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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0

作者:不知呆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3章


    ◎榆柳的身后,只有一个云鹤◎


    榆柳低下头不敢看云鹤,伸出去的手指尖蜷缩,竟又缩了回去。


    硕大空旷的宫殿里不过榆柳云鹤苏云月三人,榆柳这骤然收手的动作,一瞬间就收获了她身边两人视线的关注。


    苏云月逗弄雪兔的手一顿,不明所以,关切地问:“怎么了?”


    榆柳扯了扯嘴角,想勾出习惯性的笑,但是却总觉得手指尖像是被火燎了一下,烫的嘴角都生硬了起来:“没怎么,就是……”


    就是什么?


    榆柳说不上来。


    是惊讶自己没有握住食盒的提篮的反应吗?


    好像不是。


    但别的可能,榆柳也不敢细想了。


    榆柳忽然有些坐立不安,索性压着裙摆站起,直接侧身避开云鹤的视线。


    这一次,她仔细地观察着食盒提篮可以落手的地方,这才发现原来食盒很大,就算云鹤之前扶的是正中间,左右两侧空余的位置也很宽大。


    榆柳越发懊恼,尴尬地一咬银牙。


    真是不知道刚才的她心思是飞到哪里去了。


    这么多可以落手的地方,她怎么就偏偏不小心碰到了云鹤的手!


    虽然她眼瞧着云鹤像是没什么过度反应,但事实上,云鹤面对她的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风轻云淡端和有礼的模样。


    榆柳也不知道云鹤对方才她的举动会怎么想。


    但这种隐密又细微的触碰,如果不解释的话,榆柳心中如有火燎。


    可如果刻意解释的话,倒显得像是她心里有鬼。


    榆柳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内心却思绪翻飞,生怕再出了什么岔子,目光如炬的盯着食盒,动作有点生硬的接过,放在苏云月手边的桌面上,道:


    “姐姐,我们宋国不像萧国喜辣,这些点心零嘴都是玉梅亲手做的偏甜口,想着姐姐会喜欢,特意拿给姐姐尝尝。”


    “甜食?”苏云月听了眉梢微扬,似乎当真也有些开心,目露期待的看向榆柳,见榆柳点了头,这才将食盒最上层的盖子掀开一点,顿时清甜甘香扑鼻而来。


    苏云月闭眼,鼻尖轻闻,笑了起来:“妹妹当真是有心了,这宫里餐餐带辣子,这样的味道可是很难见到了。”


    “是吗?姐姐喜欢就好。”榆柳浅浅的笑了一下,“玉梅虽然在我的玉清院中行事泼辣,但这手甜食做的还算不错,如今拿来献给姐姐,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榆柳视线透过苏云月身后的雕窗,看向外院里打拳的江景墨,忽然压低了声音,特意暗示道:“但是姐姐,现在你身怀六甲,凡是只要是入口的东西,为了安全起点,最好还是找专门的医师试毒,否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榆柳今日上门,一是为了探究清楚那传闻的真相,二来,是也是准备通过玉梅的吃食,来借助苏云月在宫内的渠道,让四殿下亲手料理这异心之人。


    让她从哪里来,就从哪里灭。


    如今恰逢苏云月也有求于她,她们姐妹两人也正算是一帮换一扶了。


    榆柳提示到这个地步,她修白的手在食盒上暗示性的敲了一下,点到即止:“至于姐姐将江景墨姐姐托付给我的事,便只管放心好了。”


    “我明白。”苏云月蕙质兰心,历事无数,这些暗语她自然也听得懂,她抬眸同榆柳交换了个眼神,便了然的点了点头,“那妹妹也是,出门在外也务必多加小心。”


    “嗯……不过,今日事出突然,这点见面礼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下次花朝宴会入宫时,必定给姐姐准备些好东西。”榆柳对苏云月做事,也算放心,见该说的该聊的也都谈的差不多,便道,“如今太阳也快落山时候不早了,便不再这儿多打扰姐姐修养安胎了。”


    榆柳和云鹤同时行礼,异口同声道:“告辞。”


    苏云月看着同步的二人,忍俊不唆的笑着点了头,只是在听到自己手上的系住的金铛响动时,眼神难免又有些落寞了起来。


    送别的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变成了挽留:“既然时候不早了,不如就留在这,陪我用顿晚膳再走吧?”


    榆柳起身的动作微愣:“……姐姐?”


    “阳渚县历年来水患频发,灾后又爆发了瘟疫,和四皇子曾经处理过的情况有些相似,所以陛下又派他亲去赈灾处理水患后续,这段时日,估计他都不会回来的。”


    苏云月朝着榆柳哑然一笑,看着这空荡荡的寝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你们两人留下来,就当是……陪陪我吧?”


    苏云月说是邀请他们作陪,便当真是作陪。


    因为宫内的膳食确实不怎么合乎出他们楚国的口味,红汤红油,辣子辣酱,榆柳只是象征性的吃了一些,居多的时候都是喝点小汤,彼此之间相互说话讨点乐子。


    说的话多了,渐渐的榆柳就发现苏云月是一点辣都不能沾,银箸上稍微沾了一点红,就会难受的蹙眉,压低声音咳嗽起来。


    榆柳忽然就皱了眉。


    她不喜欢吃苦药,云鹤都能允诺她“不喜欢,便不吃”,没有半分强迫强求。


    可苏云月都这般难受了,四殿下是为什么还不肯照拂一下四皇子的妃的口味呢?


    榆柳走出宫殿的时候,愁思的仰天望月。


    本以为喜欢的前提至少得是尊重,没想到竟然还可以是“我觉得你喜欢,你就要喜欢”。


    ……罢了。


    萧天旻和苏云月,一个强硬,一个刚柔,他们两人究竟合不合适,世界和系统自有判定。


    根本轮不到她一个打工人来操心。


    于是,榆柳便收敛起自己这些多余的心神,只是最后还是没忍住略微惆怅的瞥了云鹤一眼。


    云鹤似有所觉,垂首凝望而去,提醒道:“小心台阶。”


    榆柳闻言,垂眸一看,果然见自己此时就站在台阶的边沿,顿时越发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


    “怎么了?”云鹤跟着榆柳拾级而下,听着夜风里夹杂的微弱叹息,不禁轻轻地皱眉,“”吃了一顿团圆饭,怎么还不开心了?”


    榆柳闻言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这才恍然自己方才竟然是将心声给叹了出来。


    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夜色正浓,倒也把这点细微的变化一同遮掩了起来:“……有那么明显吗?”


    云鹤望着榆柳,忽然笑了起来:“为什么要在意明显或是不明显?”


    榆柳下了步梯,看着守在宫殿门旁的江景墨,前行的脚步忽然放慢了些,眨了眨眼,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云鹤这话是什么意思,胸腔微震遇到上扬的哼出一个鼻音:“……嗯?”


    “喜怒、忧思、悲惊恐,生而为人,自然是有七情六欲的。”


    云鹤望着榆柳的眼中眸光微动,须臾片刻后,抬手轻轻的落在榆柳纤瘦的肩头,两指轻轻一捻,几乎都没有碰到榆柳的衣襟。


    榆柳只听得见簌簌的夜风声,随即云鹤骨节分明的手指出现在她的眼前:


    ——修长的指尖上,夹着一片单薄细长的柳叶。


    榆柳立于夜风之中,想来是方才四面八方乱吹来的风,将远方的一片飘落的柳叶吹刮到了她的肩头啊。


    云鹤骨节分明的手捻着柳叶的尾部,仿佛只是为了告诉榆柳他方才举动的目的是什么,给榆柳见了一眼便松开了钳制。


    晚风吹拂间柳叶似绿舟,打着旋的飘向了远处。


    他望着那柳叶飘去的方向,缓缓道:“六欲无度,心无所求会难存于世,七情过盛,心生执念会剑走偏锋,这些都不可取。”


    云鹤收回手,背手而立站在榆柳身边,陪着榆柳继续漫步朝宫殿外走去:“之前,我同你说,随心而动,便是期盼你莫要太过压抑,不要总是有意的去克制着自己的内心。”


    说着,云鹤忽然顿住脚步,侧首垂眸将视线都落在榆柳的肩上,清润的声音夹杂在夜风中:“有时候我感觉……”


    云鹤有时感觉榆柳像是在为别人而活。


    为了别人冲锋陷阵,而抛却了自己的本愿。


    但他又顾忌到苏云月是榆柳的嫡亲长姐,话到了口中又换了个措辞:“但你要知道,你的情绪也是可以表达的。”


    榆柳惯性踏出的脚步猛然一顿,只感觉四周胡乱吹来的夜风在那一刻好像都有了形状,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一处,在他们两人的周身形成一个微小的风圈。


    头上的银丝流苏被吹动相撞发出细微的莺凝冰泉之声,声声敲打在榆柳的心尖上,她半垂的眼眸陡然掀开瞳孔放大,将吹拂的青丝别在耳后,指尖轻颤着压住被风吹扬的裙摆,回身,直直的盯着云鹤:“你刚才,说什么?”


    榆柳置身风中,晚风带着凉意吹过眼睫时,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是啊。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变成了剧情的工具人,习惯用面具化的皮囊去伪装自己的内心,从而一点一点的逐渐丧失的自己表达欲呢?


    她的情绪是可以表达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会需要云鹤提醒,她才能意识到呢?


    榆柳指尖忽然有些发凉,攒在宽大的衣袖中绻了起来,第一次开始思考系统的存在于她而言,到底是新生的机会,还是泯灭的摧毁。


    上一次系统出现,隐约还是在她准备晚寐的时候,那是她独处的状态。


    而云鹤在她身边的这段时间,似乎系统很久都没有出现在她身边,催促推进剧情线的进度了。


    ……这会是巧合吗?


    榆柳的眼底映照着夜幕上高悬的孤月和身前云鹤的青影,像是云鹤捧着幽微的烛*光照亮了她漆黑的眼眸。


    风停树止,吹鼓纠缠在一起的衣袂随之平息,垂落在地面带着细微晃动,榆柳仰头,回望着云鹤的眼底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微光。


    云鹤面色如常,顶着孤月朝榆柳倾身,弯腰贴近了,她才借着月华余辉看清对方微微勾起的唇角,薄唇翕张间,他说:


    “你知道的。”


    ——你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听见了。


    榆柳脑中如有潮水,朦胧间听见云鹤的声音拨开水帘,心中思绪翻涌,一时不知道是云鹤的语气太过意味深长,还是她太习惯多思多虑了。


    她身边这么多人,不论是芳月、玉梅,还是李圣手、苏云月,不论是虚虚实实,还是假假真真,大家都觉得榆柳逢人一张笑脸,为人有礼又亲和。


    没有人觉得她的情绪被隐藏起来,甚至榆柳自己都没发现。


    云鹤究竟是怎么察觉到的?


    榆柳复杂的望着云鹤,只觉得夜风拂面,把她的声音都像是吹散了:“你……”


    “你们……站在这做什么?”


    月色寂寥,骤然气势如虹的一声喊话从身后冒出,榆柳本就心绪不定,顿时被吓的一抖,回身一看正好对上江景墨一张被光照成阴森一片的黑脸,霎时额上冷汗直冒,短促的惊呼了一声,接连后退几步步,想要远离这白惨恐怖的光影面容。


    但是榆柳的身后,只有一个云鹤。


    这一退,就直接退进了云鹤的怀中。


    第24章


    ◎云鹤是想看什么?◎


    暮景朦胧。


    榆柳视线所及的一切,甚至连树影风动都仿佛被虚化了。


    榆柳一惊,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整个人陷在微凉的夜风之中,发髻上泛着银光的流苏擦过云鹤滚动的喉结,在空旷的夜色中骤然荡出一阵叮铃装珠的脆响。


    下一刻。


    她避无可避的,坠入身后宽大温暖的胸膛之中。


    嘭…嘭、嘭——!


    嘭嘭嘭!


