尖悬停,或许只有半秒,又或许根本没有停顿,那只是错觉。
锐利的笔锋落下位于第一行正中间的两字标题,浓墨穿透纸背。
遗。
书。
*****
翌日,清晨的音乐室。
“Sleep……”路过的林琳琅抱着一罐刚买的橙子汽水,脚步一个踉跄,硬着头皮试图往后退,“要不……你冷静一点点……相信Crow酱马上就回来了……”
为了壮胆,他抖着手拧开饮料瓶盖喝了一口,却感到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郁宿抬起头,带着具象化的压迫感,目光漆黑,直直地钉住他手里的饮料。
郁宿面无表情地开口:“橙汁。这个口味。你给Crow也买过。”
林琳琅一口汽水喷了出来:“不是吧?!多久以前的事了你还记得?!”
门被推开,谢知柬出现在门口:“预热采访,官方点名需要你去,Sleep。”
郁宿:“不去。”
“原本的指定人选是Crow。他不在,所以顺位到了综合能力评定第一的你。”谢知柬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对了,最新版的选手数据List你看过了?你的音感是全S评级。”
“不关心。”郁宿似乎没听进去他的话,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有些困了。那种采访,随便谁去都一样罢了。”
“那Crow呢,你连Crow也不关心?”
郁宿修长凸起的指骨落在吉他的弦上,悬空按着,没有拨响。
林琳琅在一旁唉声叹气,示意谢知柬赶紧把话说完。
“……你还不知道吧。Crow的身体状况也被组委会纳入了综合能力的考量,所以数值没有增长。采访时,可能会问到相关的问题。”
过载的低音音符终于从郁宿的指尖下迸发出来。
“今天情绪真差啊,Sleep。”林琳琅支着鼓棒,小声说,“不过也情有可原。Crow酱原本预定今天早上就能回来,但是到现在却依然不见踪影,他当然阴云密布了……”
谢知柬的语气波澜不惊,依旧对着郁宿说:“我倒是很好奇另一件事。你们不是确定关系了么,为什么Crow去看病不带你。”
郁宿懒懒地抬起眼睛,不发一言。
……砰。
蛰伏危险气息的黑发青年直起身体,走出门去,将门重重摔住。
采访席。又是熟悉的洛漫漫负责主持。洛漫漫调整耳麦,明明只是四选后未见,却感觉距离上次见到郁宿,已经过了很久。
他似乎对身外之物全无所谓,明明坐拥深厚的音乐世家背景,是自幼万众瞩目的古典乐得奖主,物欲和生存欲却都低得可以用随波逐流来形容。
太低调。
回答问题更是敷衍得极致。
直播镜头里,郁宿的黑发浓得像墨,整个人深陷在沙发里,神游似的怠懒,卫衣兜帽压住眉骨,版型松垮,却被宽阔的肩膀驾驭出一道挺括锋利的弧度。
直到洛漫漫念出那个名字——
“下一个问题,是关于Crow-Quill选手的。”
郁宿黑发下的眼倏然抬起,洛漫漫仿佛看见一只假寐的狮子,抖落了鬃毛上的积雪。
“请问Crow选手的身高是?官网的资料需要补充一下呢。”
“175cm。”
“哇,好精准!但是他走在你身边会显得没那么高,毕竟你有188cm嘛。下次能和Crow选手分开走吗?也让我们感受一下175的高度。”
“不能。”
弹幕划过一串“哈哈哈哈哈”、“Sleep的本意是放开Crow是不可能的”、“别拆我家CP”。
“你怎么看待摇滚力更新后的评分?你和Crow选手原本并肩,现在你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这是你的进步,还是Crow的退步?”
“是组委会的退步。”
洛漫漫没忍住笑意。
“你们合作至今,最难忘的舞台是?”
“没有最难忘的。”郁宿的指尖藏着一枚吉他拨片,金属的边缘在掌心压出浅红的印记,“每次演出结束后他都会有同样程度的身体不适。一边喝我递过去的水,一边问我‘Sleep,刚才的舞台是不是比上次更好?’”
他顿了顿,语气里是一种无奈又纵容的复杂情绪,“……但其实,他从来不听答案。”
弹幕瞬间爆炸:
【没问你们的Honey Trap啊啊啊!】
【救命这个无奈又宠的语气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笑了……布豪,他真的笑了!】
洛漫漫趁势追问:“那你通常怎么回答?”
“我会说……”他忽然模仿起初见鸦微扬下巴的神态,那份傲慢学得惟妙惟肖,“‘你该问观众,King。’”
导播间响起一片压抑的、不成样子的气音。零星憋笑。
气氛松弛的刹那,洛漫漫抛出了致命的问题:“古典乐……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难以想象。能听出1/8音准偏差、同时掌握数十种复杂乐器、从小就能创作交响乐,更遑论神鬼莫测的即兴演奏……
这样的神级天才,似乎已经颠覆至今以来对最高天赋的认知。
郁宿向后仰头,喉结在顶光下拖出一道锋利冷峻的阴影。他用一种评价旧物的口吻,淡淡地说:
“高雅而无用。”
古典乐——仿佛只是属于他过往的一段履历而已,早已随着磨砂玻璃消失的纹路而抹去。初见鸦不喜欢古典乐,他从古典乐的钢琴转摇滚的键盘。而郁宿也从那些小提琴大提琴,转向毫不相干的电吉他。
郁宿补完后半句的回答:“因为Crow不需要。”
弹幕凝固一瞬,随即被海啸般的“????”刷屏。洛漫漫的下一个提问卡在喉咙里,却见他径自起身,拽下兜帽,黑发乱糟糟地翘起几缕。
听错了……吧……
“最后一个问题!”洛漫漫慌忙抛出台本上节目组准备的杀手锏,“也许和你上一题的回答有关,如果有一天Crow选手不再需要你作曲……”
“不会有这一天。”
“我是说如果——”
郁宿直视着镜头,那双瞳孔深处凝结永不融化的冰冷的阴影,又像有什么黑暗的情绪隐匿。
“我会把他的每一声咳嗽、每一次微笑、每一滴血……”
“……都写成永不终止的安可曲。”
直播信号被掐断,屏幕瞬间陷入漆黑,拦住暴涨到失控的弹幕。
耳机里传来导播崩溃的尖叫,洛漫漫看着郁宿头也不回地离去的背影,终于想起了台本最后一页用红色标注的不起眼的警告:
【Warning: 禁止诱导选手发表危险言论。】
第57章
Crow今天什么时候会回来呢?问询没有回音。
午后, 音乐室的门被推开。悬吊的日光灯管微微震颤,光斑碎落在堆满效果器的墙角。
音乐室内,有电子琴即兴演奏的旋律在空气中流淌。
是他们为终选写的新曲废稿, 最初版本,副歌部分被固执地升高了三个调。
坐在电子琴前的少年逆光回首, 白发随着动作滑落, 一小片冷白的肌肤自锁骨处裸露出来。血红瞳孔漾着笑, 像是被轻轻摇晃的盛在玻璃杯中的红酒。
“在找我吗?”
“……”
四道呼吸同时停滞。
“……午休迟到二十分钟。”初见鸦指尖划过琴键, 用轰鸣般的重音粗暴地切断旋律。他停下曲目,淡淡补充, “你们该庆幸, 我的耐心比镇痛剂的药效长一些。”
没有人理会他惯常中二病式的发言。
林琳琅的尖叫几乎掀翻天花板:“你怎么突然出现在音乐室?!!”整个人炮弹般砸向他,“好想你啊Crow酱——!”
“嘘——”初见鸦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形状优美的唇间,一个疏离而完美的偶像式动作, “我是瞒着医生偷偷回来的, 主治医师大概正在全院广播里发布寻人启事呢。”
温与付阴恻恻地出现在门口,晃了晃手机, 屏幕上是爱德华医生发来的一连串催命消息。尽管具体病情被讳莫如深, 但医生那种严厉的、要求他必须静养的口吻,已经说明了一切。
初见鸦当作没看到。
郁宿上前,阴影笼罩吞没了他。
“……节拍器偏快了。”郁宿垂下视线,落点是对方的发顶。在发丝间嗅到碘伏混着雪松的冰凉气息,“需要帮你校准吗?”
“快了多少?”
郁宿指尖搭上初见鸦突起的腕骨:“8bpm。”
病人后仰, 一个微妙的动作避开了接触,倚着冰冷的电子琴笑起来:“真严格啊。”
“身体怎么样了,”郁宿并不理会那份闪躲, 执着地追问,“昨天的检查结果,有问题吗,Crow。”
初见鸦弯起眼睛:“谁知道呢?”
