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破罐子破摔了》
1. 一
林砚生记得第一次见秦舜的场景。
他大吃一惊。
彼时,他与秦舜的母亲世贞刚交往。
两人在一起的过程不算浪漫,更多是实用。
母子俩生活拮据,几近穷途末路。
她辛勤工作,仍旧入不敷出,菲薄薪水不够抵付各类账单。
于是,当有人给她介绍相亲,她松口同意。
她的要求是老实、体贴,有一定积蓄,可提供栖身之所;而林砚生也知她曾遇人不淑,有个十一二岁的儿子。
他不介意,而是怜惜。
事实上,这桩姻缘是他自己求来。
他在茶餐厅一眼看见新来的女服务员,面容清秀,文静温柔,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妻子。
所以他托人去牵线。
约会两次,关系确定。
世贞说:“我一定要带阿舜的。”
林砚生无意见。
“下次你带他一起,我们去动物园还是游乐场?”
林砚生马上想到送礼物,问:“他鞋码是……?”
世贞说六,买七的鞋子更好。
多少?七?林砚生笑起来:“这小子脚蹼真大,以后一定人高马大。”俨然已把自己代入父亲角色。
还未见面。
他便对自己的继子无限同情。
他听说小阿舜主动提出只读到小学毕业,出去打工,要为母亲减轻家计负担。
孝感动天,不过如此。
他想象中应该是一个豆丁大、瘦伶伶的小孩,同世贞一样大眼小脸,像只怕养不活的小猫崽。
他可以手把手教他书法字。
然后。
世贞把儿子领到见他。
那时秦舜还小,还未长成,可身材已经高大健壮,远超同龄人,和他一般高。
林砚生:“……?”
原来不是小猫崽,是小虎崽。
是吃什么长的?
他纳罕。
最重要是,林砚生平生第一次见这样英俊的少年。——咄咄逼人似的英俊,浓眉长睫,深轮廓五官,沉稳,冷静,过分早熟的外貌和神态都不像个孩子。
后来他想,这孩子要是没教好,铁定成花花公子,祸害四方。
林砚生:“你是阿舜?”
秦舜微鞠躬,“叔叔好。”
终于有点孩子样了。
他正在换声期,嗓子哑,隐隐有低沉音色。
.
很快,母子俩一起搬入林砚生在九龙城寨的居所。
他把卧室让出来给女友。
自己则带着半大的秦舜挤在客厅睡。
他很感激世贞毫无怨言,不光如此,还和她的儿子一起把屋子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像真成了一家人。
那是一段好时光。
他想。
纵使是局促方寸之地,也可以是一个温馨乡。
秦舜上中学,他作为家长带其去报名。
老师先是读到资料上的成绩单,满意地笑笑,接着才看地址,顿一顿,问:“你们住九龙城寨?”
林砚生理所应当:“是。”像在问,有问题吗?
对方闭嘴。
这样的偏见他从小已经习以为常。
外界老把他们当野蛮人。
林家自祖辈起逃难到融城,胼手胝足,攒起一角家业。
城寨最初是晚清遗留的办事衙门。
战乱时,流民寄居、搭建现代房屋,层叠僭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如今,垒成一座巨大白蚁塔。
祖父是教书匠,离世前,常把幼年一小团的林砚生抱在膝上。
他说:“砚生,城寨的风水多好,地处小山丘低处,朝南而向海,两口大井正好是九条龙其中一条的双眼。”*
外界总将这里视为罪恶渊薮,但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回家时已入夜。
仰头看,楼房上灯火簇簇似无穷尽,可一径蜿蜒至天堂去。
林砚生对白捡的便宜儿子说:“你们老师其实也不是全没道理,城寨上下的确品流复杂,像是微缩整个社会。你要注意分辨。……正如孔子所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他祖父这么教父亲,他父亲这么教他。
那么,他也这样教他的继子。
“我知道了,叔叔,”秦舜说,“我听你的。”
乍一听很温驯,可林砚生每次看他眼睛,心里就直打鼓。
像黑幽幽的海底礁石,淡漠阴沉。
兴许是因为相处时日还不够长。
他暗自宽慰。
.
在和世贞打算办婚礼的前夕,体检中发现她体内长有肿瘤。
林砚生关上门问医生:“可以治吗?”
“难说。她已经是晚期,很难根除。”医生说,“X光只能照出大概,具体怎样,还得剖开才知道……也不是没有治好的。你知道,这世上偶有奇迹发生。”问他,“你们是什么关系?”
