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很喜欢◎
尽管已经不止一次体验过“灰蛾”的帮助,岳听溪一直不清楚它究竟是何种存在。
以她的修为,竟也看不出灰蛾到底是什么,既不像山中聚灵而诞的昆虫,也不像单纯以灵力构成的灵物,又或是某种武器孕育的器灵。
而秦大小姐始终没有介绍它的意思,她便默认灰蛾是秦家的祖传灵物。
但此刻,她观察秦溯流的神情,感觉大小姐对于此事亦心存疑惑。
“……是谁发来的情报?”岳听溪顺着话问,目光在地图上快速扫过。
“尚且不知,但这确凿是玄水秘境的地图。”秦溯流答,“实际上,自古至今出现过的秘境都有地图,只不过要么被众仙门藏匿,要么残缺,似这般格外完整且清晰的,我也是头一回见。”
岳听溪对人界诸多秘境并不算熟悉,听了大小姐的解释,不由得皱起眉头:“那是不是能说明两件事?其一,送我们地图的人出身不凡;其二,对方希望与我们结盟。”
若非盟友,又怎会轻易将这种地图交予旁人?要知道,不管人族还是妖族,非亲非故非善者,利益永远排在第一位。
秦溯流沉默了一会儿,“对方却只给了地图。”
岳听溪想了想,干脆坐到地图边,直接用灵识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还真是,除了地图什么也没有。”片刻,她轻咦一声,“就连纸张也是寻常店里都能买到的……不对,为什么灰蛾能收到纸张啊?”
“我这灰蛾有些特殊,也可作储物容器。”秦溯流简单地解释了句,看起来并不打算展开说明。
岳听溪倒是能理解,毕竟她们现下交集不算多,即便关系比前些日子亲近了些,还是不会将至关重要的私人秘密说出口。
——她自己也仍对大小姐隐瞒重活一世的经历。
“那就先收起来吧,到底是一份详细地图。”于是她道,“说不定到了玄水秘境内,协助者就露脸了。”
她并没有追问,为何灰蛾能够收到身份不明之人的隔空传物——大小姐看起来也只是困惑,而非警惕担忧,语气更不曾令她感到严肃,想来应是对协助者的来路心里有底。
不过,在她们去玄水秘境之前,还有通幽师及其协助者要审问,幕后黑手要查,罗烟纱与那些通幽师受害者也要安置。
接下来的日子,她们都变得忙碌起来。
身为对秦大小姐有恩的贵客,岳听溪倒是不必插手审问与调查,隔段时间听一听秦溯流的消息即可。
若遇到外出办事,她便随秦溯流一同前往。
红尘馆那边暂时去不了,先前为了救人已经打草惊蛇,还死了一个仙门长老,近期再去着实太过惹眼。
这几日,二人一直在悬镜城中和城郊秦家名下的酒庄、钱庄、布庄、器庄等地盘跑,调动那些凡人们的房契与刻名牌,记入秦家役谱,使得他们今后皆受秦家庇护。
“不过,查出来本就是作奸犯科的在逃犯人,便移交给城中专管凡人的官府了。”
在城郊酒庄里休息时,秦溯流特意解释道,“秦家虽有‘君子之风’,但素来善恶分明,做不到一视同仁。”
“这样其实挺不错,我听闻一方势力若收留了罪犯,别的罪犯听说了,也会纷纷赶过来投奔,这可不是好的开端。”岳听溪认真道。
因着这份规矩,上回的幸存者又有一部分离开了秦家,今日她们只带了三名懂得酿酒的人来酒庄,安排三人在此做活。
“我上回就与你说过,我藏了不少佳酿。”又坐一会儿,秦溯流道,“一部分是我自己用九里香的花酿制而成,一部分便出自这座青竹酒庄。”
她又道,文人以“梅兰竹菊”喻作君子,秦家除了青竹酒庄,“梅、兰、菊”三者也有对应的酒庄,只不过不全在悬镜城周边。
岳听溪对这些人族的诗情画意并不太感兴趣,但既然“阿紫”想跟她讲讲,她也愿意听。
“……你若看上了哪种酒,跟我讲一声,便给你装一些带走。”最后,秦溯流悠悠道,“如果担心白日里饮酒误事,那便睡前再饮。”
岳听溪:……
不知为何,她莫名有一种“图穷匕见”的错觉,仿佛大小姐先前介绍酒庄那番话,全部都是为了提议她拿酒和饮酒。
而后又想起前几日刚把罗烟纱带回秦府那晚,她陪心中苦恼的老友喝了一会儿酒,微醺出门撞见大小姐,被她一杯解酒茶放倒了,一觉睡到天大亮。
她隐约有点明白了,但不确定自己想到的是不是大小姐想表达的那个意思——毕竟二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确实最不喜欢别人将她叫走,又或是她跟别人待得太久疏忽了对自己的陪伴。
相较于长大后的秦溯流,“阿紫”并不记仇,觉得不舒服就当场变成“炮仗”炸出来,而大小姐……岳听溪现在还摸不透这人性格。
大小姐会记仇吗?
现下她倒是敢问,但问了并没有多少意义,至多只会戳穿秦溯流那晚的温和与冷静假象,令这位大小姐难堪罢了。
岳听溪就只当是大小姐再一次盛情提议,笑着点头:“好,我要是看上了,一定告诉你。”
这几日她闲来无事,会独自入芥子冰轮找“青玉山人”锻炼武技,偶尔也向幻体发发牢骚,甚至还会问一些偏门法术有没有咒语,她想学。
结果“青玉山人”就真的教了她一些——在她看来简直是破天荒地了,她觉得青玉山人本尊是不愿教的,认为这是“邪道”。
于是她就学会了禁言术,首先把自己是重生之人这条给禁了,待到她觉得可以告诉青玉山人之外的人或妖时,再解开。
故而她无需再担心熟睡或者醉酒时吐露秘密,除此之外的秘密若是被秦溯流听见,大可说是做了昏梦,或脑子里胡思乱想。
至于一舒服就把蛇尾盘满地,反正睡觉那房间除了大小姐无人能进,大小姐也允许她盘……她甚至觉得,长大的“阿紫”恨不得夜夜都乐得看她这么惬意地待在自己身旁。
听罢,秦溯流也笑了笑,并未再说什么。
待休息够了,她便带着岳听溪再到酒庄各处转了一圈,领着她看了长着酿酒作物的果园与田地,看那些正侍弄鲜果与麦苗的人们。
“有修士,有弟子,也有凡人。”她对岳听溪道,而后指了指果园田地上空,“修士定期为这些隔绝酷热严寒等极端天气的屏障注灵,弟子通过劳作锻炼力气与出刀精细程度,凡人交付劳力,我们给予银钱和灵药。”
接着是酿酒的殿宇,秦溯流差人将每种酒都接了一杯奉上,供岳听溪品尝。
有几种酒是专门佐果脯或特定肉食的,于是又上了不少放置小食的玉碟,姑且就当一顿“午后酒”。
“我下山买酒都不曾有过这般待遇。”岳听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离开前,她选好了自己最心仪的五种酒,各取一坛收入储物袋。
该说不说,与秦大小姐四处走动的时候,虽谈不上“愉快”,但她能感觉到放松。
就算有天大的难题,秦溯流似乎都能从容应对。
回秦府的路上,她打量着大小姐那张尚且年轻的脸,一时有些感慨。
或许……人族世家培养未来的掌权人大都如此。
纵使大小姐幼时再如何淘气蛮横,大了总要变得沉稳可靠。
岳听溪一边感慨,一边联想到上辈子。
这时就沉稳可靠的大小姐,去妖魔界挣扎一番后,理应更上一层楼,也该更狠心。
可她那时究竟为何与自己的尸体“同归于尽”,而不是将自己所剩无几的力量和妖身一起吞噬,用作战胜蔺狗的养料?
她实在想不明白,亦觉得此生若杀蔺狗能顺遂,应该不会再等到答案,倒也不错-
又过数日。
赫蜃到底还是没能吐露更多,不过封印于他体内的东西已在灰蛾的帮助下取出,器修正紧急调查。
倒是白鹭被秦家长老施了搜魂术,奈何她记忆中的通幽师牢牢地遮住了脸,声音听着也有所改变……甚至未必是活人,而是派遣活傀儡前来交涉、取货,总之即便搜了魂,也不知对方是男是女,更妄论身份。
“母亲且让我安心为前往秘境做准备,别的无需管。”
一日傍晚,跟岳听溪坐在芥子冰轮里休息时,秦溯流有些无奈地向她倒苦水,“我非要与她分担,还被她凶。”
岳听溪便想象出岚空明瞪女儿,说不定还要捏捏女儿脸的场面,莫名有点想笑。
岚空明对大女儿宠溺归宠溺,却也心疼她,怕她年纪轻轻就有压力,吃不下睡不好——尽管秦溯流并非真正的娇贵性子。
自己聚灵而诞,没有“母亲”的概念,唯独知道青玉山人如何对自己好,便试着宽慰道:“我要是去跟青玉山人说,我要背负什么,我要彻查什么,扫除世间邪祟,肯定也要被她劈头盖脸骂一顿。”
见秦溯流看过来,瞧着很愿意听,岳听溪清了清嗓子,效仿青玉山人的语气随口举例了几句。
结果刚举例到第五句,她忽听“青玉山人”的轻咳声在身后响起。
“外头似有来客。”“青玉山人”提醒。
“这个时辰能有谁会来?”岳听溪格外惊讶,但还是第一时间带着秦溯流退出了芥子冰轮。
此刻现实正是黄昏时分,不早也不晚,可谓是“不上不下刚好卡饭点”,不管来谈事还是谈生意,都算不得好时间。
抱着疑惑与好奇,岳听溪跟着秦溯流出门,去往待*客殿。
然后就见到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蔺风轻正端坐殿内,仍是那副久病的虚弱病态,但秦溯流与她自幼相熟,只看一眼,便知其变化。
“……你的病好了?!”她甚至忘了给双方介绍,下意识问。
岳听溪一头雾水地跟着她坐下,看向那名眉眼与蔺朝曜有六七分像的姑娘。
说起来,她虽然时常从大小姐口中听闻来自蔺风轻的情报,但真正与之相见,今天还是头一次。
“这正是我要寻你说的!”蔺风轻特意压低的声音,“待客殿不合适,秦府可有不许旁人踏足之处?”
“去我寝殿。”秦溯流起身。
大概是错觉,岳听溪感觉大小姐说完这句后,朝她看了一眼。
“这位是蔺风轻,青旭宗掌门之妹。”返回寝殿的路上,秦溯流才想起给二人介绍,“风轻,你称呼她为听溪姑娘便是,她是与我有恩的隐者,我们所计划的事情,我也告诉过她了。”
蔺风轻点了点头,因着心中还有更重要的事,她只匆匆与岳听溪行了礼,便只顾着继续想那事。
直到入了寝殿的隔绝结界,蔺风轻才再度开口:“秦姐姐,你给我的灰蛾……究竟什么来头?”
秦溯流不答,反问:“你的病好转,与它有关?”
“……是,我见它着实有效,又能分出化身,便取了一只研究。”蔺风轻也不隐瞒,“然后就发现,它于‘隔绝’这一法则上颇有能耐,并且不仅限于隔绝灵力或人、物,而是……一种概念。”
她指了指自己,语气难掩惊讶,“于是我在自己身上试了试,发现我的病竟然也被它隔绝了!我花了五日来确认,当真是如此!”
“但秦姐姐你也知,我修习丹道,又疗愈长老、弟子无数,也算大半个医修,这只灰蛾的‘隔绝’,恕我直言,我实在无法以毕生所学来解释!”
“不过‘隔绝’是否有副作用尚且不得而知,故而我便来问一问你,毕竟这蛾子是你赠予我的,我想你应当明白缘由。”
蔺风轻抬起手,一只灰蛾在她指尖显形,轻轻抖着须子,像是在打量她们。
岳听溪也忍不住看向秦溯流。
但秦溯流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盯着灰蛾陷入思索。
数秒后,她道:“这只灰蛾是我于机缘巧合之下,在一处不存于此世记载的秘境中得到。它的确具有诸多用途,但我现下还未能完全掌握它,你所说的‘隔绝概念’,或许是从‘屏蔽灵识’这种用途衍生而出的。”
“新秘境?!”蔺风轻怔住,“可我并不曾听闻近几个月有什么秘境开启过……”
“那就当作是我的一个秘密、一张底牌吧。”秦溯流笑了笑,“连你都不知情的事,夺舍者自然也不知情。”
蔺风轻便不问了,再示意了一下手指上的灰蛾,“总而言之,现下我的病好转很多,不惧怕梅雨天和夏季冬月了,只是身体还虚着,大概需要闭关七到十日去适应。”
她顿了顿,眉眼间皆是喜悦,“待我出关,应当就能帮上更多忙了!”
管它有没有副作用,先赶走夺舍者,比什么都强!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如果蔺风轻是罗烟纱那样关系好的老友,岳听溪定会当场起立鼓掌,为她叫一声“好”。
“那你要跟我们一起探秘境么?”秦溯流问,“夏月的玄水秘境,你出关之后再过个几日,便会开启。”
“要!我别的储备不多,探寻秘境最需要的丹药与防御法器囤得如同小山高!”蔺风轻的声音也变得活泼起来,“不过,玄水秘境那被戏称作‘潜水层’的浅部可有点棘手……我回去之后便问问熟识的器修,若能在出发前锻造出来,便再好不过了。”
蔺风轻就这样一遍想事,一遍起身就走,看样子是急着回宗门找人了,也不晓得她要怎么对付棘手的浅部。
“她打小就是这个脾气。”
送走蔺风轻,秦溯流对岳听溪解释,“她生来体弱多病,整日靠药吊着命,一遇上闷热或酷寒天气,就必须入百药谷休养。故而……性情较常人略有些古怪、孤僻、随意。”
“没事儿,我能明白她的难处。”岳听溪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如果带上了她,真能照顾好她吗?”
她还没照顾过病人,也不熟悉蔺风轻的具体性格,怕到时候一个不当心让这位盟友受伤。
“青旭宗前任掌门将此生积蓄的护身法器都留给了她。”秦溯流答,“若她愿意,从发饰到鞋底都能装备上最好的防御法器。”
岳听溪:……
这着实超乎她的想象了。
趁着人在寝殿,她也起了好奇心:“对了,你这灰蛾是不是还‘隔绝’了我的种族?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都没被发现是妖,先前去红尘馆,那道门也没反应。”
“差不多,所以你在我身边大可安心。”秦溯流点头,“我只在溪山解除这个法术,以免你的亲朋好友问询或担忧。”
“那它说不定也能彻底隔绝蔺狗对傀儡邪术的控制吧?”岳听溪的眼睛亮起来,“恕我冒昧,但我着实很介意这件事,能不能……让我试上一试?”
“好,我帮你。”秦溯流一如既往没有拒绝,一口答应下来时,内心却翻涌起了另一道波澜。
她其实想告诉岳听溪,傀儡邪术已经不复存在了。
虽然不知缘由,但岳听溪来找自己的那个晚上,灰蛾确实没从她身上探出傀儡术之类的邪法存在的痕迹,只查出了封印种族的高阶易容术。
不过,既然没有第一时间说明,那就继续做戏做全套吧。
为了让听溪姐姐彻底安心,她特意提醒:“你将妖身也放出来,我仔细检查一下。”
对于妖族而言,人身某种程度上算个给人族看的幌子,妖身才涉及方方面面。
岳听溪应了声好,本想直接像平日里那样,变作半人半蛇模样,再一想,干脆现出了整条乌梢蛇的妖态。
漆黑的巨蛇就这么在秦溯流身旁盘了一圈,硕大蛇头垂在她手旁,“我已准备好了,开始吧。”
于是秦溯流假意催动灰蛾施展法术,实则趁此良机将听溪姐姐的蛇身盘了一遍。
冰凉入手,如同她珍藏于珠宝匣中的墨玉手镯,细腻的蛇鳞与她指腹轻触,片片皆完好、漂亮。
她甚至想要将脸贴上去,很轻很轻地吻一吻——上辈子她看到锁妖台上蛇妖的破碎残躯时,便心痛得不能自已。
而后听溪姐姐垂死时的遗言,更是如同一把刺入她心房,还狠狠搅上几次的利剑。
——“想吃我……就帮我……杀了他……杀了蔺朝曜!”
——“不然……我死了都要缠着你……诅咒你……不得好死!”
便是把自己的身体卸下来吃,她也绝不会吃听溪姐姐的妖身。
听溪姐姐早已在执念与幼时目光中,成了她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如同血脉相连的家人,无论落得何种境地,她都不会食母食妹,自然也不可能答应听溪姐姐的话。
那时的她,定然已经恶到连听溪姐姐的怜悯也不配得,既如此,她想祈求听溪姐姐的诅咒。
反正她已然没有胜算,纵使……纵使真的吞噬了听溪姐姐失了元丹的妖身,也不过强弩之末。
比起赌一个存在希望渺茫的未来,倒不如让所有人都不能打听溪姐姐妖身的主意!
秦溯流抚过蛇身时,岳听溪也在出神想事。
刚重生那会儿,她其实还挺急的。
急着找可靠盟友,急着复仇,急着找蔺狗,并且揍他一顿。
现下蔺狗远走,暂时不急着寻仇,她的日子便缓下来,只是偶尔有所波澜,遇上些腌臜事,但很快就被秦大小姐揽下、安排妥当了。
再是最近,她跟大小姐到处走,得空便与大小姐进入芥子冰轮切磋,或是去找秦饮光,听听孤云的琴习得如何了。
又或到研究菜谱的罗烟纱那里喝上一杯“溪山红袍”——酒是暂时不敢沾了,她担心大小姐真的记仇,继而影响老友钱途。
她着实很喜欢这样的日子,以往待在溪山时,也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平静、平淡,且自由自在。
像是被此生的经历安抚了一样,明明仇敌还没死,明明还有许多急需解决的事,明明还有不少让自己在意的秘密,但她好像慢慢地没有那么急躁了。
和之前那次一样,这回岳听溪同样不知是好是坏,只晓得自己很喜欢。
比如此刻,大小姐为她的妖身施展法术时,她只觉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还能给“阿紫”当枕头与床、纵容她肆意盘遍自己的那段时光。
【作者有话说】
你就多骗自己一会儿吧[害羞]
32
第32章
◎可我对她下不了手◎
“……好了,此后你便不必担忧被蔺朝曜的傀儡邪术操控。”
约莫一刻钟后,秦溯流恋恋不舍地收回盘蛇身的手。
“多谢,不过不管是为了根除邪术源头,以免再度出现受害者,还是帮你们一起对付夺舍之人,我仍然要在人界逗留很长一段时日。”岳听溪边变回人形,边强调。
当时她主动找上秦大小姐,用的便是“杀蔺狗、解邪术”的理由,如今邪术已被灰蛾隔绝,就算她们的关系较先前熟络许多,作为盟友,她理应再度表态。
更何况,蔺朝曜不死,她着实无法安心回溪山继续生活。
“正好,我也想向你再度确认继续结盟事宜。”秦溯流笑了笑,“看来无需我多言。”
她倒是从未担心过听溪姐姐大仇得报前会离开。
听溪姐姐修习、崇尚自然之道,若有仇,则必报,不报反而有损道心,日后如果得以渡劫,恐成拖后腿的大祸。
在那之前,自己定要藏好最大的秘密,就让听溪姐姐认定她还是性子略有些飞扬跋扈的“好姑娘”,并未堕为妖魔,也并未迫害过善妖-
距离玄水秘境开启还有五日时,岳听溪已经在芥子冰轮里彻底找回了全盛时期的状态。
这日大小姐在藏书阁,协助器修一起调查赫蜃体内的封印之物,她则独自在那方树桩模样的演武场跟“青玉山人”出招拆招。
“你若想武技尽快更上一层楼,应当找到最擅长的兵刃。”
休憩期间,岳听溪忽听“青玉山人”提议。
她觉得锻造这法器的灵石花得简直划算,演武场内的旁观、陪练幻体竟然连建议都能提!
“但我什么都会一点,没觉得哪个兵刃特别契合自己。”她忍不住好奇地跟“青玉山人”搭话,“山人可有推荐吗?”
“青玉山人”便飘到她身旁坐下,悠悠道:“以你的性子,当使剑,但剑于你而言,又缺几分收放弯折自如的柔软。”
“我观你十分擅长将弯曲的蛇身作为武器,或绊或抽,也见过你使长鞭,只是你还未能将长鞭像蛇尾一样当做身体的一部分,故而威胁不如使剑时强。”
“……山人的意思是,如果我能够熟练使长鞭,那么长鞭就算是我最擅长的兵刃?”岳听溪试图理解。
“青玉山人”就跟真正的青玉山人一样,闻言只对她眯起眼睛,让她自己领会。
岳听溪想了想,将灵识退出芥子冰轮,开始在青玉山人留给自己的玉扳指里找寻材料。
因着她当时并未透露出要解决秦大小姐的倾向,青玉山人赠她玉扳指时说过一番话,道是将防御法器和传送符都放进去了,她大可不违反两族万年契约——即杀人族,也得以全身而退、回归溪山。
是以,她打算寻点材料,拜托器修为自己炼制一条长鞭。
按照她对人族器修的了解,只要给足灵石和银两,玄水秘境开启前,自己应当能拿到货。
结果她却从一堆材料里发现了一只透明的玉匣,内中盘着一圈与自己蛇身纹样、颜色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
岳听溪:?
既然是放在玉扳指里的东西,那便是留给她的,她直接抱出玉匣打开,看清那段“蛇身”的真面目,当即愣住。
——竟是一条长鞭!
岳听溪有点懵,尤其是想起青玉山人摘玉扳指给自己时,曾说里头物资是方才为她准备好的……那这条长鞭又是几时悄悄准备、原先打算几时交到她手里?