    夜色寂寥,榆柳却分不清那是自己惊慌的心跳,还是身后云鹤胸腔之下的跳动。


    怀抱轻柔又温暖,一时之间,榆柳鼻尖萦绕的着馨醇草药,随着急促的呼吸涌入红唇,而清香香弥漫间,却无声的将她还未出口的惊慌叫声,悄然安抚了下来。


    风声吹猎,衣袍鼓荡间,榆柳感觉云鹤的手,轻轻的搭在她的肩头。


    和之前轻捻柳叶时的动作截然不同,榆柳甚至能隔着衣襟清晰的感觉到云鹤每一根指节搭落下来的慢动作。


    榆柳被吓到缩紧的心脏,陡然跳动猛烈,如擂击鼓。


    云鹤的掌心温热,和之前他们指尖无意间擦过时的触感一样,在起初榆柳只是觉得温暖安心,而后相贴的那处却会猛然泛开一阵火燎心弦的热浪,烫的榆柳薄肩有些微微发抖。


    手掌温热有力的落在少女的薄肩之上,隐密的抖动就像是落在心间上轻颤的羽毛,云鹤喉结轻动,克制的将榆柳扶稳站定,稍许倾身,附在榆柳的耳边轻声安抚道:“别怕。”


    榆柳勉强借助云鹤的动作站定,瞬息之间的动作,她还没来得及感受洒落在耳畔的灼热气息,就感觉支撑到自己肩头的力道忽然抽离。


    榆柳无意识的攥紧了袖中手帕。


    夜风吹拂过肩,撩起鬓边一缕青丝,榆柳却忽然觉得肩头空落落的。


    就……好像是少了点什么。


    榆柳垂眸,视线落在被风吹鼓起荡起的裙摆上,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江景墨立即就有点慌了。


    他戍守边关十余载,常年和一群光膀的汉子们为伍,一向是大嗓门的嚷嚷惯了,万万没想到这会儿他会把苏家这位小小姐给吓到指尖蜷缩发抖,这眼见着差点这人都快站不稳了,顿时心中也有些懊恼。


    可是他想走近些关怀一下吧,却又担心会再次唐突到了对方。


    一时之间,江景墨是进退两难,只好驻足顿在原地,不敢再惊扰榆柳。


    只能试探性的看向站在榆柳身边的云鹤。


    然而这一看,江景墨竟然是没想到这公子竟然一改平时如松竹般挺立的站姿,脖颈微曲,若有所思状的视线落在被榆柳无意攥出褶皱的白莲绣帕上。


    绣帕丝质光润,随夜风飘荡间,像是泛上一层鎏溢的月华。


    江景墨视线在这两人之间来回寻睃片刻,莫名觉得他把榆柳吓到之后,这两人之间的氛围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好像一如往常落下的月光都变的有些过分的黏着,但他又具体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好把这如芒在背的感觉归结于是因为之前的行为的心虚和尴尬。


    他局促的抓了抓脑后的头发,硬着头皮问:“她……没事吧?”


    云鹤闻言轻抬眼睫,睥视扫了江景墨一眼,那眼里没什么情绪,甚至连平日里对着榆柳时常带着的一点笑意都没有。


    江景墨被这一眼扫的有些震住,忽然就理解榆柳方才为什么会吓成那副模样。


    明明白天在宫中的时候,云鹤还一副风轻云淡的的模样,但是在此刻月黑风高的夜色渲染之下,云鹤这的神态如睥睨万物,着实是威压深厚到让他都有些心颤腿麻了。


    要知道,他江景墨常年混迹在风沙边疆,刀剑嗜血修出的一身血性,就算是之前见过的苏家宰相、四皇子殿下,也每一个人没给过他像云鹤这样的感觉啊!


    好在云鹤的眼神只是短暂的分在江景墨的身上一瞬间,不到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又落回了榆柳的身上,开口的语调平静,如月色般冷清的对他说:“你说呢?”


    云鹤向来是很擅长调节自己的情绪的,但方才的谈话被骤然打断……他心里真的难免会生出些微妙的不爽。


    更何况,榆柳的状态都慌乱的如此明显了,这始作俑者竟然还如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似的飘离在状态之外。


    思及至此,云鹤眼神更冷了些,若目光能有实质,怕是都能直接赐江景墨一场刀割的凌迟,他语气中带着点压抑的不愉:“而且,你这话,不该来问我。”


    他并不能替榆柳做决定。


    榆柳似有所感,缓缓侧头,视线在云鹤宽阔的肩头上停了一瞬,随即微微上移,正好对上了对方柔和的眉眼。


    云鹤看着榆柳,对江景墨道:“你应该问她。”


    “是是是……是我刚才糊涂了。”江景墨得了指点,顿时点头称是,后退了几步躬身抱拳,“苏小姐,我这人嗓门是有些粗大,刚才……有没有吓到你啊?”


    若是往常,榆柳一定会回以温柔的巧笑,轻轻摇头,再视线若有若无的交汇中,体贴的告诉对方:“不妨事,是我胆子原生就小,容易受惊,倒是我让江大人见笑了。”


    是一种非常的体谅他人感受的做法。


    但同时这也就意味着,榆柳在寻常交谈中,常常会无意识的会将她自己的需求,放到所有选项的最末位。


    但是云鹤之前的话犹在耳畔,榆柳忽然意识到,既然大家都是在兢兢业业的“扮演”一个角色,那你和我,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的情绪也很重要。


    榆柳忽然望着云鹤笑了起来,弯眸状似天上月,浅色的瞳孔雾气迢迢的潋滟出层层叠叠的琉光,月华落在她的眼中,仿佛也只是为那水润透亮的眼眸,洒落上点点璀熠的高光。


    “嗯。”榆柳弯眉笑开间,胸腔微震回应了云鹤,随即俏皮的回头,望着已经退开站在几步之外的江景墨,轻声唤道,“江大人。”


    “……在呢。”


    榆柳小步走上前,双手扶着江景墨的手臂,将他弯下脊梁扶了起来,随即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真丝手帕如瀑布般垂落在衣裙之上,她抬眸直视着江景墨的眼睛,很真诚的说道:“江大人,你刚才……确实有点吓到我了。”


    江景墨自认是有错在先,是他理亏,于是顿时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磕巴道歉,“那真是不、不好……”


    那断续的声音被夜风一吹,似乎都会融化消弭了一般。


    榆柳也没料到江景墨这行军驻边十多年的千户,竟然还有这般羞疏的模样,她鼻尖闻到身后吹来夜风中夹杂的一丝甘甜的草药香,轻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江景墨的道歉:“不过,刚才确实是我有些心神不定,所以才反应有些大了,你也不用太过放在心上。”


    “不过……”


    榆柳话头一转,视线端量的落在江景墨的身上,忽然话风一转柔声问道:“江大人可知道,姐姐今日请我入宫,究竟是为了何事吗?”


    江景墨眼皮低垂:“……大概知道。”


    萧国四皇子对苏云月的占有欲极其霸道,极端到近乎要将四皇子妃视为是一件臻藏的所有物,所以萧天旻断然是不能容忍四皇子妃身上有一丝半点不能为其掌控的东西。


    比如,苏云月腹中那个因为时机微妙,诞生在流言之中的胎儿;


    比如,隶属于宋国、忠诚于苏家的江景墨。


    江景墨知道,苏云月做出这样的决定都是为了他好,但他越是明白这一点,就越是为苏大小姐感到不值得。


    要知道,曾经的苏大小姐那在楚国那是惊艳四座的明滟人物,可谁料昔日佳人如今和亲远嫁给萧国四皇子,竟然就因为那一点子虚乌有的谣言,就要这般忍气吞声的处处忍让。


    江景墨垂在两侧的手暗暗捏成了拳。


    榆柳知道江景墨对苏家是一片赤忱之心,但也没料到这热血身硬的戍边千户会因离别而如此伤神。她缓缓的眨了眨眼,轻声安抚道:“江大人,你放心,既然姐姐有所托付,我自然会尽心帮衬,你且放心跟我回玉清院,我不会约束你什么,你就当是又暂住在苏家就是了。”


    “况且,我入宫一路走来,发现这萧国的皇宫里似乎都没有养一株苏月草,要知道这苏月草可是往日姐姐最喜欢的,不过好在我的玉清院里倒是种了许多,等避过了过几日的风头,正好你还能带些进宫给姐姐观赏观赏,江大人你觉得如何?”


    江景墨慕然抬头,眼底带光:“……当真?”


    “自然是真的。只不过嘛……”


    榆柳见江景墨这般模样,自然是知道对方是心甘情愿跟她走了,于是轻笑着带着云鹤和江景墨两人一同往宫门走去,说话间视线不经意的瞟向云鹤。


    云鹤行走间,一直借着月光端详着榆柳的神情。


    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在两人视线交汇中,榆柳弯了弯眼眸,朝云鹤露出一个舒展浅笑。


    那笑比藏在薄云后的月光还浅淡些,不像平时那般,眉眼嘴角都仿佛事先被笔墨细毫勾勒出每一处细微的纹路,带着刻意雕琢的痕迹。


    倒是如昙莲花,只是因为夜色正浓,月色正好,所以才会舒然绽放芳华。


    而并不是为了在最好的花季,盛放出应该呈现的模样,去供他人日夜欣赏。


    云鹤一时之间被榆柳不经意露出的浅笑晃了眼眸,还没来得及回应些什么,眨眼间榆柳却以及侧头,转向江景墨,语气中带着点调笑的提点对方:


    “不过嘛,只是有一点我得事先告诉你,我的玉清院喜清,且内院里有个贴身丫头年岁稍小,性子有些怯懦害羞,你之后到了我府上,可千万不要在这般她吓到啦。”


    一行人回到玉清院时,明月正高悬。


    榆柳刚下车马,正巧碰见提着一盏芙蓉白穗灯守在玉清院外迎接的芳月,她伸手摸了摸芳月微凉的手心,将自己的毛绒暖袖套在了芳月的手中,又另取了一盏白莲丝穗灯提在手中,昨晚这些之后才有条不紊的回身对江景墨介绍道:“这是芳月,我的贴身婢女,之前和你提到过的。”


    江景墨有了前车之鉴,再加上榆柳特意提点过,此时特意压低了声音,浅浅的点了点头:“芳姑娘好。”


    芳月显然没有料到,他们这趟进宫竟然会带回来一个面带凶相的黑皮男子,特别是对方站在云鹤的身边,就对比的身形显得跟野人般粗糙潦犷。


    芳月年纪小,见了这样的场面心里还是怕的,视线在端身撩帘信步而来的云鹤和身形粗犷的江景墨之间来回寻睃,末了还是问了:“您是云公子带来的客人吗?”


    江景墨哽噎了一下。


    似乎比起座上宾客,他更像是迫于谣言,被四皇子妃托关系送出来避风头的。


    换而言之。


    是迫于无奈,只得寄人篱下。


    榆柳举着白穗灯,走在云鹤的右前方,穿过垂花门将院路中的摇曳树影染上一层浅明的烛光,闻言,她略微侧身,看向一旁同样引着江景墨往里走的芳月,略微有些诧异的摇了摇头:“不,江大人是我苏家的恩人,他救了我姐姐的命……”


    说着,榆柳忽然蹙眉:“玉梅呢?让她将西厢房好好的收拾出来,千万别怠慢了。”


    云鹤端立在腹前的手忽然捏住青竹衣袖的边沿,眉梢微挑,深色复杂的斜视了江景墨一眼。


    江景墨纵然不知道云鹤当初是废了多少口舌才在榆柳这里讨了个住处,闻言也仍然觉得十分受宠若惊,没想到顺势低头竟然还能讨到一个“恩人”的头衔,顿时连连摆手不敢应下:


    “救苏大小姐本就是为了报答苏家往日的再造之恩,这……我哪里担得上如此殊荣呢?”


    芳月向来把榆柳的话奉为圣旨,这下看向江景墨时眼里的害怕全部被敬佩所代替,她有些惋惜的说:“玉梅自春风拂栏之后,就没有回过玉清院,至于去哪儿了,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江大人若是要在这里住下的话,不如我先去替您把西厢房收拾出来吧?”


    江景墨常年戍边,成日和一堆糙汉胡子厮混在一起哪里有那么多讲究的,常年不修胡须都不算什么事,有时候忙起来了甚至都不怎么洗脸,成天不是练武校训,就是大口喝酒吃肉,至于上一次被娇滴粉嫩的小姑娘围绕着嘘寒问暖,那大概还是襁褓之中的时候,一时之间汗颜的手足都不知道要怎么摆:“不、不用,我自己来就可以……”


    “啊……?”芳月只当对方是在谦让,甚至还回身走近了些:“江大人不用这么客气的!”


    陡然被这么一个粉嫩嫩的碧玉小姑娘凑近,江景墨顿时惊的强忍住后空翻的冲动,下意识的背手退了两步,身子向后弯,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你带我去西厢房就好,其余的我可以自己来。”


    榆柳站在一旁见这两人一进一退的架势,折中提议道:“去西厢房其实也顺路,不如我同你们一道去吧?”


    “啊?”江景墨和芳月闻言顿时齐齐侧头,随即两人对望了一眼,相互从双方的眼中看出了“您不用这般屈尊降贵亲力亲为”的意思。


    云鹤听了,也蹙眉望向了榆柳,鼻腔微震:“……嗯?”


    榆柳视线在三人之间扫而过,只是最后仰头望向云鹤的时候,目光却在他皱起的眉心处明显停留的更久些,疑惑:“怎么了?我勉强也算是这玉清院的主人吧?带江大人去客房,熟悉一下院中布局,应该,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于是芳月和江景墨就不吭声了。


    芳月是什么都听榆柳的,江景墨则是客随主便。


    云鹤却轻嗽了一声,右手伸向榆柳,握住木质灯杆的尾端,稍加施力的暗示了一下,榆柳便懂了云鹤的意思,很自然的松了手,任由对方接过她手中的白莲丝穗灯。


    细长垂髫的丝穗如倾斜而下的月光般微微晃动,云鹤接过后调整握住了木杆手位,一掌落在榆柳方才双手交握的地方,还能感受到从掌心里传来的余温。


    指尖似是无意的摩挲了一下。


    “当然可以。”


    “不过,如此说来,榆姑娘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云鹤将灯杆握紧了些,视线垂落在榆柳身上,声音放的极为缓慢,像是劝说又像是诱导,“我在玉清院上下住了也有段时间,今日天色有些晚,不如让我来代劳吧?我想江、大、人行军多年,衣食住行上应该也不需要太过特意的照拂,对吧?”