林砚生说是已订婚的男女朋友。
医生改了口,“手术需要很大一笔钱。且不能保证成功。”
“谢谢您,谢谢,”林砚生捏满手心的冷汗,“您尽力,其余听天命。”
父母留给他的积蓄全搭进去做手术。
之后世贞多活了一年。
起初还能由他搀着出去走走,后来只能乘轮椅。
一日病过一日。
到去世时,瘦的像个纸扎人,靠在他身上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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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飘,没有重量。
那时,世贞每日要跟他说好多次“对不起”。
林砚生从来不接受。
他才该说对不起。
他问过一个去国外读医学院的老同学,说美国、德国或许有治疗办法,但他的钱不够。
只好改成在老中医那抓药,进行保守治疗。
照顾病人不是容易事。
所幸,秦舜是个孝顺小孩。
他每日放学回来第一件事是来照顾妈妈,夜里睡在门口,有一点动静就一骨碌爬起来,扑到妈妈的床边。
有一天,他正为妈妈清洗盛有呕吐物的脸盆,绿色塑料上沾着亮橙色秽物。
水哗啦啦流着。
逼仄的厕所站两个男人十分拥挤。
林砚生故作无事地笑了笑,说:“你妈妈今天又说想吃胡萝卜,像变成小兔子了。”
秦舜没抬头,只管干活:“叔叔,要说什么你就说吧。”
对爱妈妈的小孩子来说多残酷,他于心不忍。
林砚生:“我想,应该开始给你妈妈准备后事……”
“唧——唧——”
秦舜拧紧水喉,直至拧得死紧,一动不动,手背青筋暴起,才停下。
“谢谢你,叔叔。”他说,低着头。
.
葬礼那天。
林砚生为阿舜借来一套黑西装。
少年穿上更像个大人。
焚化室正进行,青白色烟雾滚滚吐出。
秦舜一身黑,抱着母亲照片,笔直站在廊下。
他头顶,灰石屋檐边沿将蔚蓝的天裁开,细细一条溟濛的光,像白浪边,随时要淹下来。
借西装时,朋友问他:“那拖油瓶呢?你打算怎么处理?他可和你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他有手有脚,该自寻门路。”
他一闭上眼,总会想起世贞最后的模样。
她憔悴得那么厉害,蜷缩在床上。
阿舜给她擦手臂都不敢用力,枯枝般的骨头上挂一层烂纸般的皮,只怕会破掉。
他心酸。
世贞是一个那么善良的女人。
都这时候了,发病昏迷时只嚅声问:“阿舜,阿舜,你怎么办?”
她不好意思再麻烦他。
私下和他说,或许给阿舜说一份学徒工,包吃包住,将来还能有一技傍身。
阿舜要是不爱读书也就罢了。
可阿舜刻苦又聪明!
世贞在融城的亲人只有他们两人。
他不管谁管呢?
所以。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
林砚生走过去,站定了说:
“阿舜,今后无论如何,我都会对你视如己出。你只管继续跟我住。你想念书就念,有我一日即有你一日。”
2. 二
“嗤——”
公车停站。
不知哪时下起雨。
街道伞挨伞,人挤人,密匝匝笑语声。
夜已开始。
霓虹灯牌闪烁。
雨帘中,这个面积六英亩半的城寨似电影布景,五光十色,让人目不暇接。
身处其中,无人知自己接下去要演什么剧本,是悲或喜。
林砚生一路絮絮叮咛:“……这学期费用都已经缴清,你安心去学校。下学期的不着急,我会筹到。”
忽地,秦舜拨开口:“您还要继续筑高债台?”
林砚生哽住。
他转过脸,正与秦舜的眼神相接。
这小孩的样子不叛逆,只是冷而木,眼珠乌沉沉。
林砚生心里咯噔的一下。
但,刚丧母的小孩发脾气也能理解。
他好声好气地说:“小孩子不用操心这些,你顾自己读书就好。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不怕,阿舜,有叔叔在。”
秦舜不应,也不响。
终于到家。
明明与他们早上离开时别无两样,却莫名空落。
桌上罩着残羹剩饭。
“饿不饿?”林砚生说,“我热饭给你吃。”
秦舜看一眼他的手。
除教书法外,林砚生还是个撰稿人,小有名气。
正是洛阳纸贵的好时代,出去做苦工不如多写几篇稿。他以前做单身汉时写得十分悠闲,如今写到指骨变形,贴满胶布。
秦舜:“我来吧。叔叔你不是还要交稿?”
林砚生没推辞。
做好晚饭,天都黑彻。
水电费欠了三个月,半个月前起就点不亮灯。
真尴尬。
那时,林砚生只好苦中作乐地笑笑,哄阿舜说:“正好学古代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多么养生。”
填过肚子后,他点一盏用了几十年,玻璃璧被熏黄的煤油灯,打算今晚伏案赶稿。
月光里,阿舜的背影看得分明。
他换回廉价的棉衫和牛仔裤,一味埋头干活。
到十二点。
“阿舜,今天先歇了吧,有什么事,明天再做。你年纪小,早点睡,好长身体。”林砚生忍不住说。
秦舜便停下来,又说:“叔叔,卧室如今空出来,你可以睡了。我去铺床单。”
他自觉继续睡客厅沙发。
奔波几日,林砚生精疲力尽。
却又睡不着。
他闻到淡淡苦涩药香,萦绕在鼻尖。
他起身,对门外唤:“阿舜,你睡了没?”
窸窸窣窣一阵响。
秦舜赤着脚,被召过来,无音调地问:“叔叔,怎么了?”