她握紧漆黑长鞭,鼻子一酸,不敢深想上辈子自己失踪之后,青玉山人四处寻不到她,直至溪山被众仙门践踏、血流成河,也再没有听闻她的音讯,该有多焦急、多难过。
青玉山人所赠法器绝非凡品,锻造血契兵刃的时间便省去了。
收拾好翻乱的材料,岳听溪划破五指与掌心,紧握长鞭,以妖族的方式与之缔结血契。
秦溯流进来寻她时,只见淡淡的银光笼罩岳听溪周身,观之十分柔和。
她不敢打扰,放轻脚步从旁边绕过去,猫儿似的溜到她前方,而后看到了被她握于手中的长鞭。
恰在此刻,岳听溪睁开眼,与她对上视线。
“你来了啊。”缓了缓神,岳听溪托起手中鞭,随口编了个理由,“本来我打算寻些材料找你,你有熟识的器修,我想请对方为我锻造趁手武器,这样到时候入了玄水秘境,战力更能得到保障。只不过……”
“只不过青玉山人老前辈先为你安排好了?”秦溯流看向她手上还未隐去的储物玉扳指,余光瞥见岳听溪点头,又道,“其实也不错,人族锻造的兵刃,自然更适合人族使,你是妖,合该用妖族器修的杰作。”
今日之前,她确实也想过要不要为岳听溪锻造些什么,但一来不知岳听溪究竟擅长什么,二来便是方才所说的缘由,而她暂时不能让族人知道“贵客”是妖族,自然就不便找专为妖族锻器的修士帮忙。
不过她并未气馁,只要今后自己与听溪姐姐能够一直保持联络,早晚会找到锻器相赠的机会。
反倒是岳听溪有些不好意思,多了血契武器,便是多了一张底牌,她早该整理玉扳指的,不至于今日才将底牌告诉盟友。
好在秘境还未开放,此刻交流情报尚来得及。
“此鞭名为‘乌鹤’。”于是她为大小姐介绍,“锻造灵感源自乌梢蛇与白鹤,也因此具备两者的特性。”
乌梢蛇自不必说,缠绕、绞杀、吞噬,因其血清可对抗多种蛇毒,此鞭也继承这点,内中可蓄毒。
白鹤文静、机警,此鞭虽轻却稳,极易察觉到周遭灵力变化。除此之外,还可将此鞭化作白鹤双翅附着于后背,腾空而起,是非常轻便的飞行法器。
秦溯流安静而认真地听她介绍完,点了点头,赞许道:“它很适合你。今晚约战么?我想试试能不能配合它再创出一些新招。”
岳听溪先前在话本里看过的“默契锻炼”,除了切磋和对弈,别的都不太适合她俩。
故而她们一得空闲就进芥子冰轮切磋,熟悉彼此招式后,便会开始创新,想一些能够互相配合的武技。
念着最近无事,岳听溪点了点头,收起乌鹤鞭,看向秦溯流。
大小姐平日里这个时候应当还在藏书阁,帮岚空明查阅妖魔的记载,现下突然回来,应当是有了眉目。
因着她喜欢坐在白狐毛软垫上,秦溯流也渐渐习惯了一回寝殿就席地而坐,与她相视。
“查出来了,封印于赫蜃体内的东西的确是妖魔信物。”秦溯流直接道,“鬼域秘境内,也确实藏匿着状态如同活傀儡一般的妖魔。并且因其威胁颇重,发现它时,通往妖魔界的入口早已封印,当时的修士便直接以鬼域秘境为封印,将它关押在其中某处。”
她抬手诵咒,一枚封印于特殊容器内的墨绿色玉片被她悬空托在掌中。
“这便是那枚信物。”秦溯流严肃道,“据器修几番调查,它尚处于‘未定契’状态,并且就算当真滴了血,也无法探得它内部记录了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想要结契,应该还需再走一道流程。”岳听溪也面色凝重,“再入鬼域秘境,寻到那妖魔,告知决心。这东西……搞不好会是开启妖魔界的钥匙!”
反正是猜测,她就趁机把自己觉得最有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告知秦溯流。
而秦溯流几乎已经确认了这一点。
“但是,毁不掉。”秦溯流的声音变得更沉、更冷静,“至少,元婴期修士的火不行。”
那便是已经亲自尝试过了。
岳听溪想了想,不确定道:“或许就像两族的锻器师,人族锻造出的兵器,妖族用了不趁手,反之亦然。妖魔堕落前为妖族,妖族的器物,也唯有用妖族的方式可破解。”
说到这,她有了思路,忙问:“我能否带它回一趟溪山,去问青玉山人?”
“若只是问询,倒也不必回去。”秦溯流看向放在一旁的芥子冰轮,“直接带进去问就是了。”
岳听溪:……?
“可芥子冰轮里头只有青玉山人的幻体,应是青玉山人把玩时留下的。”她解释。
她见大小姐沉默了数秒:“是么,但为何我总觉得那是青玉山人本尊的化身?”
这下轮到岳听溪沉默了。
但她还惦记着正事,赶紧把东西塞进槽,又将灵识探入芥子冰轮。
秦溯流也跟着进,有点想笑,但硬是绷住了。
岳听溪眼中,刚才的树桩演武场自动变成了青玉山人最喜欢的那座树屋。
而青玉山人此刻正坐在木桌边,给面前及另外两个空杯倒热茶。
她带着妖魔信物走近,拉开椅子默不作声坐下。
根本不用确认了,这幻体就是青玉山人本尊,搞不好还听见她们刚才说的话了!
秦溯流也照做,瞧着眼前的空杯被热茶满上,略有些紧张的心安了下来——频繁切磋果然有用,一度旁观的青玉山人姑且算是认可她了。
“您能毁么?”岳听溪懒得再跟故弄玄虚的青玉山人客套,拿出妖魔信物,开门见山问。
“此物被施下因果法则,须得遵循因果,方能消失。”青玉山人答。
“……赫蜃把它带出来是‘因’,带回去找那妖魔是‘果’吗?”岳听溪皱眉。
“是。”青玉山人抿了一口茶,“但也可不毁它,将它永封人界。”
“山人,你知道我的性子。”岳听溪忍不住提醒。
或许老祖宗如今也该知道秦大小姐的性子——反正,她俩必不可能放任这种祸世之物完整留在人界。
“那就等两年后,带它入鬼域秘境。”青玉山人仿佛早已预料到她们的反应,“这东西,秦家若不便保管,放在芥子冰轮这儿,我守着。”
这事岳听溪没法决定,秦溯流也要去跟族中知情人商议,如今得了解答,二人便匆匆退出芥子冰轮。
“此物与妖魔有关,秦家确实不便保管,只怕会交给仙盟处置。”秦溯流道,“我去跟族人争取。”
她起身离去,却并未把信物带走,而是留在了芥子冰轮里。
岳听溪正思考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忽见芥子冰轮亮起——青玉山人在唤她。
“你如今觉得秦溯流此人如何?”
坐回木桌边,岳听溪没想到老祖宗问的竟是这个。
“她待我很好。”她不假思索答,“您既然一直在这儿观战,应该也看清了吧?她的灵力运用与出招。”
这两者通常能反映一个人的心性与习惯,甚至还有所谓的“道德底线”,故而才有“以武会友”、“不打不相识”。
岳听溪刚想到这,就听见青玉山人发出一声冷笑。
“她仍在藏、仍在装!”青玉山人道,“许多暗招,你看不出,但我见过!那都是妖魔的伎俩!”
“妖魔”二字,令岳听溪猝不及防。
或许是近些时日的确被真心相待,她这回竟下意识为秦溯流辩解:“可她此世并未与妖魔勾结!方才我们的话您也听见了,她要毁掉那妖魔信物,并且已经试过了!”
“那你告诉我,一名清清白白的修士,为何能使出妖魔的伎俩?”青玉山人凝视她。
“这……!”
岳听溪说不出话,亦找不到借口。
“我记得二十年前的‘阿紫’,也知道你忘不了那孩子。”她听青玉山人继续道,“但如果一直以最好的情况哄骗自己,迟早遭受重创!”
“若她当真问心无愧,为何在你面前一直收敛、一直欺瞒?”
“她怕你知道什么?又怕你知道以后做什么?逃离她,还是杀死她?”
一句句问题劈头盖脸抛来。
岳听溪不想听,可她偏偏明白,青玉山人所说之事,是自己如今正在逃避的。
她只是……只是一直不去往那里想,仿佛只要不想它们,自己和秦溯流仍能继续毫无隔阂地做盟友。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你当真是个容易被哄好的单纯孩子。”青玉山人怜悯道,“然而充满欺瞒与蒙蔽的关系注定不得长久,亦无法真正牢固。如今距离玄水秘境开启尚有时日,你且好好想清楚。”
退出芥子冰轮,岳听溪蜷缩在白狐毛软垫上,脑中一片混乱。
青玉山人说得不错,她理应问清楚,更应该看在“大小姐就是阿紫”的份上,一问究竟。
倘若秦溯流问心无愧,那些质疑都会得到答案。
……那要是秦溯流坚持不答呢?
岳听溪咬着唇,让自己冷静。
其实,结果也不会怎样。
她仍然跟秦溯流、蔺风轻结盟,杀了蔺朝曜,也许还会帮忙对付一下通幽师或妖魔。
待约定履行完毕,她就回溪山,然后再也不见大小姐。
但她只需这么一想,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却说不清具体是哪里不舒服,大概是……她不想放任那样的秦溯流活在世上,或者活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堕为妖魔的秦溯流会作恶,人界会有妖祸起,波及溪山,溪山的妖会因此死去。
她得看着她,可这样也折磨——毕竟,她也是真心想杀了上辈子的秦溯流。
……山人,你道秦溯流不是好东西,却不知我也早就不算真正的良善之辈-
夜深时分,秦溯流终于和族人谈妥。
既不暴露岳听溪的身份,又要表示自己近来与溪山有所联络,再许以诸多保证,知情的族人才同意她将妖魔信物暂时托给溪山大妖看管。
她其实向来不喜欢和人谈条件,不管是跟族人还是跟外人,吹着夜风只觉心里堵,不由得加快脚步,想着早些回寝殿,兴许还能抱一抱听溪姐姐盘出来的蛇身。
……对了,还有切磋,她们先前约好了。
秦溯流的脚步变得轻快。
入了寝殿结界,她发现岳听溪正捧着芥子冰轮,闭目打坐,想来应是已将灵识沉入其中,先行试试乌鹤鞭的威力。
她便和往常一样,也盘膝坐下,探入灵识。
怎料灵识还未进入,她只觉身上蓦地一紧。
漆黑蛇尾几乎在一瞬间将她缠住!原来芥子冰轮只是陷阱。
秦溯流怔了怔,心中莫名涌出一丝微妙的雀跃。
今晚的约战,竟是在幻境外头吗?
……不行,现下秦府只有这座寝殿设有隔绝结界,若听溪姐姐要打,她得先用灰蛾在空处布置一下!
她并未抵抗,只是轻轻拍了拍蛇身,示意岳听溪先松开。
谁知蛇身却渐渐收紧,很快勒得她骨头疼,呼吸也不畅。
“……听溪姑娘,是打算考验我的危机应对能力么?”想了想,秦溯流不确定地问。
玄水秘境深层确实有长着吸盘触须的怪物,若被它们的触须缠上,极难脱身。
先前某次在芥子冰轮内切磋时,岳听溪就对她试过一回——蛇身也可模拟那种触须,只不过当时只是尝试,缠得没有如今这么紧。
问罢,她终于听见岳听溪吭了一声:“嗯,毕竟往日切磋总归顾念种种,点到为止,但实际情况必定事关生死。”
蛇尾渐渐松开,岳听溪坐回原处,视线却没落在秦溯流脸上。
察觉到她心情似乎不好,秦溯流也没再提切磋创新招的事情,只是陪她一起坐着。
她想问,听溪姑娘在烦恼什么,我可否排忧解难?
但她觉得自己不配问。
青玉山人、罗烟纱、婵樱,甚至蔺风轻、秦饮光均可问,唯独她不可。
她便只能等,等着岳听溪自己说——如果听溪姐姐真想找她谈心。
“……秦溯流。”
良久,她等到了那道声音。
没有喊她“溯流姑娘”,而是直呼名姓,语气很淡,隐隐有一点冷。
“我做了个很不好的梦,梦里我救过一人,待她掏心掏肺,把我所知最好的都给她,她是我……很珍视的朋友。”
“但有一日,她为了自己的计谋得以执行,在众人面前将我斩在地上,把我拖到你们人族的锁妖台拴起来。”
岳听溪还想要试探,便将前世蔺朝曜与秦溯流所做之事揉在了一起描述。
“我在梦里死了,惊醒之后,觉得梦中的自己有些可笑。”她这时才看向了秦溯流,“她那样对我,我居然还把她视作旧日好友,那么我落得那种下场,也是应得的。”
秦溯流没有接话。
“可我又对她下不了手。”岳听溪苦笑,“我会想,她大约真的有什么苦衷,毕竟先前她也待我不错,我能感觉得到,我的亲朋好友们也能看出来,她真的、真的对我很好。”
“……你应当杀她。”秦溯流低声道。
“我的确很想杀她。”岳听溪继续道,“但我重新睡去之后,又做了个新梦。”
“梦里的她仍与我是好友,一切都回溯到了原点,但只有我记得那些。”
“于理,我的好友尚未变成前一个梦里那副模样,也并未伤到我;于情,此刻的我与她仍是交谈甚欢的好友。”
“所以我真的放过了她。尽管我万般不甘,但我不应拿着过往记忆,去审判一个尚未作恶的人。”
“结果这梦一波三折,就当我几乎要放下仇恨的时候,发现对方好像在骗我,并且我已经找到了蛛丝马迹……不过梦刚做到这里,我就醒了。不然还能看看这一回的我又会如何待她。”
讲述完,岳听溪又卧回了软垫上,仿佛真就只是跟刚回来的盟友讲了一个噩梦而已。
但在秦溯流听来,这已经是一种明示。
就算岳听溪仍能自己骗自己,可潜意识总会将一些平日里忽略的细节串连、缝合,编织成梦境。
那么,要继续隐瞒下去吗?
这个问题一冒出来,秦溯流就已经有了答案。
“你若当真厌恶她的填补,早该在一开始就寻个借口与她断了,但你仍与她继续做朋友,直到发现真相的那一日。”她道,“因果密不可分,既然是她撕出了裂痕,也该是她来想尽办法填补。”
“或许比起杀了她,你更想看到她的忏悔、补偿与改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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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第33章
◎但我配不上她◎
岳听溪并未回应秦溯流的话。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另一名仇敌的事例并不能往“阿紫”身上代,而她也确实无法对如今的秦溯流下杀手,便陷入了迷茫。
自己找不到答案,自然求助于外人。
奇怪又可笑的是,这时她最期望听到的,居然是来自秦溯流的回答。
如果秦溯流仍然没有取回前尘记忆,那就完全不知道她在暗示什么,且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给出中肯的、“人之常情”的答案。
倘若眼前的秦溯流正是前世那位,那么她想知道,这人如今会怎样看待、评价自己的罪行,又会给出何种解决提议。
她是否会反省?是否会悔恨?是否会想要采取补偿措施,又或者做出改变?是否……想要杀死当时的那名妖魔?
——这决定了自己日后将以什么态度继续面对她。
而她很快得到了答案。
那并不是最好的答案,却最适合现在的她。
她果然还是想要给“阿紫”一个机会,她不相信自己当年那般呵护、照拂的正直小姑娘重活一世仍会走上老路。
若能够,她甚至想亲手铲除拦在“阿紫”面前的一切黑暗,看看在自己的协助之下、在一个正常的大环境里,“阿紫”又能成长为怎样的大人。
深吸一口气,岳听溪轻声道:“好,那我且看着。”
这之后,二人谁也没提切磋的事,并肩静静地坐了很久。
到了后半夜,甚至能听见隐约的鸡鸣,岳听溪才开口:“溯流姑娘如果也睡不着,要不要进芥子冰轮练练?”
秦溯流不假思索一句“好”,闭目探出灵识,沉入芥子冰轮。
待二人战个筋疲力尽从中出来、各归各处休息时,天际已泛白-
玉琼门,冰川雪谷。
在里头挣扎五天后,蔺朝曜终于承认他迷失了方向、寻不到来路。
所幸随身携带的丹药物资并不少,以他出窍中期的修为,足够撑到夏月,等来入谷试炼的玉琼门弟子,以及领队长老。
而本该最有帮助的7364系统,在他看来已经彻底沦为了“新闻联播”,除了时不时报告外界众仙门势力“一切正常”,就是播报冰川雪谷接下来的天气。
——根据系统的解释,此地似有某种天地法则,哪怕将走过的地点与景观详细记录下来,一场风雪之后,它们也会失去参考价值。
在这里大概只能靠玉琼门的心法来探明方向,并且也只能在夏月谷中风雪最小的时候起效。
他干脆也不着急了,将彻骨严寒当作试炼,正好他也缺一处极端环境来适应这副身体的修为与习得的剑诀,平日里躲在冰冷洞穴中打坐冥想,等风雪小一些时,便去寻找原主妹妹想要的“几朵寒酥”。
“可惜了,我怕是赶不上那座未知秘境的开启。”他偶尔也会对系*统发牢骚,“再怎么说那也是秘境,天材地宝无数,总好过这鬼都不愿待的鬼地方!”
7364系统一如既往安静-
玄水秘境开启的前两日,蔺风轻再度登门拜访。
“我已向门中信得过的长老禀告过了,这两日我便住在秦府,待玄水秘境开启,就与你们一同易容进入!”一见到秦溯流,她就迫不及待道,声音听着很是兴奋。
想来也是,一度因病困于青旭宗所在山中的深闺大小姐,如今恼人顽疾被灰蛾法术隔绝,哪怕日后当真有什么代价,她也要趁机外出,痛痛快快大闹一场!
确定她们真的多了个同伴,且还是擅长丹道的,又识草药无数,岳听溪也高兴极了。
如此一来,她和大小姐都不擅长的疗愈法术,便有人填补空缺。
但还有一事必须提前问清楚。
“易容又是怎么说?”等管家与侍女拿走蔺大小姐带来的临时铺盖,岳听溪忍不住问。
“便是‘易容更名’,这样一来,不管在秘境里干了什么,又或是拿到了绝世好东西,出秘境后一恢复原貌,都不至于被惦记上。”蔺风轻柔声解释,“不过,这只是理论如此。我认为只要出招,必定会被认出身份。”
她说得言简意赅,秦溯流听罢,下意识为岳听溪解释:“众仙门均有独门功法和武技,名气越大的仙门,这两者越容易广为人知。”
又对蔺风轻解释:“听溪姑娘长年于深山隐居,虽看了我那本人界规则书,但毕竟还有诸多细节与常识不够全面,须得经历了才能补充。”
“没关系,我最喜与人解惑。”蔺风轻眉眼弯弯,“只要听溪姑娘不嫌我唠叨就好。”
三个姑娘就这样讨论起假名与假面容。
因着前世的遭遇,岳听溪对易容术及其相关的法术多少有一点抵触,但一想到如今这么做是为了避免被蔺狗那般渣滓、小人纠缠,坐在两位大小姐身旁聆听易容细节时,整只妖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不过,姑娘们对易容多少有点讲究,甚至连骨架都要稍微变一变,假名反而起得很快。
秦溯流为自己起了个“霓望舒”,是将“溯流”拆成古诗中的“溯”与“流光”之意,再取其谐音与雅称,岳听溪懒得想复杂的,便写下与“听溪”相近的“聆涧”二字。
“我便名‘云净’吧。”蔺风轻也选好了。
而后是漫长的讨论易容。
岳听溪虽也懂一些化妆,但易容于她而言却是另一种未知领域,算不得很有兴趣,听着便有些昏昏欲睡,干脆搁下一句“想再稳固稳固灵力”,就去隔壁静室唤出芥子冰轮,找青玉山人练长鞭招式去了。
那晚的问答之后,她其实有点不敢独自进来见老祖宗,但又想到老祖宗也不过是指出了她暂时不愿面对的难题,怕她入了玄水秘境以后在这方面吃亏,故而才要她趁早想清楚。
于是她又敢进了。
所幸青玉山人这回什么也没问,只拿出刚折下的一段细竹鞭,淡淡地朝她点头示意。
“老祖宗,我若入了秘境,还能通过芥子冰轮与您联络吗?”
切磋一阵后,岳听溪想起这事,“据说秘境能隔绝传讯,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修士不明不白死在里头。”
“我没有那么大能耐,但秦溯流的灰蛾或许可助你们一臂之力。”青玉山人答。
“……您知道灰蛾的来历?”岳听溪讶然,本来歪靠在树干上的身体“噌”地坐直了。
“不清楚,过去也不曾见过。”青玉山人摇头,“它既非灵物,也非活物。不过,这世上连我的神识也探不透的事物,恐怕只能是与天道、法则息息相关的存在。”
岳听溪渐渐睁大了眼睛。
她忽然想起那方悬浮着无数暗金色文字的神秘空间。
那是她死后去往的古怪地方,但除了《世事书》的内容,她并没有从那里得到任何东西。
但秦溯流呢?
倘若秦溯流也是从她所在的时间重生而来……会不会也去过那里?
“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它既然乐意帮助你们,记得好好借用这份不知何时会消失的力量。”青玉山人的建议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借用”而非“利用”,看来青玉山人着实对灰蛾背后的存在抱有敬畏。
休息够了,岳听溪起身打算再跟青玉山人练一练乌鹤鞭,结果灵识被这位老祖宗一句“姑娘们找你”给丢出去了。
姑娘们找她,自然是为了易容的事。
没一会儿,岳听溪就坐到了梳妆镜前。
“我先给你变一副新皮囊,你看看哪里不满意,我再改。”蔺风轻道,见岳听溪点头,她立即戴上一副薄如蝉翼的手套,双手缓缓落于岳听溪脸颊。
岳听溪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
她本以为只是抵触一小会儿就没事,谁知呼吸声不知不觉变得急促。
但这种不适仍在可忍耐的程度,她便一声不吭,正打算任由蔺风轻摆弄,却听秦溯流道:“听溪姑娘不太能被不熟的人碰,我来吧。”
岳听溪心想,没有这种道理,只是对易容术的恐惧罢了,谁来都一样。
……几个呼吸之后,她只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
倒不是被易容的感觉,而是方才的想法被顷刻间推翻了,心中困惑又羞赧。
她着实不能理解,为什么秦大小姐来碰,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没了。
莫非是因为自己平日里都待在秦溯流身旁,就连晚上睡觉都盘在她床旁?还是因为切磋和对弈这种“默契训练”当真起了效果?
说句不恰当的,这就像是……她习惯了秦溯流的存在。
那自然也不会抵触她的触碰。
道理虽想明白了,身上并无不适,但岳听溪心里莫名有点别扭。
要不是还有外人在场,她肯定要跟秦溯流发几句隐晦的牢骚。
秦溯流正细细描摹岳听溪的脸,在手套中易容灵液的作用下,慢慢地将它变作自己已经想好的模样。
易容原本是要先服用特殊丹药的,但秦溯流怕这种由人族炼制的易容丹一不小心会让岳听溪现出妖身,便以灰蛾的法术为借口,替岳听溪拒了蔺风轻的灵丹。
她很快捏了一张安安静静的脸,松开手,问:“需要改动么?”
