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铭的脚步停在了一座雕塑前。
那是一尊青铜雕塑,还原了一位戴着眼镜的外国人坐在书桌前,一手拿着听筒,一手奋笔疾书的场景。
在他的身后,是一本巨大无比、摊开的日记。
日记上,是用德文写下的字迹,旁边配有中文翻译。
苏铭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将日记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12月17日:有一个美国人说,‘安全区正在变成日本人的妓院’,这话几乎可以说是符合事实的。昨天夜里,约有一千名姑娘和妇女遭到强奸……如果兄弟或者丈夫们出来干预,就会被日本人枪杀。耳闻目睹的尽是日本兵的残酷暴行和兽行。”
“12月26日:明妮·魏特琳小姐,一个正直可爱的美国人……她曾相信这些姑娘,像抱窝的老母鸡带小鸡那样保护着她们。当日本士兵的暴行变本加厉的时候,我亲眼看到她站在四百多名女难民队伍的前列,带着她们走向大学难民收容所。”
“这位,就是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约翰·拉贝先生。”苏铭指着雕塑说道,“这本,就是后来震惊世界的《拉贝日记》。”
苏铭继续向前走去。
“当时,无数受伤的南京百姓,几乎都被送往了同一个地方救治——鼓楼医院。”
“鼓楼医院,始建于1892年,是当时南京最早、规模最大的西医院。南京沦陷后,以院长特里默、外科医生威尔逊为首的五名美籍医护人员,和二十多位中国同事一起,在最危急的情况下,选择了留守。”
天幕的镜头下,出现了一张张触目惊心的医疗照片。
缺胳膊断腿的伤员,被刺刀捅穿身体的平民,还有之前视频里出现过的、身中三十七刀的李秀英女士,都是在这里得到了救治。
“拉贝先生曾在日记里盛赞鼓楼医院的工作,称之为‘一生中见到的最好的成绩’。”
“除了拉贝先生的收容所和鼓楼医院,还有魏特琳女士担任代理校长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那里庇护了一万多名妇女儿童;还有丹麦人辛德贝格和德国人京特,他们在江南水泥厂建立了难民营,保护了三万多名难民……”
苏铭的声音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各位,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没有拉贝先生的日记,没有马吉牧师冒死拍摄的影片,没有这些国际友人的记录、奔走与抗议……”
“南京大屠杀的真相,很可能会随着一场冲天大火,或者侵略者飞机的无情轰炸,被彻底掩盖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有了这些不容辩驳的铁证,侵略者的谎言才会被一次又一次地戳穿!历史的真相,才得以昭告天下!”
……
战国末年。
一位须发半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端坐于堂上。
堂下,数十名弟子盘膝而坐,神色各异地望着天幕。
天幕上的血腥画面,吸引了这些士子们的注意,起初他们为后世黔首的遭遇感到痛心和无力。
可现在却因苏铭叙述的“人道救援”,感到困惑和迷茫。
终于,一名眼神锐利、气质沉稳的青年站了起来。
他先是恭敬地向老者行了一礼,而后才开口,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解。
“老师,《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乃先贤警世之语,弟子一直深以为然。”
“天幕上那日寇,其行径残暴,实乃蛮夷,正印证了此言不虚。”
“可……”青年话锋一转,指向天幕上拉贝先生的雕像,“那些舍生忘死,庇护我数十万军民的,同样是异族。他们又是何故?难道仅仅是为了行善?这世间,当真有不图回报之义举?”
“若说日寇之恶,乃‘其心必异’之证,那异族之善,又该如何解释?”
“难道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传世之言,是错的?”
青年的问题,也是在场所有弟子的困惑。
明明都是异族,但一方在迫害屠杀,另一方却主动援助。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事,已经超出了他们固有的认知。
一时间,堂内议论纷纷。
老者等待片刻后,缓缓开口:
“《左传》此言并无错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青年更是错愕,老师这是何意?
只听老者继续说道:“国之相争,利字当头。邦域不同,风俗相异,所思所想自然不同,故曰‘其心必异’。此为世之常态,是人之常情。”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这是老者毕生思想的核心。他认为人生来便有趋利避害、纵情声色的本性,若顺其发展,必然导致争夺与混乱。
“天幕之上,日寇之行,便是顺其‘性恶’,将贪婪、残暴、淫邪发挥到极致,终成禽兽之举。”
“而你等所惑,那些异族之‘善举’,恰恰证明了后半句——其善者,伪也。”
青年神情一动,似乎抓住了什么。
老者口中的“伪”,并非虚伪,而是“人为”,是后天习得、有意识的作为。
“性恶,需待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
老者的目光扫过所有弟子:
“天幕上那些异族君子,其行可敬,其心可佩。并非因其生来便怀有仁善之心。”
“恰恰相反,他们与我等一样,生来亦有‘性恶’,但他们通过自身的师法教化,懂得了‘礼’,践行了‘义’!”
“他们所行之‘义’,已超越了邦国族类之别,是为‘大义’!”
“此等作为,非但不是天性使然,反而是克服了人之本性,以后天之‘伪’,达成的至善境界!”
“这,比天生之善,更显人之可贵!这,便是我等儒者所追求的‘化性起伪’的极致!”
老者顿了顿,继续道:
“何为君子?非以血脉出身论,而是以其是否遵‘礼’、行‘义’来论!”
“那些日寇,虽与我等貌似,却行禽兽事,是为衣冠禽兽,不可称之为人!”
“那些异族,虽与我等不同,却行君子事,舍生取义,当以君子待之!”
“故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的是未经教化的‘自然之心’。而君子之交,无关族类,在于‘道义之心’是否相同!”
一番话毕,满堂寂静。
青年呆立当场,只觉得醍醐灌顶,原先的困惑与迷茫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通透感。
原来如此!
这才是真正的儒道!不是固守血脉之别,而是以“礼义”为准绳,教化天下,使人人皆可为君子!
他的胸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激荡之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