一个模棱两可的、毫无意义的回答。郁宿心知肚明,但他没有移开视线,只是安静执拗地注视着他,等待一个答案。
谢知柬走到自己的贝斯前,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你还是告诉他吧,否则有人大概要去拆医院了。当然了,我们也很关心。”
“要听听最糟糕的那个版本吗?”初见鸦笑起来,“医生说我的声带……”
他故意让尾音碎在突袭而来的、剧烈的咳喘里。弯腰咳嗽,视线因生理性的泪水而变得朦胧,在不清晰的世界里,如愿清晰地看见郁宿瞬间僵直的指节。
谢知柬立刻后悔:“……我没说让你告诉这个。”
林琳琅突如其来地插话:“啊对了!Crow酱,你看刚刚的采访了吗?”
“?”
“是Sleep关于你的采访。说嘛说嘛,对我说‘求你了Lambda我很想看’的话,就给你看哦~”
两道声线同时斩断话音:
“不必。”“不用。”
一道来自初见鸦,另一道来自郁宿。
初见鸦有些诧异地瞥了郁宿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下一秒,他就看见林琳琅献宝似的举起了平板,直播回放正停在最后一刻的特写镜头——
现实里,郁宿伸出手去遮挡的速度快得像在按哑音踏板。
屏幕上,郁宿对着镜头、对着千万观众说,他会把Crow的每一滴血,都谱成永不终止的安可曲。
初见鸦:“。”
什么。
林琳琅:“哈哈!宇宙级病娇爱!”
谢知柬:“抱歉,无法理解。”
温与付:“……居然没报警,想不到你也是个心理素质很强的人啊。”
“…………”初见鸦对重力系发言免疫,注意力回归到了更重要的事情上:“决赛曲的bridge(*桥段)改好了?”
“改好了。”郁宿从琴包夹层里抽出一沓乐谱,纸页的边缘沾着熬夜修改时浅褐色的咖啡渍,“但你现在不能唱。”
初见鸦抬手,指尖抽走那沓乐谱,视线居高临下,扫过密密麻麻的音符,倏然冷淡嗤笑一声。
“不能唱——所以整曲降了两个key?你当我是什么?”
纸页擦过电子琴的边缘,重重地散落在地。
郁宿垂下眼眸,伸手握住他的手。少年纤细的腕骨在他的掌心轻颤,肌肤薄得透明,令他的力道不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Crow,”他放轻声音,“你现在的声带……”
“唱不上去就让它断。”初见鸦挣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一个安全疏离的距离。散落的乐谱溅起细雪般的纸片,“断在舞台上,总比烂在病房里生锈更强。”
郁宿不再开口。他只是缄默着。
在他们身后,林琳琅默默把脸埋进吊镲后面,谢知柬给贝斯调音的动作停在半空。
温与付看着郁宿弯腰,拾起地上的乐谱,用一支红笔,将所有降调的标记一一划去。新的湿润的墨迹覆盖旧痕,犹如一层新结的血痂。
***
今日的赛事流程是提交终曲。
晚九点,训练结束,郁宿眼眸很冷,吹破一个泡泡糖,轻响格外刺耳。显而易见地比白日里更不高兴了。
初见鸦又请了不公开原因的假期。
他询问温与付,对方三缄其口,只给他不负责任的“他在医院有点检查要做”一句话。
置顶的对话框里,再多的消息发送出去,都如石沉大海。
“Crow?”
“发生什么事情了,可以告诉我吗?”
“如果不开心,如果身体不舒服,一定一定要让我知道。——或者是我做错了什么吗?(っд`)p”
“在病房要开恒温空调噢,当心换季感冒(〃≧▽≦〃)”
“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づ ̄3 ̄)づ~”
郁宿的指尖悬在最后一句消息上方,停顿,聊天框里攒动的光标像在嘲笑他,对方头像旁始终没有冒出红点。
仿佛初见鸦消失的时间里,全世界都与他签订了一份无形的保密协议。
他划灭了无人回应的手机屏幕。
九点二十分,RNR赛事直播间的夜间流量开始爬坡。
健身房独占整整一层,空间开阔。室内从力量训练区到自由重量区,又从有氧器械到多功能综合训练机,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郁宿刷ID卡,感应门滑开。
早上直播间没看够的粉丝们,此刻注意到他的出现,呼朋唤友一拥而入,在线观众人数暴增,上涨到可怕的数字。
郁宿检查蓝牙耳机,确保播放列表停留在初见鸦录的练习曲的无限循环。接着开始先做深蹲,金属杆的冰凉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渗入肩胛骨。每隔三十秒,他会稳定地瞥一眼手机。十五分钟后,他一言不发地换到跑步机上。
弹幕默默观察,开始猜测。
【等谁的消息?】
【小情侣冷战就是劲啊。】
【等Crow的!必然是Crow的!!】
……
“叮”的一声,感应门再次滑开。斯蒂文斯戴着鸭舌帽,走了进来。
这位合唱指挥系出身的主唱,所会的乐器和摇滚常用乐器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拥有令人移不开眼的精健肌肉,在乐队里不负责任何演奏部分,只按着话筒带动全场的气氛。
房间中央放置两排整齐的跑步机和动感单车,他很早就看中了。
但是还有一个人比他更早抵达。
斯蒂文斯眯起眼睛。
房间中央,郁宿站在跑步机边,显然刚从跑步机下来。黑发上披着半湿的毛巾,戴着半截护指运动手套,手中一瓶矿泉水瓶身凝着细密的水汽。刚刚拧开瓶口。
裸露的上半身,肌肉的线条结实而悍利,是典型的宽肩窄腰,和他一贯展露在人前的无害的表象全无关联。
一看便知,以往不过是在某个人面前才有的伪装罢了。
“叮!”
又一张选手身份ID卡刷新。
鹤曜时踹门的动静过大,人未到声音先至,招摇过市,狂妄入场。
“让老子去挖Crow?你怎么不干脆让老子抢了Sleep那傻逼的位置,然后跟他告白?”
他对电话另一端大吼,镶满铆钉的护腕撞在器械架上,火星四溅,给直播间投掷下一枚深水炸弹。
“草,Crow写的《Die For Me》的副歌和弦进行,C7直接切到Ebmaj7,属和弦替代玩成音阶断层,你听不出来他是在模仿Sonny Rollins的次属音诡计?”
“什么,电吉他之间亦有差距?所以你懂个屁?Sleep那套布鲁斯音阶早该进坟墓了,现在流行的是老子的全音阶和弗里吉亚调式!”
斯蒂文斯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笑了一下,好整以暇地在两人之间打量。
而被称作“Sleep那傻逼本人”的少年,只在听到Crow名字的一刻,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后续喝一口水,用手背擦去唇角的水渍,看不出任何情绪。
鹤曜时没有立刻注意到他们,全心全意地和队友激烈对线。
直至最后,他相当不耐,压低声音对电话那边吼了一句“回去扒谱”,恶狠狠甩手机截断通话。
偌大的健身房鸦雀无声。
郁宿波澜不惊看他两秒,抬手把耳机摘到脖颈,音量开到最大。
故意漏音的耳机里,隐隐约约淌出熟悉的旋律,是初见鸦上周即兴弹的降E小调变奏,此刻正卡在令鹤曜时破防的小三度转音。像无需直言的挑衅。
他们忽略了一件事情。
直播间弹幕呈几何倍数轰然增长:
【贴脸开大!!】
【赌上尊严的雄竞现场!】
【克洛洛后援会发来前线报道】
【三号机位对准腹肌谢谢】
【战斗模式开启!旷工的尊严之战!】
杠铃片与地面碰撞的闷响,是这场战争的第一声号角。
战争白热化。健身房充满雄性荷尔蒙的硝烟味,金属杆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40kg,60kg,80kg。
100kg——
鹤曜时脸上的神情比他的骷髅涂鸦电吉他还要凶。斯蒂文斯绷紧的背肌暴起青筋,几乎要将运动背心撕裂。
唯有郁宿,连呼吸频率都没有改变——如果忽略他依然在等待初见鸦发来的回复,每隔15秒便会投向手机的一瞥而过的余光。
时间在无声角逐中嘀嗒,直播间人数突破七百万。
鹤曜时率先不再忍耐,带着怒意咣咣把杠铃片砸得震天响,踹翻哑铃架。
斯蒂文斯终于扯下毛巾,擦拭太阳穴的汗水:“喂,Times,要发疯滚去拳击室。”
“哐!”