岳听溪定睛一看镜中的自己——嚯,感觉是照着青玉山人易的容,只不过没有青玉山人那般威严,只是一个瞧着就很寡言的年轻冷美人。
“我倒是没意见,只不过我家那位老祖宗就不好说了。”她其实挺满意的,但能否用这张脸,礼数上还得问一问青玉山人。
“无妨,还有几张脸备选。”秦溯流却道。
岳听溪:?
她的脸就这么被秦大小姐摆弄到了正午,期间还有蔺大小姐在旁边贴心地讲解易容术原理——大概是她刚才非常剧烈的反应让蔺风轻担心了。
饭点,三人去观鱼小榭吃了面,喂了会儿鱼。
趁着蔺风轻午间回房休憩,岳听溪捧着芥子冰轮,主动拉秦溯流进了寝殿,透露了青玉山人对灰蛾来历的猜测。
“……总之,青玉山人让我们务必借用灰蛾力量。”她边说,边仔细观察秦溯流的神情变化。
“老前辈说得不错,我这几日也研究了一番灰蛾,除却‘隔绝’,它确实能够联结两个不同空间的讯息。”秦溯流从容点头,“说起这个,我昨日试着用灰蛾追踪了一下送来玄水秘境详细地图的神秘协助者,你猜如何?”
岳听溪想了想,“难不成,此人也像给赫蜃封印因果信物的妖魔那样,被困在了秘境里?”
“是不是人尚且不知,但我已能确定对方所在的位置了。”秦溯流说到这,却是冷下目光,“玉琼门,冰川雪谷。”
听到这个地名,岳听溪一怔,随后脱口而出:“那不是蔺狗现在待的地方吗?!”
蔺风轻来秦府时,便告诉她们一直没有收到夺舍者的回讯,想必是被冰川雪谷拖住了。
但为何灰蛾能收到来自冰川雪谷的讯息?!甚至还是那么大一张地图!
“……难不成,我们以后还得去玉琼门一趟?”岳听溪皱眉。
因着玉琼门谄媚三长老干的腌臜事,她现在对整个玉琼门都没有好感,能不去就尽量不去。
“倒也不用,等夺舍者出来以后,我再进行一次确认便是。”秦溯流说了句岳听溪听不懂的话,而后直接转移话题,“扯远了,说回灰蛾。那冰川雪谷是玉琼门的试炼秘境,乃是一座被固定下来的特殊秘境,灰蛾既然能与里面的东西取得联络,应当也具备在其它秘境内跟外界沟通的能力。”
见岳听溪点头,她顿了顿,“若不能够,以我们三个的实力、法器与丹药,应当足够撑到被秘境丢出来的那一刻。”
——也是,神明遗留的这些秘境,到了关闭的时间都是会往外丢活人的,只要保证不死就好。
商议罢,岳听溪进了芥子冰轮,将今日换过的几张脸都给青玉山人看了看,让她挑一张。
这一过程里,她明显感觉周围冷了不少,甚至还有幻境模拟的雪花慢慢地落到身上、地上。
青玉山人最终,还是为她选了那张最像自己的脸。
“我姑且也算你的养母,就让这张脸去吓吓那些恬不知耻的老东西。”青玉山人面无表情道。
岳听溪就带着“脸”出去告诉二位大小姐了。
确定了容貌,接着便是针对骨架的微调。
然而一想起之前蔺风轻讲过的易容原理,岳听溪便决定跳过这一环节。
——若让懂易容术的人来调整骨架,是要进行肢体接触的。
蔺风轻不行,她连被她碰脸都浑身难受,至于秦溯流……
老实说,她不是很想被大小姐抱着捏骨,但又讲不出具体缘由。
毕竟不管在人族还是在妖族,姑娘为姑娘易容、化妆、丈量身材一直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于是她道:“我自己来?”
但这条路一提出就被蔺风轻否了。
“不行,听溪姑娘你从未接触过易容术,又不愿服用易容丹,哪怕我将其中诀窍和咒语细细说与你听,你也要弄伤自己!”蔺风轻蹙眉解释。
“那直接用灰蛾的力量呢?”岳听溪看向秦溯流。
“可以,但我不熟悉你的骨骼,骨架恐怕会跟这张脸对不上。”秦溯流道。
对不上,就意味着容易被识破易容术。
到头来还是要摸骨。
岳听溪一边想着“我就不能用妖族身份跟你们一起去吗”,一边沉着脸走向平日里睡觉的房间。
但她只是想想而已。
并非驭兽师的仙门势力跟大妖搭上关系,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她不能因为一时的情绪,给两位大小姐招来无妄之灾。
更何况,她近几日发现秦溯流开始看仙盟考试相关的书了。
秦大小姐生性不羁,原本是不屑于入仙盟的,因着如今家中藏了大妖,又扣留了通幽师,她才想着去为自己在仙盟谋一个职务,如此一来,也能及时掌握仙盟动向。
正因此,秦溯流这回入秘境,就更不能与妖族有关系了。
在房间里站定,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岳听溪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抬起。
“来吧,赶紧的!”
就她们两个,又在熟悉的地方,她勉强还能接受被秦大小姐熟悉一下骨架。
“得罪。”秦溯流简单道了声,将手放于她两肩。
她小心又细致,同时按捺心中喜悦,不知不觉又一个半日过去。
黄昏来临,火烧云将天空染得大红大紫。
总算让骨架与新脸适配后,岳听溪立即让秦溯流撤去易容术,蔫蔫地踱出门,径直走向九里香花田。
她心里不舒服极了,迫切想找片最让自己舒适的地儿静静。
花匠婆婆恰好为九里香浇完了午后的份,此刻花田附近空无一人,淡淡香味沁人心脾。
岳听溪一走近就看到了老位置,溜达过去坐下,闭起眼睛,仰头放空。
妖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她便想到,如果今日易容之事真换成这个年龄的秦溯流来做,又会如何?
而后回忆起二十年前在山中时,“阿紫”好像还挺喜欢抱她。
既抱蛇身,也抱她这个人。
但被小孩子抱一抱,任由谁都不会多想。她甚至还当过幼妖们的“大树杈子”,从肩头到胳膊挂了一串小家伙。
……现在就不好说了,至少她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
胡思乱想之中,她听见了琴声,悠悠地从远处传来。
弹得虽有些慢,但能感觉到融入了情绪,很宁静,静得像是要跟周遭环境融二为一。
这令岳听溪莫名有种回到溪山的错觉,不过她很喜欢此刻的氛围,干脆往座椅里窝了窝,享受起琴音。
而在另一边的观鱼小榭。
蔺风轻边抚琴,边对秦溯流道:“我还是头一回见你对某个人如此上心。”
她擅长弹琴,并且修习的心法也偏向静与净,亦因为一年之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百药谷,琴音也不知不觉变得能够与自然相呼应。
现下这几支曲子,便是对她知根知底的秦溯流拜托她弹奏的。
“是吗。”秦溯流淡淡应了声,没有展开多言。
“当然,我是不会察觉错的。”蔺风轻笑了笑,“前些年,你再度跟兄长讲清楚之后,我们便猜你会不会跟钱途或爱刀过一辈子。却不曾想,你竟是对一名女子分外倾情。”
秦溯流并未立即接话,目光盯着水中锦鲤,将饼屑捏碎了一点点撒下去。
“何以见得‘倾情’?”撒完饼屑,她才问。
“眼神、言语、动作,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蔺风轻答,“待在你们俩身旁,我总会觉得我是多余的。”
秦溯流沉默了一阵,“你不会觉得恶心么?我身为女子,却喜欢女子,这有违世间常理与阴阳法则。”
“那又如何呢?”蔺风轻却道,“我们修行之人,哪个不是逆天而行?逆阴阳法则又如何?不曾骗人,不曾伤人,也不曾害人,有何不可?”
“更何况,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从来都不禁磨镜、断袖之事。只是世人闲话多,公之于众必定会引来评头论足,那倒不如不说,与道侣好好修炼、过日子才是毕生所求。”
“……但我配不上她。”秦溯流喃喃。
蔺风轻这回却险些弹错一个音,幸而她的琴技早已炉火纯青,只愣神一瞬,便继续不紧不慢地弹了下去。
“我确实听闻隐世门派有诸多上古传承。”她并不知道岳听溪的妖族身份,便认为她是哪个位于深山的隐世门派,“但秦家也不差的,你不必妄自菲薄,大不了……等我杀了夺舍者,替兄长接管青旭宗之后,如果你还喜欢她,我去宗内搜来各种宝物,为你添一份厚礼。”
个中缘由,秦溯流不便与她细讲,便只是笑着应了声“好”。
她十分清楚,只在“品行”这一条上,自己早已被听溪姐姐甩在后方老远。
听溪姐姐心性单纯、干净,而她污秽不堪,就连神魂也被染脏。
见她低头不语,蔺风轻喜欢为人操心的毛病犯了,想了想,忍不住提议:“要不然,秦姐姐你去陪陪她吧?”
【作者有话说】
妹宝:好急好急替姐妹着急[托腮]
明天进秘境!
34
第34章
◎这人哪里来的经验呢?◎
伴着琴音享受片刻宁静,岳听溪感觉自己内心的烦躁也被抚平。
她正准备再在九里香花田边待会儿就回房,便听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后方传来。
“我可以在你身边坐会儿么?”在她身后几步处站定,秦溯流问。
岳听溪心道“这不是你家花田吗”,而后又觉得大小姐特意这么问,可能是想趁此机会跟自己说点什么,或许是接下来的计划,或许是……跟这片花田相关的前尘旧事。
于是她点头:“当然。”
秦溯流这才拿出一把藤椅,在她旁边摆好,躺下。
琴声仍在继续,只不过换了一种旋律,令岳听溪不由得联想到春月溪山顶上一处平地的花海。
彩蝶纷飞,幼妖追逐,人形嬉闹不过瘾,干脆化作妖态,在百花与青草丛中互相扑来扑去。
快乐、活泼又惬意。
她很喜欢这支曲子,好奇问:“是谁在抚琴?蔺姑娘吗?”
“不错,她既修丹道,又因自身缺陷,拜隐世司乐为师,故而通过弹奏乐器来运用灵力,也是她每日都坚持的修炼。”秦溯流点头。
“弹得真好啊,让我想起了山中愉快的事,内心好像也变得澄明了些。”岳听溪由衷夸赞。
秦溯流一笑:“你若从中有所获益,可以当面告诉她,她定会高兴。”
岳听溪应了声“好”,忍不住悄悄用余光瞥了眼她。
大小姐这会儿又想当面告诉自己什么呢?
人都来了,怎么也不说?难道在等某种时机吗?
岳听溪有些着急,但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能着急。
她给过秦溯流机会了,如今只要安静观察就好,暂时不要太主动。
——而秦溯流并没有在等,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
蔺风轻只道“陪陪她”,她觉得可行,自己也想做,便过来坐着了。
安静陪着岳听溪赏花闻香时,秦溯流将自己还能想起来的、数量一个手都能数得过来的风月话本回忆了一遍。
花前月下,有情人应当干什么?
吟诗?作画?散步?
但若其中一方只想惬意地坐在椅子上呢?
把觉得不合时宜的答案排除后,秦溯流深吸一口气,选择了“闲谈过往”。
主动谈及自己的过去,或趣事,或伤心事,如果对方也乐意敞开心扉,便也会报以往事。
“我幼时,曾经从山里带回了几株九里香。”她轻声道,“就栽在这儿,本以为活不成——秦府的土,蕴藏灵气远远不及那座山的土壤。”
“但九里香在人界的花鸟集市并不少见,我在琳琅阁就看到过几回。听你的话,却像是更钟情于山里带来的?”岳听溪道,“它也有什么特殊故事吗?”
“它是救我的那位大妖最喜欢的花。”
随后,她就听见秦溯流以一种怀念的语气、又轻又软的声音道出了答案,“而我亦喜欢。”
喜欢花,更喜欢那名大妖。
岳听溪似乎明白了。
她记得人族确实喜欢做这种事,比如种一丛竹,为自己励志,种一棵树,纪念自己最在意、但已然离世的亲友,这跟人族喜欢找石碑刻字是一个道理,只不过将石头换成了活物,道是“寄寓情愫”。
而大小姐幼时将从溪山带出的九里香种植于此,想必是提醒自己莫要忘记那名大妖的恩情,时刻牢记莫要伤害善妖。
但是……
岳听溪又想起了上辈子秦家的灭门之祸。
秦家灭门那日,人都死绝了,这片九里香花田恐怕也活不下来吧。
九里香毁,昔日的秦大小姐也不复存在。
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亦不清楚秦溯流的记忆究竟取回到了什么程度。
——只清晰感觉到,现下的秦溯流很高兴,自己却想不通她究竟在为何事高兴。
不能问出口的困惑,岳听溪习惯暂时放在心底,待到合适的时机,兴许它自己就会“长出”答案。
一直未得到她的回应,秦溯流也不意外。
目前只要将言语传达到就好了,只要听溪姐姐听了之后……不觉得她这么说很恶心就好。
毕竟二十年前的那段时光越美好、纯粹,就衬得她们上辈子落得的结果越凄凉。
她们又一次安静地坐在一起,一同嗅着随风而来的淡淡花香。
待到琴声渐止,想来应是蔺风轻去休息了,她们便也回了寝殿。
次日无事,秦溯流跟着母亲岚空明收拾要带去秘境的物资与丹药,岳听溪则去找了已经在秦府租房的罗烟纱——老友前些日子得知她要去秘境后,曾经神神秘秘表示“出发的前一日来找我”。
怎料一见面,她就被罗烟纱塞了一只储物袋。
“我没去过秘境哈,只听说大概要开启至少十天半个月,虽然辟谷丹你们肯定已经准备管够了,衣服估计也是防御类的法衣,但是!”罗烟纱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只食盒,打开便是一股鲜辣的肉松香味扑鼻而来,“美食和漂亮衣裳都能让人心情变好!我用了秦府蕴含灵力的食材,食盒也设了保鲜阵法,要是有闲暇时光,就尝一尝吧!”
考虑到在秘境里饮酒容易出事,并且蔺风轻的身体还不宜饮酒,她甚至还调制了几大罐水果茶,跟不同式样的几套杯盏一起装在了储物袋里。
“不过衣服我只来得及准备你的,秦大小姐的尺寸我不熟,也没为她制衣过,心里没底。”她查看储物袋内物资时,罗烟纱还提醒。
岳听溪大为感动,郑重收好,决定“投桃报李”:“你有没有特别感兴趣的东西?我在秘境里给你找找。”
罗烟纱还真没考虑过,托着下巴思索了很久,又回房间看了一遍存货,才道:“嗯……能制作布匹的灵植、能酿酒的灵果、看起来能吃的灵兽肉?如果有秘籍,我想要食谱或者锻器方面的。”
来到秦家、被秦大小姐提点之后,她决定趁此良机,把自己以前特别想做的事捡起来学一学。
万一真学成了,说不定还能帮上老友和秦大小姐的忙。
岳听溪一一记下,正要与她告别,又被叫住:“有灵兽蛋的话,我也想要!”
“你打算养灵兽?”岳听溪一讶。
“对!最好是毛茸茸的那种!”罗烟纱点头如捣蒜,“也不瞒你说,我真想过那一日能抱着小猫小狐狸睡觉,可普通的小猫小狐狸寿数有限,妖族又不能养,我就……哎呀!”
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以前身边没人能去秘境,你又一直隐居,我不好意思问……”
“没事儿,我替你瞧瞧。”念着此次进入玄水秘境,应当没有寻觅天材地宝和秘籍以外的事,岳听溪一口应下,“不过我听说灵兽蛋不易得,要是碰巧弄到一只,孵化出来也未必是毛茸茸的灵兽。”
“这个不用担心!不管你带回来什么,我都愿意养!”罗烟纱立即道。
告别老友,岳听溪带着储物袋回寝殿。
经过藏书阁,她听见流畅的琴声,忍不住朝里头瞧了一眼。
孤云在抚琴,秦饮光坐在一旁,一只手托着脸颊,另一只手在桌上打节拍,唇角还勾着,显然对孤云的进步极为满意。
岳听溪便想起,不久前,被秦家长老施了搜魂术的白鹭在地下私狱咽了气,骨灰被孤云带到悬镜城外一条奔流入海的河边,撒得干干净净。
——“她年少时曾说,希望有一日能够如白鹭掠过河水,若不能去天际,便顺流而下,一直入海。”
当时孤云这般跟陪同的秦饮光解释。
无论如何,她们曾经总归做过朋友一场。
很容易被触动的小姑娘一回来就抱着姐姐哭了,呜咽着连连问“怎么会这样”、“她分明应该成为去往天际的那只白鹭”。
那会儿她也站在旁边,看着柔声安抚妹妹的秦大小姐,亦忍不住想了同样的问题。
回到寝殿后,岳听溪开始整理内室洞府中的东西。
身为妖族,她还是更习惯把物件放进内室洞府。
老友赠送的衣服全部收入衣柜挂起来,食物和果茶则装到专门的置物箱里,几套杯盏小心固定在不会掉出来的架子上,最后再用灵石加固了一次内室洞府维持稳定的阵法。
她只顾着收纳新得的物件,全然忘了,还有一只携着淡淡药香的储物袋安静地躺在内室洞府某处不起眼的位置-
因着明日就要开启玄水秘境,岳听溪今日连芥子冰轮都不去了,早早地在寝殿打坐冥想,将状态维持在最佳。
反正乌鹤鞭早已在她和青玉山人、秦大小姐的频繁切磋中用得顺手起来,虽然还算不得“炉火纯青”般的娴熟,但足以收放自如,不必再做额外的练习。
谁知后半夜,她就被秦溯流搭着肩膀轻轻摇醒。
“玄水秘境恐怕后半夜便会开启!”秦溯流点了灯,严肃道,“协助者再度发来了讯息。”
“又是灰蛾收到的?”岳听溪下意识问,话刚出口,她就看见大小姐肩头停着一只灰蛾。
“不错,而且协助者此刻仍在冰川雪谷。”秦溯流蹙眉,“至于这条情报是否有效,又或者是陷阱……我们过去看一眼便知。”
岳听溪能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甚至能够感受得出来,令秦溯流在意的并不是即将开启的玄水秘境,而是那名协助者。
加之青玉山人事先说过,那灰蛾可能等同于天地法则一般的存在,连她也好奇那跟蔺狗位于同一禁地的“协助者”究竟是什么来头了。
“就我们三个?”她边起身边问。
“我母亲、秦家几位长老也一起去。”秦溯流答,顺手把岳听溪睡惯了的白狐毛软垫收入储物袋,“我已经跟母亲讲过了,如果当真是秘境开启,我们提前进入也好。”
岳听溪下意识提醒:“记得留些人下来,饮光、罗烟纱和孤云她们……”
她生怕是陷阱。
“嗯,你不必忧虑,都安排好了。”秦溯流熄了灯,掌中托起灵力凝成的火照明,站在门口。
似是不放心,她又补充了句,“我……秦府上下有经验,你别担心。”
岳听溪动作一顿,但只是应了声,立即跟她一同往外走去。
有经验……是吗。
哪里来的经验呢?
她们来到秦府门口时,蔺风轻也穿戴整齐过来了,腰间挂着一支笛筒。
为了轻便,她将惯用的琴暂时收起来了,以笛子作武器。
岚空明在府外唤出一架小型云舟,与三人一道登上,叮嘱管家看好秦饮光,莫要让小姑娘大半夜追出来,便驾驭云舟朝着玄水秘境开启地点驶去。
几名长老则齐齐穿一身夜行法衣,御刀随行。
云舟静静地驶过夜空,月皎洁,夜风带着黄梅天的潮湿与暑气。
秦溯流母女戒备四周,岳听溪和蔺风轻坐在原位,也看向窗外,谁都没有说话。
“……应该真的是马上就开启。”
大概接近玄水秘境开启地点时,蔺风轻突然开口,“我能感觉到,空气很潮很潮,像是捏一把就能挤出水滴来。”
“运气若不好,一进去恐怕就会进入浅水层。”岚空明沉声道,“既然确定是玄水秘境开启,这云舟一会儿你们直接开走。”
“那您呢?”蔺风轻一怔,“我记得这是您的血契法器……”
“不必在意我,原本云舟便是要留给溯流用的。”岚空明说话时,直接把一枚鱼形信物抛给女儿,“接着,替为娘保管好‘鲸落’。”
离开云舟“鲸落”前,她催动了其表面的三重防御结界,而后才跃出舱门,踏上爱刀,与长老们一同候在半空,退至安全距离,等待秘境开启。
约莫一刻钟后,岳听溪骤然感应到了周围天地灵气的异样流动。
即便有三重防御结界在,整个云舟依然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抓稳了!”秦溯流提醒,随后封闭了云舟所有连通外界的口子,“云舟的停驻位置很好,我们可以借助秘境刚开始的吸力进去!”
岳听溪刚抓好身旁的扶手,就嗅到一股很淡的草木芬芳,低头发现蔺风轻正操控翠绿的藤蔓缠绕上来,将她固定在了座位上。
“……谢谢,有劳了。”她对蔺风轻道谢。
蔺风轻忙摆手,“不客气,我、我也只是太紧张了,想做点什么事分散一下注意力。”
她话音刚落,云舟便猛地往下一坠,继而有些不受控制地朝某个方向栽去。
岳听溪反倒一点都不担心,她是认真锻体的妖族,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把两位大小姐往内室洞府一塞,然后直接以妖身扛住秘境的灵力乱流,有百年修为和足够的灵石供能,这点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幸而她的计划并没有派上用场,不多时,云舟沉入水中,慢慢往下降落,方才的灵力乱流如同退潮一般远去,仿佛一场梦。
“到浅水层了。”秦溯流不知何时展开了之前的地图,挂在墙上,“我们进来得早,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引起周边灵物的注意。不过以防万一,暂时还是留在云舟里吧。”
“那我们先易容?”蔺风轻提议。
秦溯流没意见,招出水镜放在一旁,跟她一起开始易容。
岳听溪得等秦溯流用灰蛾施法,干脆趴在已经打开的琉璃镜面上,瞧着外头景象。
说实话,她也是妖生头一回入秘境,更是第一次进水灵力如此充沛的秘境,少不得要好奇。
她看到水呈现出一种介于蓝和绿之间的颜色,又见颜色尤其鲜艳、但跟观鱼小榭的锦鲤长得完全两样的鱼群从眼前游过,一种奇异的亲切感自心底升起,令她十分想要化出妖身、一头扎入水中,和它们一起遨游。
但一想到“水”,她猛地回过神,转头看向秦溯流:“你还好吗,溯流姑娘?”