    云鹤用的是寻常语气,嗓音平淡又清润,但偏偏他那咬字清晰的“江大人”三个字,让江景墨又感受到那种如芒在背的紧绷感。


    他下意识的就躬身顺着应下:“对……对,是这样。”


    说完江景墨自己都愣住了。


    真奇怪啊,他向镇国大将军汇报军务时都没这般卑躬屈膝,而云鹤不仅没有逼迫他,甚至说的话还字字在理,那他怎么面对他反倒这么谦卑拘谨?


    “是,云先生说的对,天色已晚。”江景墨在疑惑中又慢慢的挺直腰杆,对榆柳回道,“苏姑娘夜早些休息吧,有云先生带我去,就足够了。”


    榆柳将江景墨前后变化尽收眼底,不动声色的笑着将芳月揽到了自己的身边。


    两盏提灯光影交错间层叠出一圈圈明明暗暗的光波,榆柳垂眸,在光线重叠的最亮处望了一会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朝江景墨点了点头,然后对云鹤轻松说道:“如此也好,就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顺路罢了。”云鹤微微摇头,顿了顿,忽然道,“不过……”


    “嗯?”榆柳应声回望而去。


    云鹤随着榆柳的动作,缓慢的抬起眼睫,语带暗示道:“今日我们进宫,还没有去春风拂栏……”


    榆柳藏在衣袖内的指尖触摸到那一张单薄的春风拂栏地契,这才恍然发现今日从答应入宫之后一路走来发生了许多事,有些尚且悬而未决,有些似乎是有望解决。


    但偏偏他们今日出门的初心,却全被意料之外的行程给打乱了。


    她没能成功收租,而云鹤也因为陪她入宫,也没能采买到药材。


    榆柳望着云鹤自始至终等待她回答的专注眼神,不经意的撇开视线,低垂下头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是啊,也只能改日再去了。”


    “是如此。不过,改日是什么时候呢?”云鹤对榆柳的回答并不意外,甚至主动提议道,“我和你一道去吧?都是去春风拂栏,顺路。”


    榆柳莫名觉得“顺路”这个字眼颇为熟悉,不过云鹤语气温和如常,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特意关注到这两个字眼。


    但她本能的感受到,云鹤的心情似乎并不像他表面那般平静。


    难道之前云鹤总能及时捕捉到她的内心波动,也是靠这样的直觉吗?


    指尖捻住手帕轻微摩挲了一下,榆柳没有问为什么要约在一起,总归是顺路,于是也就点头应下:“好,那改日定好了时间,我再同你说吧。”


    “好。”云鹤说完,便提了白莲丝穗灯走到江景墨的身边,扬起的眉梢勾起的嘴角不知何时变得平直,他眼珠微移用余光瞥了一眼,不低头不转身,只声音微凉道,“走吧?江、大、人。”


    江景墨一听云鹤这般喊他,额上冷汗顿时又细密的冒了出来,一路谨慎小步的跟在云鹤身后,可还没走了几步,云鹤却忽然停下了步伐。


    他有唐突榆柳的前科,此时更怕又冲撞到了云鹤,霎时心跳都快蹦到了嗓子眼,不过好在江景墨常年习武,身体反应比脑子转的快,几乎是同时就刹住站定。


    他小心翼翼望去,本以为云鹤是要叮嘱些什么,伸长了脖子凑近,却发现云鹤只是单纯的停下了脚步,轻微的偏了下头。


    江景墨习武多年,对动作的去势目的极其敏感,他脑海里下意识的反应是“他想看什么?”


    ——云鹤是想回头看什么?


    层叠的光圈随着云鹤和江景墨的远去,最明亮的交叠处逐渐缩小,在最后化为两盏灯光都无法照亮的阴影时,远去的两人忽然一前一后的顿住了脚步。


    陪站在榆柳身旁的芳月,手中提着的芙蓉白穗灯内的烛火倏然扑朔明灭了一瞬,她忽然低声奇怪道:“云公子怎么好端端地走着,突然就停步了呀?”


    第25章


    ◎“他是为你而生的存在”◎


    榆柳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她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云鹤大概在她主动说出“顺路”送江景墨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她其实是想支开旁人找机会和芳月单独谈话。


    所以她他才会顺水推舟,主动揽下带江景墨去西厢房的差事。


    榆柳静静地立在攀藤垂柳的雕花门旁,垂下眼帘望着提灯内在夜风中摇曳的烛光,没有回答芳月的问题。


    尽管她知道,云鹤刚才只是想回头再看她一眼,问问为什么。


    云鹤是想回头,问问榆柳为什么的。


    但他一向是克己复礼的,哪怕再如何好奇,也永远会给榆柳留有充足的空间,不会贸然在有旁人在场的时候去试图窥视榆柳那突如其来的举动究竟是何目的。


    所以云鹤脚步停顿的那一瞬间泄露出的一点心思,似乎只是冬日湖面上悄然裂开的细缝,纷扬大雪一吹,很快就会被新落下的积雪给再次遮盖住。


    芳月的疑问话音刚落,云鹤就已经恢复如常,带着江景墨走进了去往东厢房的抄手游廊。


    榆柳一直目送着云鹤和江景墨逐渐化作一道光圈的身影后,才默然收回视线,带着芳月转身走向正房的朱红游廊,状似无意的问:“你今日回府的路上,可有去春风拂栏旁边的茶水坊稍作休息?”


    芳月年纪稍小,谈论起吃喝顿时就肉眼可见的活泼起来,摇头晃脑的兴奋说道:“当然去了呀!榆姑娘说的真对,那间水茶坊泡的春茶,果真是味道扑鼻芬香入口回甜,当真好喝极啦!”


    榆柳闻言只轻轻点了点头,素手撩起珠帘,脚步不停的带着芳月进了正屋,将今日带走却没能用上的春风拂栏地契从袖中取出,随后动作小心仔细的将纸面身上的褶皱抚平,正准备放入多宝盒最底部的抽拉屉中时,帮榆柳拆卸发髻的芳月间了那泛黄的地契文书中央骤大的“春风拂栏”四个字,取下步摇的动作都顿时停了下来,惊诧道:


    “这春风拂栏的地契……怎么会在姑娘手里?”


    榆柳支开云鹤,当然不是单纯为了听芳月分享茶水味道如何的。


    第一次路过那间喧嚣的茶水坊,榆柳和玉梅偶然听到那些茶客的谈论,若不出她所料,那些意向所指,就是“苏云月遇险怀胎,江景墨险中报恩情”一事。


    而第二次,她和云鹤一同出行,她能听见那些茶客说的是“青楼失火案”,而云鹤能听见的只有“四皇子妃化险为夷”一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


    为什么始终作为世界和宿主媒介的系统会消失这么久都没有在出现过,反而似乎一直是道听途说的茶余饭后闲谈,在暗示后续的剧情呢?


    以及……


    为什么云鹤会那么了解她?


    为什么她现在,好像渐渐也能感受到云鹤那幽微的心理变化了?


    榆柳望着铜镜中映照出自己两手展开春风拂栏地契的动作,缓缓的撩起眼帘,透过妆镜看着芳月惊讶的面容,轻微勾起了嘴角:“怎么了?这地契……为何不能在我这儿?”


    春风拂栏的地契,是她第一个支线任务的奖励。


    原以为只是为了给她在这个世界提供稳定充足的经济来源,但是茶水坊屡次提到的“大火葬青楼,春风吹拂栏”,让她不得不再次审视这张地契背后的意义。


    榆柳微微闭眼,她脑海中还能清晰的回想起她第一次遇见云鹤时,世界线波动让她窥见的那场火狱幻境?


    那炼狱般的大火,是否是……埋葬掉青楼的那一场?


    芳月将那支插入发髻的玉步摇轻柔的取下,步摇银丝垂条如银瀑般,鎏光波动间将四周点燃的烛光星星点点的波澜到妆镜之上,将周围的一切都镀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流光。


    玉簪末端一点点的抽离墨色的发髻,芳月微微歪头状似回想:“啊……”


    “那是因为,喝茶时,我听见他们说买下春风拂栏,当了繁华高楼大掌柜的人……”


    榆柳心跳陡然加快,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镜中的自己浅黑的瞳孔微微扩张,而那被青葱指尖抚平的地契,被轻微发颤的指尖划出一道深深的褶皱。


    “……就是云鹤呀。”芳月一双杏眼里满是天真和无邪。


    云鹤。


    榆柳听见这个名字,脑海里回想起的是方才分别时,云鹤顿住脚步想要微偏头回望一眼时的侧颜。


    灯光月华散落的光线朦胧间柔和了他流畅的下颚角,而另一半的面容则尽数淹没在转角檐牙投射的倒影之下。


    一半明,一半暗。


    榆柳视线只在芳月无邪透亮的双眼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上移,伸手拔出被芳月捏在手中攥紧的玉步摇,随手掷入装的满满当当鎏光溢彩的百宝妆匣中。


    步摇玉石和玛瑙翡翠相碰,在大珠小珠落玉盒的清脆叮铃的撞珠声中,榆柳披着垂落的三千墨发,转身面对芳月,抬起眼帘直视对方,面上不带分毫笑意,一字一顿道:“你确定,他们说的人,就是云鹤吗?”


    芳月愣愣的看着榆柳,短暂的在这潋滟美眸里沉溺了一瞬,随即后知后觉的发现榆柳似乎有些生气,但她有些不理解榆柳*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重复的问题,软糯着声音迷茫了:“啊?姑娘的意思是……?”


    榆柳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芳月:“他们明确的说了,是毒医谷的云鹤吗?”


    “哦,倒也没有说的这么具体。”芳月这才反应过来,摇头道,随即说,“可是,萧、宋、吴三国里,几乎没有哪家是姓云的呀!而且这么巧,人刚好又在萧国国度境内,那说的可不就是云公子了吗?”


    确实如此。


    云鹤两字在这里不常作为姓和名,芳月先入为主,下意识的就认为那人是云鹤,其实也不奇怪。


    但榆柳脑海中浮现出云鹤最后拉住自己,执着的约定下一次一同去春风拂栏时的神态,心里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不是这样的。”


    云鹤在她的玉清院里住了这么久,端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架势,除了休生养息,就是看书闲聊,就算偶尔有什么其它的事情,也都会来和她通报知会。


    若是云鹤真的是春风拂栏的大东家,哪怕是他失忆不记得了,但存在过的痕迹,也不会因此而消除的一干二净。


    硕大一座繁华的万宝楼,每日里发生大大小小的事情数不胜数,背后的大东家出事,时间久了自然也瞒不住,多少都会传出些风声。


    更何况,她的玉清院里留了什么人,有玉梅在,自然第一时间就会通知给四皇子。


    若“此云鹤”就是“彼云鹤”,那四皇子当初想请云鹤出诊时,根本没必要迂回着借助李圣手的方式来游说,直接借助春风拂栏去威胁云鹤的命脉所在,才是四皇子惯用的手段。


    而云鹤现在还在她的玉清院里,可以随心所欲决定他的来去他的居所,不受旁人的牵制,某种程度上而言,他确实是极其自由的。


    榆柳总算是明白今日在宫内,云鹤为什么会说有时失忆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确实是只有遗忘掉的人,才能活的洒脱随心。


    榆柳抿了抿唇,但是她主观上的分析,和芳月较为客观的想法相互分割,让她迟疑着无法及时做出准确的判断,而这样的犹豫,让让榆柳感到有些不愉。


    她很少会出现这样迟疑的情况。


    榆柳低垂眼睫,又坐回软凳上,兴致有些不高的说:“芳月,你先回去吧,去看看他们安顿的怎么样了。”


    榆柳没有明说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但谁都知道榆柳想说的是云鹤和江景墨。


    芳月记得榆柳今日出门是打算去春风拂栏收地契租赁的,于是想了想,问:“那姑娘需要我顺路问一下云公子,关于春风拂栏的事情吗?”


    榆柳将披散在背后的墨发齐齐绾到右肩一侧,执了一把疏齿篦正梳到肩下时,听了这话,她动作微顿,木齿篦将柔顺的发丝压出一段水平的弧度。


    “不。”榆柳说话间,思绪飘向更远的时候,她回想起她今早在车上提起春风拂栏时云鹤的反应,手腕轻摇动作流畅的一梳而下,“春风拂栏真正的大东家是谁,明日再去一趟就知道了,你去东厢房就看看他们安顿的如何就好,多余的事情……不要做。”


    如果云鹤当真是春风拂栏的大东家,或许今日在车上就会主动和她提,但事实上,云鹤自始至终对春风拂栏始终未曾主动提起过一字。


    因此,比起在这里探究云鹤和春风拂栏的关系,榆柳更倾向于,云鹤是真的不记得。


    所以芳月根本没必要去问,问了也没用。


    榆柳心中细细捋着线索,听着芳月合上正房外的木门时,将疏齿篦放到了妆台上,脚步声还未彻底远去,她却先试探性的轻喊了一声:“系统?”


    话音刚落,系统的机械音久违的出现在了榆柳的脑海里,她还有些不适应的微微蹙起眉了头。


    和榆柳相比,系统电磁波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宿主,你最近表现真的是非常不错啊!都不需要我监督催促,就知道先铲除身边的异己,帮助女主度过风波危机了!所以说,真不愧是之前成功通过了九层阶梯副本的胜利者吗!”