100kg杠铃砸在地板上。
也就在这一刻,一声特别关注的提示音,刺破胶着的空气。
郁宿放下杠杆起身,汗珠顺着腹肌人鱼线滚落,松开的手比大脑更快点开手机,屏保是初见鸦的一张睡颜。
对话框终于跳出了新消息。整个健身房的空气凝滞。
直播超清镜头精准捕获收到的颜文字:
——“正在输入中……”
——“Crow:(▽ヘ▽#)。”
郁宿微微一怔,阴云密布的琥珀色眼眸,终于在一瞬间放晴。
他对初见鸦太过熟悉,足以自动解读这条消息背后的含义。因为自己用了颜文字,所以初见鸦也用颜文字回复。
如果是初见鸦的话,隐蔽的意思一定是“别吵,明天收拾你(▽ヘ▽#)。”
【克洛洛给他发颜文字!克洛洛竟然会给他发这么可爱的颜文字?!】
【杀人还要诛心?】
【5E选手发动了被动:正宫の余裕】
这场战斗有无声的赢家。
郁宿收起手机,抓起运动外套转身就走。经过身边二位面色极度不爽的人时,他忽然偏过头。在顶灯下,潮湿的发梢扫过颈侧,一道尚未褪去的被杠铃压出的赤红痕迹,像某种隐秘得意的勋章。
“抱歉。”他平静地说,“家属探班了。”
***
初见鸦不在宿舍,为双人准备的宿舍少了一位主人,格外冷清寂寞。
厨房内,电磁炉的蓝光在凌晨亮起,滋滋作响,锅炉升温。
郁宿为初见鸦提前准备第二天的小蛋糕。敲碎蛋壳。蓝莓熬成酱,在珐琅锅里咕嘟冒泡。
一系列动作熟稔如做过千万次。
他将手放在水龙头之下,注视清凌凌的水将十指冲净。
尽管初见鸦入院期间谨遵遗嘱,但平时却不爱吃饭,很久以前甚至没有吃早饭的习惯,连一日三餐也会忘记。
这怎么可以呢。
极端情况的糖分过少会影响大脑效率,原本两小时能结束的音乐练习可能会硬拖到五个小时。
想到这里他将动作加快,似不动声色抹除这种不该出现的可能性。
血腥味就是在这一时刻出现的。
一种微弱的却不容错辨的铁锈般的气味。
郁宿骤然僵住,搅拌勺磕在大理石台面,发出一声定音鼓般的重击。
……血?
他像条被踩到尾巴的杜宾犬,忠心护主,放下一切工作,耸动鼻尖,步履稳定地从厨房走出,沿着所有可能的地方,过于细致地搜寻。
看到初见鸦的药箱。
他当然认识药箱里的药片,即使不需要病历本和说明书。初见鸦的用药他只怕比本人更加清楚。
消炎药,铁补充剂,止痛药……
止痛药?
郁宿的目光顿住了,眉心蹙起。
平时的体检报告和化验单他都有看过,也有帮初见鸦解读,按理即使是舞台过后的状态,也不会有需要开止痛药的情况。
铝箔板上的凹痕显示止痛片被粗暴掰下,而剩下的药片,在剪刀尖挑开铝箔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思绪飘远——
这剂量足以让职业选手完成环法自行车赛。而药盒生产日期是往前数的正好一个星期。
还有吗?还有其他被忽略的东西吗?
血腥味的来源究竟在哪里?
初见鸦的包还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是拍海报的那一天,他帮他背回来的。
郁宿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鼻尖就嗅到若隐若现的血味。嗅觉灵敏的狗应该立刻闻到主人血液的味道。
他粗暴扯开这个包,镀金拉链划出刺耳的滑音。
然后,他看见了。
一团血红的纸团,被遗漏在包的内袋深处,尚未来得及扔掷。
可以把凝固血液变成喷溅玫瑰的想象力,肆无忌惮地发挥。
想象初见鸦是如何隐藏在所有人看不见的阴影里咳出鲜血。
想象初见鸦是如何收拢纸团,将它塞进包里最深的角落。
想象之后初见鸦忙于在赛事和医院间往返,包落在宿舍,只有尘封不常使用的效果器偶尔会被顺手放进去。
染血纸团蜷缩在效果器线缆之间,像朵被碾碎的金属玫瑰。
……厌恶的情绪。
郁宿用拇指缓缓搓开凝固的血痂。暗红色的碎屑簌簌地落在他的掌心,渗出淌血的红。
它的主人是乌鸦,单薄,伤痕累累,尽黯的夜里漆黑羽翼粼粼飞跃天际。
止痛药铝箔板仍然在桌台边缘闪烁。郁宿盯着手心的红很久很久,琥珀色的眼眸黑黢如夜,一眨不眨。
母亲的高跟鞋声从十二年前的记忆深处传来,踏碎满室寂静。
早已离去多年的幻影重新站在他的面前,微笑,身周顶级香水味直冲入鼻,神情难以掩饰腐烂的喜悦。
看来我的死亡并没有让你理解音乐的真谛。当年我病情发作,吞了30片安定,在床上呕血抓紧你的手,你连眼泪都没掉。
是。这真遗憾。妈妈。
——于是迟来的命运降临。
幻影发出刮擦黑板般的尖笑。
那如果你最喜欢的孩子死了呢?郁宿,你为什么在发抖?
郁宿咬破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
“你连那孩子的血都不敢尝吗?”
“……”
女人指尖划过郁宿喉结,笑声像走调的小提琴:“你明明和我一样饥饿。”
郁宿平静看着这道诡谲又摇晃的幻象,指关节微微压紧,发出一声轻响。
他骤然暴起,攥住幻影的手腕,将她掼倒在地,在房间物具飞溅中,看她随着不可置信的痛呼而消失。
但紧接着下一秒,郁宿面无表情。他撕开纸团,又撕开一部分,放入口中,齿间碾碎粗糙的纤维,一次又一次地吞咽,将血气全数咽在喉咙深处。
喉结滚动的声音异常清晰。
纸浆混着铁锈味在齿间化开。血沫顺着喉管滑进胃囊,烫出一串不协和和弦。
厨房珐琅锅里,蓝莓酱气泡沸腾,正好熬到最佳温度103℃。
郁宿对着虚空吞咽,仿佛这样就能消化掉初见鸦藏在午夜的所有疼痛。
窗外传来早班电车碾过轨道的轰鸣,他骤然低笑出声,缓步走回厨房,洗掉手心的血迹,低头,系好围裙。
将最后半块蛋壳捏成齑粉,打发蛋糕胚。
那样的血,原来是痛到降调的。
第58章
白金色的轿车滑过, 在失乐园的大门前,悄无声息地停稳。
又是一日,重复在赛事场地与医院之间枯燥的往返罢了。
初见鸦推开车门。在他指尖扣上门板的瞬间, 灌木丛的阴影深处,一道属于相机的白光一闪而过。
“咔嚓。”
有狗仔。蹲守赛事门口, 为了捕风捉影的爆料不择手段的那一类狗仔。
初见鸦微微眯起赤红的眼, 视线投过去, 只捕捉到一顶仓皇压低的黑色帽檐, 以及一个迅速消失在围墙拐角的狼狈的背影。
“少爷,需要处理吗?”司机从车窗探出头。
“不用。”初见鸦收回目光。
***
今日训练一派平和, 气氛吵嚷鲜活, 和往常没有变化。
用温与付的话来说,一群个性过剩的刚成年的男生聚集在一起,没把屋顶掀翻已经算是一种奇迹。
“Crow酱~我这个新的花式甩鼓棒怎么样?”“回去重练。感觉不如EX咖喱棒。”“……我禁止他在舞台上喊出EX咖喱棒那种东西。”“Thanks真是一点趣味也没有,喊出来不是也挺有趣的吗~?”
“……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MV拍摄!想法呢场景呢构图呢!”
“今天的牛奶好了——给你, Crow。”“嗯。”“啊啊啊啊Crow酱, 下次不要就着他的杯沿直接喝啊!”“你们好吵。”
“听我说话啊小兔崽子们!!”
“……Zzz。”“我的MP4去哪了?”“Crow酱再看看这一招鼓花!”“很好,有我气势的十分之一。”
“——??!!”
初见鸦喝完牛奶, 殷红的舌尖漫不经心地舔去唇角一点白色泡沫。
决赛的曲目早已提交, 余下一周的练习时间绰绰有余。下午有终曲的MV拍摄,对初见鸦来说,类似的流程早已烂熟于心。
“无意义(the Meaningless)”的拍摄已有取死之道。一个足以让任何创意团队走向歧途的主题。
但这仅仅是对庸人而言。对初见鸦来说,他自有他的解读方式。
强光灯下,是成排冰冷的石膏雕像、满地支离破碎的镜片, 以及立在中央的一架黑色三角钢琴。
初见鸦赤足踩上镜片,纤美的脚背被玻璃渣划出细小血痕。粘稠的人造的鲜红液体缓缓渗出。以假乱真,血袋效果。
镜头追着他拖曳在地的白色真丝衬衫移动, 衣摆扫过玻璃的锐利边缘,最终停落于钢琴琴身。
他按上黑白琴键。
“Cut!”
拍完最初的场景,摄影师从监视器后探出头,语气带着一丝请求:“Crow选手!拜托了,能把领口扯开些吗?”
初见鸦不置可否地解开衬衫衣领,雪白的发丝垂落,半掩住锁骨清瘦的轮廓。
摄影师:“……哎,对,这样对了。”
又一条拍摄结束。
初见鸦倚向近在咫尺的庞大的三角钢琴,指尖重重砸下,旋即是一个跨越八度的、花哨而利落的琶音。
周围的Staff们屏息凝神,眼冒金星,半晌,摄影再度冒出一个头,弱弱道:“请问……锁骨能再露出两公分吗……”
初见鸦眯起眼,眼神冷了下来:“你要拍色情杂志?”