——秦大小姐是火灵根,最讨厌这种到处都是水的地方,尽管之前她们已经在芥子冰轮里训练过很多次,但这种厌恶是天生的。
“我很好,但是这很奇怪。”秦溯流的话令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像平日里待在陆地上一样。”
“这确实奇怪。”蔺风轻点头附和,“我能感应到周围充满了水灵力,但它们似乎不足以让秦姐姐难受?”
岳听溪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难不成,你让灰蛾对你施加过‘隔绝’法术,并且忘了撤去?”
既然“隔绝”连蔺风轻的病都能暂时隔开,对付水灵力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不曾,浅水层还不至于动用‘隔绝’。”秦溯流正要摇头,忽而有所感*知,忙看向肩膀。
灰蛾安静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秦溯流深吸一口气,用灵力裹住了它。
果然在灵力裹实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令自己难受的水灵力。
“……是它自己干的。”散去灵力,秦溯流神情复杂地解释道。
“那它好体贴啊!”蔺风轻讶然,“就像是知道你不喜欢水灵力一样。”
秦溯流没吭声,继续对自己使用易容术。
关于灰蛾的真正来历,她连岳听溪也不曾告诉。
那是一场“交易”,她死后在那方飘悬着无数暗金色文字的空间里,允诺了某个存在一些事,待到回溯时间、重返人世后,身旁便多了这么一只灰蛾。
灰蛾能做许多事,是被那个存在派来协助她的,能够最大限度保证她与她想要守护之人的安全。
但她一直当灰蛾是个需要下达命令才会行动的“工具”,而非灵兽那样存在自我意识的生灵。
刚才的发现着实令她意外。
灰蛾的主动也引起了岳听溪的注意。
如果灰蛾当真是与天道、法则息息相关的存在,这是否算是……她们正被天道窥视?
不然灰蛾又怎会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悄悄动用“隔绝”。
……不对,被窥视的未必是“她们”,或许只是秦溯流一人被窥视。
以岳听溪目前的知识储备,她判断不出来这算什么,只得先记下这事,看向秦溯流的眼神亦变得复杂。
——“她仍在藏、仍在装!”
青玉山人先前的话在她脑中响起。
秦大小姐……果然在那个暗金色文字空间里经历过什么吧?-
易容模样是之前就已经定下来的,两位大小姐很快调整好了各自的新面貌,该轮到岳听溪了。
云舟的内部空间很大,秦溯流告诉蔺风轻该如何驾驭云舟之后,便领着岳听溪去了休息的房间。
为岳听溪易容时,秦溯流明显察觉到了她的不悦。
她想了想,猜测道:“听溪姑娘是不是第一次坐云舟?”
“嗯,我平日里只坐那片小叶子,下山后便是你的飞轿,都很稳当。”岳听溪心不在焉地道。
“既然如此,若你感觉到不适,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和蔺姑娘。”秦溯流道,“凡人乘船会‘晕船’,头晕恶心,修士乘坐云舟也会有类似的情况。吃些对症的灵丹,很快就会好转。”
岳听溪应了声,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误会了什么,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还挺敏锐嘛,连她不高兴都感觉出来了。
但她决计不会跟大小姐解释真正的缘由,干脆道:“那我吃一枚灵丹试试?”
几个呼吸后,一枚浅青色的丹丸递到了她面前。
岳听溪的双手还在接受灰蛾的法术,她不愿给秦溯流喂自己的机会,直接低头,舌头一卷,将那丹丸送入口中。
……然后她就感觉到秦溯流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冰凉的药香自口中散开,岳听溪仔细体会一番,还真挺舒服的,忍不住向秦溯流问了药方,打算回头炼制一点当糖吃,特别是从芥子冰轮里出来之后。
秦溯流一边冷静作答,一边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易容术上。
然而掌心那点小小的热度不仅没消,还扩散开了,令她有种起了鸡皮疙瘩的感觉,这是从未有过的。
但想来也是,不管什么时候,听溪姐姐都不会像刚才那样吃她掌心的东西。
虽然不明白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可她感觉到了心中不住翻腾的喜悦——那应当,算好现象吧?
【作者有话说】
蛇蛇:只是在吃[药丸]
大小姐:[黄心]
35
第35章
◎好吃吗?◎
易容完毕,“聆涧”、“霓望舒”和“云净”三人一齐坐在了主舱。
云舟在浅水层稳住船体后,开始主动下降。
根据不知名协助者提供的地图推算,以云舟的速度,大概需要两日才能抵达“遗迹层”。
“但这是最顺利的情况。”秦溯流提醒,“浅水层到处都是漩涡与乱流,还有自古生长于此处的水中灵兽会追寻灵力过来狩猎。用不着到明日,玄水秘境开启之后,有心人便会趁夜陆续进入,而进入的修士多了,对于那些灵兽而言,便是进食时间。”
“我最擅长操控的飞行法器也是云舟,如果你们需要外出战斗,或是狩猎灵兽,我可以留在这里为你们安定‘大后方’。”蔺风轻很清楚自己作战能力有限,主动提议。
“那么我来打头阵吧。”岳听溪也道,“我是水灵根,至少在浅水层,我活动就跟在平地上没区别。”
她看向秦溯流,“现在有灰蛾帮忙,如果环境对你的行动影响不大,就按出发前的计划来。”
考虑到玄水秘境环境特殊,出发之前,三人都抽空根据情报制定了应对诸多情况的方案,以便进入之后第一时间执行最有效的。
只不过她们先前都没有入秘境的经历,他人口中听来的情况仅供参考,再周密的计划,到了实地都得调整。
云舟继续下沉,岳听溪闲来无事,看向停在秦溯流肩头的灰蛾。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次是她晓得灰蛾的存在以来,灰蛾第一次主动,不然秦溯流不至于那么惊讶。
一个工具一样的“东西”,为何入了秘境突然主动了?
她思来想去,便想到了秘境乃是上古神明遗迹,而“神明”往往又与“天道”有所联系,虽然世人并不曾见过真正的神明,但祂们总归是一种几乎等同于法则的高深种族。
若按照这个思路推测,这灰蛾入了玄水秘境,也许就像她回了溪山?尽管山中并不只有她一位妖,她在里头亦有无边底气,更比任何一个外人要熟悉周边环境。
并且她在溪山不必隐藏妖族身份,既然如此,在山中能发挥的实力,理论上必然比在山外更强。
变得更强的灰蛾啊……除了主动而体贴地施展“隔绝”法术,它还会什么呢?
岳听溪还在肆意发散思维,只觉放在外头监视的灵识突然被触动。
“……灵力流向明显变了,开始往某一处聚拢。”她凝神感受,并告诉同伴们,还调动自己的灵力模拟灵力流向,“这是乱流?还是漩涡?”
乱流只是偶尔会出现的紊乱水灵力组成的秘境内自然现象,大概就像冬月走在路上突然被携着冰粒子的狂风吹了一脸。
而漩涡则是小型传送阵,随机出现,随机传送。
虽然地图上标出了每个漩涡对应的点位及传送落点,但她们才进入浅水层,周围暂时也没有出现标志性的灵植或灵兽群,很难确定当前所在位置。
“是漩涡。”秦溯流沉声做出判断,“若不想传送走,就得多燃些灵石,尽快绕开。”
“我倒觉得这也是个契机。”岳听溪却道,“万一传送到周围有东西的地方,也好通过地图确认所在位置。毕竟浅水层之下就是遗迹层,而遗迹层中又不便云舟这种大型飞行法器穿行。”
“听溪……聆涧姑娘所言极是,尽快确定落点,也好为我们省点寻到秘宝的时间。”蔺风轻赞同。
秦溯流嗯了声,开始巩固云舟的各处结界,准备进入漩涡。
但就在即将栽进灵力乱流前,她忽然对灰蛾说:“能‘定位’么?”
灰蛾一如既往安静,只是振翅幅度大了些,柔和的灰色光芒似鳞粉一样被抖落,飘向舱壁,转眼间穿墙而出。
下一瞬,岳听溪只觉云舟剧烈晃动起来。
这感觉倒是有点像她们刚进秘境那时候,但水灵力的状态比进入时更为糟。
被漩涡卷着晃了十几下之后,岳听溪总算明白之前那颗缓解晕船的药丸究竟会用在何时了。
果然云舟刚稳定,她就被秦溯流递了一枚浅青色丹丸。
这回蔺大小姐也有份,她本就体弱,哪怕有灰蛾“隔绝”顽疾,身体的虚弱也不是短短几日闭关就能恢复正常的,匆匆服了药之后,她便皱眉打坐调息。
“我们到哪里了?”岳听溪吞下药,边化开药力,边看向正在打开的琉璃镜面。
……然后她就看到外头黑压压一片,长着满口锯齿尖牙的古怪灵兽一条挤一条,明明形似鲤鱼,肚皮底下却长着六只粉色的四趾脚,挤在最前面的已经开始撞云舟的琉璃镜面了。
“这也太有东西了!”岳听溪还从未见过这等景象,惊叹一声,立即唤出乌鹤鞭,直接瞬移至云舟外。
她故意搅动周围水灵力,吸引怪鱼们的注意力,而后挥出乌鹤鞭,一圈圈卷向最先朝自己撞来的怪鱼。
那怪鱼体积大,反应并不慢,一口咬在乌鹤鞭上,试图利用一口尖牙将之咬碎。
这正合岳听溪意,她往鞭中蓄了多种剧毒,正好拿这群家伙试试效果!
她立即控制鞭中灵力,释放一种剧毒,毒素入鱼口只需几个呼吸间,那怪鱼便口吐白沫翻了肚皮,下坠的鱼身瞬间遭到了紧随它之后的其它怪鱼啃噬。
一缕缕血顿时从大怪鱼身上渗出,这场单方面的无情掠夺看得岳听溪毛骨悚然。
不过她出来只是为了驱逐怪鱼,既然怪鱼们已经有了新目标,她赶紧收回乌鹤鞭,游向不远处的云舟。
期间还有三只体型小些的怪鱼发现她要逃,不知为何抛下即将到嘴边的鱼肉追过来。
十八只粉色小脚划着水,看得岳听溪头皮发麻,连毒都懒得用了,挥鞭给它们一鱼一抽。
两条怪鱼被当场抽翻,第三条也许是鳞片厚实些,只被抽得抽搐一阵,就带着一股血追上。
岳听溪看着那股拖得长长的血线就皱了眉——血有腥味,如果让这家伙一直跟着,其它怪鱼只怕也会很快追过来。
眼见着云舟近在前方,她单手结印,将凝成的一枚冰锥用力投掷出去。
那冰锥狭长,直接刺破张开的鱼口,贯穿而过,这一下总算让那怪鱼顿在原处,没一会儿就翻了肚皮。
岳听溪毫发无损地返回云舟,一到主舱就道:“查一查,有那些六脚怪鱼的区域在地图上哪里。”
说话时,她自己也看向了挂在墙上的地图,却是看得一怔。
有两个传送点——漩涡及其对应落点,此刻正冒着一层银光。
“我已经让灰蛾‘定位’好了。”秦溯流答,“不过这回我们运气不好,这个地方距离遗迹层最有可能藏宝的区域太远了。”
“那继续撞漩涡?”岳听溪指了指距离这儿最近的另一个点。
“不妥,云舟损耗太大,收获不定。”秦溯流摇头,“我先尽量避着漩涡开一会儿。”
法器都是有承受能力的,损耗到达一定程度就会报废,那时候只能找锻器师修补,或者拆了融掉重新锻造。
不过,像云舟这种常用的飞行法器总会施加一些自我修复的法阵,避着漩涡,也是给云舟一个“休息”的时间。
“行吧,我们只能跟怪鱼相处一会儿了。”一想起刚才所见景象,岳听溪依然感觉浑身不自在,“对了,那鱼好像叫‘鮯鮯鱼’?”
关于玄水秘境的情报里,自然也有《灵兽图鉴》之类。
岳听溪虽从头到尾翻过一遍,奈何里头的灵兽太多了,又因为长得千奇百怪,记录、整理者只好以浅水层、遗迹层和深水层区分,名字也怪里怪气,她实在记不全。
秦溯流点了点头,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是蔺风轻好奇地看过来:“既然是鱼……能吃吗?”
岳听溪:……?
愣神之际,她想起昨日刚被罗烟纱拜托过,希望她给自己带些看起来能吃的灵兽肉。
但鮯鮯鱼……
“它们长了六只脚,这怎么吃?”她下意识问。
“螃蟹有八只脚,不是一样能吃吗?”蔺风轻反问。
岳听溪居然觉得这话好有道理!不由得托着下巴陷入思考。
随后她就听见了翻书声。
“《异兽食谱》确实提过,鮯鮯鱼鲜美,但它们性情凶悍、嗜血,狩猎者反而容易被吃。”
她循声抬头,就见秦溯流捧着一本册子认真道。
岳听溪着实没想到,她们进入秘境后第一件烦恼的事,居然是为了一种怪鱼能不能吃、好不好吃!
不过这轻松的讨论氛围也缓解了她心理上的不适,再出去面对那群怪鱼、看到它们的六只脚时,她已经开始思考是切下来清炖,还是腌一腌当泡椒凤爪一样吃。
尽管如此,至少这一批鮯鮯鱼是不能吃了——最开始那只大的被她用剧毒放倒,其它鱼吃了它的肉,不多时亦会毒发。
哪怕她们有解药,也不至于为了一时兴起的口腹之欲中毒。
跟鱼们交战时,岳听溪顺势调整了一下对乌鹤鞭的运用,并将鮯鮯鱼的进攻、防守方式及特性记下。
她之前在芥子冰轮里的模拟战斗都是跟人打,有的招式对上灵兽,效果要差一些,她得尽快丰富自己对玄水秘境内灵兽的认知。
就这样约莫跟鱼锻炼了半个时辰,她放出的灵识探到了新的灵力乱流。
那并非附近漩涡,而是漩涡将新进来的修士带到了此地。
“我要回来,还是观察?”岳听溪第一时间通过灰蛾联络秦溯流。
“你回来休息。”秦溯流特意强调了后边二字。
岳听溪确实也跟鱼打累了,返回云舟跟秦大小姐坐一起,靠在软椅上闭目小憩。
“金丹后期修士两名,看衣着打扮,是刀海堂的弟子。”
不多时,她听秦溯流道。
“可他们不是习惯人多出门吗?”回忆自己在人界规则书上看到的记载,岳听溪诧异问。
“的确,现下恐怕是跟大部队走散了。”秦溯流淡淡道,“不过,这个境界的刀海堂弟子真不至于连鱼都打不过,不必管,且看戏吧。”
岳听溪就没管了。
结果她重新闭上眼睛还没一会儿,就听“看戏”的蔺风轻轻咦一声:“他们好像在被鮯鮯鱼追着咬?”
“想来应是打算抓活的,新鲜鮯鮯鱼倒是能在琳琅阁酒楼卖出高价。”而后是秦溯流的解释。
一听“卖出高价”,岳听溪立即坐正身体。
她虽然不算缺灵石,但既然有赚钱的机会近在咫尺,哪里能放过!
至于剧毒,给鱼喂解药之后再在云舟内养个几日,不就能把毒排尽了?
只是她刚要兴高采烈冲出云舟,就被秦大小姐喊住:“你要去哪里?”
“抓活的,卖高价。”岳听溪答。
她注意到自己说出这几个字之后,大小姐脸上轻松自在的神情莫名有种“裂开”的感觉。
下一刻,她就被秦溯流“请”回了座位。
“你若缺灵石,找我要。”财大气粗的秦大小姐淡淡道,“不必去跟他们争生意。”
“但是感觉不一样。”岳听溪现下跟她混得稍微熟了些,便试图说服她,“亲手做生意赚来的银钱灵石,握在手里更快乐。”
她其实本来想说“更踏实”,又担心秦溯流误会,便稍作替换。
然而大小姐的神情依然不见好转。
岳听溪的心思就从“活鱼卖高价”转到了这人身上。
她开始好奇大小姐为何面色不悦。
旁观的蔺风轻忙解围:“秦姐姐的意思是……出门在外,争生意容易被记恨,尤其在秘境里。”
这倒确实是岳听溪忽略的细节,毕竟她认为“先到先得”、“强者有资格得”,抢不过鱼自然是技不如人,经蔺姑娘一提醒,她才想起人族有许多“小心眼”和“红眼病”,为了小利益被这群人缠上,实属晦气。
于是她便踏实留在云舟内,甚至还取出食盒,跟两位大小姐分食罗烟纱秘制的肉脯和栗羊羹。
谁知“山不来就我,我偏来就山”,她们三个在远处安静看戏,刀海堂那两名男弟子却领着一小群鮯鮯鱼找上来。
一个说“道友你这般不仁义,怎好袖手旁观”,另一个道“我们若被鱼怪吃了,下一个便轮到你们”,前一个又打圆场“若能活捉鮯鮯鱼,出去之后少不了道友的灵石”,话里话外都是谴责她们不作为。
岳听溪只觉莫名其妙,她不去抢生意也就算了,这两人竟敢厚着脸皮过来举着道德大旗逼她们出手?
她正要出去理论,又被秦溯流拦住:“我去会会他们。”
然后她就看着大小姐的身影一晃而过,转眼出现在那两名男弟子面前。
先开口那人一见是女子还愣了一下,不等他开口,两股刀气便将他掀飞出去。
岳听溪看得真切,两道刀气一道割在唇上,一道割在脖子,但故意避开了容易大出血的位置。
“再敢聒噪半句,就把你们脑袋割下来喂鱼。”
——大小姐平日里对自己客气有加,岳听溪险些都要忘了,这是个霸道跋扈的主子。
只是两刀的威慑,就惊跑了这两名刀海堂弟子。
另一人不甘心,离开时似乎还骂了句什么,秦溯流赶上去又是一刀,圆弧形的刀气绕着那人脖子割了一圈,吓得他捂着脖子叫得凄惨,再不敢拖沓,赶紧与同伴逃走,身后那群鮯鮯鱼嗅着血腥味,跟得更紧了。
“对付这种无赖,不必讲道理,震慑便是。”
在外头洗了刀身,秦大小姐收刀回舟,与她们解释,“否则他们便找到了突破口,死缠不放,嘴里也无半点尊重。”
“那,若是无赖不服气,抱团结伴而来呢?”蔺风轻问。
“恐怕他们会有胆无命吧。”秦溯流平静地道了句骇人的话。
看到这般的秦大小姐,岳听溪总会下意识去想,这人究竟是惯来如此,还是……受了前世记忆的影响。
不管怎样,无赖是成功赶走了,她也没了捉鱼卖钱的兴致,姑且放过鮯鮯鱼一马。
趁着云舟自我修复结束,秦溯流开到了又一处漩涡前,巩固云舟结界,主动撞入其中。
这回岳听溪有了经验,云舟剧烈晃动时,她甚至还能分心去盯着墙上的地图看。
晃动至快要停下时,果见银光开始朝某一个点聚拢,想必就是秦溯流所说的“定位”法术了。
——灰蛾在帮她们标记每一处漩涡与传送落点。
这也就间接证明了,那位不知名协助者送来的地图是确凿有用的,天道与法则的力量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坑她们。
出了漩涡传送,到了新地方,琉璃镜面外的飞行法器也多了起来。
“这里倒是距离遗迹层的藏宝地近了。”秦溯流看着地图道,“只不过,聚集修士太多,若不想频繁战斗,还是得避开为好。”
她们虽然不畏惧战斗,但并不太想与进来的人或妖战斗。
“再往东南方向开一开吧。”岳听溪点头。
云舟一边下沉,一边往东南方向去。
现下只是在浅水层,考虑到流水会限制武技和法术的发挥,众修士默契地选择保留实力,一路暂时相安无事。
只是,人修如此,不代表妖族也遵循这番默认的规则。
岳听溪正喝着西瓜汁果茶,忽然感应到腥臭味,皱着眉拿灵识细探,只见一张血盆大口朝着云舟噬来!
倒不是要吃了云舟,而是破坏云舟,甚至摧毁它。
“是会巨化身躯的妖族!”她马上提醒。
恰巧云舟刚经历了一番传送,自我修复法阵刚开始运转,正好是舟身最脆弱的关键时刻。
“那家伙怕是盯上我们了。”秦溯流不慌不忙撒了一把灵石入供能槽,又将自己的血契刀深深刺入另一个窄槽。
“我也来帮忙!”蔺风轻迅速拿出玉笛,吹奏曲子,丝缕翠绿灵力自笛声飘出,附着上秦溯流的刀身。
岳听溪负责查看外界情况。
她“看到”无数刀影划向那张大口,待那大口转过去、稍微合拢的瞬间,翠色藤蔓骤然形成一张大网,在刀气的协助下一把包住那只大嘴巴!
这下岳听溪可看清了,那是一只巨大的鳄鱼妖,即便嘴巴被藤蔓缠紧,它依然能扭身朝云舟甩来几个人合抱粗的肥尾巴!
她略作思考,瞬移至云舟外,朝着鳄鱼尾巴甩出乌鹤鞭。
青玉山人说,她如今已掌握八成“如何让鞭子如同她的蛇身一样使”,她确信自己这一击必然能配合两位大小姐击退鳄鱼妖。
就在鞭身即将和鳄鱼尾巴接触时,她忽然看见一道不起眼的银灰色自鞭子上闪过。
下一瞬,乌鹤鞭蓦地巨化十倍!
只一下,就把鳄鱼妖抽得在水中连翻五个跟头,如果此刻位于空中,它几乎是倒飞了出去。
想来鳄鱼妖也被抽懵了,不仅没追过来继续捣乱,翻过肚皮之后立马游走了。
回归云舟,岳听溪下意识看向自己的那只灰蛾。
小家伙一动不动,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但刚才的银灰色光芒很明显是它的法术,她们之中,也只有它的“灵力”是这种颜色,又灰又银的。
“应该不是我的错觉,自从来到这里,灰蛾好像真的更主动了。”于是她道。
“好事。”秦溯流只道。
“说不定我们再往深处探探,还能找到它遗留的更多线索呢。”蔺风轻道,“我从前听说过,不论神明还是天道若要指引人,必定是一步一步来,不能一下子告知全部,否则被指引者会受不住。”
“还有这种事?”岳听溪不由得想起那方暗金色文字空间。
要是蔺姑娘随口的猜测是真的,那她死后得知世界的真相便是第一步,重活一世再遇灰蛾,莫非是第二步?
