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侯府的压抑被抛在身后,武安侯府的“家宅安宁”却也荡然无存。
武安侯凌鸿远,沉着脸踏入正院,脚步比平日重了几分。
刚跨过月洞门,一阵刺耳的喧哗便直冲耳膜。
几个粗使小厮正吭哧吭哧地抬着一件沉重的物事往外挪——正是那台凌玥提及的、红木嵌螺钿的梳妆台!
刹那间,凌玥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清冷眼眸,和她那句清晰无比的话语,再次撞入脑海:
“听说,我母亲当年有一架最心爱的红木嵌螺钿梳妆台...”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心头,混着被小辈当众揭短的难堪。
他厉声喝道:“住手!谁让你们动这个的?!”
小厮们吓得一哆嗦,慌忙放下梳妆台,垂首噤声。
正房的帘子猛地一掀,杨氏柳眉倒竖地冲了出来,脸上犹带着未消的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侯爷回来了?不过是个占地方的老旧物件,又笨又重,库房都堆不下了,我叫人清理出去腾地方。”
凌鸿远盯着那张在日光下、依旧流光溢彩的螺钿梳妆台,仿佛看到了沈氏当年对镜梳妆的侧影。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声音冷硬:“这是沈氏的遗物?谁准你私自挪用的?”
杨氏被噎得一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她没料到,同床共枕十多年的侯爷,竟会为了一个死人的旧物如此下她面子,尤其还是在仆从面前。
她咬着唇,眼圈瞬间就红了,带着哭腔:
“侯爷!您…您就为了这么个死物,这般斥责妾身?
妾身打理这偌大侯府,事事操心,难道连处置一件旧物的权利都没有了?”
凌鸿远看着杨氏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头那点因沈氏而起的波澜,被更深的烦躁取代。
他没心思在此刻纠缠这些陈年旧事,挥挥手,不耐地打断她:
“行了!此事休要再提!承平侯府那边,世子派人来催了。”
杨氏一愣,暂时忘了哭:“催?催什么?”
“还能催什么?”
凌鸿远语气愈发不耐,径自走进正房,在主位上重重坐下,
“自然是催我们早些办认亲宴!百里世子亲自发话,言明他耐心有限!”
“什么?!真要给那丫头办认亲宴?!”
杨氏这下是真急了,也顾不上那梳妆台了,追进来急声道,
“这么急?那丫头才来几天?”
“她出身乡野,规矩半点不懂,真要在盛京勋贵面前亮相,岂不是让满京城看我们武安侯府的笑话?”
想到至今还被扣在承平侯府上、不知可能已经吐露了她多少隐秘的心腹丫鬟,杨氏就忍不住捏紧了帕子,低声咒骂:
“承平侯府的手也伸得太长了,管到我们家务事上!”
“你懂什么!”凌鸿远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承平侯百里弘虽远在边关,却是手握重兵、深得圣眷的实权人物!”
“他那世子百里笙,年纪轻轻已在陛下面前得脸,心思更是深不可测!”
“我们这种靠祖上荫庇的闲散侯府,拿什么跟人家比?
他既开了口,你敢说个‘不’字?!”
杨氏被他吼得瑟缩了一下,但依旧不甘心,愤愤道:
“可…可那丫头就是个扫把星!”
“侯爷您忘了?她来认亲那天,青天白日,毫无征兆,一道天雷就劈了下来,正正劈在高祖皇帝钦赐给咱们侯府的’匾额上!”
“那匾额半边焦黑!这是何等不祥之兆?”
“朝堂上那些御史的折子,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弹劾您治家不严、德行有亏是轻的!”
“这等时候,还要大张旗鼓办认亲宴?这不是把把柄往人手里送吗?!”
提起那被天雷劈碎的匾,凌鸿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那,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恐惧。
他烦躁地揉着眉心:“正因为如此!正因为这天雷劈匾来得蹊跷,朝野瞩目,御史虎视眈眈,我们才更不能在认亲宴上出半点差池!”
“认亲宴,必须办!而且要办得体体面面,堵住悠悠众口!”
“让所有人都看看,我武安侯府找回嫡女,是光明正大,是祖宗庇佑!
“否则,光是‘天降警示’这一条,就足以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盯着杨氏,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你听清楚,认亲宴必须尽快办,且绝不能出任何纰漏!否则,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
杨氏触及到他眼中的冰冷,瞬间吓住了,气势弱了下去,但怨毒更深。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恨声道:“什么天降警示!依我看,分明就是那凌玥!她那乌鸦嘴咒的!
“不然怎么会那么巧?”
“她刚踏进府门,雷就劈下来了!”
“她就是个丧门星!克死她那个短命的娘,现在又来克我们侯府了!”
她越说越激动,凑近凌鸿远,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算计的精光,
“侯爷,您想想,她一个乡下长大的丫头,怎么知道沈氏的陪嫁?还张口闭口要说法?”
“依妾身看,她分明就是从安嬷嬷那个老刁奴嘴里知道了什么,刻意回来寻仇的!”
“侯爷,您可千万要小心她啊!这丫头,心机深沉,来者不善!”
凌鸿远听着杨氏的话,眼神明灭不定。
杨氏的挑拨,并非全无道理。
就在这时,杨氏话锋一转,脸上带上了真切的焦虑和委屈:
“可是,侯爷,认亲宴若真大办了,那瑶儿怎么办?
她顶着我们侯府嫡长女的身份,已经过了十四年啊!
咱们瑶儿温柔贤淑,知书达理,满京城谁不夸赞?
何况,您早已经应下了,要将瑶儿嫁给我娘家侄儿的!
侯爷您是知道的,我娘家大哥如今在朝中圣眷正浓,我大嫂更是出身清贵世家!
若是此刻认下凌玥这个‘真嫡女’,那瑶儿算什么?我娘家兄嫂会怎么想?这亲事还能作数吗?
侯爷,为了一个不知底细、满身晦气的乡下丫头,得罪我娘家大哥大嫂,舍弃养育瑶儿这十四年的情分,值得吗?
妾身说句真心话,绝不能让凌玥真真正正地认下侯府嫡长女的名分啊!
至少...现在不能啊!”
杨氏一番话,句句戳在凌鸿远的软肋上。
权势、联姻、十四年精心培养的“女儿”凌瑶,还有对杨家势力的忌惮……这些都远比那个突然冒出来、浑身是刺的“亲生女儿”凌玥重要得多。
他紧锁眉头,陷入了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然内心正在激烈权衡。
门外,廊柱的阴影里,一纤细的身影僵立着,脸色苍白如纸。
凌瑶不知何时已悄然到来,将屋内父母那字字诛心的议论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低垂着头,掩盖住眼中翻涌的绝望、不甘和一丝冰冷的恨意。
凌玥,安心当个落魄农女不好吗?
你为什么要回来?!
精心修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