摄影师遗憾地偃息旗鼓。
“不过,Crow选手,”一旁的导演笑了,“你们队伍对‘无意义’的解读竟是音乐本身,需要的核心道具是钢琴……作为摇滚乐队,这可真是特立独行。我们拿到创意草案的时候,也着实吓了一跳呢。”
初见鸦没有立刻回答。
人造的雪粉纷纷扬扬,落在他因病而显得过分苍白的睫毛上,凝成细碎的转瞬即逝的冰晶。
“……也许,我们觉得只有音乐是有意义的。”
一个场务小姑娘抱着血袋撞翻了反光板,清脆的碎裂声惊醒了在场所有沉溺其中的人。
导演忍不住追问:“那么无意义的是什么?”
直到收工,初见鸦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拍摄结束,休息室只剩下他一个人。初见鸦终于几不可闻地轻轻舒了一口气,坐在长椅上,仰头看头顶刺眼灼亮的白炽灯管,直到视网膜被晕染出斑斓的色块。
难得放空。
他拿出一板没有任何标识的雪白药片,指尖用力,掰下一枚。没有水,就这么干咽下去,能清晰地感觉到喉结滚动,将最后一丝苦涩压入脏腑。
掌心那片铝箔药板被攥成一个皱巴巴的银色小球,随即被他以一道精准的抛物线,投进了远处的垃圾桶。
“吱呀。”
在这一刻,休息室的门打开一条缝。
好在,药物的痕迹已经被提前抹去了。
他转头看去,郁宿推门进来,黑色高领毛衣裹挟着门外冬的寒气,右手拎着一盒透明的蓝莓蛋糕,蛋糕盒缎带被风吹得斜斜扬起。
“抱歉,Crow……今天的蓝莓蛋糕没做好。”
蛋糕盒搁在桌台。
初见鸦有些困惑地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伸手去拆蛋糕。
“?”初见鸦平移过去,“我不关心蛋糕好不好吃,只要是你做的都可以。”
“……我知道的。”
“我也不会对你说‘没做好没关系’,我会给你施加很多压力,让你一定要做好。”
“是啊。”郁宿琥珀色的眼眸清晰地映出他的脸,“……Crow,你就是这样的。”
初见鸦用银勺舀一勺蓝莓蛋糕,送入口中。
郁宿呼吸凝滞,低声:“这次的蓝莓酱……熬过头了。”
“是吗?”初见鸦用勺尖戳穿了松软的蛋糕胚,里面大量蓝色果酱涌出来,决堤一般,“我倒觉得甜得刚好。”
他优雅又心不在焉地含住了银勺,一点薄薄的奶油沾上手腕,也被他一并漫不经心地用舌尖卷走。
他没注意到郁宿的视线正死死地钉在他腕骨凸起的那一小块肌肤上,眼神像饿了三天的狼。
“Crow,我可以吻你吗。”
话音未落,地板已传来鞋跟碾过的、向前的闷响。
“?……可以。”
银勺坠地,发出一串清越的颤音。蓝莓酱在两人腿边溅开几点暗色的星。
初见鸦的后腰即将撞上冰冷的化妆镜,却在前一秒,被一只手掌牢牢护住。
郁宿的犬齿咬破他的下唇。这个吻带着蓝莓过熟的酸涩后调,血腥味混着果香在齿间漫开,像某种家养犬的失控,迸溅出灼热的铁锈味。
撕咬般的吻侵入进来,仿佛要将初见鸦的呼吸连同生命一起吞噬。
初见鸦在接吻间隙发出一声冷笑,刚想问他“发什么疯”,却又被更深的纠缠夺去了所有余裕。
郁宿忽然掐住他腰窝,将他整个人抱上了化妆台。玻璃瓶罐被手臂扫落,哗啦啦碎了一地。
在短暂的失重感中,初见鸦下意识攥紧了对方毛衣的后领。有什么东西随着剧烈的动作坠落,他瞥见掉落在地的手机屏幕,正幽幽地亮着。
好想你。
好想你。
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消息草稿箱右上角数字显示三百条,“好想你”在视网膜上灼烧出无法消散的重影。
时间戳统一显示在昨晚。
郁宿吻得更深,初见鸦几乎喘不过气来,意识陷入一片昏沉缺氧的空白。
“等今天结束,我们回去……”郁宿的呼吸烫着他耳后的皮肤,像真正的犬科动物那样,用鼻尖蹭开衬衫领口,“……可以聊聊吗?”
初见鸦屈起膝盖,顶住对方的小腹,在窒息中获得一丝喘息的间隙:“想聊什么?”
郁宿咬他的耳垂,哑声:“……随便聊一聊。”
*****
乐队一行人走出A幢大楼,门外的景象是一片超乎预料的喧嚣。乌泱泱的人群,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们。
有红毯,有其他队伍,甚至有负责维持场面秩序的Staff。
初见鸦从鼻腔发出一声极轻的、询问的单音。
“是主办方安排的最后预热……”工作人员连忙解释,汗水从额角滑落,“决赛前夕,不会再有其他采访了。”
“「L&Guest」出来了!”
不知谁先喊的一声,由记者构成的潮水瞬间撕开了脆弱的警戒线,向着这支赛事里最具话题性的乐队汹涌而来。
温与付推眼镜怒吼有完没完,工作人员擦着汗往后退,低声说五分钟就五分钟。
这是初见鸦在终选期间的首次正式露面。无数镜头,贪婪专注地对准了他的脸。
“……”
初见鸦只是冷冷地垂下眼睫。
压迫感极强,竟迫使蜂拥而上的记者们屏息数秒,连穷追猛打提问的职业本能都忘得一干二净。
但似乎也无需再问了。不会再有新的大新闻了吧?还能有什么比郁宿在直播间那些暴言更具爆点的新闻呢?不会有了吧。
初见鸦不愧是当之无愧的“Rocknroll”第一美人,不如趁机多拍几张照片——
咔嚓,咔嚓。
“今天是最后一场采访了,对吗?”初见鸦撩开垂落的白发,声音不大,清晰穿透所有杂音,“那么,我有一件事要宣布。”
快门声变得更加密集。
照片可以后放,比起那个,当然是他的话更重要。记者们纷纷准备好了新的稿件标题。
温与付心底陡然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额头暴起井号,回头想拦住他:“有事以后再说,我来出面……”
“我只需要一分钟。”初见鸦径直向前,吐出四个字,“解散声明。”
林琳琅目瞪口呆,谢知柬原地石化。
郁宿抿下嘴角,过分浓密的黑发遮挡眉眼,投出沉沉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一直以来,感谢大家对「L&Guest」的支持。”
初见鸦弯腰,深深鞠躬。雪白的长发滑落,耳边那枚单边的红宝石长流苏耳坠,也同时落在肩头。
他又抬起头,目光如平静海面的锚点。
“乐队,将会在赛事总决赛以后解散,无限期停止活动。”
世界骤然陷入寂静。死寂顺着红毯病毒般蔓延开来。
下一秒,场面瞬间炸开,混乱成一锅沸粥。闪光灯噼里啪啦地倾泻而下,密集,瞩目,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真的吗?!队内是如何商议出这个决定的?”
“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公布解散消息?”
“请问解散是因为主创不合吗?是否是您和乐队的调性不一致?”
无数镜头同时对焦,又失焦。
初见鸦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我们要拿冠军了。所以没意思了。”
“你们胡说什么——?!”林琳琅大喊出声,中气十足劈开嘈杂。他明明自己也处在巨大的震惊里,却已经伸手夺过一个提问者的话筒,“初选到现在,谁身体不适坚持上台?谁发着烧改完所有编曲?现在说我们队内主创不合?”
谢知柬沉默片刻,将背上的贝斯箱重重顿在地上:“等一下,我不同意解散。”
闪光灯更加绵密,人堆里响起窃窃私语。
“Thanks!”温与付低喝。
“我说了等一下。”谢知柬声音比他还坚决,指尖死死扣住背带,骨节泛出惨白的颜色,“我不同意!别想解散乐队!”