现在呢?她又走到了哪一步?
……她们究竟是在以自己的意志寻找指引,还是被指引者当作棋子前行?
这令岳听溪有些不悦地蹙起眉,但她没说什么,又看了几眼灰蛾,干脆将目光投向一直带着灰蛾的秦溯流。
结果又见这位大小姐脸色难看。
不过这回秦溯流倒是开口了:“以后碰上妖族,你不许离开云舟。”
不曾妖化的听溪姐姐,在那巨化妖族面前便如一只蝼蚁,她真怕她被对方吃了。
【作者有话说】
只有你听溪姐姐吃别妖的份儿[饭饭]-
鮯鮯鱼:有鱼焉,其状如鲤,而六足鸟尾,名曰鮯鮯之鱼,其鸣自訆。——《山海经卷四东山经》
写的时候稍微给它魔改了一点东西[狗头叼玫瑰]
36
第36章
◎我不放心,得去陪她!◎
岳听溪并没有猜到秦溯流真正在想什么,不过这个提议目前她倒是很认同——以正受到限制的人身去对抗妖身,不仅处处不方便,更容易落入下风。
于是她点头应了声好,但落座时,却挑选了距离窄槽最近的位置,以便像蔺风轻刚才那样,随时支援秦溯流。
“对了,刚才灰蛾也主动帮我了!”见无人或妖再靠近,她立即将进来时便想说的话告知二人,“它趁我的长鞭即将落到鳄鱼妖身上,施了巨化的法术,而且时机正好!”
她特意强调了最后几字,又道,“之前溯流姑娘入浅水层也并未感觉到难受,甚至从进来的瞬间就没有不适,说不定也是灰蛾特意为之!”
“这说明什么?灰蛾帮忙不仅主动,还算准了最佳协助时间!不早不晚,不至于让力量浪费。”
听罢她的推测,两位大小姐都怔了怔。
“……但这也反映出一个问题。”蔺风轻道,“我只以我的经历与经验来讲,如果一个人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力,那么这个人一般是不太在意施法损耗的。”
“反而是像我这样,在运用灵力方面有着某种不足或是限制,才会提前算好下一个事件里的出手时机。”
“应当只是有所限制。”秦溯流接过话,否认了“不足”的可能性,“不过,灰蛾既然愿意主动帮忙,想必心中有底,就当是‘锦上添花’吧。”
岳听溪心想也是,这两件小事就算没有灰蛾,她们也能轻松解决。
没了碍事之妖,云舟继续往东南方向下沉、行驶。
不知为何,后方很快也跟了几艘飞行法器,但并未像刀海堂弟子那样恬不知耻地凑上来,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据说很多修士进入秘境之后,若没有什么经验,也不曾拥有地图,便会跟着路上看到的强者走。”发现一人一妖都在好奇看窗外,秦溯流解释,“有强者一块肉吃,便有他们一口汤喝。”
“原来如此,想蹭我们的机缘啊!”岳听溪懂了,“那到时候需要甩掉吗?”
“依我心意,理应全部甩掉。”秦溯流淡淡道,“但若并不是什么值得多看一眼的秘宝,给了便给了。”
想要尽快将修为提升到能与蔺朝曜抗衡的境界,她需要的是品质尽可能最上乘的秘宝,无论法器、灵药还是上古秘籍。
次些的就剩给那些尾随者,免得到时候他们不知好歹上来添乱,或是设计让他们先行探路,如此一来,她们也能少些战斗。
尾随者们只想浅浅分一杯羹,一路与她们相安无事。
岳听溪却总觉得过分安逸了,仿佛前头有什么“大的”正等着她们。
然而她不曾入过秘境,只在出发之前听蔺风轻提过“浅水层有点棘手”,在《世事书》中看过一些与凶险妖兽战斗的描述,再就是近段时间搜寻来的各种情报,一时间竟也推测不出将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又过一刻钟,这种危险的预感骤然变得强烈。
“戒备!”直觉令岳听溪当即喊出声。
下一瞬,云舟剧烈一晃!
“抓稳,刚才已经开启防御屏障了。”秦溯流早有预料,从容不迫地往供能槽内丢灵石,“是好几艘飞行法器一齐攻击‘鲸落’,看样子那些家伙也并非良善之辈。”
能像这样几乎悄无声息地发动一次集体攻击,想必是联手为之。
“既然如此,那就都杀了吧。”
而后,竟是她们之中看似最柔弱的蔺风轻下了判断!
注意到岳听溪惊愕的目光,蔺风轻笑了笑,“别看我虚弱,怎么说也是一门之主的亲妹妹,更何况……久病的人内心总有一片化不去的黑暗,我并没有你想得那般纯粹。”
她仍然是温和柔软的笑容,手中动作并不慢,唤出一把五弦琵琶,起手便是一首杀气腾腾的杀伐之曲!
因着秦溯流源源不断投入供能槽的灵石,她的法术亦得以在最完整的状态下施展。
翠色灵力自云舟底下伸出,并未像先前那样化作藤蔓形体,而是直接以流光模样迎上袭来的无数密集灵力箭,快如迅雷,一一将它们贯穿!
这并不算结束,穿透灵力箭的刹那,翠色流光吞噬了它们,同样化作箭矢形状,攻向一切来处!
一艘小型飞舟距离她们最近,猝不及防被击中。
翠色箭矢没入舟身,起先并无异样,正当岳听溪与舟内修士以为攻击已经被化解,下一瞬,整艘飞舟蓦地炸开!
数不清的藤蔓密密麻麻穿破舟壁,一缕缕血自它们穿破的洞孔内渗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于水中。
岳听溪简直看傻眼了,定了定神,却又觉得很合情合理——如果蔺风轻对自己的实力没有清晰的认知,秦大小姐也不可能主动邀请她一起探秘境。
这两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一个敢邀请,另一个就敢应。
她又看向那些尾随而来的人。
蔺大小姐非常高明,一出手便是杀招,杀一儆百,尾随者们既然敢攻击她们,应当也是充分考虑过了自己拥有的法器水平,毕竟她们不久前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击退了一条鳄鱼妖,而且手段很明显,只要尾随者们不是傻子,便一定会使出全力袭击,争取一下就得手。
而她们的反击手段迅速又残忍,以一整艘飞舟的毁灭、内中修士的惨死来警告尾随者们:如果想死无全尸,大可再试试。
来自尾随者们的攻击戛然而止,但蔺风轻并未停止弹奏。
琵琶音逐渐变得癫狂,她拨弦的手快出残影,脸上温柔的神情逐渐变为嘲弄般的冷笑。
岳听溪只觉灵力在疯狂聚向云舟与尾随者们之间的空间,不多时,一棵灵力化作的巨树在水中显形,难以用常理想象的巨大树干如同一堵难以攻破的城墙,盘虬的枝杈抽向每一艘仍然试图靠近的飞舟。
“差不多了。”秦溯流沉声提醒,“你的身体受不了。”
蔺风轻没有应,但拨弦的动作逐渐放缓。
而秦溯流趁此机会一提航速,紧接着,云舟的隐匿屏障成功开启,彻底离开了尾随者们的视线。
约莫又往下沉了半刻钟,蔺风轻才停止拨弦,收起琵琶,而后捂着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
“蔺姑娘!”嗅到血腥味,岳听溪赶紧找药,却被蔺风轻摆着手阻止。
“她没事,只是动用了高阶术法‘建木幻形’,重现了上古建木的幻象,消耗太大,身体有点撑不住,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秦溯流倒是一点也不着急,“你就当……她迫不及待想试试推演多年的法术,趁机大闹一场。”
岳听溪半信半疑地点着头,下意识看向蔺风轻,只见她眼中的疯狂尽数退去,温和的笑容又一次出现在了她脸上,不过这回带了点儿得意。
……她决定以后好好对待丹修或者医修,刚刚的景象着实超乎她的预想了。
“不过,这么大型的法术,会不会引起那些人对施术者身份的猜疑啊?”岳听溪忽然想起这件很重要的事。
“应当不会,‘建木幻形’是我娘百年前便从秘境找到的上古秘籍,但因其发动条件苛刻,施术者必须极其亲和自然,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修习它,故而一直封存于宗内最深的宝库。”蔺风轻已经缓过来,轻声解释,“此事……唯有几名早就退隐的长老,和我已故的双亲知晓。”
听她提及已逝的双亲,岳听溪张了张口,说不出“那就好”,干脆给她递了些帮忙缓解灵力消耗过大后遗症*的灵药,而后将注意力再度投向琉璃镜面之外。
无舟再跟来-
次日清晨,秦府。
秦饮光一睁眼就发现枕旁停了一只灰蛾。
因着先前在姐姐那里见过灰蛾,她便以为是姐姐在哪里捉来的灵物,正要引着它去找姐姐,谁知灰蛾主动朝她飞了过来。
秦饮光下意识闭上眼,感觉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触碰到了自己眉心,下一瞬,脑中便出现了一片汪洋。
而后是汪洋中的一架云舟,正在缓缓下沉。
她自然认出了母亲的云舟,先是困惑,而后突然明白过来——玄水秘境提前开启,姐姐她们恐怕昨晚就进去了!
没能正式告别,道一声“一路顺遂”或者“武运昌隆”,秦饮光十分懊恼。
但这份懊恼很快被脑中出现的景象一点一点抚平了。
不过,若是岳听溪三人亦看到这些景象,便会发现血腥的一幕幕皆被隐去了。
“原来如此,是姐姐派你来给我排忧解闷吧?”少女睁开眼,看向已经回到枕边的灰蛾,不禁笑了笑,“虽然没有好好送别,但能看到姐姐她们一路的旅行也不错,真是再好不过了!”
灰蛾抬起小爪子梳了梳自己的触角,振了振翅膀,瞧着似乎也很快乐-
玄水秘境,浅水层中部。
云舟行至中午,岳听溪又察觉到灵力乱流突然出现在周围。
这儿到处都是与她最适配的水灵力,她现在已经完全习惯用外放的灵识去判断遇到的情况了,沉下心感受一阵,皱眉啧声道:“底下突然形成了一个漩涡!以‘鲸落’现在的速度恐怕避不开!”
之前等蔺风轻完全缓过来后,她又讨教了一番关于浅水层为何棘手。
蔺大小姐便解释说,唯有大型传送漩涡的位置是固定的,小型传送漩涡会随机出现,运气不好就只能认栽,被扔到远离遗迹层的地方去。
现在她们遭遇的就是这种情况。
要想凭借云舟绕开是不可能了,但如果是相比云舟而言格外娇小的人身或灵活的妖身,倒是可以试一试。
这时候岳听溪就很厌恶自身的限制了——如果她能在人前现出妖身,那就可以直接把两位大小姐往内室洞府一装,自己凭借妖身绕开漩涡,游到安全处再将人放出来。
想归想,她决定听秦溯流的安排。
“不躲了,就当完善地图。”秦溯流直接强化防御屏障,云舟主动朝着漩涡直直冲去。
岳听溪则唤出乌鹤鞭握紧,蔺风轻也一脸严肃,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伴随时间推移,进入玄水秘境的修士越来越多,小型漩涡的出现位置是随机的,传送落点却必定是以大漩涡为标准。
每一次传送,她们都必须做好迎战的准备。
舟身剧烈的抖动之中,岳听溪又发现灰蛾开始散发出银、灰二色交织的柔和光芒。
也不知道是在“定位”,还是主动用了更适合此刻的法术。
不过,下一瞬她就得到了答案。
云舟并未通过小型漩涡传送到某处,而是直接穿透了漩涡,去往了漩涡的下方!
岳听溪本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但很快就连舟身的颤抖与晃动都缓了下来,继而恢复平静。
这就好像,漩涡只是一层障眼法似的,可刚才她的感应与即将发生传送时出现的灵力乱流,都做不得假。
“……怎么回事?”她下意识问,随后看向了秦溯流。
但见秦溯流亦面露诧异之色,回过神后,她立即往通向外界的槽内投了一枚灵石。
那灵石被她故意用灵力托着接近上方的小漩涡,当靠近到一定距离时,就在瞬息之间,它突然打着转自行进入小漩涡深处,消失不见!
目睹此景,姑娘们齐齐看向停在秦溯流肩头的灰蛾。
“难道‘隔绝’还能作用在秘境的事物上吗?”蔺风轻陷入沉思,“可秘境分明是上古神明遗迹,就算是浅水层也不例外。”
“既然它能‘隔绝’漩涡的传送,为什么现在才用?”岳听溪不解。
“有一种可能。”秦溯流猜测,“它也未必确定,所以只在避无可避、但我们希望避开的时候,才使出来看看是否奏效。毕竟,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传送发动。”
她话音落下,反应一直呆呆的灰蛾居然点了两下脑袋,仿佛认同了这番推测。
盯着那灰蛾,岳听溪下意识想脱口而出一句“真是邪门了”,又觉得真说出来恐怕有点不尊重天道或者神明的力量,要遭“天谴”,最终还是憋住了。
她听秦溯流问灰蛾:“能否就这样让我们顺利抵达遗迹层?”
灰蛾报之以梳理触角,也不晓得是爱莫能助,还是在装傻。
考虑到它毕竟是个跟神明相近的存在,三人便没再问,没准这家伙心情好了,又会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同一时刻,秦府。
秦饮光倒在了卧榻上,感觉连动一根手指都费劲。
就在方才,她“看到”姐姐们严阵以待,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漩涡传送,便跟着着急,迫切希望她们能够去往没有战斗的区域。
又或者……最好是能够直接穿过漩涡。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在脑中响起。
她其实听不懂那声音究竟说了什么,但能清晰感觉到,那声音在征求她的意见。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她对那声音坚决地道:“我想!”
——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
心念落下时,她全身的灵力与体力一瞬间被抽空了,所幸结果是好的,她“看到”了姐姐们的云舟径直穿过那个小漩涡,顺利朝浅水层更深处驶去。
“听到”姐姐“能否一路都这样”的请求,秦饮光无奈地撇了撇嘴,在汹涌的倦意里合上眼睛。
她倒是也想啊,可她办不到-
穿过小漩涡之后,云舟又遇到了数次乱流,以及又一个随机出现的小漩涡。
好在这回云舟距离小漩涡还算远,秦溯流直接驾驭它绕开了,只不过小漩涡的吸引范围太大,这一绕,不免又偏离了目的地。
而浅水层也即将到底,此行亦不免惹上了盘踞在附近的灵兽。
伴随鸣叫,一条硕大的鱼影在云舟正下方显形,约莫有十架云舟那么大!
“……鸢尾鲸!”蔺风轻几乎是挤着字叫出了那灵兽的名称,“传说中溺亡于浅水层的逝者思念所化,会本能地渴求生者魂魄的大鱼!”
岳听溪只听说过人族赋予“鸢尾花”的寓意,即便之前在记载中见过鸢尾鲸,她也未曾想过她们竟会倒霉遇上这种近乎是传说级别的灵兽!
“怎么个渴求?!”她顿时提高警惕,努力回想记载,“护住神魂的法器是否管用?”
蔺大小姐的回答是即刻找出三种一看就很护魂的法器,二话不说给她塞了一个,告知口诀。
“据说牠会探出无数触须,触之则陷入思念相关的幻境。”秦溯流边更改航行方向、开启全部的防御屏障,边跟岳听溪解释,“那幻境对神魂的损耗,跟你的芥子冰轮有些相似,只不过芥子冰轮只会令人疲倦,而那幻境沉溺太久,却会要了命!”
“那该怎么逃离!”岳听溪干脆直接拿出《灵兽图鉴》狂翻记载,“我的意思是,如果脱出了幻境,又要怎么从牠的地盘上撤走?”
“如果能离开幻境,理论上就不会再被牠纠缠。”蔺风轻接过话,“就好比,你生过一场从别人那里染来的风寒,痊愈之后,下一次就不会染上。”
岳听溪翻书的动作顿了顿,“照这么说,似乎还是进一下幻境更好?毕竟鸢尾鲸是盘踞在浅水层最底部的东西,咱们这回要是避开了,下次再遭遇,依然只能逃走,万一牠恰好就守在通往遗迹层的必经之路上呢?”
“嗯……我觉得这样也可。”蔺风轻微微点头,“但我们不能全部都过去,得挨个来。不如这样,我将护住神魂的法器都拿出,先后顺序就拿掷骰子来定。”
寻常骰子总共六面,她们仨各分到两面,机会很公平。
岳听溪正要应,却见秦溯流挥袖顺走了蔺风轻刚取出的三件法器,搁下一句“我先”,下一瞬,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主舱!
“这人也忒着急了吧?!”岳听溪一惊,忙贴上琉璃镜面往外看,只见秦溯流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往鸢尾鲸所在处御刀而去。
“不必担忧,秦姐姐向来坚定,有她打头阵,我们都可安心。”蔺风轻忙安抚。
岳听溪却没法安心!
青玉山人每一次的警告之言,此刻都在她脑中一遍遍回响:
——“她的神魂与上回那青什么宗的掌门一般肮脏!若非他们都同你有所牵扯,我定不会允许他们踏进溪山半步!”
——“若她当真问心无愧,为何在你面前一直收敛、一直欺瞒?”
“……不行!我不能放任她一个人去!”她越想越觉得这样不行,坚决地对蔺风轻摇了摇头,“蔺姑娘,如果我把大量灵石留下,你能独自将云舟稳在此处吗?”
“自然能,但你……”
“我得去。”岳听溪边说,边在内室洞府找寻盛放灵石的储物袋,“我不放心,得去陪她!”
她想到了她们的上一世。
无论是《世事书》的记载,还是她自己的听闻,秦溯流都在那一世失去了全部。
宠溺她的母亲、她所疼爱的妹妹、拼尽全力将她送出去的族人、她在人界全部的朋友,以及……自己这名昔日恩人。
遗憾太多,思念亦太多,倘若鸢尾鲸的触须能够唤醒那些记忆,那……秦溯流恐怕会彻底取回前世记忆!
她仍然不愿相信青玉山人的话,依旧固执地希望,“阿紫”能够走上完全不一样的道路,并且不要记起从前!
既然如此,她非去不可!
恍惚之间,岳听溪摸到了一个手感很熟悉的储物袋,而潜意识告诉她——里头装了数量非常之多的灵石。
情况紧急,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立即将那储物袋取出,看也不看就放在了蔺风轻面前,随后唤出乌鹤鞭,瞬移至云舟外,把长鞭往身后一抛。
纯白流光闪过,乌鹤鞭化作白鹤双翼,紧紧附着于她后背。
深吸一口气,遥遥望着底下那片巨大的紫色鲸鱼之影,岳听溪往白鹤双翼中注满灵力,以最快的速度追赶秦溯流。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小红包[元宝]
37
第37章
◎共入幻境◎
“思念”构成的幻境会是什么内容?
追赶秦溯流时,岳听溪抓紧时间思考了这个问题。
想要不被鸢尾鲸影响,要么彻底避开牠,要么克服幻境的约束,所以她也必须进一次幻境,然后尽快从中挣扎出来。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
她要怎么阻止秦溯流通过幻境恢复记忆?
按照《灵兽图鉴》的记载,鸢尾鲸伸出的触须,通常来说只能让一个神魂坠入一个幻境,旁人无法干涉。
……或者说,寻常力量无法干涉。
白鹤双翼有着蛇类的特性,在水中飞行一路顺遂,令她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而感应到她们的接近,鸢尾鲸也伸出两条触须,眼见着前一条就要碰到秦溯流的身体!
恰在此刻,秦溯流忽然转过身。
“别来。”
她的传音直接落于岳听溪耳畔,而岳听溪也在同时对灰蛾道:“连通我们的神魂就靠你了!”
下一瞬,寂静与漆黑同时包裹了她们。
岳听溪也是在赌,赌灰蛾的能力足以干涉鸢尾鲸的神魂拘束。
感受着与死无异的寂静,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嗅到一股很熟悉的潮气。
——每逢“黄梅天”,她总能在自己的洞府闻到这股气味,不过她是水灵根,与潮气相伴并没有多少不适,从诞生到现在,那么多年也就这么过来了。
岳听溪睁开眼,周围景象果然是她记忆中溪山的洞府,桌椅陈设就跟自己平日所见一模一样。
神魂相连的赌还是打输了。
不出她所料,她的思念幻境是以溪山为核心。
做提线木偶的那五年,她不管有事无事,都会想到溪山,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逃离青旭宗,回到溪山,身旁还是自己最熟悉的妖们,继续过百年如一日的平静生活。
既然幻境已成,便该想想要如何出去。
岳听溪叹了口气,打算去洞府外转转,再尝试找一下青玉山人,没准还能讨论出离开之法。
怎料她刚推开石门,就看见一抹显眼的紫色小身影从远处奔来。
小家伙很快到了她跟前,仰起脸看她,呼吸声急促。
她是幼年的秦溯流,暂住山中那段时间,自己称她为“阿紫”。
这令岳听溪既诧异又哭笑不得——原来自己最深的思念里,也有阿紫一席之地么?
“你为什么还是来了?”
然而阿紫道出的话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秦溯流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睁眼,竟躺在了溪山的花海中。
她卧的那片地方的确绿意盎然、百花盛开,宁静而安适,是她记忆之中最难忘的景色之一。
可她很清楚,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的确非常怀念儿时在溪山暂居的那段日子,秦家灭门之后,她也将再度见到岳听溪当作活下去、离开妖魔界的执念与动力,只是相比溪山,更能铭刻于她神魂之中的,是母亲、妹妹两位血亲的惨死。
而联想触须碰到自己之前,岳听溪正全速朝自己赶来,两只相同的灰蛾又分别跟着她们,她便隐约有了猜测与答案,只不过还得见到幻境中的岳听溪才能确认。
一高一矮、一妖一人面面相觑,数秒后,岳听溪一把握紧小姑娘的手,牵着她走向洞府。
幻境里没了灰蛾的“隔绝”,秦溯流一进洞就浑身难受,指尖下意识凝聚火灵力,但烧潮气之前,她还是礼貌发问:“我能把这里的潮气烤一下么?”
“随你高兴,秦大小姐。”岳听溪特意强调了称呼,走到桌前坐下,顺势拿出茶具和茶叶,又煮起水。
秦溯流一边释放薄薄一层火灵力,一边忐忑地问:“你怎知……你几时知道是我?”