    机械声音下的感情表达有些模糊,榆柳一时没有听出来系统的最后一句话,究竟是感叹句还是疑问句。


    但很显然,系统虽然久久没有出现,却依然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这让榆柳敏锐的意识到,系统平日的下线并不是真正的下线,思量间,她微微低头笑了一下,换上平日里那副笑面,装出一副是被系统夸的有些害羞,很谦虚的追道:“真的吗?不过,如果有你在我身边一直指点引导的话,或许我会做的更好?毕竟你说过……”


    “……在这最后一个世界里,你的系统权限是最高的。”


    “是啊,确实是最高的。”系统如果有实体,恐怕眉毛都会拧成一条疙瘩,它狐疑道:“但早你不是发现了吗?春风拂栏旁的茶水坊,就是我在向你透露信息啊!”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的。”系统如此说道。


    榆柳之前确实是隐隐有些怀疑,所以如今在系统这里得到了验证也没有多意外。


    但她特意支开云鹤,却又在芳月没有完全离开的情况下呼叫系统,是为了验证另一个猜想。


    她一直在思考。


    如果她之前的猜测成立,那一定要给权限最高的系统非要辗转借由世人之口,间接迂回的向她传达讯息的理由的话……


    榆柳觉得,唯一可能且合理的解释,就是系统或许不是不想出现,而是云鹤在的时候,它不方便出现!


    榆柳垂眸用素手将梳顺的墨发拨到肩颈之后,墨发发梢齐齐垂落在纤细腰肢处,随着她起身动作,在夜风中飘荡起一点细微的波澜。


    果然,云鹤在系统那里是一个相当特别的存在。


    榆柳暗中旁敲侧击出自己想要的答案,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继续和系统周璇,试图套出更多的信息,她绕过红榉木圆桌时,以手掩嘴浅浅的打了个哈欠,说话间带着点甜软的鼻音,像是撒娇讨糖吃似的说:“是啊,就是察觉到了所以才更加舍不得嘛……不过,机会难得,要不要趁着今晚,我们再多聊一会儿?”


    大概是榆柳入宫这次事情办的漂亮,从来不在主线剧情之外耗费口舌的系统竟然难得的一次顺着榆柳的话接了下去:“可以啊,你想知道什么?”


    榆柳和衣坐在床上,视线越过雕花的木窗,看透过窗格看向院外落了满身月华的柳树,夜风袭来间,她仿佛又问到了一缕淡淡的草药香。


    榆柳鼻尖轻嗅,缓缓说,本想开口直接向系统验证她心中疑惑不解了很久的问题,然而夜香袭来间,她忽然将到了嘴边的两个字,化做了一句简短的介绍。


    榆柳看着窗外垂条柳树,轻声说:“我遇到了一个人。”


    “你说的是谁啊?”


    系统不懂姑娘家的委婉,带着机械的生硬,直接问道:“萧天旻?苏云月?还是江景墨?李圣手?”


    榆柳:“……”


    她被系统给出的几个选项问的有些凝噎:“……除了主角和配角,我的生活中就不能遇见其它的人了吗?”


    “当然不能啊。”系统回答的非常果断。


    榆柳微微一愣。


    指尖无意识的攥紧了锦被,五指的力道在柔面的布料上牵扯出一道道细密的褶皱。


    “你现在之所以还能存在,就是专门为了主角服务的。”系统冷酷又无情的说:“男主和女主,他们就是你和我存在的意义,如果不是他们需要,甚至连世界中的那些配角的存在都可以被清除的。”


    系统说的很残酷,毕竟这就是建立起系统的基本理论。


    榆柳在曾经经历过的九个世界线中,也曾长期被系统的这套理论影响过。


    但是她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毕竟最近在云鹤的引导下,她慢慢的逐渐意识到,她的情绪、她的思想,才是最重要的。


    她不是剧情的工具人,也不是为了剧情而存在的。


    或许,正相反。


    是剧情需要她去推动。


    互利共需罢了。


    思量间,榆柳紧绷的指尖慢慢的放松了下来,松开抓住锦被的手,交叠着放在腿上,正准备将系统的话当做耳旁风,再试探出点别的信息的时候,却听见系统忽然道:“不过……这也不绝对。”


    “……嗯?”榆柳撩起眼帘,颇为有些意外。


    她对系统堪比洗脑的宣传语早就听的快麻木了,以至于完全没想到系统一向奉为铁律的规则,竟然还存在着例外:“什么叫做‘不绝对’?”


    “因为关于另一个存在,系统内的资料并不是很多,无从考据,甚至有可能只是传言。”


    系统似乎是难得的有些不确定,一直音量声高极其稳定的声音都有些变得飘忽,在夜色的晕染之下,带着点古老而神秘的味道:“能活着通过九层阶梯副本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所以,我一开始只告诉了你,通关之后可以赋予你新生,重新回归属于你的世界线,但据说……”


    “……在最后一个世界里,会存在一个命定之人。”


    榆柳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下意识皱眉问道:“命定之人是什么?是我的命定之人吗?”


    在过去经历的九个世界里,榆柳经常饱受各种总突如其来的风流纨绔莫名的示(骚)爱(扰),霸道强势王爷忽然展开的强取豪夺,身边暗卫突如起来的孔雀开屏……


    但是要怎么说呢?


    他们越是努力,榆柳就越觉得麻烦。


    因为往往他们莫名其妙生出来的热情,会导致剧情往一个更加糟糕的方向发展。


    总之,经历的多了,让榆柳下意识的就有些排斥。


    然而系统听了,却哈哈笑了几下,说:“没必要这么紧张,命定之人和那些炮灰小丑不一样。”


    “不过,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人知道最后一个世界里存在的‘命定之人’是谁,甚至是‘命定之人’究竟存不存在都还是未知。”


    夜色浓厚,孤月高悬。


    系统忽然压低了声音,裹挟着窗外传来零星的清脆虫鸣,声音听上去竟然也带上了几分自然的鲜活气,它像一位历经岁月的说书老先生一般,拖长调子慢悠悠的说:


    “据说,命定之人是超越系统的存在……”


    “命定之人双方的吸引,完全无法用言语去描述,你们彼此的羁绊根植于骨髓,烙印镌刻入灵魂,痛苦、遗忘、甚至是死亡都无法将其毁灭。”


    “不论之前经历过怎样波折的轮回,穿行过怎样光怪陆离的世界,命定之人都一会在你为了剧情奉献自我的时候,逆过人流跨越鸿沟,无条件的奔赴向你……”


    榆柳听着,脑中忽然嗡了一下。


    霎时之间,所有的虫鸣鸟叫好像都归于寂静,甚至从夜幕流淌下的月光,都在停滞的晚风中,凝结为萤火虫般的点点荧光。


    万籁俱寂,风停树止。


    唯有系统的声音,在她耳边,一圈一圈,层层叠叠回荡开来:


    “他会义无反顾的,成为那个为你而生的存在。”


    脑海中的嗡鸣声在不知不觉中好像幻化成了细密的水雾雨丝,系统清晰的字句穿透水帘雨幕被洗涤虚化,声音变得飘忽又遥远,回响在她脑海里时氤氲出缥缈的水汽。


    系统的话一字一句接踵而来,慢慢的凝结成一颗晶莹的水珠,从水雾弥漫的天穹坠落而下,角度变幻间光波鎏溢,光线交织着无限拉长,穿透水雾而出时,榆柳却仿佛在流动的雨幕上,看见了一道挺拔如松竹的青色背影。


    啪嗒。


    流光的水珠滴落在如琉璃镜般平滑光亮的识海中,在水面中心激起一圈一圈向外荡漾的涟漪,波澜起伏间将那一抹还未成型的虚幻背影,冲散成一片片细碎的光片,如流星般洒落而下。


    那一瞬间,榆柳听见了云鹤的声音。


    如潮一般向她涌来。


    第26章


    ◎命定之人,心甘情愿◎


    夜色寂寥,榆柳孑然一身,却无比清晰的听见了云鹤的声音,如席卷的浪潮般向她袭来。


    温和平静的问好,打趣揶揄的谈笑,疑惑不解的探询……


    然而更多的,还是对方耐心又温柔,不断开解她心防的话语。


    云鹤平日里清润的嗓音,此时带着无穷的力量前仆后继,温柔间却又坚定的填满榆柳空旷寂寥的识海,将系统生硬的机械音所驱赶的一干二净。


    停滞的时空,在这一刻寂静中恢复了流动。


    夜风裹挟着月光从雕花木窗间悄然滑落在榆柳的额前,碎发随风微动将她眼中星光的余辉遮掩成独属于她一人的风景。


    系统见榆柳这垂眸幅出神的模样,还以为是她对这个话题并不敢兴趣,颇为了然的止住话题,故作老成的叹息道:“哎……果然,其实,你也觉得‘命定之人’这种东西听起来就很假,对吧?”


    “也是了,就连世界中心的主角他们两人都不是彼此既定的灵魂伴侣,所以,世界上怎么可能还会存在有命中注定会相遇结.合的两个人呢?”


    榆柳眼睫微颤,卷翘长睫触动到垂落的发丝,带来一阵细微酥痒的触感。


    “看来……传闻果然也仅仅只是个传闻罢了,那些说法都当不得真,不过是大家把得不到却渴.求投射凝结成的一种虚无产物而已。”系统用它惯用的规则思维分析着,自顾自的总结完了还想要获得榆柳的认同,“宿主,你觉得呢?”


    “嗯?”榆柳鼻尖微红,缓缓抬起眼帘,迎着窗外流淌入室内的月光,望向园中的孤零独立的柳树。


    她的瞳色很浅,被月华盈满眼眶时就像是氤氲出一汪清澈粼粼温泉水,眼底翻涌万般情绪被迢迢升起雾气所掩盖。


    系统本就不擅长感知人的情绪。


    在这一刻,它越发看不懂榆柳眼中复杂神色里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意味。


    榆柳轻轻地眨了眨眼,眼中的微光好似涟漪一般波动了起来。


    她用很轻很轻的气声说道:“是啊,我也觉得传闻说的,并不尽然。”


    不知何时,漆黑的夜幕如榆柳方才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一般,淅沥倾泄下绵绵细雨,夜风拂面时席卷着院外鲜活的草木香,她鼻尖轻嗅,回想起方才窥见的那一抹青竹色的背影。


    模糊又朦胧。


    榆柳分不清那究竟是云鹤在她找借口不愿意喝药时等在柳树下的身影,还是今晚顺着她的未言明的小心思,带着江景墨远离逐渐步入夜色的背影。


    但是榆柳想,传闻确实说的不太对。


    命定之人,并不是一会无条件的奔赴向你。


    而是,只要你需要,他就会尊重你的意愿,甚至哪怕是离去,也心甘情愿。


    系统没听出榆柳语气里夹杂的一点嘲讽,反而在因为自己的观点得到了比人的认可而沾沾自喜,没忍住又多说了几句,才后知后觉的记起来今晚的正事:“啊,对了……所以,你之前想问我的人,到底是主角团里的哪一个啊?”


    窗外偶尔有几滴细雨从雕花窗棂的空隙垂落到榆柳的面颊上,她抬手用指腹轻轻的拭去眼下腮边的玉珠,起身下榻走向半开的窗边,一改往日模糊的说法,语调轻慢,却又坚定地告诉系统:“都不是。”


    起初她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云鹤好像远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内心的想法。


    如今看来……却是没必要问了。


    是她经历了太多离奇波折以致防心太重,从来没得到过比春雨还要润物细无声的倾注,所以才会这么晚才意识到,这些事情原本就是只要你足够用心,就能做到的。


    榆柳抬手缓缓的合上木窗,左右窗扉合上的瞬间,在寂静的夜中发出一道细微却突兀的吱呀声。


    院中那棵在风雨中摇曳枝条柳树,随着窗扉的推动一点点的缩化作一道翠绿色的剪影。


    有些像那个人的背影。


    只是,为什么她的命定之人……


    会是云鹤呢?


    系统在榆柳思索云鹤的时候,把已经登场过的主角和配角全部说了个遍,却再也没能从榆柳这里得到一句肯定的答复。


    “那你想问的到底谁?”问的久了系统都感觉自己都快过载发热要爆炸了:“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吗?除了命定之人那种虚无缥缈的存在,只要是和剧情有关的,这个世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系统句句都在否认命定之人的存在,但它越是否认,榆柳就越发确定那个人就是云鹤。


    毕竟系统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


    ——命定之人是凌驾于系统之上的存在。


    所以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之前系统无法给出支线任务奖励“香远益清”的说明了。


    只是如此一来,大概关于云鹤的事情,她应该是完全没有办法从系统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提示或帮助了。


    榆柳思忖间轻声走路小案桌旁,随手倒了一盏茶,大概是放的时间有些久了,入口冰凉,顿时酸涩地让榆柳柳眉皱起,当下就直接搁置茶杯,重新坐回床上。


    “怎么,不好喝吗?”系统有点嫌弃榆柳的娇贵做派,“这可是上好的西杭龙井茶哎,怎么?是入宫一趟,苏云月就把你的嘴给养刁了吗?”