记者们的骚动再次炸开,而初见鸦只是弯起眼睛,像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各位。”初见鸦抬起手,指尖压在最靠近他的话筒,轻轻一叩,蜂鸣响起,“请不要作过多揣测,今晚九点官网同步公告。”
温与付:“……”
他的眼镜镜片裂开一道缝隙,深吸一口气:“……是的。具体,请等待官方公告。”
谢知柬咬牙,林琳琅抬手把话筒抛回给记者。
初见鸦偏过头,看向郁宿。
——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发言的郁宿。
唯有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在明灭不定的闪光灯群里微微低头,神色全然无法辨别。
寒风卷过红毯边沿,记者追问的炮火终于狂轰乱炸到了郁宿身上:“解散后各位有何规划?”“Sleep选手是否会继续古典乐的创作?”“Sleep选手,您说过您和Crow选手……”
“他要去伯克利完成作曲系学位。”初见鸦截断问句,“以上。”
“当然,还有一件事。”
郁宿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那是有金色印痕的手,被血浸透。鲜红的、温热的、从指缝涌出的血。
他被一怀巨大的熟悉的恐惧和即视感所击中,瞳孔骤然收缩。
不要说出口,Crow。
不要像我曾经无数次,在梦魇里想象过的那样……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重重落下的闷响,预料中的剧痛如期而至。
初见鸦站在所有人的视线焦点,侧脸被闪光灯照亮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在光里。
他站得笔直,和自己四目相对,而后弯起一个不轻不重的笑容,血瞳有无一丝杂质的怜悯。
比起死亡,唯有他眼中的怜悯,让自己……
咬字清晰。
——“Sleeeeep,你自由了。”
某个女记者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向后退去。
初见鸦的左手死死抵住自己的肋下,指节因剧痛绷成惨白的濒临断裂的弓。
心脏的位置的疼痛吗?!!
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黑发少年上前一步,站在白发少年身前,解开队服的漆黑披风,将他完全遮挡住。
初见鸦被严严实实地护在里面,身形被完全隐去。
然后在镜头无法涉足的空间,在布料摩擦的沙沙声中,只有郁宿听见,初见鸦那被压抑着的咳嗽,变成了一串断续的痛苦的颤音。
地面毫无预兆地飞溅一摊鲜红的血花,像仓促的未谱完的乐符。
他竟然还在轻笑,仿佛只是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病情发作。
“止痛药……在……”
郁宿骤然伸手接住了他下坠的身体,指节因用力而泛青,仿佛要将人就此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时间由一秒被延长至无数秒。
远处警报声鸣响,闪烁蓝红灯光的救护车呼啸而来。
第59章
医院走廊纷乱嘈杂, 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弥漫,金属器械的冷光在尽头闪烁。身着白大褂的医生们推着移动病床冲过拐角,滚轮碾过地砖, 冷峻的声响像无法中止的倒计时。
身后乌泱泱人挤人,淹没狭窄的过道。
“让开!紧急病人!”
护士高声呼喊。
然而下一刻, 这道喊声被更汹涌的人潮吞没。无数摄像头想要强行破开防御, 对准病床上的白发少年。
初见鸦静静地躺着, 凝着雪睫, 神情平静,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任由闪光灯闪烁一片片过曝的白。
他像易碎的被钉在标本框里的极地蝴蝶。呼吸面罩下的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唯有耳垂一枚红宝石耳坠沾着血珠随车身颠簸, 晃动着瞩目的红光。
那是雪地里唯一一滴尚未凝固的血。
乐队队员们冲了过来,带着医院保安和警察,暴力推开乌泱泱的记者们。喝止、提问、尖叫……无数失真的噪音被拆解成毫无意义的嗡鸣。不绝于耳。
唯独车轮坚定笔直地向前,咕噜噜刮出绝不停息的声音。
记者们被保安和警察拦下, 逐渐失去了声音, 不再能够跟上来。
郁宿一言不发,黑发垂落在他眼前, 视野里初见鸦的雪白睫毛清晰得刺眼。他踉跄着向前一步, 修长身段下意识地半伏在初见鸦的上方,投落将那片苍白笼罩的阴影。
“家属!请松手!”最年轻的护士急得跺脚。
前方ICU手术间的大门大敞而开。
那里面是另一个纯白的世界。手术间早已准备万全,所需的精密仪器滴滴运转,手术刀具在托盘里叠放得整整齐齐。房间犹如无机质机械的冰冷眼瞳,预备直直将人吞噬进深不见底的虚无。
郁宿微微垂头。
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划过紧绷的下颌, 往下盛放。
嘀嗒。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移动病床一刻不停地向内推移,直到被雪一般的白吞没。大门轰然紧闭, 人潮如流水干干净净褪去。
护士们后来议论纷纷,说那天的医疗奇迹始于一滴坠落的泪,落在少年耳垂单边的红宝石流苏耳坠。
……
手术室外。只有乐队队员的空间反倒安静下来。漫长足以将人逼疯的寂静。
空间里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呼吸声。缄默,必须维持这样的缄默。才能听见手术室里微不可察的电子音,滴,滴,有序而微弱。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从虚掩的门缝溢出。
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呢。会不会不断升级病情危机。气管插管失败。血氧骤降至60%。多脏器衰竭警报。
郁宿靠在墙边,仰起头,黑发窸窣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林琳琅和谢知柬分开两端坐在长椅,林琳琅盘腿转鼓棒,谢知柬低头不语。
乐器零落歪倒,贝斯,旁边还有堆叠一起的电吉他和电子琴。
一时无人说话。
温与付一手拿着诊疗单,一手攥着电量耗尽的手机,满头是汗,联系医生联系初家,还要应对媒体长枪短炮,从走廊尽头啪嗒啪嗒急促奔来。
终于有第一声声音打破寂静。队友们交谈的话语失真朦胧,被拆解成毫无意义的隔着雾的噪音,灌入郁宿耳中。
热搜完全爆了啊……#L&Guest宣布解散#也好,#键盘主唱位Crow-Quill晕倒#也好。
哈,热搜第一竟是#Crow违规离赛#?配图是早上他从病院回到失乐园的狗仔偷拍照?他们知不知道这疯子昨晚在改决赛编曲,今天还在拍总决赛的MV?
官博评论区炸了,粉丝都在劝退赛。
啧。以为退赛Crow就会高兴了么。
九点!还有四十分钟就要发解散公告!突如其来解散,Crow还真是一如既往的——
冷静。
……这个时候,该笑吗。不愧是Crow酱呢,真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他的病情如果无法好转,缺失键盘手和主唱,总有一天流光会解散的不是吗?
公告老子才不发啊!流光不会解散!!
郁宿偏过头,一言不发。琥珀色的眼眸里,只倒映着手术室大门上方自始至终没有改变颜色的红灯。
像这样在手术室门外等初见鸦的经历,是不是曾经也有过一次呢?……太久远了。他想不起来。
队友似乎在喊他的名字,所有话语如风一般消散。
郁宿看不出反应。他垂着眼睛,从喉咙底部发出一个低沉的单音节,嗯了一声。
温与付收到一条新的消息,低头看手机,瞬间冷汗直流一个头两个大。他抬抬眼镜估算一下路径,刻意压低身体,似乎想要从郁宿面前溜过去,却被一条长腿拦住了去路。
188cm的身高投下一道沉默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十八岁后还在拔高的骨架撑起黑色衬衫,肩宽背厚的轮廓像一堵沉默的墙。
“Sleep,”温与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镜片后的眼睛微微闪烁,“可能你要说什么,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
“病情申报表。”
郁宿的声音很轻,却让周围的一切骤然变得遥远。他垂眸注视着温与付,面无表情。
“为什么是你签字?……签得真平稳啊。就像签那些千篇万律的商演合同一样。”
走廊拐角处,护士推着消毒水经过,冰冷气味浓得刺鼻。
温与付的声音有些沙哑,眼镜滑到了鼻尖:“这个……”
下一秒,郁宿却在这个瞬间骤然暴起,一把揪住温与付的衣领!
“你、早、就、知、道?”
郁宿的琥珀眸中血色多到瘆人,一字一顿,“乐队里只有你知道他每晚去医院的真实原因。你瞒着我们。为什么。”
温与付咽了口唾沫,抬手调整眼镜:“……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郁宿的指节泛白。他拎着温与付衣领的手攥出青筋,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不想?”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也不想看到Crow进医院。”
林琳琅在不远处停住,谢知柬抬头看向这边。
“是我没想到他病情会突然恶化……”温与付试图解释,声音越来越低。
咚——!
一声闷响,温与付的后背被重重地撞在消防柜上,身后就是直挺挺的柜门。金属柜门剧烈震颤,遥遥另一道墙后的护士站有人被惊到,发出声响,似乎在商量要不要赶来。
“谁管你?”郁宿冷冰冰地说,声音压得极低,像刀锋划过冰面,“给我理清楚了,Foster。我不要这摇滚赛事总决赛,我要Crow出那间病房。”
温与付饱受风霜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裂开一道蛛网般的纹路。他喘着气,没有挣扎,只是用指腹抹去额角渗出的血丝。
不是痛,只是有些发懵。
第一次看见郁宿失控的模样。
手中一直拿着的众多文件雪花般散落,飘到地上,最上面那张“RNR赛事特许病情申报表”静静地躺着,在无温度的冷光灯下映出鲜明的白纸黑字。
初见鸦的签名锋利得能割破纸面,而经纪人确认的签字栏里赫然是温与付的笔迹,刺眼得像一种背叛。
以乐队众人站立的角度,能看见表单最末行小字。
白化病继发噬血细胞综合征,间或五种并发病,预后极差。
郁宿的呼吸平稳得可怕,只有颈侧跳动的青筋泄露情绪:“你都知情。”
温与付只有苦笑,血从额角淌到眼镜片上,伸手扶正破碎的眼镜:“主治医师每天都会同步病情……给初家,和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
“总决赛开启那天。”温与付的声音沙哑,“只有病情严重到一定程度,赛事方才允许他破例离开赛事场地,去私家医院……只有我能来签字,没有其他办法了。”
“你知道他会死。”郁宿道。
温与付沉默很久,久到走廊的灯光似乎都暗了几分,直到他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对于Crow来说,要死也得死在舞台的升降台上。他说不想让你知道,这个原因和他的理想没关系,只是想要照顾你的情绪。这一点……你是最能理解他的心情的吧?”