她想过有朝一日会和岳听溪坦白,却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忘记啦,不过相处久了也不难猜。”岳听溪拉出木椅坐下,托着下巴看她,“虽然你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但那段时光我一直记得。”
只不过,上辈子她亦遭遇太多,记忆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并没有一下子就想起来。
秦溯流沉默了,良久才道:“我不该瞒你。”
她考虑过很多不能说的理由,但最后发现是自己不愿告诉岳听溪,生怕她想起上辈子是被谁人利用,最后又被谁人所杀。
二十年前的岳听溪一时善念起,救下两个孩子,其中一个二十年后强行掳走了她,夺走了她的自由,另一个将她当作对人界发难的垫脚石……任谁也无法轻易原谅那两个孩子的所作所为。
于是她干脆不道明实情,和岳听溪从头开始,没有过往,也就不会有所怨恨,更不会有所期待。
“那我也没跟你相认不是吗?咱俩姑且算扯平了。”岳听溪笑了笑,并不是很想现在就在这件事上刨根究底——不管秦大小姐要赔罪还是要道歉,她们都得先从鸢尾鲸的幻境里出去才行。
待茶水煮沸,她将茶壶递到秦溯流面前,好奇问:“你怎会变回小孩子?莫非是灰蛾相连神魂之后的影响?”
“我无从得知,灰蛾也没有跟进来。”秦溯流摇头,“但我用蔺姑娘的法器护住了神魂,现下暂时还未感觉到这方面的不适。”
“那恐怕是你自己潜意识想变回这副模样。”岳听溪好像有点明白了,“你……很想念那段时光吗?但我并不记得为你或者跟你做过什么至关重要的事。”
那段时光里,波折最大的反而是开头。
命悬一线之际的阿紫被她救上来,而后她们便一起过了一段寻常时光——养伤、摘果、修炼、做吃食……都是岳听溪平日里的生活,于她而言只是身旁多了个活泼的“小炮仗”,一切并未改变太多。
“既然鸢尾鲸认为它是,那就是吧。”秦溯流为自己倒了半杯茶,轻声道,“人已至此,承认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岳听溪点了点头,而后两人又一次双双陷入沉默。
她们都明白,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幻境——蔺风轻还独自待在外头的云舟里。
然而她们的幻境都在溪山,溪山又一派祥和,与传说中的“桃源”无异,她们更不愿做任何可能会危及溪山的事,这该如何破局?
“其实,我刚才出门是打算去见一见青玉山人。”还是岳听溪先打破沉寂,“虽然只是我记忆之中的青玉山人,但多一个人讨论,或许也能多一种思路。”
她记得以前看过一个话本,里头的女主有“解离”之疾,发病时,甚至能跟多个自己对话、吵架,吵着吵着就辩出了纠结之事的结果。
打算去找青玉山人,也是出于这种想法。
秦溯流却不是很想去。
一来未必能讨论出答案,二来……她确实有些怕青玉山人。
毕竟她们现下神魂相连,她的记忆恐怕也会成为幻境的一部分,万一幻境里的青玉山人又一眼看出她神魂肮脏,继而倒豆子似的道出她前世种种经历……听溪姐姐又会如何看待她?
但既然听溪姐姐想去,她便不会拒绝同行。
喝完茶缓了缓神,二人离开洞府,去青玉山人的居所。
身体变为幼年时期,秦溯流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步子变慢了,岳听溪跨一步,她得加快速度走两步才能赶上。
就这样一前一后走了一小段路,岳听溪忽然停下。
“还是老样子吧。”
她说话时,下半截的双腿已然化作漆黑蛇身,不等秦溯流应下,便将尾巴递到她身后,轻轻一拱,让她稳稳地坐在了蛇身上,驮着她向前游动。
“……抱歉,劳你费心了。”秦溯流双手搭在蛇鳞上,颇为不好意思。
那时她摔坏了腿,走路疼得龇牙咧嘴,听溪姐姐便是像这样驮着她,带她熟悉溪山各处。
听溪姐姐驮得很稳当,她甚至可以直接在蛇身上睡过去,等到了地方,再被柔声唤醒。
蛇身轻轻晃荡,她忍不住看向岳听溪依然挺直的后背。
即便遭遇那么多事,欺瞒也好,利用也罢……听溪姐姐哪怕再怒不可遏,仍然愿意用温和的态度待她。
她明知自己配不上这份好,却不肯松手,亦不敢松手,生怕她又一次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面临飞来横祸。
青玉山人的木屋倒是仍在老地方,只是不见其人影。
岳听溪把秦溯流放下,道:“我去她喜欢待的地方找找,你在这等我。”
秦溯流却摇头,试着将灵力聚于双腿,快步赶上她:“我跟你一起。”
如此一来,哪怕青玉山人真的要揭发她隐瞒的全部,她也可第一时间知道听溪姐姐到底听见了什么。
结果她们里里外外找了半天,却只遇见上门帮青玉山人浇菜的银环蛇婵樱。
“你们要找山人啊?”婵樱轻咦一声,“可山人不是前几日就下山了么?”
“下山?”岳听溪一怔,“她去哪里了?”
“就跟往年一样,去人族老友坟头祭拜。”婵樱道,“没意外的话,应该过两日就能回来。你们找她何事啊?”
“一点私事,不着急。”岳听溪谢过她,带着秦溯流准备返回洞府。
“你们如果没急事,有没有兴趣跟我探望一下刚搬来的邻居?”婵樱又喊,“我马上就浇好菜!”
“……我不曾听闻这个时候来过什么‘邻居’。”等她浇菜时,岳听溪皱着眉对秦溯流道,“八大妖山的妖族也很少有所往来,莫非是想隐居的人族?”
不少人族修士会为了避红尘纷乱,进入人迹罕至的深山或者妖山隐居,溪山里倒是也有这种隐士,只不过她记忆之中的这个时期并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既然与记忆冲突,或许是离开幻境的线索。”秦溯流道,“待会儿跟过去看看。”
婵樱很快干完活,领着她们走上一条山道,在前方边哼歌边带路。
“小听溪,这姑娘很黏你嘛!”婵樱道,“好少见,我还记得你说有个人族的老友特别怕蛇。”
“人与人自然不一样。”岳听溪接话,“她不仅不怕蛇,还喜欢被蛇盘。”
反正这儿是记忆构成的幻境,说什么都无所谓。
婵樱“诶”了一声,回头看着坐在蛇身上的秦溯流,弯起眼睛朝她笑,又道:“该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我也听说过,有些人族不仅喜欢被蛇缠着,更希望被蛇吃下,觉得被粉嫩的肉裹在里头很享受……”
岳听溪听得愣住,下一秒立即转身捂住秦溯流的耳朵:“你在孩子面前说什么呢!”
婵樱便“咯咯”笑个不停。
秦溯流任由她救火似的捂自己耳朵,不让她听下去,也没去跟婵樱辩解自己不是真小孩。
在这种记忆构成的幻境里,她们之外的人所说的话,要么是她们曾经听过的,要么……是她们自己想过或说过的。
若是后者,难道是自己表现出来的享受太过明显,让听溪姐姐产生了这般猜测?
她顿时有点难为情,在岳听溪怀中缩了缩脖子,脑中却当真开始想象婵樱描述的景象了。
新来的隐士住得离青玉山人不远,不多时婵樱便带她们到了地方。
然而那方院落与坐在院中晒太阳、练刀的二人,怎么看怎么眼熟。
“喏,是一对母女。”婵樱笑着为她们介绍,“母亲名唤‘岚空明’,女儿叫作‘秦饮光’,都是青玉山人前些日子带来的。不过她们都不愿谈及过往,可能是在人界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你们也别多问。”
她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把人带到就哼着歌离开了。
“我母亲和妹妹断然不会来山中隐居。”婵樱一走,秦溯流就果断道。
“而且年龄也对不上吧,二十年前你妹妹都没出生呢!”岳听溪看向她,“不过,如果你的思念对象是她们,她们会出现在你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也不是不可能。”
相比之下,她觉得溪山确实比人界安全,至少有青玉山人及护山结界守着,尸鬼大军是攻不进来的。
秦溯流没接话,定定地看着院落中的母女俩。
隐约地,她好像明白了这个幻境的构成。
她们神魂相连,故而承载思念的场所也会融合,比如眼前这片地方——溪山之中搭着秦府的院落,一看便知每部分都属于谁的记忆。
除此之外,是氛围与内容。
根据幸存探险者的记录,鸢尾鲸呈现出的幻境多种多样,有些是世外桃源,有些是日夜重复进行的惨痛回忆,总归构筑幻境的目的是将人或者妖困住,这倒是有点类似于传说中的“心魔劫”。
世外桃源理应属于岳听溪记忆的一部分,然而属于她的那部分呢?
那血腥而残酷的部分迟迟不曾出现,甚至还以“隐居”这种过分温和的形式,为她惨死在灭门灾祸中的母亲和妹妹圆了一个归宿。
是因为鸢尾鲸判断出那样的景象困不住她?还是……
“那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岳听溪的声音拉回了秦溯流的思绪,“还是下山去一趟秦府?”
“……打个招呼吧。”秦溯流边说边走上前。
不能去秦府。
说不定溪山便是一种保护手段,不管究竟出于她的意志,还是岳听溪的想法,总之溪山暂时将那些血腥记忆隔绝在外了。
若去秦府,关于秦家灭门的记忆,恐怕会自动构成她最不想让岳听溪看到的景象。
念及此,秦溯流踏进了母女俩的院落。
一见她来,岚空明便收了刀,迎上前柔声唤:“阿沝?你去了哪里?”
“是小妹回来啦?”窝在躺椅上晒太阳的秦饮光也爬起来,笑着来到秦溯流面前,然而这称呼却不太对。
一瞬间,岳听溪和秦溯流都察觉到了古怪。
“不对劲。”秦溯流用力摇了摇头,用尚且稚嫩的声音喃喃,“我同饮光的年纪差得很大,她自会说话、叫人,便一直唤我‘姐姐’,只有我唤她‘小妹’。而我也绝不可能希望她来当姐姐。”
仙门世家倒是没有凡俗那种“传男不传女”的作风,但凡最先出生的孩子,若天赋卓绝,必定是最辛苦的。
而她只希望小妹能一直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若有祸事,她会替小妹扛着。
岳听溪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这不是秦溯流的记忆,更不可能是她这个天生灵物的。
好在母女俩都很友善,一人牵着秦溯流一只手,拉她进屋休息。
岳听溪也被允许入内,穿过跟秦府一模一样的院落、长廊,来到了秦溯流的寝殿。
“母亲说你最近疏于修炼,总是想去找岳姐姐玩儿,我本来想把岳姐姐请来陪你修炼,没想到岳姐姐竟自己来了。”秦饮光笑着说,“岳姐姐要是无事,便在府中留几日,陪我小妹可好?”
这语气也不像是岳听溪认得的秦家二小姐,倒有点像……努力效仿姐姐说话方式的秦饮光。
总归更奇怪了。
岳听溪没有立即应下,低头跟秦溯流交换过眼神,才点头:“好,这几日叨扰了。”
秦溯流的寝殿装潢、摆件也跟秦府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没有岳听溪最喜欢躺的白狐毛软垫,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石床,和秦溯流的小床面对面。
二人便在这方幻境里最可疑的地方住下了。
观鱼小榭也在,但侍奉的仆从一个都没了,平日里烧水做饭洗衣服,都得她们亲自动手。
秦溯流倒是想吃辟谷丹来充饥,奈何储物袋并没有跟她一起进幻境,她翻遍寝殿和秦府的百草殿,也没能找到一粒辟谷丹。
她又几乎没碰过烹饪,只在妖魔界求生时学过些野外烤制妖兽肉与灵果,晚上便只能吃母亲和“姐姐”做的饭。
……谈不上太难吃,但的确不好吃。
吃到最后,她甚至怀疑母亲和小妹从不下厨,大概是因为着实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因着饭是四个人一起吃的,桌上岳听溪就算面对两个幻体,也不好意思评价厨艺,只能在饭后对秦溯流道:“明日开始,我给你们做吃食吧?”
反正她在山中独居的时候,就是自己研究食谱做一日三餐。
秦溯流不想麻烦她,提醒道:“我记得你洞府里有辟谷丹。”
岳听溪考虑几秒,还是回去看了看,带着遗憾归返:“跟你这里一样,一粒也没有。”
也不晓得是因为辟谷丹毫无意义,还是它不如菜肴更能留人。
饭后,二人一同在九里香花田旁打坐冥想,直到岚空明和秦饮光的寝殿熄了灯,她们才回去。
但并不休息,而是拿出纸张,细细研墨。
“整理一下现有情报吧。”岳听溪不由分说端坐桌前,执笔蘸墨,看向秦溯流,“大人的手写字更快,而你的脑子比我转得快。”
就这样分工合作好了。
秦溯流便将自己先前的分析与猜测复述一遍。
岳听溪一一记下,吹干墨迹,一条条认真看下去。
“我觉得目前疑点最大的,还是这座秦府,以及你的家人。”看罢,她道,“首先,这是‘不可能存在的记忆’,哪哪儿都是,包括她们俩会搬入溪山隐居,也包括饮光称呼你为‘小妹’。”
“就算是我们的记忆相融,我也不会把你看作‘小妹’,只当你是‘小姑娘’。人、妖有别,我本无父无母、聚灵而诞,自然不会将任何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曾结义的人当妹妹。”
“所以……我觉得这方幻境应该还融了‘第三者’的记忆。”尽管这个猜测并无明显证据,并且听来离谱,岳听溪仍然说出来,“难道蔺姑娘也来了?毕竟她也有灰蛾,而且经常被称作‘妹妹’。”
“那得去一趟青旭宗,看看她是否在里面。”秦溯流嘴上虽这么说,心中想的并不是拥有灰蛾的蔺风轻,而是灰蛾本身,“不过,我总觉得青旭宗可能去不了——这个幻境好像在刻意回避什么。”
“回避什么?”岳听溪心中一咯噔,下意识问。
“不清楚,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秦溯流道,“比如,我们想要向青玉山人寻求帮助,然而很少下山的青玉山人却恰在此时不见踪影。”
跟岳听溪分析时,她亦在继续思考。
关于幻境刻意回避的内容,她其实已经有些眉目了。
倒也并不难猜,自己最不希望听溪姐姐看到什么,而听溪姐姐也最不希望她想起什么,于是那些事情都被隔绝在了所谓的“安全区”之外,只要不踏出安全区,谁也不会看到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的惨状。
——但相应的,她们也会因为停留在安全区,永远被困于这方幻境里。
【作者有话说】
真相应该快要来了[狗头]
38
第38章
◎我替你看,我都承受得住◎
岳听溪就这样和年幼的秦溯流在“秦府”住下了。
然而鸢尾鲸的幻境会蚕食神魂,她们都很清楚,在幻境中被困的时间越长,神魂的损耗就越大。
——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
考虑到秦饮光那句“疏于修炼”,二人决定一个留在秦府,一边修炼一边观察,一个离府,打算将幻境中的溪山、悬镜城和青旭宗先逛遍。
她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原本的秦府。
岳听溪担心这会触发秦溯流并未取回的前世记忆,秦溯流则本来就不希望她知道那些事。
此后两日,秦溯流乖乖待在秦府,在母亲与妹妹的监督下修炼。
岳听溪花了一整日,把溪山除却禁地与一些领地意识极强*大妖的地盘都走遍了,并无特殊发现,整座溪山多出来的只有这不应存在的秦府。
第二天,她一大早再入悬镜城,进琳琅阁玄字层。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罗烟纱的“水月纱”成衣店前。
一靠近,她便听见算盘声噼里啪啦敲打,往房门大敞、衣架子摆到外头的店内一瞧,罗烟纱正坐在原本的位置,低头拨着算盘理账目。
自那回她们从红尘馆捞人后,罗烟纱便关了“水月纱”,如今在秦府干活。
岳听溪其实没能搞明白,这样的发展对于老友而言究竟好不好,毕竟她每次试图旁敲侧击问罗烟纱,总能得到对方的笑容与肯定的回答。
然而单看这方幻境,她能在琳琅阁找到“水月纱”,便说明她还是更希望看到老友在几十年来一直待着的“老地盘”做生意。
不过,这就是罗烟纱自己的事了,她的意难平与遗憾都是她作为旁观者和老顾客的一厢情愿,在这种由思念构成的幻境里出现就够了。
尽管如此,岳听溪还是坐到了店里,跟罗烟纱闲谈起来,听她小声抱怨挑剔的客人,又笑着表示自己最近研究了怎样一道新菜式。
聊着聊着,便说到了幻境。
“怎样从思念构成的幻境里逃脱?”罗烟纱托着下巴皱紧了眉,思考很久,才开口,“我觉得吧,思念也是一种执念,要想化解执念,要么放下,要么想法子解开心结。”
“哪怕是再温和的生活环境,肯定也有让人感到意难平的事情。比如我时常会想,如果我当年没选择做生意,而是拜入哪个门派,会不会就不用为灵石和银两发愁。偶尔一天到晚一件衣服、一块佩饰都没卖出去,我也会反思——如果客人多的那几日再热情些,她们是否就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我,然后过来买东西。”
“但我仔细想想,又觉得实在没必要苛责过去的自己。”罗烟纱笑了笑,“年轻时的想法和现在当然不一样,前几日的状态、精力也和现在不同,那个时候要是真能做出别的选择,还用得着现在的我去意难平吗?”
岳听溪怔怔地听罢,陷入沉思。
她想到了自己的经历。
上辈子的她纵然有诸多身不由己,但她五年来一直都在用尽各种手段试图摆脱“提线木偶”,二十年前,更是不论如何也要救下那两个遇险的孩子。
重活一世,痛彻骨髓的记忆都在,然而她毕竟已经逃离了不受控制的状态,也有志同道合的盟友们能够一起打破前生的诸多枷锁,既然如此,又何必死死抱着那些尚未发生的惨事不放呢?
她理应相信如今的自己,也应相信如今的秦溯流。再不济,不是还有她盯着大小姐么?
告别罗烟纱,顺手照顾了她的生意,岳听溪离开琳琅阁,唤出叶片法器,飞向青旭宗。
以防万一,她对看守山门的弟子报上了蔺风轻的名号,道是先前有口头约定,她赴约来了。
却收获了那弟子狐疑的目光:“可蔺大小姐前阵子刚去百药谷闭关了,我们都不曾听闻她与哪位客人有过约定。”
岳听溪想了想,试着报上秦府,这回反而收获了更加迷惑的目光。
“……数年前,秦饮光便上门为她的妹妹退婚了,那之后,秦府与我派再无往来。”守山弟子解释。
蔺风轻也“回避”了吗?退婚的人怎么成了秦饮光?
尽管很不愿提及那个狗东西,岳听溪还是问:“那你们掌门呢?我当真有要事,须得当面告知!”
“掌门……掌门……”结果守山弟子的眼神变得茫然,“对啊……我们的……掌门呢?”
“他仙去了?”岳听溪也轻咦一声。
“不曾吧……应是……远游?”守山弟子的声音也结巴起来。
岳听溪盯着他的反应观察片刻,觉得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便拱手道了声“告辞”,假意离去,实则化出乌梢蛇妖身,沿着自己熟悉的那条路游上了山。
她不清楚蔺风轻住在哪里,只晓得掌门寝殿的具体位置,很快找过去,发现门窗皆紧闭,便施法穿墙入内——里头果然空无一人。
蔺狗不在。是当真去远游了?还是因着她和秦溯流都不希望他出现在这里,所以他失踪了?
默默记下新疑点,岳听溪一出寝殿便化人、召唤叶片,直往人界秦府所在方向飞去。
正好这时秦溯流不在身边,她可以先去看看秦府有什么。
她必须知道,那时的秦溯流具体目睹了怎样的光景。
叶片法器全速向秦府前行,然而就在距离秦府还有几里地时,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岳听溪前方。
岳听溪一惊,立即警惕地唤出乌鹤鞭,但当她看清来人,心头一松,忍不住喊道:“青玉山人!”
她们刚入幻境那日,婵樱说青玉山人去人界祭拜人族老友了,大概过两日就回来,岳听溪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山下遇见她!
只不过……为何这场相遇会发生在她去秦府的路上?难不成也是“思念”的一种体现吗?那她确实很希望自己探明前世真相时,有这位老祖宗跟在身旁解惑。
青玉山人的幻体缓缓飘近,张口却是问:“你当真已经准备好了?”
“我既然敢来此处,便已经做足了准备。”岳听溪点头。
昨日走遍溪山每一处熟悉的土地时,她便在思考这件事,今天被罗烟纱的幻体一点拨,才真正下定决心。
实际上,她和秦溯流在这里逗留的时间都不宽裕,若真有什么矛盾冲突,还是得先出去再一笔笔翻旧账,不论什么法子,只要合理、不造杀孽,她只要想到了,就必须尽快尝试,容不得太久的犹豫。
“倘若她仍然不愿给你看呢?”青玉山人问。
“那我也要去了,才知道她愿不愿意。”岳听溪再度驾驭叶片法器,从青玉山人身旁绕过,笔直地飞向秦府。
距离越来越近,她只觉周遭也越来越静——按理说,这个时辰的秦府应当有不少弟子还在练刀,呼喊声不绝于耳。
她隐约看到了秦府的轮廓,然而它并不如她记忆中那般完整,似是坍塌了多处。
……再之后,她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前路。
“我方才已经说了,倘若她不愿呢?”青玉山人的声音从后方悠悠飘来。
岳听溪摇头:“这倒未必是她不愿,可能也是我不想。”
毕竟她的确不希望秦溯流记起上辈子的旧事,这份执念恐怕也会在幻境里有所体现。
“那你们就这样僵持着么?”青玉山人又问。
“我会问她,征求她的意见。”岳听溪已经想到了答案,“如果她不打算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我替她看,我替她记住秦家遭遇的无妄之灾。”
说罢,她抬手再度试了试,发现屏障仍坚守在面前,当即让叶片法器飞回溪山。
“山人,您总不能又是本尊吧?”回家路上,她随口问青玉山人的幻体。
“若我说‘是’,你又当如何?”青玉山人反问。
“也没什么,顶多想问问您,那只跟随我们的灰蛾有没有可能被鸢尾鲸的幻境抓进来。”岳听溪不抱希望地解释道。
入幻境之前,鸢尾鲸的触须碰到了秦溯流,而她在此之前吩咐灰蛾连通了她们的神魂,继而和秦溯流一起进了幻境。
如今幻境里已经出现了与她们的常识、认知都不符的情况,但与之稍微有关联的蔺风轻又不曾出现,尽管答案想来便觉得离谱,岳听溪还是怀疑到了灰蛾身上。
“若有可能,你又当如何?”青玉山人问了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
岳听溪可太习惯这样的青玉山人了,尤其在她纠结心法与武技书的理论时,青玉山人便会这样一次次反问她,引导她自己去思考。
尽管身旁这位应当不可能是青玉山人本尊,她心里亦有了无边底气。
“那我就很想知道,在灰蛾‘背后’那位主人的眼中,秦大小姐究竟是怎样的人了。”她大着胆子道,“而且,灰蛾的主人似乎很想呵护秦溯流,不然也不会屡次照拂她,甚至还闹出了‘秦饮光是秦溯流姐姐’这种笑话。”
尽管幻境会为了把人困住而美化现实,但她很清楚,秦溯流也明白,有些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换句话说,她们根本不会做出某些选择。
如果幻境的困人原理是以她们的心愿和执念构造诸多幻象,那就更应该顺着她们的心意来。若非如此,只能是混入了来自“第三者”的杂念。
青玉山人并未接话,只是默默陪着她回了山。
大半日探查下来,岳听溪不知为何感觉身心俱疲,一到溪山,先回自己的洞府睡了一觉。
隐约地,她好像在梦里听见了青玉山人的声音:“当心神魂消耗。”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这声提醒,她并未休息太久就转醒,继而赶紧去山中的秦府,按照之前应下的承诺,陪秦溯流“玩”。
“你来得正好,小妹寻不到你,已经去藏书阁打发时间了。”秦饮光笑着为她引路。
岳听溪应了声“好”,而后故作随意地问:“你为何要称她‘小妹’?”