    系统不提还好,这么一说又让榆柳回想起宫里那一桌子喜庆非凡的辣菜,顿时喉间有些发痒。


    难怪之前她总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她顿时轻轻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不是,只是我……更喜欢喝热茶罢了。”


    系统第一次在榆柳这里听见‘喜欢’二字,顿时觉惊奇,难得关心的多问了一句:“你以前卖惨装委屈,不是向来都说自己喝惯了凉茶吗?怎么今天突然转性了?”


    不是突然转性。


    只是从前榆柳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是那么珍贵的存在,所以也就随便应付着过活。


    但是如今不一样了。


    她不想作践别人的真心。


    榆柳低头笑了一下,掀开被子拉高到遮住了下半张脸,声音隔着一层软绵厚实的锦被传出来时,听上去有些闷闷的:“谁知道呢……”


    “有时候,变化就是这么突然。”


    榆柳说着翻身侧躺着面向窗边,裹在锦被下的薄肩微耸,意有所指道:“就像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要借助春风拂栏旁的茶水坊,向想我传递消息一样。”


    “哦,这个确实是有点突然……”系统顿了顿,忽然问,“说起来,你还记得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大反派吗?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每次都能那么了解萧天旻的动静吗?”


    榆柳很平静地回:“不好奇。”


    “你为什么不好奇?”系统很不解,带着点质问的意思,“你应该好奇啊?那个反派会给男主制造很多非常棘手的麻烦,会让男女主之间的感情面临一次又一次的危机,难道你不打算去化解吗?”


    榆柳现在听系统的话,是越听越觉得奇怪。


    她把被子拉下,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说话间流畅的肩颈线微动,她用一种比系统更加不解且天真的语气,反问道:“首先,我根本不知道那位幕后反派究竟名什姓谁。”


    “再其次,请问,如果我成功把反派给诏安收服了,那我是不是可以代替男主,上位当这个世界的主角了?”


    早从最开始四皇子妃坠崖时,四皇子的第一选择不是出动府上所有兵力去尽力搜救,反而背地里被‘榆柳’这个替身钻了空子,这事一直都让榆柳对这位男主的做法感到极其费解。


    似乎男主大部分事情,好像都是他在借助别人的力量去完成的。


    豢养外室的谣言,是榆柳亲自下场认证四皇子妃母族小妹的身份化解的。


    四皇子妃之后能母子平安的回宫,离不开江景墨那半月里的细心看顾。


    真要说四皇子做了什么事,大概就是找了李圣手流掉自己那未成形的亲骨肉……


    甚至她到现在都没有接触过活在别人口中,那个所谓是铁腕独断的四皇子殿下本人。


    系统被榆柳的质问给怼的顿了一下,好像被榆柳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给震惊的不轻,语速变得又急又快:“你怎么会有这种僭越的想法?理智一点好吗!你是没有办法把主角拉下神坛的,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榆柳听后,却不恼也不怒,反而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语气极其真诚的认同道:“你说的对,那既然做这件事于我而言,即吃力又不讨好,那帮男主收服反派这种事,我也还是不要‘僭越’了,你说对吧?”


    那位反派出手数次,眼光是一贯毒辣而布局永远狠毒,招招都是直击四皇子致命点而去,若不是男主有气运加持,总有人甘愿为他以命破局,天降奇缘逢凶化吉。


    而那疯狂又偏执的反派仅仅是在暗处发力,就能和世界中心的气运之气斗成这幅局面……


    榆柳觉得,凭自己那点小心思,她可能完全不是那位主的对手。


    所以榆柳对于那位的存在,一直都很谨慎,好奇、探究都有之,但并不多,她现在觉得自己最多就是在暗中悄悄的把反派的身份给提前挖出来,暗示给苏云月或者是萧天旻就好了,至于剩下的事情……


    责任应该谁去担,就应该让谁去做。


    系统被榆柳用原封不动还回来的一句“僭越”给怼的一愣。


    但事实上诏安反派这种事情,虽然确实有利于主角的感情发展,不过确实也没有哪一条规则明确要求了这是榆柳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于是,在规则的限制之下,系统只能干巴巴的说:“好吧,不过确实最后一个世界的反派级别是最高的,驯服反派对你而言是有些难度,你选择不打草惊蛇也是明智之举……”


    “但是,你至少也要让男主提前意识到反派的存在吧?不然最后的剧情走向太虐,很容易会打出be结局的,到那时候你这个宿主也会也被判定失败,随着世界的崩塌而一起毁灭掉。”系统说着,忽然“哦”了一声,“所以,你之前想问的人,是不是就是幕后反派啊?”


    榆柳原本想问的其实是云鹤,只是那些问题,她自己就已经找到了答案。


    但她没必要告诉系统这些,顺势借机问了心中的另一个问题道:“水患瘟疫的事情,和反派有关吗?”


    虽然灾后瘟疫算是天灾,但也难保会不会是事在人为。


    毕竟在四皇子妃有孕这个节点,四皇子呆在阳渚县里一直抽不开身,对解开误会没有一点好处,就算苏云月主动安顿好了江景墨,最后也还是得他们两人面对面的坐下来,才有可能彻底化解。


    “不是他做的。那个反派只会针对男主出手,通常不会波及旁人,不然以他的信息网出手几次,这个世界早就被毁灭啦。”系统这次回的很果断,“而且之前我选择借助春风拂栏的茶水坊向你传递消息,就是希望你能多多留心一下。”


    “留心什么?”榆柳问。


    系统说:“幕后反派,好像和春风拂栏关系十分密切哦。”


    榆柳又起晚了。


    窗幔层叠间随风轻动间,暖白阳光越过雕花木窗照入古色古香的室内,带着春日独有的柔光。


    榆柳期初只是觉得有一片黑暗中好像隐隐有些微芒,意识沉沉间又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才陡然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有些头晕,揉了揉额角,回想起后半夜聊起的内容,静静地坐了一会,等睡到软绵苏麻的身体稍微积蓄了些力量,这才缓缓抬起素手拨开薄纱窗幔下了床。


    昨夜没有喝完随手放在案桌上的茶杯,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收捡整齐的搁放在茶盘上,明媚的阳光洒落间,白瓷彩釉折射出一道道细微的流光。


    榆柳微愣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唤道:“芳月,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巳时,想是昨日入宫一趟有些累了,我便没有喊姑娘。”芳月听见了声音,从连通过的耳房里端出一早就备好的温水铜盆,问,“姑娘洗漱后,想要用膳吗?”


    榆柳纤细的手正浸泡在温水中,水面上浅浅漂浮着几片绯红花瓣,显得皮肤更加白皙透亮。


    闻言,她动作微顿,不过只片刻就恢复如常。


    榆柳取了事先备好的丝绸帕子,细细地擦拭起手上沾立的水珠,走早妆镜前坐下:“怎么,玉梅昨夜一晚都没回来?”


    芳月替榆柳挽发的动作动作一顿,惊讶道:“确实是如此……可是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这原也并不难猜。


    芳月年岁稍小,怕火怕热油,所以玉清院的膳食一向是由玉梅操持的,若是事先就已经备好了膳食,芳月自然不会再多此一问。


    但是实际上,早在昨夜玉梅一直没有回府的时候,榆柳隐约已经猜到是四皇子妃那边有所动作了:


    玉梅给她做的膳食里一贯是会参入分神散的,且不论玉梅原本想要毒害的是谁,如今这一盒吃食只要是上了四皇子妃的桌,她都少不了是一个谋害皇亲国戚的罪名。


    更何况,四皇子妃还是有孕之身。


    榆柳将食盒赠予时,特意提醒了苏云月这一点。


    “玉梅既然不在府中,那你们用过膳了吗?”


    榆柳暂时还不打算将这背后的弯弯绕绕解释给芳月听,见小姑娘两侧的双髫被摇的轻晃,轻笑了一下,对镜细细看了眼自己熬夜半宿后眼下并没有乌青的颜色,于是也懒得浪费时间细细涂抹那些水粉,随手拿了一盒口脂,用指腹蘸取轻轻点在朱唇上,神色带着点愧疚的说:


    “昨天我也是太匆忙,没来的及处理这些事,我今日打算再去一趟春风拂栏把昨天没解决的事情给办了,正好,玉清院最近来了不少客人,不如,大家就一起去食肆酒楼吃些好的吧?”


    玉梅将一支银莲珠花步摇插入发髻,见榆柳当真又把昨日收好的地契给重新拿了出来,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姑娘,是云公子,江大人……还有我?我们一起去吗?”


    “当然啊。既然大家都在玉清院里,自然是都去啦。”榆柳低头将地契收进流苏小荷囊香包里,鼻腔微震“嗯”了一声:“一来,可以让大家彼此更熟悉热闹些,二来,我这做主人家的,总不能让你们都饿着吧?就权当是……”


    榆柳说着起身将束口绳系拉紧,将白莲刺绣流苏小香囊系在腰间,忽然柳眉微蹙,望向芳月:“怎么?难道是他们有谁不在玉清院里,有事出去了?”


    榆柳下意识的认为是江景墨。


    毕竟江景墨在边疆收关的时候,除了习武教练,空余的时候都是闲不住的性子,到处撒野着去喝酒吃肉那都是常事……


    “啊?不是不是,春风拂栏食肆酒楼里珍馐美馔那可是个出了名的销金窟,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也能去。”


    芳月愣怔了一下,随即在接受到榆柳略带笑意的眼神时,又变得开心雀跃起来,脚步加快的抢先一步提榆柳卷起垂珠帘,在榆柳低头走过垂帘时,解释道,“云公子和江大人都没有离开玉清院,而且,他们好像一大早的就来姑娘的院外……”


    “嗯?”榆柳走过红榉木桌时,微蜷的指节如蜻蜓浮水般从木质的桌面上滑过,在从桌面边沿滑落的瞬间,指尖在空中荡出一小段平滑的曲线,如榆柳的音调一般,“他们来做什么?江景墨带云鹤来的?下次他们要是再来,你就告诉他们,玉清院没那么多规矩,不必那么麻烦的来问安示好……”


    芳月神情有点欲言又止,正想说什么的时候,榆柳却已经先一步推开了正室木门。


    春日斜阳顿时带着暖芒迎面而来,落她满身的时候,无声中给她添上了一层柔和的春朝气。


    榆柳起身没多久,骤然走出室内,还有些不适应的强光,微微眯眼,然而视觉上短暂的黑暗,只会让嗅觉更加灵敏。


    绵绵细雨过后的空气,湿润间带着早春独有的清新,室外的柳树在春雨的洗礼后变的更加翠绿,但榆柳眼睫轻颤,迎着春光望去时,第一眼看见的,却只有那道立于柳下的背影。


    欣长挺拔,如雪巅云柏一般。


    曾经那道被水波涟漪轻易就冲散的虚影,却在这一刻有了实体。


    光影重合间,云鹤似有所感,缓缓回身,背光而立间将双眼里所有的目光都寄托于春风中,朝着榆柳徐徐波澜而去。


    第27章


    ◎越过那道看不见的礼教边界◎


    拂面的春风裹挟着草药香,轻柔地撩过榆柳鬓边碎发。


    姑娘忽然心神微动,朱唇微张,轻唤了一声:


    “云鹤。”


    像是回应云鹤向她投来的目光,又像是她对命定之人的召唤。


    脱口而出的。


    但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毕竟,这只是一个平凡的雨后清晨,其实和以往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甚至或许因为昨夜半宿未眠,她的状态比过去还要更糟糕一些。


    ——榆柳觉得,她大概只是因为头脑晕沉有些发热,所以才会在忽然见了云鹤的时候,下意识的从唇齿之间吐露出了这两个字词。*


    有点贸然。


    像是冲动之下的一次意外。


    然而事实上,榆柳在不自禁间轻柔说出的两字,却仿佛有着牛犊般的冲劲,横中直撞的猛然越过了那一道他们彼此之间都看不见的礼教边界。


    其实,不论是对萍水相逢的旅人,还是相处多时友人,榆柳在平时的谈话间,总是会特意带着些尊称敬词,甚至哪怕是对着长姐苏云月,她也不曾亲昵的轻声唤过家姐的名讳。


    榆柳这种无时无刻对外释放的礼貌和敬意,像是一层无声的,仅她自己可见的壁垒,多少都带着一点要与别人刻意划清界限的意思:您是您,你是你,我是我。


    榆柳在无数次的世界穿行中,总觉得新生只是生命寄托的一种形式,而名字才是一个人存活于世间的专属标记,是一种难得可以完全由自己独属,并且因为无可复制的经历而染上特殊意味的代号。


    就像榆柳始终都觉得,她只是“榆柳”,而不是“苏榆柳”一样。


    “云公子”,和“云鹤”,也是不一样的。


    榆柳极细的气声从唇齿间溢出,很快的就消融于柔风中,几不可闻。


    初.次总是生.涩的。


    但云鹤却一直注视着榆柳,早在读出姑娘朱唇微张时读出那两字唇语时,他的神情就已经明显的愣怔了一下,似乎意外,又有些不敢相信。


    直到那两字真正被春风送入耳畔,云鹤微扬的眉梢这才像是得到回应,在春光声色的吹拂中徐缓的舒展开来。


    他负于背后的手下意识的紧紧握拳,拇指细微的摩挲了一下。他踩着春雨洒落过后,微显湿潮的地面,脚踏着春风的徐徐走向榆柳,但是又克己自持的停在姑娘身前约莫两小步的地方。


    这是一个既不会过于亲近唐突,又不会显得很生疏的一个很巧妙的位置。


    地面上的光影绰绰,榆柳甚至只看着地面上的倒影,都能想象到云鹤微微朝她弯下脖颈时曲起的一小段弧度。


    “嗯。”云鹤说,“我在。”


    清润如常的声音洒落在的榆柳发顶,榆柳这才发现,原来念出云鹤名字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最后嘴角会在发音的牵动下慢慢变的微微上扬起来。


    这是一个,会让人自带笑意的名字。


    榆柳落在裙边的手蹭过坠在腰间的荷囊香包,引的湖蓝色的垂流苏一阵轻摇晃动,她将昨晚的夜话压在心底,面上带着一如如平常的笑意,微微昂首,抬起眼皮看向云鹤,轻声问道:“你来这儿,是有什么事,想和我说吗?”