林砚生:“担心你躲起来哭。”
其实,相识两年,他还从未见过阿舜哭泣,哪怕一次。
今天下午,他一直在仔细注意。
有一刹那,秦舜的脸些微扭曲。
他想,是要哭了吗?
秦舜并没有哭。
他摇摇头。
小孩子都不哭哭啼啼,叫他也不好意思落泪了。
林砚生憋闷地想。
说一句“想念妈妈”会怎样?只要你说,我就可以附和。然后我们抱头哭泣,像一对亲父子。
秦舜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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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母亲四处寄人篱下,他是擅于察言观色的。
在暗中摸索着,握住林砚生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手。
他就这样,似人似兽地蹲跪在床头边,说:“叔叔,你对我的恩德,我一辈子不敢忘。将来一定百倍报答。”
林砚生一愕,笑了:“你是小孩,不是期票。”
又温和说:“还是中学生就想着以后要飞黄腾达,多大的压力?有些东西,不是你执着就能得到,一应看缘分。”
秦舜不置可否。
好像嗯一声,好像没有。
林砚生才发现,自己的手冷的像冰块。
阿舜的掌心则滚烫,热度汩汩传来。
太累了。
他像被梦魇吸住一样,逐渐昏睡过去。
这一觉极沉。
睡到第二天傍晚他才醒。
醒来时,屋里窗明几净,过分的清洁。
林砚生起初不认为阿舜会离家出走。
就算长得再高大,也才是个十四岁小孩,何来的胆子,又敢去哪里?
再说了。
斗柜里的钞票一张没少。
可又找又等,直至天黑也没寻见踪影。
他终于在桌上发现一封信——
用锈绿的铜镇压住,字是他教的,笔锋钧沉,显然是写者已拿定了主意。
「叔叔,不必再为我借钱。男儿志在四方,我会自寻立足之地。欠您的账,等我赚到钱立即寄给您。
秦舜 留」
下一页,附一张借据。
格式规整,印有鲜红指印,绝对具备法律效力。
秦舜身无分文,只带了两身衣服走。
3. 三
融城的夏,炎毒至恶名昭彰。
白天。
林砚生去到骆克道,满地是鬼佬,从街头找到街尾,挨家问。
一个女人站在酒吧外面抽烟。
他踯躅着脚,上前问,秦舜在不在?女人问,谁?他说,秦舜。拿出相片。是去年拍的,十三岁的阿舜脸孔稚钝。
女人说不知道,拿起相片,又问:“这小子是你的弟弟?真俊。”乜他一眼,揶揄地笑,“与你长得不像。”
“是我的孩子。”他说,红着脸,“我是他叔叔。”
挨得太近,林砚生闻到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他耳朵红极了,烧得透明。
世上原来还有这样薄皮的男子。
女人想。
薄皮成这样也敢来这里。
林砚生本来是不敢,但他豁出去了。
有人告诉他在这附近疑似见到秦舜,他心里没太信,但还是火腾厮毛地来找。
他抱一线希望,诚恳说:“要是见到他,能否转告让他回家,就说,他叔叔一直在家等他。”
林砚生灰头灰脸地回家去。
省钱不搭公交,步行。
路上看见一班小孩在开车门,被警察看到,作鸟兽散。
拐过三条街又遇上。
几个小孩蛮可怜,流浪狗一样蹲在路边。
林砚生踅返,给他们每人一个面包、一支汽水,和一元钱。
林砚生问:“你们怎么在街上做阿飞?”
小孩吃他的也不嘴软,牙尖尖:“神经,要你啰嗦!”
骂完就跑。
欸。
他还没来得及问呀,说不定他家阿舜也正在哪里做小阿飞。
阿舜,阿舜……阿舜现今在哪呢?
有没有挨饿,受欺负?
阿舜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融城是大都会,流动人口五六百万,要找到秦舜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且,这儿是交通枢纽,四通八达。
他真怕阿舜遭人骗,猪猡一样被卖到外国——到那时,做苦工都算幸运,只怕脾肺心肝都被挖出来标注价码。
林砚生只好回家去。
才几日工夫,乱的不像话,杂物堆至天花板,已落了灰,简直狗窝一样。
睡了。
一整晚尽是光怪陆离、了无痕迹的梦。
近中午。
被敲门声叫醒。
邮差送来一封信。
内有一张两百元汇票。
寄信人无署名。
仅有个含糊地址。
.
“听说政府这次真的要清拆城寨。”
“不可能。”
“世上没有不可能。”
“两百年前城寨就在这里,日本人也不过拆了他的墙砖去铺机场。哪年来着?喂,小子,你知道么,不是高材生?”