“当然因为她比我小呀!”秦饮光仿佛听见了很幼稚的问题,“那依你看,我应当如何称呼她?溯流吗?还是同母亲一样,唤她‘阿沝’?”
“……你们又为何唤她‘阿紫’?”岳听溪忍不住好奇问,“是因为她从小就喜欢穿紫色衣服么?”
她见秦饮光脚步一顿,随后听见扑哧一阵笑。
“此‘阿沝’非彼‘阿紫’。”秦饮光好不容易憋了笑,“小妹名中两个字都属水,双水可不就是‘沝’吗?”
岳听溪:?!
她带着时隔二十年的震惊来到了秦溯流身边,等秦饮光离开后,才开口:“你那时让我唤你‘阿紫’,原来不是紫色的紫?”
秦溯流着实没想到,听溪姐姐外出一趟回来,对自己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解释自己暗藏于昵称中的小心思本来就是一件难为情的事,她闷闷地嗯了声,赶紧揭过话题:“山外情况如何?”
“之前说的地方,我都转了一圈。”岳听溪挨着她坐下,顺手拿过纸笔,开始写画,“外头跟溪山的情况不太一样。有些地方融了我的记忆与执念,有些地方可能融合了我们共同的愿望。”
她将琳琅阁和青旭宗的大致轮廓都画在纸上。
“我希望罗烟纱能继续在琳琅阁开店做生意,好似没发生那件事之前那样,于是我就在琳琅阁看到了‘水月纱’;我们都希望你跟蔺狗退婚,这回我去青旭宗,发现你的婚事已经趁着你还年幼的时候,就被退掉了,并且退婚之人还是秦饮光!”
“这桩婚事跟小妹没有任何关系。”听到与自己相关的话题,秦溯流皱眉,“若真要退婚,也该是母亲出面,这个幻境里的饮光不管表现得再如何成熟,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
一提及小妹的年纪,她便垂下眼睫,不让岳听溪察觉到自己眸中流露出的情绪。
饮光、饮光,被她和双亲寄寓“长生”这一美好祝愿的小妹,上辈子死时,甚至没有年满十六岁。
“是啊,所以我就更想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秦饮光会自认为是你的姐姐。”岳听溪只当她在低头沉思,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态,又将自己从青旭宗探得的情况详细描述一遍,最后问,“你觉得这些情况里头哪个最可疑?”
“……秦饮光。”
秦溯流很快便道出了妹妹的名字,但她并未就此继续说下去,而是追问,“还有别的发现么?比如……计划之外的地方。”
用不着她道出具体地点,二人都心知肚明是哪里。
“抱歉,我确实去了,但被一道无形屏障阻隔在外,什么也没看见。”岳听溪答,只觉自己的心跳快了起来,“我不知那里有什么,可我觉得……离开的答案就在那里。”
她依然想要给秦溯流一个机会——亲口说出来、尽数告知她的机会。
青玉山人屡次提醒她,秦溯流在撒谎、在伪装,这些她都瞒下了,没让秦溯流知道。
上一回一起去过溪山之后,秦溯流说自己什么也不知情,更不清楚青玉山人为何要道出“神魂肮脏”那番话,她姑且信了,亦拿来骗了自己。
但现在她很清楚,在记忆构成的幻境里,这个谎言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如果秦溯流坚持说谎,那她……
“你希望我看到它们吗?”
她听见秦溯流轻声问,“那很可能……就是我‘神魂肮脏’的源头,故而我‘希望’它不要被任何人看见,更不能进入。”
“你不要看。”岳听溪脱口而出,“我替你看,无论里面有什么,我都承受得住。”
无非是得知真相以后,她们刚建立不久的“盟友情谊”,或许就要因此悄然瓦解。
秦溯流沉默了,良久才问:“那你见过之后,一定要告诉我。”
她仍装作自己并未恢复前世记忆,试图靠一再的谎言,慢慢让岳听溪了解上辈子那个肮脏不堪的自己。
那之后,岳听溪便会知道,她与那人截然不同,她必不会再做出同样的事让听溪姐姐失望。
得了这番话,岳听溪一言不发,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起身离开,准备重返人界秦府。
下山途中,她只觉脑子里乱哄哄一片。
她不像青玉山人,既没有一双能够看透神魂是否肮脏的眼睛,也没有只凭观察便能识破妖魔伎俩的经验。
但她现在既熟悉“阿紫”,也熟悉秦大小姐,只需一个细微的小动作,便能大致猜到这人说的话是真是假。
“小撒谎精!”
穿过护山结界,岳听溪咬牙切齿挤出四字,一时间竟气笑了,浑身如同筛糠一般微微颤抖起来。
“以为骗我就能让我好过吗?”她边唤出叶片法器坐上,边将指关节掰得“噼啪”作响,竭力压制心中愤怒,“逃离幻境为重,我不与你计较,且等出了幻境,再出了秘境……”
一路上,她脑中闪过无数折磨秦溯流的手段,直到接近人界秦府时,那些争先恐后疯狂涌出来的杂念才渐渐退潮。
深吸一口气,岳听溪轻按叶片,令它降落下去。
这回果然没有再阻拦的屏障了,她畅通无阻地降落在秦府前,收了叶片仰起脸,目光扫过烧得焦黑的墙壁,以及到处飞溅的鲜红血迹。
——这是已经遭遇了尸鬼大军肆虐的秦府。
岳听溪推开那扇自己已经再熟悉不过的大门,一步步往里去。
她住过的那个秦府,如今一片死寂,到处都是浓郁且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以及无法轻易散干净的尸臭。
视线之中,每一处平日里有仆从经过,或是弟子停驻的地方,此刻都倒着一具具卧于血泊中的尸体,触目惊心。
那些了无生机的面孔,岳听溪已能认出很大一部分了,甚至眼睛扫过去,还能准确叫出它们对应主人的名姓。
即便方才还因秦溯流继续欺骗自己一事倍感火大,此时此刻站在尸横遍地的秦府,岳听溪心中唯剩下悲凉。
——《世事书》亦有记载,她死之后发生于溪山的事。
那时的溪山,恐怕也如此刻她眼前的秦府,熟悉的、鲜活的、曾经有说有笑的每一条生命,都永远地沉默了。
而死掉的她们与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只不过是因为选择留在了这里,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与安心的归宿。
就在这时,一阵阵干呕声忽然从后院传来。
岳听溪一惊,连忙快步奔过去,继而觉得跑着太慢,干脆现出半截妖身,蛇腹贴着被鲜血浸染的地面,以最快的速度游向声音传来处。
不管活下来的是谁,她都要救!
她几乎撞开院落的大门,随后看到一片焦黑的九里香花田,当中正跪坐着一人,披头散发,正抠着嗓子不断干呕。
而在那人四周,一具又一具妖身堆积着,体表皆散发出丝缕漆黑的“雾气”——像极了她上一世在秦溯流身上看到的魔气。
“……你在干什么?!”看清那人是谁,岳听溪蓦地掠了过去,下意识伸出蛇尾,缠上那人身体!
下一刻,她看到了秦溯流惨白无比的脸。
“我在……干什么?”秦溯流竟喃喃反问,“七日之后,涂山妖尊寿宴……我……不对……前几天的尸体还未吃完……有谁邀我一同狩猎……还不够……还不够多……情报……回……回到……我一定要……”
她断断续续答了一串话,然而前言不搭后语,整个人亦恍恍惚惚。
“你给我清醒一点!!”岳听溪忍不住掰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秦溯流!你到底怎么了?喂!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怎料她晃了几下,原本如同死尸一样毫无反应的秦溯流突然又干呕起来,继而口中涌出乌血,再之后,鼻腔、耳朵、眼睛亦渗出血来。
岳听溪顿时皱紧了眉头,嫌弃无比,但她并没有因此丢开秦溯流,蛇身反而更用力地缠住她,抓紧她的手。
“……这是频繁施展搜魂术的后遗症!”她死死盯着秦溯流的眼睛,恨不得将她脑子即刻撬开,把她神魂里的脏东西全部倒出来,“你……你用了多少次搜魂术?又对谁用了?那些妖魔吗?!”
【作者有话说】
伏笔在15章 :
【秦溯流原本就没打算动用搜魂术。
此法虽能继承对方的全部记忆,获得不少重要情报,但对施术者的识海损伤亦不容小觑,且自身的记忆也会混乱,模糊、缺失,甚至被同化而不自知。】
39
第39章
◎顾念旧情◎
溪山秦府。
岳听溪踏进人界秦府的那一瞬,正在寝殿打坐冥想的秦溯流蓦地睁开眼睛。
她“看到”岳听溪一步步踏着血水经过府中人的尸体,而后变回蛇身,最终来到了“自己”面前。
这个幻境融合了许多内容,将不同时间发生的事与景象叠加在一起,故而,岳听溪才会在人界秦府发现已经坠入妖魔界一段时间的她。
秦溯流闭起眼,已然做好了再度被那些混乱的记忆冲击的准备。
然而下一瞬,她只觉一股熟悉的冰凉缠绕上来。
像是一个意味不明的拥抱。
不等她反应过来,“自己”便开口说了莫名其妙的话,而后她感到肩膀被岳听溪用力晃了两下,紧接着……是从神魂传来的钻心痛楚。
她早已熟悉这种疼痛,也清楚随之而来的是七窍流血。
为了能够尽快熟悉妖魔界的情况,并在那片鬼地方活下来、逃出去,那时,她近乎疯狂地吞噬遇到的每一只妖魔的神魂与记忆。
多一份记忆,便是多一份情报,亦能多一份生机。
妖魔本就是人、妖两族共同的敌人,杀生又嗜血,死不足惜,而它们的记忆也肮脏不堪,每一次施展搜魂术,她都能感到自己的神魂被狠狠撕扯、锤击、污染。
它们残存的邪念不断侵蚀她的记忆,渴望将她同化,目睹她的堕落,让她成为它们的一员,继续在这方妖魔界混乱地厮杀下去,善恶不分、六亲不认。
“人界能有多干净!倘若人人都如你们家那般‘君子’,秦家灭门,怎么会连一个前来支援的势力也没有?”
“人族冷眼旁观,救你的大妖在山中逍遥快活,死去的秦家人不必再考虑任何事——他们全部把你抛下啦!”
“你就永远一个人待在妖魔界吧!!你会喜欢这里,你会学会我们的一切!”
她一边在淤泥里挑拣出可用情报,一边拼命护住自己所珍视的那些美好过往。
然而她到底势单力薄,加之搜魂术本身的弊端,究竟是几时染得神魂肮脏,她已然记不清了。
如今只能依稀想起,被困于妖魔界的那些年,她并不是别无所求。
她祈求过、哀叹过,谁来救救自己,无论谁都好,只要能将她带出去,只要让她向那些人复仇,她做什么都可以。
但谁也没有来,这些祈求的话语也始终只在她脑中打转。
最后,她自己设计吞噬了一名大妖魔,自己率领妖魔沿着来路撕开两界屏障,将灾祸带往了整个人界。
——她所吞噬的狐妖本就擅长蛊惑人心,亡魂入体后,更是悄无声息地放大了她心中的恨意。
你恨么?
恨那些袖手旁观之人,恨他们不曾对秦家出手。
恨带来无妄之灾的通幽师与尸鬼大军,恨他们让你失去了一切。
恨那世道紧缚于你身的婚约,你明明已有心仪的女人,却要为了维系盟友情谊嫁给一个男子,可悲可叹。
狐妖亡魂将她死死压制的恨意一点一点翻出来,令它们变得越发丑陋,让涉及的所有人变得非死不可,无任何转圜余地。
——你看,人界多肮脏呀。
既然如此,你身为“君子之风”世家的遗孤,合该还它干净。
听见岳听溪一声声呼唤,秦溯流动了动唇。
“请杀了我。”
救救我……
“我脏,十恶不赦,杀了我,我罪有应得。”
求求你……救救我!
她感到蛇尾在身上慢慢缠紧,“眼前”一片血色,什么也看不清。
然而下一瞬,一个微凉的拥抱将她圈在当中。
人界秦府,岳听溪用力抱住浑身血污的秦溯流。
她恨极了这个撒谎精,却在看到她这般模样、听见她呢喃的话语时,只觉心仿佛被尖刀剜碎了一般难受。
不该是这样的……
那个她记忆中永远笑容明媚的“小炮仗”,她亲手照顾过的“阿紫”……不该沦落至这般地步!
“杀了我……求你……”
“闭上你的嘴巴!”
岳听溪烦躁地呵斥她,随后捏起自己干净的衣袖,一点一点为她拭去脸上的乌血。
“既然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良知还在,一切尚未发生,你更应该活着赎罪!”
她几乎贴着秦溯流的耳朵,大声喊出来。
待乌血擦净,她俯身将人背起,蛇身稳当而迅速地向外面游去。
“……去哪里?”
她听见秦溯流非常小声地问。
“回家。”
“回不去了……”
“有我盯着,谁敢不让你回去?!”岳听溪没好气道,故意让语气变得恶劣,“还是说,你敢屡教不改?我境界可比你高,真要再走邪路,信不信我绞杀你?”
她感到身后的气息朝自己靠近,温热的气流不断拂过耳道,痒得她不悦地啧了声:“干什么?有话快说!”
“我信你。”秦溯流靠在她肩头,轻声道,“那你也要答应我……若再有那时,一定要杀了我。”
岳听溪又感觉方才心里那股难受劲上来了,烦得没接话,加快速度背着人游出秦府。
然而这段路不知为何变得格外漫长。
她好像背着秦溯流走了一日,又或是一个月、一年……
不过,被幻境刻意拉得漫长的时间倒是给了她一点缓冲,让她得以慢慢冷静下来,去细细思考关于她们之间的新仇旧怨。
跨出秦府大门的瞬间,她便发现阶下不远处立着一抹鲜艳的、小小的紫色。
刚救出大的就看到小的,岳听溪咂了咂嘴,一时不知道该作何评价,干脆直接把背上的“秦溯流”放到年幼的秦溯流本人面前:“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应当是我的记忆被幻境分离了。”秦溯流垂眸编谎话,正要向自己伸出手,瞥见岳听溪阴沉的脸,却是犹豫了。
尽管她一直记得前世,但如果当着岳听溪的面这么做,就意味着告诉对方,“我全部记起来了”。
那一定会让听溪姐姐更难受。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岳听溪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平地起惊雷,“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结果你每一次都想继续往壳子里缩!”
“我……”
“神魂肮脏便肮脏吧,不管你曾经造过什么孽,至少现在你的手还干净,不是吗?”岳听溪双手环抱身前,俯下脸盯着小小的秦溯流,“至于所谓的旧账……如果跟我有关系,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确实记仇得很,但你我毕竟二十年前相识一场,这段时日你待我好,在我寻不到去处的时候收留了我,还帮我出气,这些零碎的事情我也都记着。”说到这,她顿了顿,“要怎么处置你……姑且看你日后表现。”
“顾念旧情”真是一种可怕的想法,而她偏偏又是这种妖,用人族话本里的词来说,她简直“贱”得慌!
好在眼前的小撒谎精迷途知返,至少这辈子还没把算盘打到她身上,不然……她定要吃了她,让她在自己体内化得一干二净,为人界永绝这一祸患。
秦溯流怔怔地与她对视,良久才回过神,诧异又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不过她还是碰触了倒在地上、仍在七窍流血的自己,也算告诉听溪姐姐,自己要取回记忆,且愿意背负那些“肮脏”。
少女稚嫩的小手刚放在“秦溯流”眉心,秦溯流只觉视线高度转瞬改变,再看时,另一个自己消失在了原地。
她下意识低头看手,发现身体已经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岳听溪则看向了身后的秦府——偌大宅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作微小的粒子,看来她们确实找对了答案。
她松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到秦溯流脸上。
“所以,刚才的事你也都看到了吗?”
不然又怎会从山里的秦府跑出来,特意到这里。
这回秦溯流不再隐瞒,轻轻点了点头,却并未接过话。
岳听溪也没继续就这个话题聊下去,尽管早就给自己下了禁言术,但她明显感觉到,刚才自己的许多反应也暴露了不少。
不过,暴露归暴露,她暂时不打算讲出来——不管说不说,她都要向蔺朝曜复仇,既然目的并无区别,她没必要让秦溯流知道,自己在那五年里究竟遭遇过什么。
待秦府在眼前散尽,岳听溪开始等幻境跟着消退。
然而她们在原地待了片刻,却发现除了秦府,周围景象竟没有半点变化。
“……我们理应找到了破局的答案。”秦溯流皱起眉。
“确实,但解除幻境的答案恐怕不止一个。”岳听溪看往溪山方向,“人界秦府,应当只是你我的‘执念’。”
她不希望秦溯流取回记忆,秦溯流也不希望她知晓记忆的真相,于是她们之前才会被困住。
“但你莫要忘了,是谁连通了我们的神魂,让我们得以进入同一个幻境。”她提醒秦溯流,“也是时候告诉我了吧?那只灰蛾究竟是什么东西?你又是从谁手中得到了它?”
她还记得秦溯流提过灰蛾的来历——于机缘巧合之下,在一处不存于此世记载的秘境中得到。
秦溯流却沉默了,良久才道:“去你的洞府,我再详说。”
“溪山秦府不行么?”岳听溪问。
“如果溪山秦府就是另一个答案,恐怕现在未必能进。”秦溯流答。
虽然还没太弄明白两个秦府之间的关联,岳听溪还是先听她的,与她一起回到自己洞府。
“我接下来要讲的事,或许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它们都是已经发生、并且正在进行的事实。”
紧闭洞门、面对面坐定后,秦溯流沉声道,“我们所在的这方天地,实则早已有了自己的意识,并且在数百年前,祂就与一名来自未知异界的入侵者不断交手,以此来保护我们生活的世界。”
“然而不论何种存在,孤身一人便容易势单力薄,于是祂在彻底处理掉入侵者引以为傲的各种手段之后,向此界的住民伸出了求援之手。”
“相应地,祂也给予了回应的住民一些手段,以便她们能够躲过入侵者的探查,用更大的优势推动一个又一个计划,最终灭杀那名入侵者。”
说到这,秦溯流摊开双手,火灵力在她掌心凝聚,化作一只蛾子的模样,“这便是灰蛾的来历。”
岳听溪听得目瞪口呆。
即便上辈子死后,她就入了那个古怪又诡异的空间,但她万万没想到,那竟是世界意识呈现给她的一部分!
一时间,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算被选中了还是没被选中,毕竟她不曾拥有灰蛾,只被塞了一本气死人不偿命的《世事书》,大概搞清楚上辈子各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秦溯流的灰蛾又愿意一次次帮她的忙,包括这回能与秦溯流一起进入鸢尾鲸的幻境,便是灰蛾的功劳。
“……所以说,蔺朝曜——你和蔺姑娘认为的‘夺舍者’,其实就是所谓的‘入侵者’?”定了定神,岳听溪开始捕捉秦溯流话中的重要情报,“可他不是今年清明前后才开始不对劲吗?为什么是交手了数百年?”
“此事我亦不清楚,但我想祂既然特意这么强调,这段时光应当是真实存在过的。”秦溯流散去火焰蛾子,又以指尖蘸水,在桌上写了“秦饮光”三字,“可我实在想不出来,祂与秦饮光又有什么关系,为何在这方幻境之中,秦饮光要做我的姐姐……”
“我倒试过当面问这里的秦饮光,但只得到了类似于‘年纪大所以是姐姐’这种一听就敷衍的回答。”岳听溪道,“也不晓得是没到时机,还是灰蛾压根就不想告诉我们。”
秦溯流想了想,起身道:“去山中的秦府吧。”
被困在幻境里终究不是办法,仍得找到执念的源头才行。
出乎她们意料,溪山秦府并未像人界秦府那样被无形力量隔绝,里头的景象与陈设好像也没发生变化。
但当她们找到秦饮光时,却发现少女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外在年龄瞧着竟与现在的秦溯流不相上下。
“好久不见,下山历练这么久才回*来呀。”一见她们,秦饮光便弯起眼睛笑了笑,“你把小妹带得很好啊,转眼就成大姑娘了。”
听得岳听溪一阵头皮发麻——她们明明只是下山看了一次上辈子被毁的秦府,怎么就好像一晃过去二十年了?
她这么想着,便说了出来:“确实够久的,我都不记得离山多少年了。”
“那是自然的,同相处舒服的人待在一起,四处旅行,便是二十年如一日。”秦饮光继续微笑。
秦溯流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听着她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岳听溪试图套话,但无论她问什么,都会被秦饮光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结束话题。
又听一阵后,她心里大概有了底,直接问道:“你希望看我们的日子过到什么程度,才肯放我们离开这方‘箱庭’?”
“箱庭”是上古时期便有的概念,最开始是对神明遗留秘境的称呼,后来才慢慢转移到顶尖境界修士创造出的“独立小世界”。
此言一出,她见秦饮光的笑容一滞。
“……你说什么?”
