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白日里炽热的阳光被海平线缓缓吞噬,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瑰丽的、如同烧灼过后的余烬般的橘红色。
林晚晚走在前面。
她步履平稳,背脊挺得笔直。
身后,跟着一个沉默的影子。
裴云霄的脚步声很轻,却像踩在她的心跳上。
那感觉,像有一根无形的线,从他身上延伸出来,牢牢地系在她的后心,她往前走一步,那根线就收紧一分。
她不得不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那条被踩踏出来的泥土小径上,去分辨哪一块石头更坚硬,哪一处洼地更湿滑。
只有这样,她才能从他那无孔不入的存在感里,抢回一丝属于自己的,清醒的感知。
她讨厌这种感觉。
讨厌这种身不由己,讨厌这种被他牵着鼻子走的被动。
尤其是在她亲手雕刻出那只《囚鸟》之后。
那个被他强行参与,被他扣住手腕,被他注入了属于他意志的作品,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引以为傲的,绝对理性的世界里。
那是她的领地。
一个用才华和专注构筑的,不受任何人侵犯的王国。
可他,就那么踏了进来。
物资点就在营地中央,工作人员已经等在那里。
今天的晚餐食材,不再是搭配好的食盒,而是一堆未经处理的,带着海岛原始气息的原材料。
几条还在活蹦乱跳的海鱼,鳞片在晚霞的余光下闪着银光。
一网兜黏着泥沙的蛤蜊和海螺。
还有一只……被绳子捆着,却依旧张牙舞爪,挥舞着巨大钳子的大青蟹。
张导的声音从不远处的监控帐篷里传来,依旧是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调。
“为了让大家体验最纯粹的海岛风情,晚餐,需要各位亲自动手,丰衣足食!加油哦!”
陆昊看着那只几乎有他脸盘大的螃蟹,脸都白了。
林晚晚的视线,在那只螃蟹的两只大螯上停留了一秒,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
麻烦。
这是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她习惯了高效,习惯了将所有事情都分解成最优解的步骤。
而处理这些活物,无疑是整个流程里,最耗费时间,也最没有技术含量的部分。
她弯腰,伸手准备去拎那网蛤蜊。
这种只需要清洗的食材,处理起来最简单。
然而,她的指尖还没碰到渔网,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先她一步,将那网兜拎了起来。
裴云霄拎着那网沉甸甸的蛤蜊,仿佛拎着一包无足轻重的文件。
“这个我来。”
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晚晚直起身,看着他。
夕阳的余光,在他深刻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柔化了他眉眼间的冷厉。
他身上那件昂贵的衬衫,经过一天的折腾,已经沾上了木屑和灰尘,袖口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少了几分商界帝王的疏离,多了几分……属于男人的,野性的气息。
林晚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迅速压下那丝异样,“裴总,我的服务内容里,不包括让你体验劳动生活。”
言下之意,别多管闲事,你只要像个挂件一样跟着我就行。
裴云霄闻言,非但没生气,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搞错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我只是在保证我的药,不会因为一些不必要的体力劳动,而影响到药效的稳定性。”
他又把她那套逻辑,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用最混账的理由,做着最体贴的事。
这个男人,简直是个无赖的天才。
林晚晚懒得再跟他进行这种口舌之争,转身就去拿那几条活蹦乱跳的鱼。
就在她伸手捞鱼的瞬间,旁边那只一直不安分的青蟹,不知怎么挣脱了绳子的束缚,猛地挥起一只大螯,朝着她的手背,狠狠地夹了过来!
那蟹钳巨大,闪着青黑色的金属光泽,若是被夹实了,后果不堪设想!
林晚晚瞳孔一缩,抽手已经来不及!
电光石火间,一道黑影闪过。
是裴云霄。
他几乎是在螃蟹动起来的同一时间,就有了动作。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伸出手,精准地,用虎口卡住了那只螃蟹挥舞的巨螯。
蟹钳合拢,却只夹住了空气。
而他的手,稳稳地,扼住了这只海中霸王的命门。
他的另一只手,迅速拿起旁边预留的绳子,三下五除二,就将那只螃蟹重新捆了个结结实实。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他做完这一切,才抬起头,看向脸色有些发白的林晚晚。
“看来,你的工作环境,确实存在安全隐患。”
他看着她,黑沉的眸子里,情绪不明。
林晚晚没有说话。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那只刚刚制服了螃蟹的手。
他的手背上,被蟹螯边缘的锯齿,划开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殷红的血珠,正从伤口里,一颗一颗地,争先恐后地渗出来。
在昏黄的暮色里,红得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
林晚晚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这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小伤。”
裴云霄看都没看一眼自己的手背,仿佛那伤口根本不存在。
他的目光,依然锁在她的脸上,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受到惊吓。
直播间的弹幕,在经历了短暂的沉寂后,彻底疯了。
【英雄救美!是英雄救美啊啊啊!裴总刚才那个动作也太帅了吧!男友力爆棚!】
【他的手流血了!我看见了!晚姐快给他包扎一下啊!这不比工业糖精甜一万倍?!】
【你们注意到没有,裴总是先确认晚姐没事,才看自己的手……不,他根本就没看自己的手!】
【这他妈是什么神仙爱情!我嗑疯了!我单方面宣布,这只螃蟹是本场最佳助攻!】
林晚晚的视线,从他手背那道刺目的红色上,缓缓移开。
她垂下眼,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空气,一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远处,陆昊还在和安琪研究怎么对付那些海鱼,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暗流汹涌。
过了几秒,林晚晚终于动了。
她没有像弹幕里期待的那样,去找医药箱。
也没有说任何一句关心的话。
她只是默默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包湿巾。
和中午时一样,她撕开包装,抽出一张。
然后,她抬起手,抓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因为刚才的用力,还带着灼人的热度,将她冰凉的指尖,都烫得蜷缩了一下。
裴云霄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瞬。
林晚晚却恍若未觉。
她低着头,用那片湿巾,专注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他手背上的血迹和污渍。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
依旧是那种冷静到极致的,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专业。
像是在处理一件昂贵的,沾染了污点的艺术品。
血迹被擦去,露出下面那道清晰的,有些泛白的伤口。
“好了。”
她擦干净了最后一丝血痕,松开手,将用过的湿巾丢进垃圾袋。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裴云霄,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裴总,为了避免你因为这道工伤,向我索要额外的精神损失费。”
她从旁边拿过一个小小的,节目组配备的急救包,从里面找出一枚创可贴,撕开,不由分说地,贴在了他的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语气平淡地,像是在做一个项目总结。
“现在,我们两清了。”
裴云霄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个,和他整个人都格格不入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设想过她会担心,会惊慌,甚至会冷漠地无视。
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将他一次奋不顾身的保护,也清清楚楚地,明码标价,算成了一笔,需要立刻结清的账。
她用行动,再一次,在他和她之间,划下了一道冰冷的,名为“交易”的楚河汉界。
他忽然觉得,手背上那道小小的伤口,开始火辣辣地疼。
不是系统发作的那种疼。
而是一种,更尖锐,更细密的,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的疼。
他抬起眼,看着那个已经拎着食材,转身准备离开的,纤细又决绝的背影。
晚风吹起她的发梢,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就在这时,裴云霄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时的强势和戏谑,而是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林晚晚。”
他叫她的名字。
林晚晚的脚步,停住了。
但她没有回头。
只听见,身后的男人,用一种极轻,极沉的语调,问出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昨晚……”
“你都听到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