秦舜思忖顷刻,答:“一九四三年。落成是清廷时期,一八四六年,由两广总督耆英奏建。”
众人顿时肃然起敬,啧啧称奇。
后视镜视野中。
秦舜安静地坐着,没人问便不开口,甚也没做,却有一种慑人的英俊和镇定。
老板给了两个钱,让秦舜今天穿一身新衣服,还去了一趟发廊,略整理了姿容。
明明是地摊货,被他穿得像名牌。灰衬衫在胸前开三粒钮,黑西装没加肩垫依然宽而平。
秦舜随人下车,九拐八弯,步入城寨中他从前未知的区域。
他想起件旧事。
两年前,听说他要搬家,要好的同学瞪大眼:“秦舜你怎么要去九龙城寨?听说那里尽是罪犯!”
这狭小地界上据说住了两三万人,实际似乎还要翻一倍。
知名的三不管区域。
猫和老鼠一起吃垃圾。
街灯有一段没一段,水泥面坑坑洞洞,空气总弥漫着翳焗、闷湿和污浊的气味。
四处是失修斑驳的墙壁,上面附有违建的阳台、铁笼、晾衣架和冷气机,形状各异而不规则,像团块肿瘤。
除中心地区有阳光照入,别处全是一片阒黑,似个无序迷宫。
但他很快就摸清回叔叔家的路。
闭眼都能找到。
他们抵达一间商店。
卫生很糟糕。
没扫地,满地的烟头、锡纸和针筒,几个人席地在睡觉,死尸样一动不动。
“到了。”有人推他。
“你自己上二楼吧。高材生。”
步梯幽暗陡直,一级级伸升而上。
门口悬一盏昏黄光小灯,蒙着灰,钨丝烧得像快融化也不大亮。
楼上房间里安有神龛,奉一台关公像,红色灯胆,裂纹青瓷三脚香炉里插几支烧完的香,供有新鲜生果。
桌子布成祭坛,放着纸笔、红包、香烛、黄纸,和一只待宰的蔫不拉几的活公鸡。
折椅上坐着个穿白袍的老头儿,头绑红结绳,像茅山道士,随时可以加入去演恐怖电影。
不多时。
老板到了。
刚烧起蜡烛。
兀突地,门“砰”一声被拍开。
来人才进门就不客气地四下扫视。
一双眸子射来视线,十分锐利,霎时咬住秦舜的脊梁。
“阿舜!”
他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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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砚生简直要晕过去了。
他脸颊紧绷,生气至极,咬牙切齿:“跟我回家!”
“秦舜!”
老板回过神,从头到脚瞄林砚生的模样,篾笑一声:“你谁啊?”
林砚生后背冒汗。
他说:“对不起,秦舜是我家孩子,他还要念书,我要带他回家……”
话没说完,即被众人的哄笑打断。
“听见没?他说‘对不起’,好有礼貌。”
“喂,白斩鸡,是不是来砸场子?”
林砚生脸涨通红,他吓坏了,牙关打颤个不停。
他拽牢秦舜,不管不顾地要往外走。
一片嘈咂嗡嗡的笑声,秦舜默默看着林砚生。
林砚生浑身都在发抖。
当年,妈妈与他说,往后他们要和林叔叔一处住。
他想了又想,问:“你爱他吗?”
妈妈说:“他是个好人。”
——好人?
在这时代,与骂人无异。
再说了。
真好假好还不清楚。
不过,他想,总差不过妈妈的上一个男友。
那男的又赌又烟又酒,住得乌烟瘴气,以打他取乐。他记得自己跪在地上,被一遍一遍扇耳光,幼小的牙和着血吐出来。
以前他太小了。
没办法。
他拼了命地想要长大。
上天似听见他祈愿,给予他高大强健的体魄。
不知哪时起,在学校,无人敢招惹他。
在游乐园当见到林砚生的第一眼,他便放心下来。
这个白净削薄的男人铁定打不过他。
见面礼是一双新鞋。
回去后试穿,尺码刚好,不大不小。
他这辈子第一次穿到这样合脚的鞋子。
……感觉真奇怪。
上中学的头两天,林砚生问他:“学校里有没有人为难你?”委婉说,“我上学时,因为住在城寨,每出什么事,总会把我当成首位怀疑对象。要是有事不要不敢说,我一定不叫你捱冤枉。”
那您自己呢?叔叔。
他几乎能想象林砚生的中学时形象。
书柜里翻到过相片,瘦瘦小小,一看就知是个小受气包,逆来顺受。
可就是这个胆小、软弱的林砚生,居然找到了这里。
原来他这条烂命也有人在意。
有人伸手来推搡林砚生。
没碰到,被秦舜格住。
笑声停住了。
屋里静下来,静得叵测。
“你在干什么?秦舜。”
4. 四
林砚生觉得,他的人生正如一格抽屉。
沿既定轨道拉出或合上,活动有限,方方正正,装满平价用物。
他已心满意足。
最好这抽屉至死不用修理。
他自少年时起就无大志气,只想做个诚实善良的平凡人。
他还记得以前,念中学期间。
那会儿,城寨比现在繁华,光明街从早到晚车水马龙,混乱嚣张。
班上的同学到毕业十不存三,一个个都早进社会。
有的消失不见,有的则声名鹊起——
一只肌肉紧实、戴着蚝式纯金劳力士的手撩开靛蓝布帘。
从手背到上臂的短袖袖口里都布满繁密错综的纹身,青黑色,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夔龙盘踞在焰火中。
“急什么?慢一步你家小孩又不会被宰。”
男人说着,揭帘而入。
他生了副好皮囊。
甫一出场,像日暮的海平线上,一轮将熄沉黯的太阳忽地耀闪了一下,劈开冰凝的气氛。
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原本坐着的中年人也立起身。
“罗老板,怎么大驾光临?”