    云鹤起初重伤的时候,是住在和榆柳主屋连通的侧屋暖阁里的,但是后来待他修养了数日,伤势逐渐恢复了些许后,大概是在顾虑担忧男女之防,便自请搬去了西厢房,自此之后,他就很少主动来打扰榆柳在主院的生活。


    唯一一次,还是之前云鹤准备去春风拂栏为她采买药材来主院时,特地来向她通报行程的。


    “就是闲来无事,准备修一下玉清院而已,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所以,也就没有让芳月打扰你休息。”云鹤视线在榆柳的眼角眉梢上停留凝望一会,忽然舒展的弯月眉头又轻微的皱了起来,语气带着很明显的自责的意思,“难道,我还是吵到你了?”


    榆柳愣了一下。


    视线的余光这才发现院中曾经才春朝催化下肆意生长的野花野草,不知道到在什么时候被人清理了个干净净,只留下了榆柳之前看着还觉得喜欢的几珠品相较好的草类和花种。


    一改往日荒芜随意的破败气象。


    难怪她推门时,总觉得今朝入眼的春意,似乎格外焕发蓬勃。


    榆柳有些许意外。


    她的玉清院说大,倒是也比不上那覆压百余里的皇宫殿宇,但和寻常院落相比,却是着实算不上小。


    在之前她对云鹤的存在还很排斥戒备的时候,似乎是曾用过“玉清院破败粗鄙”作为理由,想要拒绝对方,但万万没想到,她的一句随口之言云鹤竟然还记进了心里。


    不仅记得很认真,甚至真的将玉清院里里外外给好好修理了一翻。


    “没有吵到我……”


    榆柳是被明媚晨光给照醒的,但她刺激惊讶看着焕然一新春意满园的院子,小嘴微张,惊讶之余却又带着点不愉的关心:“那些杂草……都是你一个人清理的?这种杂事,改日我请几位师傅上门做就行了,你做这些做什么?没伤到手吧?”


    医者把脉全靠指上功夫,她那一院子的草大多可不是什么观赏种,万一有什么锯齿茅草、褐鳞匍粒把云鹤的手给划伤了……


    就算是最开始,榆柳对云鹤满心戒备的时候,她也不曾想过让云鹤做这些。


    更何况,现在云鹤是友不是敌,原本榆柳对云鹤的好意就已经感到很受之不起了,毕竟他们两人说到底,最开始的联系也不过是她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顺势救了云鹤一命。


    就算他们是因为“命定”而相遇,就算榆柳不知道为什么云鹤会是她的命定之人,她也不希望云鹤会因为为她付出,而受到些什么不好的伤害。


    “……嗯?”


    云鹤胸腔微震,像是轻声笑了一下,磁性气声揉合在春风里,榆柳听得也不是很真切,只看见云鹤将负于背后的双手垂在身前,半握拳的手自然张开,斜地里的柳树旁垂来一阵清风,拂过手背的时候,显得从手臂上弯延到掌背上的淡青色的青筋更加明显。


    云鹤见榆柳的视线在自己的手背上停留了一会,手腕徐缓的轻转,修长指节动作间将掌心向上摊开,皆是白净的不染丁点尘埃。


    “不是我做的。”云鹤微微摇头,伸出的手示意了一个方向,慢条斯理的说道,“我只是心里记挂着这件事,于是无意间和江大人说了一下,正好,他也想主动为姑娘做点事,以报答收留之恩,便很热心的自告奋勇的来这清理杂草了。”


    榆柳顺着云鹤手指延伸示意的方向望去,这才恍然发现,柳树后稍远几步的地方,还站着一人。


    江景墨在堆积成小山丘状的杂草堆旁,大概是持续劳作了大半个早上,饶是铁打的身子也有些抗不住,右手掌心撑在木质手柄上支撑着歪斜的身体稍作休息,铁锄被他压的在地面上陷出一个小土坑。


    江景墨黑发黑皮黑衣站在满园春色的玉清主院里,其实是相当显眼的。


    至少比一身青衣站在绿柳树下的云鹤显眼。


    榆柳微微垫脚,视线越过云鹤的肩头望向江景墨,面露疑惑:“……是这样吗?”


    这个江景墨,怎么和她印象中只对幕后大反派唯命是从的江大将军,好像不太一样?


    江景墨被问的愣住,撑着铁锄回想了一下。


    ……好像也不是这样?


    不过,云鹤早上是怎么跟他说的究竟是来着?


    似乎是什么“之乎者”的说了几句,具体是什么他这胸无点墨的武人也说不出来了,反正总之最后就是他莫名其妙的自己拿上锄头,乖乖的在这儿来刨了一早上的杂草?


    江景墨想着想着,剑眉狠狠拧起,总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榆柳见江景墨不回话,已经莲步轻移的走到了他的面前,方才隔的有些远,如今离的近了才发现江景墨胸口剧烈的喘.息起伏,额上湿漉漉的汗顺着流下将黑衣洇出一片深浅的水渍。


    显然是扎扎实实出了狠力的。


    芳月跟在榆柳身后,小声地说:“姑娘,方才我就是想同你说,是江大人天还未亮就拉着云公子来主院里除草,云公子说不必因此打扰您休息,就没让我告诉你……”


    “糊涂。”榆柳皱眉,语带嗔意,“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客人来做呢?看看把我们江大人都累成什么样了。”


    榆柳说着,伸手想把满身大汗站在太阳下的江景墨扶到柳阴下休息。


    然而,榆柳伸出的右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江景墨的垂下在空中飘荡的袖口时,斜地里却缓缓伸出一只冷白修长的手,先她一步扶住了江景墨的臂膀。


    或许也不是缓缓。


    毕竟榆柳只是在闻到风中掺杂的草药香时,微微愣了那么一下。


    醇香的味道夹杂在暖阳和柳荫之间无声的随着云鹤身后的动作,从身后无声的弥漫着将榆柳覆盖在那清草香香之下。


    似乎是因为距离和姿.势的问题,榆柳总觉得从背后袭来的那股清香之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闻到的都要更加鲜活,像是带着隐密的急切,克制不住的肆意在空气中,想要阻隔住她伸向江景墨的手,然而跃动在榆柳身旁的气息,却又像是无声的试探,小心翼翼的,一点点的将榆柳拉入自己的领地里。


    榆柳只在这样繁复的情愫中失神了片刻,而等她回神的时候,触碰到的只是云鹤扶住江景墨时,滑过她手背的一片柔软衣袍。


    第28章


    ◎这种感觉很微妙。◎


    青竹色的袖袍,轻柔似春风般的,滑过榆柳的肌肤。


    衣料带着稀碎的风浪摩挲过手背时,粉白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当初榆柳在四皇子妃宫中无意间和云鹤指间骤然相碰时,抽手的动作还会带着明显的些惊呼之感。


    而此时她细白的手腕顺着风过的波痕余浪延伸的方向,悄然借由云鹤垂落的青色长袖的遮掩之下,轻缓的在空中划落出一个自然的弧度后,收回交叠着贴于小腹。


    动作行云如流水般,流畅又自然。


    前后联想了一下,榆柳没想到这种十指连心的交错触感,竟然也会论出个“一回生,二回熟”的道理。


    思及至此不禁低头哑然失笑了一声,浅浅的摇了摇头,这才复而又抬首,缓缓看向眼前的两人。


    在榆柳收手的动作间,云鹤早就已经干净利落极的一手拎着锄头将它平齐放在一旁的杂草堆旁,同时又一手捞起江景墨的手臂,顺势将他带到柳树阴下,让江景墨背靠柳树的树根上稍作歇息。


    只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云鹤正好踩着柳树树荫的边界,站在江景墨和榆柳之间,他对着榆柳的宽阔后背,在迎着射来的日光的同时,一同将榆柳投来的视线也阻隔在外。


    而云鹤面朝着背坐在树荫下,视线自上而下,俯视着大咧咧的曲起一腿滑坐在地上的江景墨,忽然徐徐地叹了口气,语气幽微:


    “是啊,江大人,来时我便劝过你,即便你是想亲自为四皇子妃栽种培育苏月草以表心意,也不必这般亲力亲为,榆姑娘最是心软,她若是看你这般劳累,定然是会心中不忍的。”


    江景墨听云鹤这么一说,这才恍然间想起来,云鹤似乎确实是说过“亲手栽种更能聊表心意”之类的话语。


    但江景墨被云鹤特意说出的那几个特别的词眼给转移了所有的吸引力,所以一时也没注意到两句话主语之间的区别。


    前者是自我主动;


    而后者,则是带着暗示性的引导。


    不过,江景墨不仅非但没有觉察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对,甚至反而还恍然大悟似的长“哦”了一声,一副被云鹤卖了还要给云鹤扛大旗的模样,颇为认同点头称是:“对,对!就是云先生说的这样。”


    说着,江景墨忽然小腿用力一蹬,直接依靠腿部的发力就把自己给支撑着弹了起来。


    他仰头哈哈笑了几声,颇为爽朗的说道:“苏小姐,你不必担心我。反正我就是一个之前在军营里呆惯了的武夫,你突然一下子让我好生静坐着,我也是浑身难受不舒坦,左右都是闲不下来坐不住的性子,倒不如让我在你的玉清院里找点事情做,锄锄草啊种种花啊什么的,正好也免得在这成日的白吃白住,万一日后这事要是被传回军营,怕是我都要被那帮兄弟伙们嘲笑的抬不起头咯!”


    榆柳之前邀请江景墨来玉清院小住的时候,确实提过她园中是种有很多苏月草,不过那些苏月草草大多都长在之前养着小雪兔的偏院里,而她的主院中生长的虽然有少数灌木,但大多都只是浅浅一层绿绒似的小野草。


    但云鹤和江景墨这两人在一旁一唱一和的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个清清白白,榆柳也不好再继续多说驳了他们的好意,于是点点头,了然道:“既然这样,那便如此吧。”


    “不过那想来大家也都忙了一早上,也是辛苦了。”榆柳说着缓步绕过云鹤,立在一个众人只要稍加侧眸都能看见的位置,她面带得体的微笑邀请道,“说来也真是巧了,玉清院掌勺的今日怕是来不来了,不过这倒也正好,我们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便一同去春风拂栏的食肆酒楼上摆一桌吧?我来做东,就权当迟来的为大家接风洗尘,犒劳诸位了,如何?”


    云鹤闻言微微转身,眉骨微抬,将视线直直的投向榆柳,难得的一连好几问:“都去?这么着急?”


    云鹤昨夜回西厢房后回想起里榆柳的状态,总觉得似乎她的兴致并不是很高,原以为等一个改日再约的邀请,估计还得好生候上许多日子,所以他今日才特地诱劝江景墨一同来玉清院主院。


    不单单只是为了帮榆柳搭理修整下院落,让玉清院的环境更加宜人宜居,风光景致好了,自然住在这的人,精致心情也会更愉悦些。


    其实能重要的,是他有私心,想借江景墨之名,来这这看看榆柳的情况。


    他其实是有点后悔的。


    后悔昨晚顺着榆柳的心思,走的太干净利落了。


    至少也应该停下离去的脚步,抛去些礼教的束缚,转过身回头多关心问候几句才是。


    “……嗯?”榆柳语气微微上扬,带着点疑惑。


    虽然原本她确实是没那么着急去春风拂栏的,至少也要再多休息几天,而她之所以会将这事立马提上日程,是因为系统昨晚后半夜告诉了她两个极其重要的消息。


    一、幕后反派和春风拂栏关系极其密切,也正是因为他们两者错节盘桓的关系,让其坐拥掌控着一座极其庞大的信息城都;


    二、系统说,世界第一次向它透露了反派的姓名。


    姓沈名渊,沈渊。


    初闻时,榆柳还错听成了“深渊”二字,像是自带什么沉渊万丈的血海深仇似的。


    不过,这些系统和剧情的事情,榆柳完全没必要和云鹤、芳月她们说。


    但榆柳本以为,云鹤听了要去春风拂栏的话,至少应该也会觉得高兴吧?