“这里是一切都为虚假的幻境,是不应存在的情况。”秦溯流解释道,“如今我们已破除了一部分根源,但幻境并未结束。考虑到只有你才能跟我们一起进来,便想着最后的破局之法是不是在你这里。”
她特意模糊了称呼,没有区分“灰蛾”与“秦饮光”,就是要看看这里的秦饮光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
发现秦饮光陷入沉默,头也低了下去,她接着道:“秦府并非只有你、我和母亲,还有众多长老、弟子、侍从、食客,秦家的根基亦在人界,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必不会搬上妖山、避世而居。”
“而你两世都是我的妹妹,不管是实际年龄还是心理上。我亦不会让你做姐姐,秦家的一切荣辱,我来承担便好,你只需快活地做你想做之事。”
“……我只需快活么?”她听秦饮光喃喃,声音越来越轻,“我的确只是想生而为人、快活地过一世,可为什么会……”
“饮光?”秦溯流听不清她后面究竟讲了什么,忍不住唤了声。
“啊!抱歉我走神了!”秦饮光忙抬头,而后歉意道,“是我影响你们脱离幻境了,放心,我这便打破它!”
说罢,她唤出平日里所用的弯刀,直接向着面前的空气挥出一刀!
霎那间,蛛网般的裂纹自刀砍下的部位一路蔓延至四周,只是眨眨眼的工夫,她们所在的空间便碎成了数片!
熟悉的水灵力顿时从四面八方袭来,继而是深水部分天然的威压,就连岳听溪都差点呛水。
震惊之中,她不忘握住秦溯流的手,呼唤乌鹤鞭张开白鹤双翼,又将灵力凝聚于她们身周,结作屏障,尽快往上方云舟所在处浮去。
被她护着,秦溯流得以观察起周围情况。
鸢尾鲸仍然在下方,但它却正在朝某个方向游去,远离她们,也不知是捕食够了,还是出于别的情况。
见状,她下意识看向自己肩头——灰蛾乖乖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的灰蛾也在啊。”岳听溪的声音传来,“这两只小家伙好像看不出变化,也不晓得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水色或许也会有影响,回去再看。”秦溯流道。
她们返回主舱时,蔺风轻仍在盯着监视周围的水镜,余光一瞥见她们,连忙抬头:“可算回来了!你们在底下待了整整三天!幸好那鸢尾鲸足够显眼、骇人,我瞧着好几艘飞舟经过,但一艘都没敢靠近这里!”
“毕竟鸢尾鲸的幻境会磨损神魂,搞不好陷进去了还出不来,那自然要能避则避。”岳听溪话音刚落,就感觉眼前冒起星星点点,忍不住扶了一下额角。
蔺风轻眼尖,见状立即救火似的抓着一瓶丹药扑过来,迅速倒出一丸塞给她:“把这个吃了,然后和秦姐姐去休息!马上去!这儿有我!”
岳听溪含着凉丝丝的丹药疲倦地应了声“好”,先一步去了休息的舱室。
秦溯流接过丹药,服下后也要走,却被蔺风轻一把扯住衣袖。
“秦姐姐且慢!我之前赔给你的储物袋,怎么会在听溪姑娘那里?”蔺风轻狐疑问,“你……难不成已经与她关系好到能把自己的‘小金库’交给她保管了?!”
秦溯流:……
“你怎会有我送给她的储物袋?”她第一时间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个。
“她那时候急着跟你一起去,又担心我灵石不够用,便直接把这个储物袋取出来给我了。”蔺风轻解释,“不过,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拿出来了什么,不晓得是当真着急,还是……”
“必定是着急。”秦溯流立即截住话,“我那时去得匆忙,她应当只记得这个储物袋里有许多灵石——我转赠给她时,她便查看过。”
她本还想再为岳听溪辩解几句,奈何一阵阵晕眩之感不断涌上来,应是在幻境里待得稍久,神魂损耗略大了。
注意到她的不适,蔺风轻也不再多问,催促道:“秦姐姐也赶紧去休息吧!可千万别忘了,在同一处休息是绝佳的相处机会啊!”
逃也似的离开了主舱,推门入休息舱室时,秦溯流只觉心跳很快,十分忐忑。
离开了幻境,意味着她与岳听溪都要面对从幻境里带出来的“真相”。
灰蛾与秦饮光之间的联系暂且不论,今后的她又该如何跟听溪姐姐相处?
她一边想,一边紧闭舱门,又让灰蛾设下隔绝屏障,再绕过屏风去找岳听溪。
怎料她一到地方,就见岳听溪已经躺在软床上合眼了。
秦溯流不想打扰她休息,只看了一眼,便放轻脚步准备离开。
“回来,阿沝。”
然而岳听溪一句话就将她喊住。
她便效仿幼时的自己,乖乖坐在床沿,小心而期待地问:“听溪姐姐可是要跟我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小红包[元宝]
40
第40章
◎她也是喜欢你的◎
岳听溪坐起来,看向身旁女人,一时间还真不知该跟她说什么。
不论这小撒谎精原本的情况如何,现下她都已经取回了前世记忆,某种程度上,算是与自己有着生死大仇的“故人”。
她也想起先前纠结时,曾将前世种种经历当作一个梦讲给大小姐听过,那时秦溯流便建议她杀了自己,可她终究下不了手。
如今见过秦溯流在妖魔界的遭遇,知晓她“神魂肮脏”的缘由,纵使杀意仍在,她却已经能说服自己将它们往心底埋深了。
对视良久,岳听溪运起灵力,先解了自己的禁言术,而后再问:“前世,你是在锁妖台上才认出了我?”
那时她妖丹被剖,妖身尽显,想来蔺朝曜对她施下的易容术,也是那个时候自行解开了。
“……并非。”一想到当时景象,秦溯流不由得将唇咬出血来,“第一次认出你,是你被蔺朝曜斩于剑下、当众露出妖态的时候。”
蔺朝曜的易容术,目的就是为了隐匿她的妖身,在时机到来之前,掩盖她真正的种族,既然已被敌方道破真相,自然没必要再藏。
“第二次才是锁妖台?”岳听溪总算明白,这人当时为什么会抱着自己哭,“叫阵时远远地认出了是我,但不敢相信,直到你也快死了,又幸而被扔到我身边,才摸着我的脸真正确认了?”
见秦溯流垂下头,握紧了手腕,呼吸声也变得急促而紊乱,岳听溪继续道:“你甚至还哭了,那时你在懊悔么?”
“既在懊悔,也在……迷茫。”秦溯流逼着自己去看岳听溪的眼睛,却惊讶地发现并未从中看到失望,反而满含怜悯,便有勇气接着说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我本不该如此,我们也不应如此。”
“还在妖魔界挣扎时,我便只求回到人界之后,得以报秦家灭门血仇,待手刃罪魁祸首,便上溪山,求你将我超度。”
“……我并非佛修,不过一介深山野妖,要怎么渡你?”岳听溪轻叹,“所以,你现在找到秦家灭门的缘由了么?”
“稍有头绪,但暂时还不能确定。”秦溯流答,“最有可能的是,我察觉了蔺朝曜的变化,那时我与蔺朝曜仍有婚约,考虑到我迟早要嫁过去,夺舍者便干脆设计害了整个秦家。”
“但我那时并未想到这点,又因着蔺朝曜先违背青旭宗与秦家的盟约,我便负气不再理睬青旭宗之事,亦对蔺朝曜疏于防范。待我真正明悟时,一切都迟了……”
“现在还来得及!”见她声音哽咽,岳听溪下意识搭上她的肩膀,“一切都还来得及!通幽师已经被控制起来了,背后的势力也在查。不管怎样,至少现在整个秦家都戒备起来了,再不济……还有我和蔺姑娘,我们都会帮你。”
像是生怕得到秦大小姐一句“谢谢”,刚说完,她立即把刚才的话题扳回来:“我其实一直很在意一件事——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吃掉我?”
话音才落,她就从秦溯流眼中看到前所未有的惊愕与无措。
“纵然被剖去妖丹,我的妖身依然蕴藏着百年灵力,不然也不会被折磨那么久还活着。”说到这,岳听溪勉强扯了扯唇角,“如果你把我吃了,融了我的神魂,兴许还有一战之力吧?”
“可你宁愿与我同归于尽,和我一起炸成一场血雨,也不肯吃我。”注意到秦溯流整个人开始颤抖,岳听溪更为不解,“为什么呢?你既然认出了我,实现我最后的心愿,不是更好吗?”
秦溯流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放于身侧的手紧紧揪皱床褥,最后只得反问:“你会吃掉‘阿沝’吗?”
岳听溪怔住,脑中顿时出现了笑着在九里香花田里张开双臂转圈圈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一声声唤着自己“听溪姐姐”,一遍又一遍练着那对双刀,渐渐长大,成了亭亭玉立、独当一面的大姑娘……无论是小的“阿沝”,还是如今霸道的秦大小姐,哪一个她都绝不会吃。
纵然萍水相逢,相处时间甚短,她依然是自己生命里留过痕迹的重要之人。
见岳听溪愣怔,秦溯流便得到了答案,笑着摇了摇头:“那我也不会吃了你。更何况,我不愿看到你死后尸体还要被那些贪婪的渣滓拿去分掉,倒不如炸个干净。”
“……原来如此。”回过神,岳听溪轻叹一口气,想起自己死后看罢《世事书》,怎么也琢磨不明白这点,甚至因此铁了心来到秦府,一方面想伺机向秦溯流复仇,一方面便是打算搞清楚,为何这人会做出这般选择。
如今最在意的事一一真相大白,她一时间又不知该问什么了,恰好此刻,神魂损耗的眩晕之感再度袭来,她便道:“抱歉,我得休息片刻。”
秦溯流忙应了声“好”,起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听溪姐姐若想罚我……怎样都可以。”
刚合眼的岳听溪:?!
一听这话,她“噌”地坐起来,抬头目光复杂地凝视忐忑不安的女人。
“……我没有什么可罚你的。”她道,“非要说的话,前世你我是生死大仇,今生则是欺瞒哄骗小怨,现下既然已经坦白前情,在我这便算是翻篇了。你若打算补偿,我自会接受,但我并不打算罚你什么。”
“那……如果对我做些什么让你解气,心里舒坦点,也可试试。”秦溯流又道。
岳听溪确实烦躁得很,自从在幻境中见了一心求死的秦溯流,又听她恳求自己答应她“再走邪路便杀了我”,她心里的难受劲就一直盘踞着,怎么也散不去。
“我不知道!休息去吧!别烦我了!”她强压着不适,摆手赶人。
秦溯流却不走,重新坐回她身旁。
“我拜托灰蛾为舱门施了隔绝法术,现在这里就和我的寝殿一样安全。”她温声道,“听溪姐姐可以放出蛇尾,只要离开之前记得收回便好。”
她的气息很近,那种很痒的感觉这回虽然未入耳,却落在了岳听溪的脸颊上。
这令岳听溪心中躁意更盛,索性将半截蛇身释放,肆意地拖在地上,在室内铺开。
然而难受并未减轻。
“多谢,但请你尽快离我远一点!”她只得沉声提醒,“我现在心里很烦,莫名有种失控的感觉,劳烦你让我独自、安静地待一会儿,免得……”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秦溯流跪在地上,动作轻柔地抱住了一截蛇身。
“……秦溯流!”岳听溪忍不住呵斥。
“若我知晓该如何缓解,听溪姐姐可否允许我一试?”秦溯流低喃。
她在妖魔界待了很久,已经十分熟悉各种妖族的习性了,既明白如何激怒它们,更清楚该如何安抚。
岳听溪拿她没办法,这人的性子二十年前她便知道,犟起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不让她试一回,恐怕自己是得不到想要的清静了。
“随你吧。”她往软床上一躺,闭起眼睛不再管。
而后,她只觉蛇鳞被温热的掌心轻触,如同给小动物顺毛一般,那只手也顺着她的鳞片往下抚。
起先秦溯流的手还放在蛇身背面,但不知从何时开始移到了蛇腹,掌心的温度似乎也升了些,不晓得是不是她动用了火灵力。
这种感觉格外别扭,岳听溪在“舒适”与“难耐”之间屡次徘徊,每回想出言叫停,随之而来的爽快又让她惬意地眯起眼睛、闭紧嘴。
尾巴尖在地上轻轻拍打,不知不觉间,蛇尾环住了秦溯流的身体,缓缓盘过一周,而后又是一圈。
而秦溯流亦及时腾出手,回应挂在自己身上的尾巴,甚至悄悄俯下脸,贴在冰凉的蛇鳞上。
在这般奇怪的舒适里,岳听溪静静地昏睡过去。
她好像做了一个关于前世的梦。
只不过那梦的内容与前尘截然不同,譬如她正被困于掌门寝殿,外头前一刻还敲锣打鼓,后一刻便惊呼声不绝,甚至还有兵器交锋时发出的“铮铮”响动。
她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身体亦无法动弹,但她很快便听见一声踹门巨响,隔着红盖头,一抹深色的人影径直走向了她,俯身将她背起,朝外头掠去。
“抢婚了!抢婚了!!”
她听见有人惊慌失措地喊,“快!快拦下贼人!”
而后是五行法术的呼啸声,但它们皆被一片寒芒斩落,背着自己的人脚步极稳,就这样带着她杀出重围。
她不知道这人背着自己走了多远,然而就在某一刻,她感到刺骨寒意与威压蓦地从四面八方铺开。
继而,万千剑吟。
再是一声熟悉的双刀出鞘轻鸣。
霎那间,她似乎明白了“抢婚”之人是谁。
然而也是又一个瞬间,她听见那人很短促地闷哼了一声。
温热泼洒在她脸上,紧接着是一声利器穿透皮肉的闷响,又是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将她笼罩。
“……是你?!”她听见蔺朝曜又惊又怒的质疑,“你为何会来这里!还如此鬼祟……找死吗?!”
“咳……该死的……是你!一直都是你!!”而后是秦溯流含着血的虚弱嘶吼声,“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还要扰她安宁?!!”
又一声剑鸣,梦境亦戛然而止。
岳听溪猛然惊醒,一睁眼便喊:“秦溯流!”
听到床底传来软绵绵的应声,她忙坐起来细看。
——她的尾巴把秦溯流浑身都缠紧了。
但秦溯流丝毫没有要挣脱的意思,就这么任由一圈圈蛇尾将自己裹着,除此之外……她很是艰难地张着嘴巴。
岳听溪被尾巴尖的位置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把蛇身收了,跃到地上扶起秦溯流,脑中一片空白。
“抱歉,我……”她下意识想道歉,然而转念想起秦溯流从小就喜欢被她的尾巴卷住,又分明有机会在发现蛇尾失控时远离她,话到嘴边忍不住一转,“你怎么还在我这里?!”
“待在听溪姐姐身边,我才能安睡。”秦溯流如实解释,“我愧对的人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瞧着她的睡颜,我亦能平静。”
岳听溪的眉头皱了又皱,“你真不怕我睡梦里把你绞杀了?”
“那也是我罪有应得。”秦溯流抹平衣上褶皱,朝她笑了笑。
“闭上乌鸦嘴吧!”岳听溪已经不想听这个词了,“死了可就见不到蔺狗伏诛之日了!”
提及“死”,她一愣,不自觉地想起刚才做的那个乱七八糟的不祥梦。
秦溯流上山抢婚,带着她杀出重围,然后好像被蔺狗堵住了?
紧接着……应当是蔺狗动用了剑诀,重创了秦溯流,再之后是什么来着……?
梦总是这样,醒后若没有第一时间记录下来,便很快就会散去。
反正也不是什么好梦,忘了就忘了吧-
等到秦溯流的状态彻底缓过来后,岳听溪才与她一起离开休息舱。
蔺风轻一直为她们守着云舟,据秦溯流所说,小姑娘的定力从小就很好,如今顽疾被灰蛾“隔绝”,更是熬上几天几夜都不知疲倦。
见她们来,蔺风轻眼睛一亮,边把那只散发着药香的储物袋还给岳听溪,边故意道:“没想到秦姐姐竟然把它转赠给了你,好生大方!想来听溪姑娘定是秦姐姐最为重要之人。”
岳听溪接过储物袋时,脑子又一片空白了。
那日她急着追过去,凭着直觉给蔺姑娘塞了一只应该装了足量灵石的储物袋,没想到恰好是这只!
这就很尴尬了,毕竟这只储物袋本是蔺风轻的资产,她觉得兄长所做之事愧对秦溯流,不仅帮忙尽快退了婚,还特意拨了自己的私库向秦溯流赔罪。
因着二人本就是自幼交好,蔺风轻出手格外阔绰,当时岳听溪探入灵识查看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我的确是她的贵客,于她有恩。”岳听溪轻咳一声,“二十年前,她误入深山险境时,恰好被我撞见,便顺手救下。”
“二十年前?”蔺风轻却是一惊,“原来您就是住在溪山的那位隐者啊!我兄长……是我原本的兄长!不是这个该死的夺舍者!我兄长二十年前同秦姐姐一起去溪山探秘,结果双双遇险,那时就被一名好心的姐姐救下。”
岳听溪没料到她竟对“二十年前”如此敏感,还没想好如何接话,就见蔺姑娘拎起裙摆,朝她双膝跪下,严肃而郑重地向她叩了一记首。
“兄长还在时,回忆当年旧事,总感叹‘有朝一日定要好好报恩’,怎料还未等他想到最为合适的法子,便横遭此祸……”蔺风轻说话时,双手紧握成拳,“往后我便代兄长报恩,恩人不管有何吩咐,我……”
“不不不!不至于!真不至于!”岳听溪上辈子就被“报恩”吓怕了,忙把她扶起来,“我只是顺手而为,换成任何一个善良的人都会这么做,只不过当时那个人恰好是我罢了。”
不等蔺风轻再开口,她赶紧向秦溯流使眼色,又道:“我们入幻境和休息的时候真是辛苦你了,现下应当离遗迹层不远,你也抓紧时间歇会儿吧!”
蔺风轻还想推辞:“无妨的,我其实……”
“风轻,我有要事同你说。”秦溯流立即上前,连搀扶带架地把人带走了。
岳听溪便坐在了驾驭云舟的位置上,和之前一样,放出灵识在周围铺开,对照地图估算抵达遗迹层的时间。
这期间,她一心二用,顺便思考灰蛾与秦饮光的关系。
说实话,她在秦府居住一个月之久,都没注意到这两者究竟有何关联。
秦饮光虽是个聪颖又多才多艺的小姑娘,但她的确也是个普通修士,甚至并不知道灰蛾是什么来头,只因姐姐在用,她也跟着学习并运用灰蛾的力量,无论走到何处都带着它。
但就刚才那个幻境的内容来看,这两者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联系,不然灰蛾为何非要用秦饮光的模样与她们交谈,而不是借助岚空明的躯壳说那些话。
思考时,岳听溪试着将自己代入高阶修士的视角去看待。
她想象自己拥有一个小世界,并且她需要在里头选择一个躯壳去做某些事,那么哪一种躯壳会成为她的首选。
考虑再三,岳听溪唤出一块空白灵笺,开始记录:其一,最符合我的审美;其二,与我的性格与喜好最接近;其三,我必须用她的模样才能做到某件事。
而后,她在列出的三种情况里来回揣摩,最后在“其三”上打了钩。
在鸢尾鲸的思念幻境里,最为古怪的一点,秦溯流已经指出来过了——秦饮光。
她本该是秦家二小姐、秦溯流的妹妹,却在幻境里成了长姐,并且自始至终坚信自己这一身份。
岳听溪在溪山照顾过不少幼妖,也听上了年纪的“老祖宗”青玉山人叨叨过妖族之中姐姐妹妹的各种琐事。
不管是在她的带幼妖经验,还是青玉山人的念叨里,如果一个妹妹想要成为姐姐,要么是“成为姐姐”有利可图,要么……是她发现了姐姐的辛苦与难处,所以想要变成“姐姐的姐姐”,反过来保护、照顾姐姐。
尽管这种可能性光是想想就匪夷所思,岳听溪依然在灵笺里将“灰蛾”与“秦饮光”划上等号。
总归先有个猜测,之后要做的,便是出秘境之后想办法验证了-
“所以说,听溪姑娘就是当年救下你和兄长的那位大妖吧?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乌梢蛇妖?”
休息舱内,蔺风轻一进来就迫不及待问。
“你的记性当真不错。”秦溯流无奈地笑了笑,“现在知道为何我会‘妄自菲薄’了吧?”
“我倒不这么觉得。”蔺风轻坐下道,“听溪姑娘……我也唤她听溪姐姐吧,我认为她很好说话的,而且妖族在感情一事上本就很单纯,有的妖甚至一到春月就必须想法子排遣,不然人界哪里来那么多狐妖、蛇精魅惑勾诱凡人的话本?”
“那不一样!”秦溯流蹙眉,“听溪姐姐的修为早已摒除这等红尘杂念……”
“但如果你在她那边本来就是很特殊的一种存在呢?”蔺风轻截住话,“比如,她只在你面前才能放出妖身,并且肆意舒展,只在你身旁才能放松身心、安然入眠。那就意味着,她也是喜欢你的,即便这种‘喜欢’暂时还停留在盟友情谊,但只要你愿意去尝试,便能让它更进一步。”
“……”秦溯流无言反驳,且不说这辈子在秦府那些个晚上,她不晓得给岳听溪搬了多少次尾巴,就在刚才,就在这间休息舱内,熟睡的听溪姐姐便无意识缠住了她。
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蔺风轻脸上荡漾出欣慰的笑。
“喜欢便多尝试嘛,主动一点。”她继续激励秦溯流,“再者说,与妖结为道侣的修士也不在少数,妖又不是妖魔,不伤人不害人,若觉得人界的婚礼太过张扬,会扰了她的清静,那你就遵从溪山妖族的习俗,比如去山中拜天地,再拜一拜听溪姐姐的长辈……”
“且慢!我与她才久别重逢,怎么就跳到成婚那档子事去了!”秦溯流赶紧截住话,把她往空床铺推,“快些休息!否则探索遗迹层便不带你了!”
“好好好,这就睡。”蔺风轻憋着笑应了,目光却在四周的空床与秦溯流身上扫过,慢慢抽动鼻翼,轻声道,“秦姐姐你知道么,现下你身上一股子听溪姐姐的气味,你们休息的时候是不是有过什么……”
“我只是不小心被她盘了,身上自然满是她的气味。”秦溯流这回反倒定了定神,十分冷静地澄清,“你被蛇盘你也有。”
“是吗,那她为何会盘你,你又为何就这么接受了?”蔺风轻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要不然,以后若有三人一起休息的机会,我和你睡她左右,看她究竟会盘谁,如何呀?”
秦溯流报之以扛起来丢上卧榻,冷漠地拉上了屏风:“快睡。”
【作者有话说】
风轻:姨母笑[垂耳兔头]
换上了我很喜欢的短书名!以后这本书就叫《挽溪》啦[猫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