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内。
厚重的帷幕挡住了窗外的日光,只余下几案上那盏铜制灯台,豆大的火苗静静燃烧,将司马昭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的对面,嵇康依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
自那日刑场“死而复生”,被接到此处,嵇康便再未见过司马昭。他只当是换了个更华丽的囚笼,毕竟他是个连生死都不在意的人,被关在哪里还重要吗?
直到苏铭的回礼从天而降。
嵇康知道这回礼有多重要,也让他那颗早已死寂的心,再次掀起了波澜。
他本想将这些东西藏起来,绝不让司马家这等窃国之贼染指分毫。
可当他想起天幕上说,司马昭死后的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神州陆沉,衣冠南渡,万千百姓沦为牛马的惨状时。
他动摇了。
他虽放浪形骸,看似不问世事,但始终是读书人。
大是大非面前,他嵇康还是拎得起的。
于是,他主动要求见司马昭。
司马昭放下手中的《说明书》,抬眼望向嵇康那张古井无波的脸,调侃道:
“孤还以为,叔夜会将这些神物,带进棺材里去呢。”
嵇康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此举非为大将军,是为天下苍生。”
司马昭低笑一声,点点头:
“这话要是别人说,孤可能不信,但叔夜说出来,孤一定信。”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疲惫。
“这些时日,孤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啊。”
“天幕之上,我司马家被骂得狗血淋头,说我父子三人皆是奸宄之辈。孤甚至夜夜梦到先父,他老人家斥责孤无能,说司马家百年的名声,全都毁在了孤手里,才让那胡人有了可乘之机!”
嵇康终于侧过头,瞥了他一眼。
司马昭说得情真意切,满脸哀戚。
只是,嵇康依旧不为所动。
司马昭坐在上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诚然,篡逆之名,孤是背定了。哪怕有些事并非孤所为,可史书的笔杆子在他们手里,孤又能如何?”
听到这里,嵇康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人在做,天在看。大将军若是行得端,坐得正,又何须惧怕区区史笔?”
被嵇康如此下脸面,司马昭依旧不生气。
他反而笑了,点了点头,坦然承认:
“不错,孤确实有野心!”
“但这天下,纷乱百年,从黄巾之乱到如今,几代人没见过太平日子?”
“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这难道就是叔夜你们这些名士所期望看到的吗?”
嵇康眉头一皱。
“孤的野心,是为终结这该死的乱世!”
“是为天下一统,让百姓能安居乐业!”
“这天下,究竟是姓曹,还是姓司马,于孤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依天幕所言,孤还能活几年?”
“孤如今已身处高位,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错,何苦为了那位置,背负千古骂名?”
司马昭越说越激动,甚至直接站起身,双目如电,直视着嵇康:
“叔夜既然看得起孤,将这等神物奉上,便该知道,孤与那些只知享乐的酒囊饭袋不同!”
“孤向你承诺,只要孤在一日,便会竭尽全力,整顿兵马,革新内政,绝不让那天幕所言的未来,在日后上演!”
一番话,掷地有声,在空旷的书房内回荡不休。
嵇康闭上了眼睛。
他能感受到司马昭话语中的野心和欲望,以及些许真挚。
如果他有更好的选择,一定不会交给司马昭。
可惜他没有。
放眼天下,曹氏衰微,蜀汉偏安一隅,东吴……
哼,东吴不提也罢!
如今有意愿去改变,有能力去改变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罢了,罢了……
“……希望大将军,能信守此诺。”
许久,嵇康才终于吐出这句话。
说完,他不再看司马昭一眼,转身离去。
门被关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司马昭独自站在原地,脸上的激动与慷慨陈词渐渐褪去,重新归于平静。
他缓步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天下舆图。
从北地到南疆,从西域到东海,尽在其中。
他又看了看屋内的银箱子,眼中闪过莫名流光。
司马家的名声已然臭了。
可根源真的是他们父子三人篡权窃国吗?
恐怕不尽然吧……
司马昭冷笑一声。
这世上,成王败寇,哪有什么正与不正?
高平陵之变,父亲赢了,所以曹爽是罪人。
淮南三叛,自己赢了,所以诸葛诞、毌丘俭、文钦都是叛贼。
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司马家真正背负骂名的原因,从来不是因为篡夺了曹魏的江山,而是因为后代子孙太过无能!
守不住这偌大的家业,才给了那些豺狼虎豹可乘之机!
“夺权无罪,罪在无能!”
司马昭喃喃自语,这些日子里,早就想清楚了这点。
既然天意让这神物落入我手,那便是天命在我!
这天下,孤要!
这万世骂名,孤也背!
只要能扫平六合,再造乾坤,让这大好河山不被异族所窃。
便是遗臭万年,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