    毕竟,虽然云鹤明面上一直没怎么表现出极度热切的期盼,但榆柳总觉得昨夜云鹤既然会难得的开口主动向她邀约下次共赴春风拂栏的时间,或多或少,其实都还是无意中的泄露出了一些他内心里的想法。


    “嗯,是今天呀。”榆柳眼睫轻抬,视线逆着云鹤的目光回望过去,她语气平静又柔和的回应道,“……怎么了,是你们今天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芳月自从知道了这个消息,嘴角上扬的弧度就没有掉下来过,闻言顿时一阵头摇,双挂垂髫跟拨浪鼓的晃了起来。


    “没有,我自然是任凭你安排。”云鹤说话间转过身,无声的面朝榆柳走近了些,却是黑瞳偏移斜望向江景墨,突然问道,“江大人,你呢?应该也无事吧?”


    榆柳本就是在问云鹤的意思,见云鹤侧眸见同时将话题转向了江景墨,视线顿时也随着云鹤而一同望了过去。


    江景墨被这两人视线夹击着,原本歪斜松散的站姿都下意识的变得规整了许多,他抖了抖唇,正想说:“没……”事啊,他离了苏云月身边不就是大闲人一个吗?


    然而,未说完的话才吐出一个音节,江景墨却如失语般突然噤声,瞳孔地震的眼睁睁看着云鹤冷白的手探入交叠的青竹纹滚边的衣领之下,忽然从左胸口处的贴衣纳袋下,取出了一块……


    一块洁白的绣帕?


    江景墨戍守边关多年,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精细玩意了。


    精贵珍稀的蚕锦丝轻薄柔顺,如月华倾泻,一方绣帕躺在云鹤宽大的掌心上时,就像是掬起一捧水中月华在手中。


    绣帕事先被人用心仔细的叠放规整,最上方露出的一面,恰好绽现出了一朵用金丝银线绣成的夜昙莲花,其绣工精湛,堪比由细腻工笔勾勒出的彩墨国画。


    榆柳看着江景墨,却发现江景墨视线有些偏移,面色上露出一片呆怔错愕的神态。


    榆柳:“……?”


    不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是她出钱,请大家去食肆酒楼用膳。


    可是,为什么她感觉,好像除了芳月,这剩下的两位先生各个都一副很意外的样子?


    榆柳疑惑的顺着江景墨愣怔注视的地方看去,可这下意识探究的动作间,鼻尖却差点蹭到了云鹤的肩头。


    萦绕早鼻尖的清淡香气忽然变得极其浓郁,霎时之间,榆柳只觉得随着呼吸吐纳,自己的口鼻仿佛全被云鹤周身悦动的草药香给充斥着盈满了。


    她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企图降低这种陌生又虚缈的入侵感,然而被困住的醇香却因此在唇齿之间肆意翻涌的更加的澎湃。


    榆柳忽然有些后悔昨夜没有皱眉喝下那盏凉茶。


    ——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此时喉间口干舌燥,似乎还有着辛辣饮食之后余韵。


    榆柳不由自主的小口吞咽着唾液,企图缓解这种生涩感,然而喉咙收缩松弛之间,那股清甜药香却似乎混着吞咽的动作悄然滑入喉腔,四溢散漫时无声的贴附在腔道上,却送来一阵阵清凉之意。


    浅淡的药香在喉间徐缓的弥漫开时,榆柳那种唇焦口干燥的热感,恰如窗边那棵的柳树,在春日夜雨洗涤下,因为得到了甘霖的滋润,无声的舒缓了久旱的干涩。


    这种感觉很微妙。


    榆柳能非常明显的感受到,杂糅在细缕春风中一缕一缕的将她细密缠绕圈裹起来的清香,和在她湿润的口舌鼻喉之间弥漫开的的,是同源草药香。


    像是置身于春色中的垂柳树,看似只是被裹挟着春日独有芬芳煦风,轻柔的抚过条条柳枝,泛起一阵徐徐绿浪,然而更深处被润物无声的春意催发的生机,唯有柳树才知道那是怎样的共鸣。


    垂髫柳树飘扬间,榆柳身体微颤了一下,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下意识的微微昂起下颚,修长的脖颈后仰间,想要脱离着盈满清香的漩涡中心。


    那一瞬间,榆柳在呼吸的起伏间,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云鹤是什么时候,走的离她这么近的?


    不过,似乎每次云鹤的动作却总是比她更快一些,在榆柳本能想要抽身远离的时候,他稳稳捧着昙莲花绣帕的手,指尖却忽然抖了抖,单手动作时五指却很灵巧的将交叠好绣帕四角散开,蚕锦丝如流动的月光般在他宽大的手掌上浅浅的铺平,面料滑动间,金丝银线波澜着折射出点点星亮的春光。


    榆柳被那点折射出的熹芒,迷了一下眼睛。


    然而,就在榆柳微微偏头侧目想要避开那点微芒的时候,却突然感觉自己想要抬起遮住眼睛的右手,忽然被云鹤隔着轻薄的绣帕,掌心交叠着圈住了自己的手。


    只是虚虚的圈握住,并没有真的触碰碰到。


    一时之间,遏云绕梁。


    唯有贴覆两掌之间的蚕锦丝轻微流动着,轻柔描摹出春风略过的形态。


    第29章


    ◎“姑娘不记得了吗?”◎


    榆柳刚起没多久,身体里还带着困觉后的慵散,双手还有些许微凉。


    而清透的绣帕质感如轻纱浪,于是青年的气血就隔着水波般的绣帕,源源不断的传递到榆柳微凉的掌心。


    像是榆柳曾经会在苏云月难以抉择的时候,稍加用力的牵过对方的收,用这样的方式给予对方一些勇气。


    而此时时空变化间,榆柳置身之地已然不再是冰冷华丽的宫殿,而是自家被精心修缮过的一方小庭院。


    她被云鹤隔着一方绣帕,轻轻的覆盖在她的手心上,力道拿捏的克制又温柔。


    眨眼睛,她脑海中忽然回想起云鹤方才拎起铁锄扶起江景墨时的动作,皆是干净利落,力带劲风。


    姑娘纤细的手被云鹤宽大的手掌完全包裹住,对方温热的体温隔着随风鼓动的薄纱摩挲间传来源源不断的温度,榆柳一瞬间,觉得时间的流速被无限拉长,变得极慢且极缓。


    柳树垂枝被春风吹拂着,飘荡出一串微弱的沙沙簌簌声,然而榆柳方才忽然从心头上涌出生涩的陌生感,仿佛被云鹤这样的动作给安抚平静了下来。


    榆柳被云鹤圈在手中的指尖,忽然微微蜷了一下。


    其实这只是指节弯曲时的本能反应,但落在他人眼中,实在是很像在被清风的鼓舞推动下,榆柳主动的回握了对方。


    微眯的双眼缓缓睁开,层叠的开扇形眼皮褶皱被卷翘的睫毛所遮挡,榆柳微稍许后仰的肩脊挺立,流畅的肩颈线顺着脖颈没入交颈的水蓝丝线勾边的月华留仙裙之下,视线从两人执握的双手之间短暂的停留了一瞬,在清风吹拂过垂落在末端的如粼粼波光似的一小段绣帕时,流转而过,最终定格在云鹤的脸上。


    他的面色很平静,甚至连气息都不曾有过丝毫的紊乱。


    但是,榆柳有种莫名的直觉,云鹤似乎有点……不高兴。


    榆柳视线微微上移,停留在云鹤挺立的眉骨之上,正想开问些什么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云鹤原本静静贴覆在自己掌心上的手,忽然动了起来。


    和肌肤紧密贴合的绣帕被云鹤用两指勾起一角,用指尖拨开榆柳并拢的指缝,云鹤却动作极快的指节微动,顺着掌心纹路的走势悄然的滑入其间,隔着绣帕的从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捻出几条细碎状似柳絮的东西。


    半透明的颜色,又似雪绵。


    “飞杨絮。”云鹤指尖拨动了几下,用了巧劲将那几条飞杨絮团在白莲绣帕的中央,动作间手腕翻转,掌心向上将那数条几不可见的飞杨絮呈给榆柳看,“萧国多植飞杨树,初春生的飞杨絮会随风飘荡……”


    云鹤说着,另一只手捻起绣帕的一角,绣帕随即如倾泻而下的一小段白瀑,垂落在空中微微飘荡,半透明的飞杨絮在脱离束缚的一瞬间,立马像游鱼归川般的融于春风中。


    “不过,这种絮状的植种,若是不小心被它粘到,最好立刻清理掉,不然停留的久了,可能会引起致敏泛红。”云鹤有条不紊的解释着,说话间指尖灵巧的将绣帕又重新叠好,规正方整,一如刚拿出来时的模样。


    云鹤眉眼微低,垂眸望着榆柳的神情,缓声说道:“方才我也是担心之举,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哦、哦……没事啊,怎么会?”榆柳感觉她最近对这种接触都有点免疫了,浑然不觉得有什么,更何况云鹤也是事出有因,根本谈不上“唐突”二字,自然也就算不上什么得罪。


    “应该是我多谢你才是。”榆柳说的很迟缓,因为她的注意力被云鹤手上的那一方绣帕给吸引住了。


    起初榆柳还以为这是云鹤的手帕,所以才会贴身携带,但是,当她看着中心处那朵被金丝银线细细勾勒出的夜昙莲花时,总觉得这花样纹式有点分外的眼熟了。


    就……怎么越看越像是是她的绣帕?


    榆柳柳烟眉轻微蹙起,抬起眼帘,略带疑惑的看向云鹤:“你也喜欢……?”


    因为迟疑,所以榆柳的语气带着不确定的缓慢,像是想要慢慢的思量出一个恰当的措辞,以至于不要说的那么容易引起误会。


    然而,云鹤清润的眸子看着榆柳微微瞪大稍露困惑的桃眼时,胸腔微震,简短的回了一声:“嗯。”


    气息短凝,温热洒落在榆柳耳畔的时候,她有些听不出是云鹤的尾音究竟有没有上扬,所以也不是很能分别出他究竟是陈述还是疑惑的语气。


    榆柳眉头蹙的更紧了些,有些奇怪云鹤这突然的一声回应,语调微微上扬:“……嗯?你也喜欢昙莲花?”


    榆柳有很多带有昙莲花样式花纹物件,虽然萧国国都里最受欢迎的花样多属广寒仙、帝女花、木芍药,但偶尔出现几处昙莲花,也不算上是什么稀罕事。


    但这种花纹样式出现在男子的身上,确是不可谓不罕见。


    “嗯?”


    虽然云鹤前后两次的气息同样的简短沉稳,但榆柳这会明显听出来对方尾音带着明显的上扬。


    云鹤稳稳前伸的手臂,似乎在某一刻想要把绣帕递给榆柳,然而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量,最后还是定在了原位没有移动,只是修长指尖无意识的在绣帕的边缘摩挲了一下,这才缓缓开了口:“如果,你想这么理解的话,其实也不错。因为……”


    “我确实是喜欢的。”云鹤语气徐缓,却又不失认真的对榆柳说道。


    云鹤凝望着榆柳,缓缓说着。


    但是他却又在察觉到那双含雾的桃花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时,忽然顿了顿,余光微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扫向了站在一旁的江景墨。


    江景墨还迟迟没从“云鹤先生居然会随身带一副看上去比姑娘家用的还精致的丝锦绣帕”的震撼中回过神来,骤然又被对方略带告诫性的扫了一眼,整个人这才神魂归位的一猛然哆嗦,瞬间低头垂首,接连后退几步将脊背直直抵在垂柳树的树根上,努力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是刻在骨髓中,下意识的反应般。


    云鹤这才满意的微微颔首,收回分出的一点余光,眼神清润真挚的垂落榆柳稍显惊慌的面容被显而易见的疑惑取代时,轻声解释道:“但我喜欢,只是因为这绣帕,是姑娘你之前借与给我的。”


    “……我给你的?”榆柳闻言,眼中弥漫的困雾更加浓郁,小巧的鼻尖因为用力皱起而泛出一层浅浅的薄粉。


    手帕、绣帕,向来都是随身携带常伴手边的亲.密物件.


    而在根根丝线被慢慢纺织成布的过程中,又是由手工一梭一梭的将直的经纱和横的纬纱交织打紧压实而成,这种横竖纺丝的做法,横也丝来竖也丝,渐渐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每上好佳节前,不乏有少男少女不写情词不写诗,偏好为爱慕倾心之人亲手纺织雕绣一方丝绸绣帕,暗表相思,传情答意。


    榆柳对外虽然逢人总是一脸亲和柔美的笑面,但事实上,她心中自有一道严格恪守的界限,而这种赠予手帕的事情本就暧.昧晦.涩至极,就算手帕不是由榆柳亲手织就的,她也断然不会随意给与旁人,以免找惹他人,引起一些莫须有的误会。


    榆柳不觉得她会给谁自己的手帕,也不记得她曾给过云鹤自己的绣帕。


    毕竟最近发生的事情就那么几件,大多还都是在大内皇宫里,她们一言一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榆柳笃信自己没做过这种事。


    榆柳越想越不得其解,眼皮一撩狐疑的盯着云鹤清润的黑瞳,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云鹤永远都是那般云淡风轻的神情,诚挚坦诚的任由榆柳打量,并且同时回望包容似和煦春风的目光,嗓音清润的徐徐说道:“姑娘不记得了吗?”


    榆柳:“……?”