林琳琅指尖撑着下颌,叹一口气。
谢知柬想向前劝说两句,又自知没有必要。
郁宿倏然笑了。一个没有温度的仿佛在嘲讽着什么的笑:“所以他选择瞒着我。”
“他应该是不想影响你的状态……”温与付试图解释,却在郁宿的眼神中消音。
空气凝固。郁宿后退一步,沉默放手。
“状态?”郁宿重复这个词,像在品尝某种苦果,“我现在的状态……”
温与付摘下破碎的眼镜,指腹蹭过镜片上的裂痕,沉默地站直身体。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浮现在锁屏界面——
“航班已落地,预计30分钟到医院。by初母”
发信时间显示半小时前。
他机械地解锁屏幕,指尖悬停在键盘上,却迟迟没有回复。直到第二条消息弹出才惊醒。
“……已经下病危通知书了。”温与付自言自语,“RNR赛事方要求你们立刻回到封闭的赛事场地,但我拒绝了。”顿了顿,“再过半个小时,初母会来签手术单……初见鸦的母亲,你们见过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个刚刚被郁宿抵在墙上、眼镜碎裂、仍维持冷静的经纪人,现在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目光怔愣地盯着手机屏幕,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重压钉在原地,又像是被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击中。
谢知柬和林琳琅对视一眼,走到他身旁。
林琳琅低头,目光扫过屏幕。
“……初母说,Crow酱……提前签了遗体捐赠协议,也写完了遗书。”
时间仿佛凝固。
“她在问……”林琳琅的嗓音干涩发紧,帮他读完未尽的消息,“要不要现在把这两份文件带过来。”
***
【遗书】
作者:初见鸦(Crow-Quill)
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那说明我终于还是输给了这具身体。
不必为我难过,我早就和死神打过无数次照面,它对我而言不过是个无趣的守门人,而你们才是让我停留人间的理由。
关于我自己:
明明连三十岁……哼,二十岁都活不到,却妄图用音乐在世界上刻下永恒的痕迹。
不想写,随便解读。我不是在抱怨,我不后悔。
迄今为止所有的人生,我觉得还不错。
给林琳琅(Lambda):
你喜欢的漫画最终卷我提前买了,锁在柜子,密码是你第一次在我登台演出时翻到舞台上的日期。
啧,你那橘子汽水难喝得要命。
下次公演别再把鼓槌甩飞出去,怕你砸到观众席和评委,也别再自以为我不知道偷偷写我的同人文——尤其是不太健全的那种,再让我发现你就等着加练到死。
……算了,这次是真的“到死”了,饶你一回。
给谢知柬(Thanks):
MP4里存了Queen乐队全专辑,还有你一直找不到的那首现场版《Bohemian Rhapsody》。
贝斯弦别调太紧。
很少见你明显的情绪波动。听说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人反而心思沉重,我们从小又认识最久,别人我不担心,但恐怕我的离开对你来说是无法言喻的重量。
我死了又不是世界末日,你们还得继续往前走。
给温与付(Foster):
工伤补偿金打你卡上了,记得取。老年人要注意保护好发际线,护发素买最贵的那款,别抠门。
「L&Guest」的解散声明想怎么写都可以。经纪人先生,最后再替我背一次锅吧。
……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给妈妈:
对不起,还是没能长命百岁。
但至少,我活得比医生预测得更帅气,对吧?
To 所有恨我或爱过我的人:
我的墓碑上不要花,不要蜡烛,不要眼泪。只要音乐。
如果有一天你们路过,就随便弹点什么。弹错也没关系,反正我骂不到你们了。
请继续争吵吧——
关于我的音乐是天才还是垃圾,
关于我的“King”称谓是褒奖还是嘲讽,
关于我的死是悲剧还是解脱,
关于我看向郁宿的眼神到底是……
最后。
郁宿,你低头。
……
……
骗你的,我死了怎么让你低头?
但如果你真的低头了,那就记住——
你真是有着无谓的执着。我死了以后,不准殉情。
你不是总说我的音乐是向死而生吗?那你就替我去活,活到九十岁,活到弹不动电吉他,活到忘记我的声音——
然后在某个喝醉的深夜,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轻狂到不知天高地厚的白发少年,曾经牵起了你的手,要你加入他的乐队。
那支乐队叫「L&Guest」,是全世界最棒的乐队。
“欢迎,新人。你要记住唯一原则——”
“这不是你与我同伴的乐队,这是属于我的乐队,我是这里的King。”
然后,你要笑出来。
【附录:遗体捐赠协议】
捐赠人:初见鸦(Crow-Quill)
法定监护人为母亲,要求用于定向白化病医学研究。协议边缘有被揉皱又展平的痕迹。
***
初见鸦的记忆始终浸泡在苍白的病房里。
消毒水的气味是白色的,心电监测仪的嗡鸣是白色的,针尖贴过手背的触感,也像融化的积雪。填满记忆的空旷箱庭,仅有“白”一色。
“好啦,见鸦小朋友!不要总是一直盯着吊针啦,来,看看护士姐姐?”
年仅五六岁的初见鸦望着输液管里坠落的水珠,最爱数着点滴玩。
那时候病房窗帘是洗褪色的白,总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楼下花坛里护士们种的波斯菊。
那些花是金灿灿的,像明媚升起的太阳。
“小见鸦今天能自己换药了?”护士抬手换新吊瓶,塑料管在他苍白的手腕上勒出浅淡的红痕,“你是勇敢的孩子,所以死亡这件事情,和你没关系哦。”
他不害怕死亡。他对死亡已经麻木了。小小的初见鸦想。
死亡对他而言,不过是心电图归于平直时,那一声漫长的——
“滴——”
像钢琴键最左边的低音,沉闷、安静,毫无波澜。
但那一天,走廊漫进真正属于钢琴的旋律。
是谁在弹琴?偶然闯入世界的小朋友和他素未蒙面,只留下一串琴声。后来他得知他叫郁宿,略有沉郁的名字,身份是音乐世家的继承人。
琴声像一束光,刺破苍白的世界。他忽然发现,听见音乐的时候,自己的脑海里浮现出音符跳跃的轨迹……五线谱的泡泡,是彩色的。
第一次被允许摸琴那日,他蜷在琴凳上,指尖笨拙地敲出不成调的音阶。黑白琴键流淌出第一首莫扎特小星星变奏曲,《The Variation Little Star》。家中那架透明的钢琴,琴板倒映出天空彩虹的景象,也是彩色的。
而多年后,他在闭眼前的最后一秒,落入眼帘的,是郁宿琥珀色的眼睛。
琥珀。虹膜上跳动着夕阳碎金,黄昏落日的颜色。
原来黄昏是这样滚烫的东西。
初见鸦失去力气跪在郁宿的怀里,被对方扣住颤抖的手,掌心肌肤相贴。郁宿用队服宽大披风兜住他的身体,掩盖那些刺眼的闪光灯和躁动。
初见鸦想笑,于是真的笑了起来。连色彩也一起摇摇晃晃地笑了,将世界织成光怪陆离的油画色块。
所有色彩开始坍缩,褪却,最终回归单调的雪白。
“你在害怕死亡。”他听见自己轻声说,嗓音很温柔。
“而我明明……早就已经不害怕死亡了。”
*****
ICU病房外。
郁宿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玻璃窗边,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疲惫的阴翳,手里握着一支画笔。消毒水的气味渗进空气,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钻进骨缝里。
护士推着药车从他身边经过,车轮碾过地砖,发出细微的声响。她们偷偷打量他。这个少年自病人从急诊手术室转入重症加强护理病房以来,已经守了两天两夜,眼下泛着青黑,指节因长时间握笔而颤抖,却依然固执地在玻璃窗上涂抹着什么。
那是一种沉默的、近乎偏执的专注。
护士暗自叹息。噬血细胞综合征患者进ICU流程需专业顾问,她们找来了负责初见鸦的家庭医生。医生和家属都是匆匆赶来的。
而这间病房的病人……医学上,病情到这种地步,抢救回来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们后来翻遍医学期刊,也找不到合理解释:
为什么一个白化病晚期患者,会在昏迷48小时后突然恢复意识?
为什么他的各项指标,会在某个瞬间突然逆转?
为什么那天的监护仪,会记录下一段从未见过的、近乎旋律的心电波动?
