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含元殿。
香炉里燃着上等的龙涎香,青烟袅袅,与殿外午后的阳光交织在一起,给这座象征着大唐权力之巅的宫殿,镀上了一层不真切的柔光。
李治与武后并肩而坐,身前不远处,站着一位身披陈旧袈裟的老僧。
他便是玄奘。
自玉华宫奉召而来,一路风尘,但此刻站在天子与皇后面前,老僧的面容却异常平静。
他的身旁,正是那口来自后世的银灰色金属巨箱。
箱子已经被打开,武后正手捧着那本《物资使用说明书》,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光滑如玉的纸面,凤眸中闪烁着探究与惊奇的光。
“法师一路辛苦。”李治的声音温和,听不出喜怒,“此番若非法师慷慨,以《瑜伽师地论》原版经书这等佛门至宝打赏后世之人,朕与大唐也无缘得见此等神物。”
李治身为帝王,坐拥四海,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
可眼前这口箱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超出了他的认知。
玄奘能将如此重宝献上,而非据为己有,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对皇权的绝对尊重。
这让他很满意。
玄奘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贫僧能有今日,能将经文传回中土,皆仰赖先帝之胸襟与陛下之恩德。若无大唐国力昌盛,威震西域,贫僧早已是百草枯骨,又何谈今日奉上神物?”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将一切功劳都归于李唐皇室。
李治看着玄奘那张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孔,眼角的皱纹深邃得如同岁月刻下的年轮。
他知道,这位老僧已是风中残烛,时日无多。
他没有虚伪地去问法师身体如何,而是直言不讳:
“朕本不欲打扰法师静修译经,实因此番天幕之事干系重大。法师一路颠簸,又将此等神物奉上,于国有大功。法师想要些什么赏赐,但讲无妨。”
玄奘闻言,却是淡淡一笑,缓缓摇了摇头。
“贫僧不敢求任何赏赐。”他坦然道,“贫僧原已自感大限将至,是天幕骤降,如回光返照,让贫僧有幸能为陛下,为大唐再尽一份绵薄之力。”
“能再见陛下一面,已是死而无憾。”
李治的眉梢微微一挑:“哦?法师当真无所求?”
“天幕曾言,后世有唐武宗灭佛之举。法师难道就不为佛门未来的命运,向朕求一个恩典吗?”
殿内一片寂静,连皇后的注意力,都从说明书里移开,竖起耳朵听玄奘如何回应。
玄奘依旧平静,仿佛李治所言,不过是寻常问话。
“陛下,佛,不在寺庙,而在人心。”
“若寺中之人,心已非佛,纵有万千庙宇,也不过是泥塑木偶的藏身之所,灭了,亦不可惜。”
“至于未来之事……”玄奘顿了顿,“若灭佛乃注定之结局,即便贫僧今日求得陛下恩典,亦无法扭转乾坤。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让陛下为难呢?万事万物,皆有其定数,顺其自然便好。”
顺其自然?
李治若有若无地瞥了皇后一眼。
呵呵,好一个“顺其自然”!
李治脸上恢复了温和的笑容。
“法师不愧是得道高僧,此等胸襟,非常人所及。”
“法师放心,你此生之愿,朕必为你完成。你西行求回的经文,在你身后,朕会让你的弟子继承你的事业。”
“所有译成之经文,皆会收录于弘文馆,与圣贤之书并列,永世流传。”
玄奘闻言,那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动容。
他一生所求,非为名利,非为权势,只为那些梵文经典能够传之后世。
李治的承诺,等于是给他此生的最大肯定。
他那苍老的身躯微微颤抖,郑重地躬身,双手合十。
“贫僧,谢陛下隆恩。”
这一拜,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他知道,自己可以安心闭眼了。
在内侍的搀扶下,玄奘步履蹒跚地退出了大殿。
殿内,只剩下李治与武后二人。
李治看着玄奘远去的背影,幽幽一叹:
“若天下僧侣,皆如玄奘法师一般……”
武后放下说明书,嫣然一笑,接话道:
“陛下未免太贪心了。天幕都说,玄奘法师乃千古难遇的佛学圣人,我等能有幸得见,已是三生有幸。”
“不是朕贪心,是他们太贪心。”李治转过头,目光落在武后那张美艳大气的脸庞上,“若他们都能有法师一半的觉悟,或许,后世便不会有那灭佛之事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玩味起来:
“不过,大师就是大师,临终之言,总是引人深思。”
“未来之事,无法避免,只能顺其自然……”
“皇后也如此觉得吗?”
