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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三

作者:寒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融城的夏,炎毒至恶名昭彰。


    白天。


    林砚生去到骆克道,满地是鬼佬,从街头找到街尾,挨家问。


    一个女人站在酒吧外面抽烟。


    他踯躅着脚,上前问,秦舜在不在?女人问,谁?他说,秦舜。拿出相片。是去年拍的,十三岁的阿舜脸孔稚钝。


    女人说不知道,拿起相片,又问:“这小子是你的弟弟?真俊。”乜他一眼,揶揄地笑,“与你长得不像。”


    “是我的孩子。”他说,红着脸,“我是他叔叔。”


    挨得太近,林砚生闻到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他耳朵红极了,烧得透明。


    世上原来还有这样薄皮的男子。


    女人想。


    薄皮成这样也敢来这里。


    林砚生本来是不敢,但他豁出去了。


    有人告诉他在这附近疑似见到秦舜,他心里没太信,但还是火腾厮毛地来找。


    他抱一线希望,诚恳说:“要是见到他,能否转告让他回家,就说,他叔叔一直在家等他。”


    林砚生灰头灰脸地回家去。


    省钱不搭公交,步行。


    路上看见一班小孩在开车门,被警察看到,作鸟兽散。


    拐过三条街又遇上。


    几个小孩蛮可怜,流浪狗一样蹲在路边。


    林砚生踅返,给他们每人一个面包、一支汽水,和一元钱。


    林砚生问:“你们怎么在街上做阿飞?”


    小孩吃他的也不嘴软,牙尖尖:“神经,要你啰嗦!”


    骂完就跑。


    欸。


    他还没来得及问呀,说不定他家阿舜也正在哪里做小阿飞。


    阿舜,阿舜……阿舜现今在哪呢?


    有没有挨饿,受欺负?


    阿舜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融城是大都会,流动人口五六百万,要找到秦舜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且,这儿是交通枢纽,四通八达。


    他真怕阿舜遭人骗,猪猡一样被卖到外国——到那时,做苦工都算幸运,只怕脾肺心肝都被挖出来标注价码。


    林砚生只好回家去。


    才几日工夫,乱的不像话,杂物堆至天花板,已落了灰,简直狗窝一样。


    睡了。


    一整晚尽是光怪陆离、了无痕迹的梦。


    近中午。


    被敲门声叫醒。


    邮差送来一封信。


    内有一张两百元汇票。


    寄信人无署名。


    仅有个含糊地址。


    .


    “听说政府这次真的要清拆城寨。”


    “不可能。”


    “世上没有不可能。”


    “两百年前城寨就在这里,日本人也不过拆了他的墙砖去铺机场。哪年来着?喂,小子,你知道么,不是高材生?”


    秦舜思忖顷刻,答:“一九四三年。落成是清廷时期,一八四六年,由两广总督耆英奏建。”


    众人顿时肃然起敬,啧啧称奇。


    后视镜视野中。


    秦舜安静地坐着,没人问便不开口,甚也没做,却有一种慑人的英俊和镇定。


    老板给了两个钱,让秦舜今天穿一身新衣服,还去了一趟发廊,略整理了姿容。


    明明是地摊货,被他穿得像名牌。灰衬衫在胸前开三粒钮,黑西装没加肩垫依然宽而平。


    秦舜随人下车,九拐八弯,步入城寨中他从前未知的区域。


    他想起件旧事。


    两年前,听说他要搬家,要好的同学瞪大眼:“秦舜你怎么要去九龙城寨?听说那里尽是罪犯!”


    这狭小地界上据说住了两三万人,实际似乎还要翻一倍。


    知名的三不管区域。


    猫和老鼠一起吃垃圾。


    街灯有一段没一段,水泥面坑坑洞洞,空气总弥漫着翳焗、闷湿和污浊的气味。


    四处是失修斑驳的墙壁,上面附有违建的阳台、铁笼、晾衣架和冷气机,形状各异而不规则,像团块肿瘤。


    除中心地区有阳光照入,别处全是一片阒黑,似个无序迷宫。


    但他很快就摸清回叔叔家的路。


    闭眼都能找到。


    他们抵达一间商店。


    卫生很糟糕。


    没扫地,满地的烟头、锡纸和针筒,几个人席地在睡觉,死尸样一动不动。


    “到了。”有人推他。


    “你自己上二楼吧。高材生。”


    步梯幽暗陡直,一级级伸升而上。


    门口悬一盏昏黄光小灯,蒙着灰,钨丝烧得像快融化也不大亮。


    楼上房间里安有神龛,奉一台关公像,红色灯胆,裂纹青瓷三脚香炉里插几支烧完的香,供有新鲜生果。


    桌子布成祭坛,放着纸笔、红包、香烛、黄纸,和一只待宰的蔫不拉几的活公鸡。


    折椅上坐着个穿白袍的老头儿,头绑红结绳,像茅山道士,随时可以加入去演恐怖电影。


    不多时。


    老板到了。


    刚烧起蜡烛。


    兀突地,门“砰”一声被拍开。


    来人才进门就不客气地四下扫视。


    一双眸子射来视线,十分锐利,霎时咬住秦舜的脊梁。


    “阿舜!”


    他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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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林砚生简直要晕过去了。


    他脸颊紧绷,生气至极,咬牙切齿:“跟我回家!”


    “秦舜!”


    老板回过神,从头到脚瞄林砚生的模样,篾笑一声:“你谁啊?”


    林砚生后背冒汗。


    他说:“对不起,秦舜是我家孩子,他还要念书,我要带他回家……”


    话没说完,即被众人的哄笑打断。


    “听见没?他说‘对不起’,好有礼貌。”


    “喂,白斩鸡,是不是来砸场子?”


    林砚生脸涨通红,他吓坏了,牙关打颤个不停。


    他拽牢秦舜,不管不顾地要往外走。


    一片嘈咂嗡嗡的笑声,秦舜默默看着林砚生。


    林砚生浑身都在发抖。


    当年,妈妈与他说,往后他们要和林叔叔一处住。


    他想了又想,问:“你爱他吗?”


    妈妈说:“他是个好人。”


    ——好人?


    在这时代,与骂人无异。


    再说了。


    真好假好还不清楚。


    不过,他想,总差不过妈妈的上一个男友。


    那男的又赌又烟又酒,住得乌烟瘴气,以打他取乐。他记得自己跪在地上,被一遍一遍扇耳光,幼小的牙和着血吐出来。


    以前他太小了。


    没办法。


    他拼了命地想要长大。


    上天似听见他祈愿,给予他高大强健的体魄。


    不知哪时起,在学校,无人敢招惹他。


    在游乐园当见到林砚生的第一眼,他便放心下来。


    这个白净削薄的男人铁定打不过他。


    见面礼是一双新鞋。


    回去后试穿,尺码刚好,不大不小。


    他这辈子第一次穿到这样合脚的鞋子。


    ……感觉真奇怪。


    上中学的头两天,林砚生问他:“学校里有没有人为难你?”委婉说,“我上学时,因为住在城寨,每出什么事,总会把我当成首位怀疑对象。要是有事不要不敢说,我一定不叫你捱冤枉。”


    那您自己呢?叔叔。


    他几乎能想象林砚生的中学时形象。


    书柜里翻到过相片,瘦瘦小小,一看就知是个小受气包,逆来顺受。


    可就是这个胆小、软弱的林砚生,居然找到了这里。


    原来他这条烂命也有人在意。


    有人伸手来推搡林砚生。


    没碰到,被秦舜格住。


    笑声停住了。


    屋里静下来,静得叵测。


    “你在干什么?秦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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