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卷起尘土，带着海腥味，吹得人衣袂翻飞。
裴云霄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晚晚的心湖里，激起了她最不想面对的涟漪。
“昨晚……”
“你都听到了，对吗？”
林晚晚停在原地，没有回头。
她的背影在昏黄的天光下，被拉得很长，显得孤单而倔强。
听到了什么？
是他在梦魇中，那声被压抑到极致的，带着血腥味的乞求？
——“别走。”
还是他近乎崩溃的呢喃？
——“妈……”
那个瞬间，她确实听到了。隔着薄薄的帐篷，那声音穿透了雨声，像一根滚烫的针，扎进了她的耳朵里。那一刻，他不是什么云霄集团的掌权人，不是那个用系统和金钱逼迫她就范的疯子，只是一个……在黑暗中迷失了路，无助哭泣的孩子。
那一瞬间，她心底升起了一丝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陌生的情绪。
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而是一种，看到了同类的，荒凉感。
可林晚晚是谁？
她是在商场浮沉，见惯了人心诡谲，最后选择用绝对理性包裹自己的林晚晚。她最擅长的，就是将一切失控的情绪，都打包，贴上标签，然后用最合理的商业逻辑，将其归档，封存。
身后那个男人，在等一个答案。
一个可以让他确认，他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已经被她尽收眼底的答案。
他想要什么？
她的安慰？还是她的嘲讽？
不。
林晚晚知道，他只是在试探。试探她这座冰山的裂缝，到底有多深。
她缓缓地，转过身。
但她没有去看他，没有去看他脸上那抹混杂着紧张与期盼的复杂神情，更没有去看他手背上那道刺目的，被卡通创可贴覆盖的伤痕。
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远处那轮即将被海平面完全吞噬的，破碎的夕阳上。
晚霞如血，壮丽而凄美。
“裴总，”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份再标准不过的商业报告，“作为一名合格的乙方，我的工作职责，是按照协议内容，提供二十四小时的物理接触服务，以确保您的身体健康。”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而冷漠，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两人之间那点刚刚升腾起来的，暧昧不明的气氛。
“倾听客户在睡梦中的呓语，并不在我的服务范围之内。”
她终于将视线，从远方收了回来，落在了裴云霄的脸上，那双清透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公事公办的疏离。
“当然，如果您认为有必要在我们的合作协议中，增加这项梦境倾听与心理疏导的附加服务，我们可以重新商议价格。”
“我个人建议，按小时收费，起步价，不会低于七位数。”
她说完，甚至还微微勾了勾唇角，那是一个属于胜利者的，带着淡淡嘲讽的笑容。
她成功了。
她用他最熟悉的，最引以为傲的交易逻辑，将他那份小心翼翼捧出来的，带着血和泪的脆弱，变成了一场可以估价的，冰冷的买卖。
她亲手，将他心底那道刚刚裂开的缝隙，用钢筋和水泥，重新封死。
裴云霄脸上的血色，在那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高大的身体，在晚风中，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碎裂了，黯淡了下去。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脸，许久，他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自嘲的轻笑。
“是吗……”
“原来……又是交易。”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要被风吹散。
那里面，再没有了之前的强势与戏谑，没有了试探与进攻，只剩下一种……被全世界抛弃后，彻底的，荒芜的疲惫。
直播间的弹幕，在这一刻，诡异地，呈现出两极分化的状态。
【卧槽！晚姐牛逼！杀人诛心！用魔法打败魔法！让他天天交易交易，这下傻眼了吧！】
【我怎么……感觉有点心疼裴总呢？他刚才那个表情，好像一只被主人丢掉的大狗狗……】
【楼上的圣母快醒醒！这是霸总！他装的！他这是在用苦肉计！等着吧，下一步他肯定就要发疯了！】
【可是……我怎么觉得……他好像真的伤心了？那种眼神，不像是装的……】
裴云霄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捡起了地上的那网蛤蜊和那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螃蟹，然后，跟在了林晚晚的身后。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精准的距离。
可这一次，林晚晚感觉不到那种如芒在背的压迫感了。
她感觉到的，是一种更加让她窒息的……死寂。
身后的那个男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变成了一具只会跟着她移动的，沉默的躯壳。
这种感觉，比他发疯，比他威胁，更让林晚晚感到烦躁。
她加快了脚步，只想赶紧回到营地，回到人群里，用喧闹来驱散这种让她心慌的寂静。
她拎着鱼，他拎着蛤蜊和螃蟹。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像两座移动的孤岛。
就在距离营地的灯火只有不到二十米的时候，林晚晚身后那轻微的脚步声，忽然停了。
紧接着，是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闷哼。
林晚晚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倏然回头。
只见裴云霄毫无征兆地停在原地，他高大的身躯，此刻正痛苦地蜷缩着。
他一手死死地按着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里的网兜和螃蟹，“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蛤蜊和海螺滚落一地。
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额头上，豆大的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顺着他凌厉的下颌线，一颗一颗地，砸进脚下的泥土里。
“喂！”林晚晚的心，没来由地一紧，“又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系统又发作了。
可不对！
他们之间的距离，远没有超过五米！甚至，连三米都不到！
裴云霄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弓着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那双失却了所有光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瞳孔涣散。
他紧紧地咬着牙，下颌线绷成了一道濒临断裂的弓弦。
那不是以往任何一次系统发作时，那种带着偏执和疯狂的忍耐。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泛滥出来的，彻底的，无法抵抗的绝望。
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在等待行刑时，忽然发现，连最后一秒的呼吸，都被剥夺了。
“裴云霄！”林晚晚的声调，不受控制地，提高了几分。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试图去看清他的状况。
可当她的视线，触及到他那双眼睛时，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光，没有愤怒，没有算计，甚至没有痛苦。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的黑洞。
仿佛他的灵魂，正在被这具躯壳，一点一点地，吞噬掉。
“滴——系统警告！”
“检测到宿主情绪崩溃，引发未知情感联动机制！”
“警告！疼痛等级已超出常规阈值！当前疼痛模式：灵魂灼烧！正向A级缓解（拥抱）转化中！”
“请解药立刻进行接触！否则，宿主将面临永久性神经损伤风险！”
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机械音，第一次，同时在两个人的脑海里，响了起来。
林晚晚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她也能听见系统的声音了？
而就在她震惊的瞬间，那个蜷缩在她面前的男人，忽然抬起了头。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重新聚焦起了一丝光亮。
那光亮，直直地，射向了她。
像一个溺水的人，看到了唯一的，那根救命的稻草。
他朝着她，伸出了手，那只手，抖得不成样子。
“林……晚晚……”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