“陪朋友走一趟。”
两人互相恭维。
递一支烟的工夫,危机化解。
没什么是给足面子还过不去的。
终于。
林砚生顺利将秦舜领走。
他小声地:“嘘!”
秦舜欲言又止。
他知道秦舜想问什么。
想问这人是谁。
非要介绍的话,他只好回答说:这是我曾经的同学,同校两年,名字叫罗耀山。
他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他也没想到罗耀山竟然真的回应他。
小时候,他们常走同一条路返家,不过,几乎没搭过话。
朋友吗?
实在称不上吧。
直到退学前。
那天,电车上正好有两个相邻空位。
他们挨肩而坐。
罗耀山冷不丁地说:“我退学了。”
林砚生愣一愣,不知说什么好:“……”
“以后你怎么办?”
“什么?”
“他们又要欺负你了。”
林砚生抱紧书包。
彼时的罗耀山还是个少年,皮肤黧黑,身上一点纹案都没有,剃平头,他望住窗外一阵,说:“林砚生,百忍不会成金,只会变成任人践踏的烂泥。”说完,他下车去。
之后再听说“罗耀山”这名字已是数年后,当时他开了第一家店。
数年过去,站在时代浪潮上,成倍扩张。
据说现今在他手中有十几家夜总会、桌球室,还在筹办电影公司。
男人走他们前面,抽烟,灰白呛人的雾飘过来。
“谢谢。咳、”林砚生忍着,“……我真不知要怎么谢你才好。”
罗耀山闻声转头。
见他这样,既错愕又在意料中地笑笑,随即把燃了一半的香烟丢在地上,碾灭。
说:“举手之劳而已。哪天你请我吃碗猪脚面就好。”
看他一眼,又改口:“今天好热,要么,请我喝水?”
林砚生连忙地:“好、好。”
很快买好三听汽水。
隔着车流,举目看去,罗耀山在和秦舜交谈,又点了一支烟,不知说什么,笑起来。
走近就听清了。
罗耀山:“……稳重?你说爱哭鼻子的小砚生?”眼底是缅怀。
林砚生急忙冲过去,“不要说我坏话!”
罗耀山:“哈哈哈哈哈。”
.
回到家。
第一件事是检查秦舜是否真正全须全尾。
秦舜站原地,像个人偶,任由摆弄。
他几次想问话,却找不好时机。
“怎么有淤青!他们打你?”
“搬东西时磕到了。”
“有没有人让你吃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
逐一询问。
秦舜一边回答,一边想到纹身男在马路边同他说:“你叔叔还是没变。他以前就这样,看什么都简单,觉得这世上人是人,畜是畜。泾渭分明。真是个老实人。——要不是因为你,他怕是一辈子不会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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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害叔叔欠下好大的人情。
他闷声问:“叔叔,那个人,怎么办?”
“谁?”光在考虑秦舜,林砚生一时没反应过来,“哦,你说罗耀山。”其实他也不知道,还是嘴硬,“我会解决。”
怎么解决?
秦舜嘴唇抿成线。
他又不是不知道林砚生山穷水尽!
拿什么还?
一丝难言的烦躁细细地啃噬他的心口。
还不够,他还不够长大。
秦舜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个人有些古怪,是不是?”
林砚生被气笑了。
真想揍人,可又不擅暴力,扬起手,落下来,变作一个不像样的敲打:“你现在终于知道古怪了!!”
秦舜低下头:“我错了,叔叔。”
凝视着这个日渐长成的臭小子,林砚生心情复杂。
千言万语盘桓在心头,只化作一句鼻酸的叹息:“下次你再自甘堕落,我不会再管你。”
“嗯。”
秦舜抱住他。
作为回答。
林砚生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才被嘲笑。
他本来不想哭的,声音浊在喉中。
其实他救阿舜是有自私成分。
阿舜,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他想。
.
学校那边好说歹说,总算同意秦舜复学。
但回去没过两天马上就是大考。
林砚生担心极了。
他督促着秦舜复习,讥讽:“落下那么多课,我看你考试怎么办?”
秦舜自己却跟个没事人似的。
一考完,无缝去到附近的一家糕饼工厂做临时工。
每日带满身食物香气和几块饼回来。
临了成绩单发下来。
林砚生一看。
“?”
怎么还是全校第一?
糟糕。
他还没赚到下学期的学费啊!