病房的玻璃窗成了一面镜子。
郁宿提着调色盘,指尖掠过彩虹般的颜料,最终停在蓝色上。他的笔刷蘸取第一种颜色,落在玻璃上。
这一个瞬间,初见鸦在无尽的黑暗里看见了一片海。
【钴蓝】
郁宿开始反着画乐谱。他的笔尖在玻璃上划出反向的第一个音符。而下一秒,初见鸦梦里的海水有了温度。少年苍白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像在弹奏无形的琴键。
“病人的手在动!”护士小声惊呼。
【新绿】
第二种颜色是漫山遍野偷偷生长的爬山虎嫩芽,初见鸦梦见海外的山。绿意,生命的颜色。
Adagio(柔板),初见鸦心想,我不喜欢这种音符。软软绵绵的。到底谁会喜欢绵软这种形容词,明明是和自己截然相反的。
“病人的脑电波有波动了!”医生闻讯而来。
【鎏金】
第三种颜色落在五线谱上时,初见鸦梦见他们第一次同台的夜晚。狭窄的Livehouse里,金色荧光棒聚满汇成海洋,他调试电子琴,在全场欢呼中偏头看向郁宿。
郁宿的吉他弦在聚光灯下泛着金色光泽。他和他对视。
监护仪的滴滴声逐渐变得急促。
【绯红】
第四种颜色是郁宿咬破指尖混进颜料的血。红是最适合初见鸦的颜色,但他找不到他眼睛一般的红。不如就咬破自己的指尖吧,血的颜色是一致的。
梦境开始坍缩,初见鸦看见无数个郁宿影像交叠——为他挡镜头的,偷偷往他牛奶里加糖的,把他抱进购物车里的,在后台用外套裹住他发抖身体的。
真是个麻烦又执拗的家伙。
照顾自己这么有意思吗?
“体温在回升!”医生不可置信地抬头。
【雪白】
最后一种颜色是……
雪白。
梦境的尽头,初见鸦站在铺满玫瑰的教堂长廊。
远处是海,粼粼波光湛蓝涌动。近处是山,漫山遍野流淌的新绿刚没过脚踝。阳光透彻,七彩玻璃滤下的光斑落在地面,拼凑成乐谱的纹路。
而教堂中央,郁宿静静站着,怀里捧着一个打开的天鹅绒盒子。
ICU病房外,郁宿的笔尖悬在玻璃窗前,微微发颤。颜料在调色盘里不再沾染多余色彩,调成最初也是最后的纯粹的白。
玻璃倒映着他冷静的侧脸,和病房内初见鸦沉睡的轮廓重叠,恍若一场无声的婚礼。
梦境里,初见鸦向郁宿走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几近奔跑,衣摆掠起玫瑰花瓣。
他终于停在郁宿面前,低头看向那个丝绒盒子——
一枚雪白的戒指躺在里面,钻石切面折射着熠熠生辉的虹光。
“那个人……在干什么?”新来的小护士小声问。
护士长望着玻璃窗上蔓延的色彩,轻声回答:“他在等一个奇迹。”
郁宿没有回头。最后一笔落下,休止符完成。反画的乐谱画在玻璃窗上,从外由内是反,从内由外是正。反着画的乐谱,只有病房内的初见鸦能够看懂。
他要让初见鸦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
看见这场沉默的近乎殉道者的守护。
而就在梦境里,初见鸦的指尖即将碰到戒指的瞬间——
现实中的病房,心电监护仪图像变幻,猛然不可思议地跳出一个剧烈的波形。
“咳……”
一声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咳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郁宿抬起头。
病床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梦境未褪的泪滴,轻轻一眨,便如雨般坠落。
第60章
初见鸦真正清醒是在一天以后。
病房里恢复意识的第一个感知是冷。他抬起手, 冷白的腕骨从病号服宽大的袖口滑出,针孔附近的皮肤泛着青紫。
在输液,似乎已经输了一会。
指尖触到床头柜上的玻璃杯, 水面微微震颤,倒映出他眼眸里褪色的红。
门被猛地撞开。
“小、兔、崽、子!”温与付额角绷着块纱布, 金丝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 “就因为你, 我被Sleep按在消防柜上揍!你知道我都忍成菩萨了才没直接还手吗??”
他还上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担架, 走路一瘸一拐。
初见鸦:“……”
温与付怒极反笑:“看见了吗?这统统算工伤!医药费!精神损失费!我要一百亿现金,不要贷款也不要未开奖的奖金!”
初见鸦缓慢地眨了下眼, 雪白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吵死了。你要是觉得现实, 可以去找我家的律师报。”
“Sleep是动手了,但没有打这么狠。”谢知柬后面进门,瞥一眼担架,言简意赅地道, “有骗工伤的嫌疑。”
温与付额头暴起井号:“喂!!”
病房的气氛在两句话间活络起来。
林琳琅笑嘻嘻走进房间, 手中拎着大包小包的水果牛奶。他坐在床边削苹果,刀工竟然还很稳, 果皮连成细长的一条, 开口就是:“Crow酱真的好过分啊。”
初见鸦:“你又怎么了?”
林琳琅控诉:“因为你说我的橘子汽水很难喝!明明那在我看来是命中注定一样的相遇,你却只记得橘子汽水难喝!”
初见鸦心念电闪,瞬间明白,自己锁在保险柜里的遗书,被, 母上大人,出卖了。
“……遗书这种东西,不能在人还活着的时候给别人看吧。”
“咦现在才开始害羞吗Crow酱?!为时已晚!已经没有用了!!”
初见鸦别开视线, 声音逐渐低下来:“所以?你们都看到了?”
“当然,你猜谁最生气~。”
初见鸦:“…………”
好像知道没有在这一行人中找到郁宿的原因了。
他的红眸虚焦在ICU的玻璃窗,阳光透过,赤橙黄绿的彩虹颜色在窗面流淌,末尾有一个画完的休止符,纯白色。
“那边的乐谱?”
林琳琅举起手机,笑吟吟地晃:“是Sleep画的哦~护士拍下了他画到一半的照片,要看吗?”
照片里,郁宿坐在ICU外的走廊上,颜料盘搁在膝头。
笔刷在玻璃上涂抹音符,周遭一切都成为虚化的陪衬。
“Sleep画了两天。”林琳琅划过屏幕,“护士们说,你就在最后一个音符里睁开了眼睛哦?”
初见鸦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人呢?”
谢知柬靠在墙边,贝斯包的背带勒进肩膀:“那家伙守了你两天,结果你刚恢复意识,他就消失了。”
病房安静下来,输液管的滴答声里,谢知柬沉声补了一句:“……我不恐同。”
初见鸦抬眼。
谢知柬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病房里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敢分手试试。”谢知柬抱起双臂,“我可不想听Sleep的吉他solo里再多一段丧偶式即兴。”
林琳琅憋笑得肩膀直抖,苹果皮啪地断了。
初见鸦阴恻恻地问他你笑什么。
“Sleep第一次见Crow酱的时候——”林琳琅抑扬顿挫地拖长音调,“就被迷得神魂颠倒打上500%滤镜,心甘情愿放下原本的音乐领域陪他玩摇滚打比赛,以为自己在走又是相方又是恋人的少年漫的王道剧情……”
“结果直到Crow酱进手术室,他才发现自己拿的是BE未亡人剧本。”
林琳琅一锤定音:“这能不疯?”
谢知柬:“……”他面无表情地转身,“撤回。我果然还是理解不了。”
初见鸦指向门口:“滚出去。”
温与付搭着担架艰难(装的)往门口滚,滚到门边又回头:“虽然马上就到总决赛,但我再跟你说一次,身体不适的话可以退出的。世界第一没那么重要。”老父亲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没个完,“被Sleep打成工伤这件事我也痛定思痛,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这么纵容你了Crow,绝对不允许你再把自己整进医院……”
初见鸦连目光都懒得分过去:“你也滚。”
队友却笑开了,勾肩搭背推搡着离开,走廊上传来模糊又欢快的笑声。
果然Crow不会退赛。
流光也不会解散。
对吧?对吧!