    她应该记得什么吗?


    榆柳除了困惑不解,脑海中就只剩下无限回荡着的,系统昨夜晚语气低沉念起“命定之人”时的深深语气。


    当时她听了系统的话,心中只觉得有些怅然:“啊……原来真的有人,会愿意以一颗真心待我好的。”


    随即在庆幸云鹤不是敌人的同时,又有些许疑惑:为什么云鹤会愿意对她好呢?


    然而,此时榆柳面对着云鹤,两人气息纠缠之间,她再度想起那段命定之人的描述,忽然后知后觉的发现,这种身份,似乎听起来就少不了羁绊纠缠。


    榆柳确定她遇到云鹤也就是这近半月的时间。


    难道他们之前有过机缘吗?


    榆柳眼眸微眯,桃花眼眶依旧是弯月般的笑像,但是眼里闪着的星光,像忽然变的像是一只警觉狡黠的雪狐狸。


    她突然发现,在过去通过的九个世界线中里,身穿其间拥有的身份不外乎是什么偏僻异族的外逃女、战火纷飞下某座城池里唯一的幸存者这种,查无对证无处探究的身份。


    所以榆柳一直都很随意,放心大胆的向旁人介绍自己名叫榆柳,然后见人说人话的编造一套凄惨惹人怜的身世。


    但是,在这个世界线里,事情好像变的有些不一样了。


    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居所,叫玉清院;


    她第一次有了姓氏,姓苏,同时也因此有了具体的身份,甚至还拥有了一个可亲的,可以和她握手促膝相谈的长姐苏云月。


    榆柳曾经对镜看一眼,就确定这是自己的脸。


    但是……


    榆柳确实是不记得自己曾经给过云鹤什么绣帕,而思维发散间,她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她这次其实是魂穿了一个容貌和她极其相似,身体和她无比契合的“榆柳”,而恰好这个“榆柳”曾经和云鹤有过什么*纠葛,所以才有现在的这么一出……?


    她的眉尾突然挑了一下。


    说实话,榆柳实在是不希望自己得到云鹤的好感,是因为前人栽树,在恰好长成高林的时候,逢她来纳凉。


    榆柳视线在云鹤手中捧起的夜昙莲花绣帕上短暂的垂落了一会,在眼帘缓慢的抬起,牵动起一层层双眼皮褶皱,眼尾带着点不易察觉到的不愉。


    在目光一点点的上移,越过云鹤突起的喉结,再次定格在云鹤双眸的同时,榆柳缓缓的开口,问道:“云公子,你的意思是……”


    “……应该记得多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榆柳浅灰色瞳孔在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琉璃的光,远远看去面若桃花笑,唯有用心仔细探索入眼底,才有可能察觉出一丝不悦。


    云鹤盯着榆柳的眼眸看了片刻。


    忽然间,云鹤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种这次他要是说错了话,那他估计这辈子都别想在踏入玉清院一步的紧张感。


    第30章


    ◎莫不是他想太多了?◎


    “姑娘应该也知道……”


    云鹤沉吟稍许,垂眸略思量了一会,才缓缓开口起了话头,不过说着说着,语气又微顿。


    似乎云鹤每次谈及时失忆这件事的时候,眼中总会少见的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从前我的记忆忘却了许多,除了眼下这傍身的一点本事,其它几乎是一片空白……甚至连自己名什姓谁都记不起来了。”


    榆柳浅灰色的眼珠细微转动了一下,喉腔轻震轻声吐出了一个“嗯”的气音。


    像是在回应云鹤试探性铺垫的一段话语,又像是在告诫自己,要沉下心,耐心听听云鹤的回答。


    “不过,自从姑娘收了我,在玉清院里的事情,我倒是都记得很清楚。”


    云鹤有些紧绷的眉宇在这一道轻柔的气音里渐渐舒展开,像是得到了一种别样的准许,他眉眼微低了些凝望着榆柳,清润的嗓音中忽然带上了点歉意:“说起来,初见时我惊扰到姑娘这件事,一直没能好好和你说一声……”


    “……抱歉。”


    云鹤凝睇着榆柳双眸,在那颗浅色瞳孔上明亮的流光,一如他初见榆柳时从雕花木窗洒落进的斜阳。


    春风悠长着拂面而来,吹鼓起两人贴的极近的袖摆衣襟无声的形成了一道软和的风漩,衣浪裙摆翻滚间像是青蓝色的湖面上浮动起一层浅淡的白浪,在轻柔的风中发出一点细微的摩挲声,将云鹤的记忆倒退着推回那个她们初见的斜阳午后。


    当光影交织变化间,照亮了姑娘泪痕斑驳的面颊时,从他心底里莫名涌起的那股情绪,究竟是什么?


    同情?怜惜?悲悯?


    云鹤垂眼细细的凝睇着面前榆柳的神情,看着姑娘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微微泛红的鼻尖和面颊,他清楚的知道,榆柳这样的神态,明显就是有些不高兴了。


    但是榆柳这样的情绪,却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如同碧莲翠叶上的朝露会在清晨第一缕清晨阳光下散化成水雾,在姑娘生的比春日之上花还要美上三分的桃花眼中缓缓氤氲开来,软化安抚了那丝不愉之色。


    榆柳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总是会弯成一个特定弧度的眼,似银钩春桃般,她听了这话望向云鹤的笑眼却忽然瞪的有些圆润,浅灰色的瞳孔微微放大,迢迢雾气之下掺杂着些许的意外和惊讶。


    榆柳就只是这般看着云鹤,无声地偷偷撕去一小片精雕细琢的人.皮.面具,从密不透风的壁垒阻隔之下,悄然外露出那么一丝鲜活的情绪。


    云鹤却从这双灵动的眼中,探明了那股复杂不明的情绪是什么了。


    ——是后悔。


    后悔他来的这么晚。


    所以抱歉。


    榆柳却以为云鹤是在抱歉她们的初见。


    ——那并不是多美妙的相遇,甚至他们彼此都很狼狈。


    她不过是如寻常般进了踏入房门,却莫名经历了一场炼狱火景,甚至被云鹤唤醒时还带着劫后余生的迷离;


    而云鹤则是实实在在的狼狈,皮肉骨伤死生难定,重伤未愈大病初醒,稍有不慎伤口就会崩裂……


    ……嗯?


    伤口崩裂?


    回忆中的画面逐渐定格在云鹤半坐在床边,一身雪白的中衣因为伤口的崩裂而晕染出一朵绯红的血花上。


    榆柳眼皮忽然眨动了一下,眼中弥漫的薄雾忽然间云销雨霁的消散开,透出一道清明的光亮。


    云鹤敏锐的捕捉到榆柳眼中潋滟开亮光,眉眼之间浮现出一层浅浅的笑意,一字一句的打消了榆柳心中出生萌芽的疑云:“这手帕,是姑娘救下我那一日,借给我处理伤口的。”


    榆柳闻言微愣。


    直到亲耳听云鹤提起,她这位事主想了许久,才恍然忆起,他们之间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的。


    那是他们的初见。


    她从春风拂栏回玉清院去看望云鹤的情况时,云鹤在起身又坐下的反复动作中扯裂了伤口,当时她李圣手问诊完便去去抓药熬药,而四周也并无可以用来缠绑伤口的绷带,所以她当时佯装怒意,将手中的绣帕丢给云鹤,想让他用这帕子暂时讲究着处理一下。


    当时她是有心装无心,而云鹤似乎也只是用绣帕虚虚的遮掩了一下伤口,并没有再进一步了。


    榆柳不确定云鹤那样做是为了避嫌,所以才这么自持克制的没用她随身携带的绣帕处理胸口心房上的崩裂伤,还是只是为了临时借助一个遮挡物好掩盖住血液快速渗出的景象,以免让她看了害怕。


    但就算是那样谨慎小心,绣帕也难免会沾染上一些血液。


    毕竟蚕锦丝本就柔顺至极,但凡只要是沾染上一滴血迹,殷红绯色就会顺着昙莲花盛开的走势,横竖交叠的渗透迅速弥漫扩散成一大片浅淡的薄粉。


    但是榆柳却记得很清楚,方才云鹤将绣帕铺平在她手上时,整张面料都是白净绵柔,是不含一丁点儿殷红血污的。


    “嗯……之前没有及时将这绣帕归还给姑娘,是因为在一直在尝试将污渍清理干净的办法,有幸前几日在院中发现一株皂荚草,原本是打算是今日跟着江大人一并来玉清院,正好能将此物‘完璧归赵’的。”


    云鹤似乎看出了榆柳的困惑,慢慢的解释着忽然低眉浅笑了一下,语气稍显遗憾的同时,似乎又掺杂着一点其它的意思:


    “不过,不巧,今日,它又沾染了飞杨絮,看来还是得过几日我才能将这绣帕归还给姑娘了。”


    榆柳之前介怀的,其实只是担忧云鹤对自己好,是因为前人的机缘。


    但云鹤这三言两句间,其实已经将缘由解释的很明白了——这绣帕就是“榆柳”给她的。


    从来都没有别的什么人。


    至于这绣帕云鹤究竟是为什么迟迟拖到今日才提及,相比之下,榆柳倒其实并不是很在意,眼波流转间,又无声恢复了往日的柔和笑面,她莞尔一笑道:“不妨事,一块绣帕而已,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沾染飞絮怎么会是小事呢。”云鹤听后,却轻微颔首,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绣帕又叠了几道,不以为然的说,“还是过几日等我处理干净了再还给姑娘吧,不然若是这绣帕上还粘留了一丝飞杨絮,姑娘皮肤细嫩,若是平日里随手贴身的用着,怕是不太好。”


    榆柳倒是没想那么多。


    若不是绣帕这种东西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意义不凡,她其实根本就无所谓一块绣帕,别说它只是用蚕锦丝纺织而成的,哪怕是金丝银丝织的,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块布料罢了。


    脏了,可以丢。


    反正这样那样的绣帕,她那还多的是。


    榆柳对此本是持有一种可有可无的态度,毕竟她倒是不担心以云鹤的性子会借一方绣帕做什么文章,只是有些不忍拂了云鹤的心意,于是浅笑着点点头,算是默许答应了。


    云鹤便是等榆柳点头同意了之后,这才继续将叠好的绣帕又收回了青竹纹滚边交领之下的贴衣纳袋中,仔细放好。


    榆柳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丝毫没觉察出这有什么不对。


    但是垂首立在在一旁的柳树阴下的江景墨,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下却已然大惊。


    哪怕江景墨现在略微抵着透就算看不见云先生说话时的眼神,但只光听春风中传来的这几句声音,就觉仿若是清润如春涧甘泉,在暖和的春光之下浮光粼粼如有跃金沉璧,柔缓的淅沥流淌于竹林绿柳阴下,端的是风恬浪静,岁月静好的风光姿态。


    江景墨有些迟疑。


    为什么同样都是耐心劝导,可早上云先生劝诫他时似乎就只是引经据典,宛若严教谕师一般,之乎者也的提点了几句。


    ……莫不是他自己想的太多了吧?


    榆柳倒是真没想太多,毕竟她觉得云鹤一直都是这样的,语调清润持重,情绪稳定平和。


    要是真的要说她们之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对云鹤的心态大概也会更加平和。至少不会像初见时,那般针锋相对,一边小心的藏匿起自己的疑心,又要一边左右试探云鹤的心思。


    榆柳视线垂落在云鹤的方才隔着绣帕牵过她右手的手掌上,眨了眨眼,记忆顺势慢慢倒流回到最初她正在问江景墨是否要去春风拂栏的节点时,却恍然惊觉:


    ——云鹤刚刚伸手牵她,好像是……变相的打断了她的问话?


    不过,这个想法刚出来一瞬间,就被榆柳给否定了。


    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云鹤这般克己复礼的人,怎么会是故意打断她邀请别人一同去春风拂栏食肆酒楼用饭呢?


    榆柳不免为这个突然从脑海中冒出的想法感到有些好笑,顺带侧首望向江景墨的眼中,也因此而浮现出些许笑意:“哦,对了……方才江大人是想说‘没什么’?”


    云鹤每次出手的时机似乎都不早不晚,恰好卡在江景墨吐出半个音节的时候,榆柳虽然更倾向于江景墨当时想说的是“没事有空闲,当然可以去”,但是,她也难保还有一成的可能,江景墨会说的其实是“没时间没空闲,不太方便去”。


    江景墨原本想说的确实是前者。


    毕竟,他来玉清院的目的就是避险避风头的,身上自然也没什么别的事情,难得榆柳作为主人家还会来礼貌性的询问一下他的意见,凭他这般好喝酒吃肉的性子,自然是舍不得拒绝口腹之欲的。


    但是……


    正当江景墨站在清凉的柳树阴下准备如实回复的时候,视线余光在无意间对上站在榆柳身旁的云鹤的眼神,那眼神中的警示意味极其强烈,实在是让他难以忽略。


    他被那目光无形的逼迫着看向云鹤。


    云鹤的眼睛偏细长,眼尾略微垂下,似笑非笑望向江景墨时,江景墨只觉得方才还清凉的柳荫,霎时如夜间阴风般凌厉刺骨,吹的他脊背阵阵发凉。


    ——这是只有在他不知情况时落入不利困境时,才会出现的警觉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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