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
这天。
罗耀山约他见面。
5. 五
林砚生推开咖啡厅门。
不消片刻,他望见独坐一隅的罗耀山。
罗耀山穿一件翻领花衬衫。
他发长过耳,天生微鬈,吹过的如荷里活画报上的明星,大块金饰在他身上竟不显浮夸。
桌上玻璃瓶里一大蓬鲜玫瑰。
溢弥浓甜香气。
林砚生拘谨落座。
罗耀山问:“上次回去以后有没有人找你们麻烦?我好事做到底。”
林砚生说没有,一切都顺利。
接着,他提起秦舜上学的事,委婉透露借钱的意愿。
罗耀山自怀中掏出支票簿,“要多少?”
林砚生迭声道谢。
“没事。”罗耀山笑了笑,“希望那小子勤力读书,将来有出息,做一个律师或医生,也不枉费你为他四处低声下气。”
“砚生,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十三年了。”
“呵,时光一去不复返。”
林砚生在桌下绞紧十指,他下足决心:“你、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要遵纪守法——我都会照办……”
话没说完,被罗耀山的笑声打断,声音嘹亮。
这么可笑吗?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话十分不自量力。
可,总不能毫无表示。
“哈哈哈,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说不定哪里有我派的上用场的地方。”
“你觉得你能为我做什么?”
“……比如,为你写文章。”
“嗯?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或可给我写本传记,我看有销路,大家都爱看摔掉穷根、白手起家的故事。”
“现在写是不是还太早?”
“那你等我到七老八十再为我写?也好,不算晚,太公八十遇文王。”
林砚生不禁笑起来。
“丁零、丁零。”
门铃响起,有人来了。
林砚生循声看去。
只见一个年轻秀气的男人已进门,径直朝他们快步走来。脸色不好。一看就知深蕴怒火,亟待发作。
他走近了。
从头到脚地细瞄林砚生。
林砚生被看得浑身发毛。
这是谁?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
另一边,罗耀山已沉下脸,不快地问:“你跟踪我?”
陌生男人视线只盯住林砚生,藐嘴:“谁让你那么奇怪,一大早起来,像个黄毛小子一样挑衣服,还以为你要见哪个不得了的美人。结果就这?罗耀山,我看你是山珍海味吃腻了,什么咸淡都想尝一下。”
林砚生:“……?”
顷刻,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事情轮廓。
老天爷啊,他这是被当成罗耀山的情人了吗?!
他一介老实人哪遭遇过这种场景。
他立即涨红脸。
刚要申辩。
罗耀山先喝止:“闭嘴。”脸色阴森。
连林砚生一同吓得噤声。
空气逐渐凝结。
真尴尬。
“小伙子,你误会了。我是罗老板的朋友。”还是林砚生先开口,嗫嚅地,“我对罗老板只有尊敬和感激。”
林砚生平生第一怕惹麻烦。
感情之事最说不清。
他从钱包里取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桌上,知趣地说:“罗老板,真是给你添乱了,对不住。”
“怎么会?该我道歉才是。”罗耀山起身送他,略过伫在桌边的男人。
林砚生头皮发紧。
到门外,他看一眼那个年轻男人,满脸还写满不服气,他干巴巴地劝:“他一定是极喜欢你,所以连我这样不起眼的人,他都会对我吃醋。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罗耀山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这时。
斜刺里一个声音插入。
“叔叔。”
秦舜自始至终等在外面。
他上前一步,隔开林砚生和罗耀山,稍稍俯身:“叔叔,回家吗?”
.
一到家。
秦舜马上去拧冷毛巾:“叔叔,擦汗。要洗澡吗?我早上储了水。衣服换下来,我去洗。”
自回来以后,阿舜像个专业管家,巨细无靡地照顾他生活。
今天不知为何。
动作烦躁。
秦舜冷不防地说:“叔叔,那两个男人之间,实在有些奇怪。”
心兀突一跳。
他说:“静坐常思己过,闲时勿论人非。”
“——他们是不是男同性恋?”秦舜问。
“你从哪知道的?”林砚生如遭雷击,冲口而出。
“报纸上看来的。”
“无良媒体,毒害儿童!”
林砚生真不想说这件事,总觉得,像是某种怪物。
但他也不至于大张旗鼓地谴责,毕竟君子之道讲究中庸。
敬而远之就是了。
“叔叔,我想象不出来男人和男人要怎么在一起。”
“你想这事干什么?不要什么都好奇!别问了。”
是夜。
林砚生又在赶稿。
秦舜坐在一旁,为他校字。
分工合作,颇有默契。
至十一点多。
秦舜提醒叔叔快要上床时间。
“还早。”
他头也不抬。
十二点了,笔一直不停。
屋里仅亮着书桌上一盏灯。
秦舜从墙角黯处,看着林砚生伏案写作,佝着身子,睡衣本来就是廉价布料,洗过太多次,洗至薄的透明,隐约透出瘦的骨节都微微凸出的背部。
着实寒酸。
却总让他怎么看都觉得悦目。
与他凡事都有计划不同。
林砚生有时写起来没完没了,劝也没用,还会振振有词地说:“怎能停下来?感情一旦出现,就得写到结局才行,不然,我心里就不舒服。”
他又记起他问林砚生,他们是不是男同性恋?