门关上了。初见鸦微微垂眸,指尖陷进医院有些硬实的被单。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
郁宿坐在便利店窗前。
他嚼着新出的草莓味泡泡糖,却不吹泡泡,任由软糖在齿间化开,甜腻的香精味弥漫开来。单手托着下颌,凝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流。
玻璃倒映出他的轮廓:黑发,比平日更苍白冷冽的面色。电吉他靠在桌边。
外界的粉丝看他,如同看一成不变的黑夜,低调,温和,甚至可以称之为毫无攻击性的。
摇滚新星从不缺钱,作为老牌音乐世家的独子,家底更是足以买下整条街的便利店。
但他偏爱这种廉价又随处可见的、24小时营业的场所,就像偏爱深夜仍亮着灯的乐器行。明明打烊了却还留着展示柜的灯,隔着玻璃能看见里面沉睡的吉他,安静地等待被唤醒。
郁宿最为擅长等待。他度过了匮乏的前十七年的人生,等来了初见鸦的出现。又等了两天两夜四十八个小时,等来了初见鸦的醒来。
可是醒来之后呢?他还没有想好。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双红色的眼睛。
手机震动。来自初母,是昨天刚刚添加的号码。
郁宿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泡泡糖彻底失去甜味,变成一团乏淡无味的胶状物黏在臼齿上。
【新手术方案已确定。成功率33%,但……总要试试。】
【Sleep同学,我们家其实对你很放心哦。能否拜托你告诉见鸦?他只听你的。】
郁宿沉默片刻,从一边的琴包里取出电吉他。白金色的涂层在灯光下泛冷光,旁人以为他要弹琴。却见他指尖微微用力,在指腹下,吉他弦绷紧。
一声重响。
E弦断裂,指尖绽开一道血线。
晌午,郁宿登记信息,推开初见鸦的病房门。
初见鸦正低头翻乐谱,听到开门声,头也不抬:“终于舍得回来了?”
郁宿:“……”
郁宿微微低头走到床边,没说话。
初见鸦顿了顿,决定先发制人:“遗书你看到了?”
郁宿:“……”
“没有什么感想吗?会笑吗?啊,该不会要哭了吧?”
郁宿:“……”
“你在前几天说想和我聊聊,现在正是好时候。”
“说起来,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初见鸦的指尖敲了敲手中的乐谱,“‘CrowQuill’九个字符,‘Sleeeeep’八个字符,虽然数量不一样,但写出来长度正好相等。我觉得有点腻歪,所以没写进遗书里面。”
他抬眼,红眸里带着挑衅的笑意:“这不会才是你起名的真实目的吧?嗯?在遗书上也要显得工工整整?野心勃勃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郁宿径直走到床边,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那手腕比昏迷前更细了,骨头硌得他掌心发疼。
“等等——”初见鸦下意识要挣脱,却又顿住。对方的掌心滚烫,指腹的琴茧轻轻触碰着他今晨的静脉输液留下的针孔。在雪花纹身的位置。
他败下阵来,声音轻了不少。
“怎么,现在连我的遗嘱都要管?”
“……Crow,我不该管?”郁宿俯身逼近,终于说出初见鸦进入ICU以来的第一句话,“你觉得人会有转世吗?”
“不会。”
“所以,等什么你死以后的转世?不如缠死吧。”郁宿的呼吸灼热,“我要跟在你的身边,永远缠着你。”
初见鸦一顿:“你干什么?”
郁宿单膝压上床沿,将单独拆出的吉他弦缠绕上初见鸦的足踝,勒出殷红痕迹:“你不是喜欢把什么事都藏起来吗?那我就,缠你到死为止好了。”
初见鸦错愕地眨眨眼,简直要被气笑。郁宿有些时刻的不通人话,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他抬脚就踹,却被一把扣住小腿的脚踝。郁宿的指节按在那道吉他弦的红痕上,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骨骼,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
“疯子!”初见鸦挣扎着去抓他的衣领,被对方反手按在床头。
乐谱散落一地。初见鸦匆匆喘息着,血压数值飙升,滴滴滴滴,心电图变成杂乱无章的折线。
郁宿充耳不闻。他用另一只手掐着初见鸦的下巴吻上去,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这个吻带着铁锈味的惩罚性质,直到初见鸦的指尖陷入他按住他的手臂,才稍稍放松力道。
“对,我疯了。”郁宿贴在他的耳边,一字一顿,“你签遗体捐赠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会疯?”
一吻结束,初见鸦却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郁宿的衬衫前襟,绽开一朵红花。
郁宿的动作顿住了。他的表情像是按下暂停键的机械,所有绝望和疯狂都凝固在脸上。
他来不及伸手拿桌柜上的纸巾,扯开自己的衬衫,用干净的内侧布料擦拭初见鸦的嘴角。
初见鸦:“……”
初见鸦:“……真把我亲吐血了急的又是你。好了,放手。”
郁宿不言不语。
这动作未免太过亲昵又沉重了。初见鸦一直在推开郁宿,面对注定分离的结局,推开也是一种对对方的保护。
“不放。感觉我一放手,Crow就会从此消失了。”
“这是什么话。”
“如果世界里没有你,我应该是谁,我又应该在哪里呢?”
“你就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啊……”
这么说着漫无边际的一问一答,郁宿又逐渐没有声音了。
等初见鸦抬头,瞳孔微微扩大。他看见郁宿眼角泛着不正常的红,浅色的虹膜上浮着一层水光,像是融化的琥珀。
……水光?
初见鸦不由微微怔住,声音哽在喉咙里,挣扎的动作也跟随着卸了力。
郁宿在哭。没有抽泣,没有颤抖,只有一边为他急切擦拭血渍,一边无言地看着他。泪无声地顺着下颌线滑落。
泪水落在初见鸦的脸上,泪水的咸味微泯进唇,滚烫灼人。
“什么啊。原来……你会哭啊。”
郁宿低头咬住初见鸦的衣领,把脸埋进对方颈窝。温热的液体浸湿了布料,初见鸦感觉到锁骨处细微的颤动。
他的体格起码是初见鸦的两倍,按理说会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却小心收了力度,像受尽主人的抛弃,却依旧恋恋不舍回来找主人安慰的大型黑色杜宾犬。
“对不起。Crow,你母亲告诉我有新手术。”郁宿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成功率有33%。”
初见鸦垂眸盯着他衬衫上的血渍看了几秒,笑起来:“这么高?我之前倒没想象过还有手术的可能性,看来我的运气还算可以。”
“我要听你亲口答应。”犬齿若即若离地磨蹭初见鸦的耳垂。
“好啊。”初见鸦平淡地说。
郁宿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忍不住直起身。
初见鸦扯过他的领带,在指间缠绕几圈,猛地拉近:“我有条件。”红眸里闪着挑衅的光,“手术当天,你要在手术室门口弹我们的曲目。总决赛曲目叫什么?弹到……我出来为止。”
郁宿:“成交。但如果你敢死——”
“你就殉情?”初见鸦讥讽地挑眉,指尖却温柔地抚上郁宿的脸颊,“老套。”
指尖仍有泪意,湿漉漉的,冰山在无声坍塌成湖,面前的人像是被弃养的大型犬对他提出控诉。
这下初见鸦彻底败下阵来。
可以承认了。
并非没有愧疚。
只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是很无能为力的事情。
“……我也害怕啊……”初见鸦帮郁宿拭去泪意,微微一顿,“害怕让你露出这种表情。”
声音很轻:“如果活不到终选怎么办?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怎么办?我很害怕……你知道以后会伤心啊。怕到……只能写遗书来练习告别。我没有想这么快给你们看,原定的计划是,遗书只有死后才会公布,我觉得很抱歉。”
软弱这个词和初见鸦没有半点关系。所以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对软弱的表达也是一件很累的事。
初见鸦闭上眼,等郁宿给他定下答案,却听见郁宿的声音在发抖:“你为什么总是不懂……”
初见鸦惊讶地复又睁开眼睛,见郁宿将额头抵上他的,在彼此能看清每一寸眸光的近距离里,对入了一双情绪快要满溢出来的眼眸。
朦胧又潮湿,仿佛被黄昏熔化的云霞,暗处倏忽转动的宝石浮着一层液态的金黄光雾。
郁宿嗓音沙哑,呼吸灼热:“我比‘死亡’更贪婪……死亡只会带走你,而我,你的眼泪、颤抖、甚至痛苦,我全都要私藏……因为……我现在……连你的痛苦也一起爱着。”像是要把所有未说的话都烧进他的骨髓里,“怎么样……怎么样你才能被我拽回这个世界啊!”
监护仪发出一声长鸣。血压和心跳的数值开始攀升,但这次没有人惊慌。
初见鸦哑声笑了,拉长声音:“贪得无厌啊,Sleeeeep先生……”
“喂。”红眸微闪,伸手扯了扯郁宿的头发,“玻璃窗上的乐谱……为什么是反着画的?我可不记得音乐学院教过学生反画乐谱的方法,可你看起来很熟练啊。”
郁宿的动作顿了一下,薄唇抿紧,掩去了所有情绪:“因为,正着的谱子是给活人听的。”
“反着的……是给死神看的战书。赌一把,赌我能不能把你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就像你第一次晕倒时那样。”
初见鸦盯住他,即使他想隐藏,也不放过一丝一毫他的表情,红眸点燃两簇跳动的火焰:“……你输定了。”
郁宿的呼吸一滞,随即狠狠咬上他的唇,又一次,血腥蔓延。
“试试看。”他低声说。
没办法。伟大的摇滚乐的King,偶尔也要签订赔本的条约。
初见鸦接受了这个吻。等话音落下,他仰头靠近他的眼睛,慢慢地、全神贯注地,吻去那些咸涩的泪:“说好了。那就用这个当契约——”
“你每流一滴泪,我就多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