武后笑意僵硬了一分,心中一凛。
来了,终于来了。
自天幕透露她未来会称帝之后,李治从未主动提起,她也一直小心翼翼地配合。
夫妻两人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样。
可是今日,李治终于借玄奘之口,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
武后绝非常人,她垂眸思索片刻,而后一字一句回答道:
“陛下,若在天幕出现之前,臣妾或许会赞同法师的观点。”
“但现在,臣妾却不这么认为了。”
“哦?”李治眉毛一扬,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武后拿起那本《说明书》,娓娓道来:
“陛下,改变未来的前提,是知晓未来。”
“从前我等皆是凡俗之人,不知明日之事,又谈何改变?只能听天由命。”
“可天幕降临,让我等有幸得见千年之后的盛景。”
“臣妾看到了后世之人衣食无忧,看到了那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更知道了……原来传承千年的皇权,亦有终结的一日。”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仿佛真的被那浩瀚的时间长河所震撼:“那一刻,臣妾才发觉自身的渺小。从前臣妾觉得,能得陛下恩宠,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如今看来,在时间面前,任何权势,任何伟力,都终将烟消云散。”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治。
“况且,天幕既然已经出现,它告诉了我们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又送来了这些足以改天换地的神物……”
“有了这些,还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呢?”
李治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直到武后说完,他才缓缓地对她伸出手。
武后会意,将自己的手放入了他宽大的掌心中。
李治用力一拉,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语气中带着一丝怜惜:
“皇后的辛苦,朕都懂。”
“朕的身体不好,这朝堂内外,将来还有许多事要你帮着朕分担。”
“朕百年之后,你会走到那一步,想来也是不容易的。”
轰!
武后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
这些日子以来,她日夜悬心,辗转难眠,生怕李治会因此事而猜忌、疏远甚至废黜自己。
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李治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武后的眼圈微红,泪水从眼眶滑落。
“陛下……”
“陛下不怪罪臣妾,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她微微垂首,用袖口掩住嘴角,虽声音哽咽,却无人能看清她眸子里打转的瞳孔。
李治的动作温柔至极,他伸出手指,挑起武后的下巴,轻轻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口中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朕懂你的艰辛,可是……”
“父皇他未必懂啊。”
此言一出,武后瞬间僵住。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眼底暗藏的算计,在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是啊!
天幕,并非只有他们能看到!
先帝也在看着!
自己与李治这点事,在父子之间本就敏感。
而她一个先帝的才人,最终却成了儿子李治的皇后,甚至还要夺走李唐的江山……
以太宗皇帝的心性,他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他绝不会!
为了杜绝这个“未来”,他会做什么?
诛灭武家满门?还是杀死那个什么都不清楚的自己?
一瞬间,武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遍体生寒。
李治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嘴角的笑意若隐若现。
他将妻子冰冷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是在给予她安慰和力量。
“皇后别怕。”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父皇虽严厉,却也是明君。只要你的辛苦,你的功劳,你的不易,能被父皇亲眼看见,他老人家,自然会理解你的。”
武后猛地抬头,一脸茫然:
“可先皇已逝……”
又如何能亲眼看见呢?
后面半句,她没说出口。
李治也没有回答。
他只是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那银灰色金属箱。
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