林砚生说,别问。
秦舜走上前去,直接拿起灯:“很晚了,叔叔。”
林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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懵住。
不过先前已经挨过骂。
被亲人关心也常是一种幸福。
尽管艰苦,背着债,但他对重新安稳下来的生活并无异议。
只要还活在世上,总有一日会迎来转机。
两个月后。
报纸头条以加大红字印刷着:融城政府公布九龙城寨清拆计划,拟投入27亿补偿金,原居民可选公屋安置。
看。
这不就透过气来了?
林砚生立即响应。
拿到赔偿款,第一时间还清所有欠债,还够另买一处房产,剩点余钱。
.
寒来暑往,晴雪风霜。
眨眼四年过去。
又是一年春。
“林老师,再见。”
年幼的孩子们纷纷说着,下课离开。
门边竖挂一个小小招牌:林砚生书法教室。
他招收幼童,教授启蒙书法。
白天上课,晚上写作。
孵在小窝里面好不安逸。
搞好卫生,又去晒衣服。
楼下一阵扰攘。
他看到放学后三五成群的少男少女。
其中有个男生格外的高而英伟,身边围附着几个女孩,遥遥飘来一串笑声。
年轻真好啊。
林砚生想。
只需要站在那里,说说笑笑,就令人身心为之清新。
青春期的阿舜桃花运旺盛。
他常和罗耀山抱怨,新才装的电话机,天天响不停,都是找阿舜的。
秦舜的十八岁生日和毕业大考撞在一起。
正在关键节点。
秦舜一进门,坐在玄关换鞋。
林砚生:“阿舜。”
“什么?”
“我有事要说。”
“叔叔,我没有交女朋友。”
“不是这个!”
秦舜转过头,“那还有什么事?”
林砚生怔怔看他一会儿,又说:“算了,你先写习题,考试要紧。”
他回到既做书房也做教室的屋子。
铺一张宣纸,写书法。
秦舜忍不住多看两眼。
林砚生的手骨节修长,不粗不细,握笔的姿势尤其漂亮,可作模范,清雍优雅。
但他最想看的,还是林砚生低头时的模样。
叔叔下发际线的发梢总是修剪得十分清爽,簇齐的绒绒碎毛。
后颈露出一小搭皮肤,很白,是那种缺乏性/激素,轻青的、半透明的白,如陈放过久的玉,缺乏抚养。
抄了一遍《心经》。
去找秦舜。
秦舜正在解数学题。
林砚生握着门边,深吸一口气,说:“阿舜,那个,我最近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姓张的阿姨。她和我差不多年纪,有两个女儿。我想,后天请她过来吃饭。可以吗?”
秦舜死死低着头。
一个惊颤贯彻全身。
钢笔笔尖折坏。
“咔。”
漏出的墨水洇污了纸面。
6. 六
前天,林砚生向罗耀山吐露了烦恼。
“为什么需要那小子同意?”
“我把他看作我的亲生儿子。”
罗老板淡定呷茶,“你不是天天夸他懂事?懂事的话,就该欣然接受。”
可是、
唉。
果然——
毕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那么多年,林砚生一眼看出秦舜并不为他的喜讯而高兴,尽管并无表情。
秦舜转向门口,抬头,不客气地问:“您要再婚吗?”
太直接了。
林砚生哗地脸红起来,“八字还没一撇。”
“顺利的话会结婚吧。”秦舜坐在那一动不动像个泥偶,理智分析,“等我申到大学,可住在宿舍,这里便让出来给阿姨的女儿住。”
林砚生即刻回答:“不,不,我会为你留着房间。”
秦舜搁下笔,“您还是考虑实际吧,叔叔。您这个年纪,收入不稳定,还带一个拖油瓶。只有这两室一厅的公屋能拿出手,不然人家为什么要看上您?”
林砚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说:“别说自己是拖油瓶!我早说过,无论怎样,我都对你视如己出。”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样真心的承诺却没安抚到阿舜。
阿舜的脸色好像更难看了。
秦舜咬紧牙关似的闭嘴,复又低头,像只不得不听令的狗。
视线中,一双趿拉着旧拖鞋的脚走到他面前,白皙干涩,毛发浅少近无,踝骨细瘦,脚背那薄纸般的皮肤下,约可见蜿蜒蛰伏的蓝色静脉。
他别过脸。
林砚生身上独有的、淡淡的混合着墨水和香皂的气味却追着萦上鼻尖。
林砚生有些伤心:“阿舜,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妈妈。可是,那么多年了,我很寂寞,我也需要一个伴侣。我害怕孤独终老。”
说着,他把手搭在秦舜的肩头。
蓦地一怔。
他看见在衣领的遮掩下,秦舜的背上似乎有伤痕。
“!”林砚生立时被吸引去注意力,关心地说:“噫,你这里怎么受伤了?”
指尖才擦到,就被秦舜抓住。
秦舜用双手握住他的手,抵在额头:“叔叔。”
他垂睫顺目,“您觉得幸福就好。”
.
Castigo corpus meum
——改克己身。
在宗教中,有这样一种行为。
部分对主最为忠诚的苦修士会自引痛楚,用以压制肉/体的欲/望。
夜已深。
秦舜褪掉衣物,拉开帘子,银白的月光凉匝匝地浸遍他的全身。
这具成年男性的躯壳不再稚幼,肌肉犹如合金融铸,就这样,赤/裸地跪在窗下。
而他的背部,纵横交错全是斑驳的血痕,颜色深浅不一,有的已旧,有的新添。
在进行驱除罪孽的仪式之前,他低声地、熟练地念悼词。
他十分熟练。
妈妈卧病在床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林砚生带着他胡乱地求神拜佛,从东方拜到西方。
城寨就有一间教堂。
是圣公会三一堂用原本的三圣庙所改,每周举办两次礼拜,由神父与修女主持。
那里常有瘾君子出入,躬身饮泣,祈求神明的救赎。
林砚生对他说:“阿舜,你要引以为戒。”
他说:“好。”
他是聪明人,当然懂得这世上的是非黑白,道德伦理。
直到现在,秦舜对神的存在也说不上多么笃信。
只是,他已无计可施。
他的灵魂太肮脏了。
那是他的叔叔。
一个男人。
差点正式成为他父亲的男人。
祈祷结束。
秦舜握住自制的绳鞭的一端,折臂在后,反复抽笞背部,一下一下一下,发出闷而钝的响动。
红胀的条形伤口像蚯蚓般浮出,他不用看也知道丑陋至极。
这样的自/残行为其实已经隐秘地进行了三四年。
幸好,叔叔性格腼腆,自己洗澡换衣会避人,对他也一样,而且不够仔细,他完全能敷衍过去,是以至今没有被发现。
不知抽了自己多少次。
燥意终于沉杳。
秦舜早已满头冷汗,他长而缓地呼吸,使声音尽量轻。
好疼。
疼得恍惚。
“……叔叔。”
他听见自己无意识地又说。
.
周日。
大清早,秦舜陪着林砚生去菜市场,购入蔬菜、肉类和海鲜。
林砚生本来想仅凭自己张罗一桌好菜。
毕竟是他的相亲见面,他还是长辈,总不好仰赖小孩帮忙。
然而,这些年来,家中家务一概是阿舜在操持。
其中包括每日的饭菜。
生物学家说,用进废退。
这法则在他身上被验证得淋漓尽致。
穿梭在摊贩之间,林砚生心底雀跃不已。
他是不是终于要焕发第二春?
好期待。
自小起他的女人缘就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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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仔那会儿,他又瘦又矮,口齿木讷,不怪班上的女孩子不喜欢他。
当时,他曾偷偷对一个女同学心生好感。
少年心思再藏也藏不住。
有一回,被大家围住起哄,那女同学没说什么让人难堪的话,只是苦着脸笑笑,错开视线,仿佛“被他喜欢”就足够丢人。
从此以后,他领悟自己并不是个有魅力的男人。
他能得到一份姻缘不容易。
两人满载而归。
在路边等车,林砚生忽地记起,有一味香料忘了买,于是秦舜又返身去买。
很快,买好回来。
林砚生听见旁边两个女学生嬉笑,窃窃私语:“哇,好帅。”
是在看他家阿舜。
阿舜真是长大了呢,走到哪都能惹得少女们对他注目礼。
他微笑地想。
阿舜是附近出了名的美男子。
他带阿舜去老罗家里,遇见过电影公司的人,还想邀请他拍电影。他无所谓,但被阿舜自己拒绝了。
叮铃哐啷忙碌数个小时。
一切就绪,只待东风。
他跟阿舜一同做饭。
阿舜不说话,砰砰砰地剁菜板。
掉漆的老钟刚敲过十一点,门铃声响起。
林砚生手在忙,便说:“阿舜,你去开下门。”
“呀!”
他听见一声女人猝急的惊呼。
“你好,阿姨。”
“你、呃、你你好……”
林砚生探出头去。
他的相亲对象张女士正看着秦舜,眼中写满惊艳,笑着,红透了脸。
看到那笑容,林砚生觉得心中似猛然踩空一级台阶。
他意识到一件事:怎么他以前没发现呢?长成的秦舜无比英俊,不止是吸引同龄的小女孩。
厨房中,高压锅烧开,嗤嗤冒气。
相亲失败对他来说是常事。
和其他男人比起来,他没钱又不英俊,只有老实,这一点谁都能做到吧,所以也不稀奇。
曾经有个他觉得相处的还不错的女人是这样对他说的:“……林先生,你没任何不好,是我的错。你是个好人,只是我对你没感觉,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有一位女作家写:
女人真正渴望的爱情,是燃烧灵魂的火焰,而不是温吞的陪伴。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
女人在遇见真正有吸引力的男人时,会不由自主地脸红心慌。
但是,
为什么这个人偏偏要是阿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