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侯府。
朱漆大门在沉重的轧轧声中缓缓开启。
百里笙步履沉稳,玄色锦袍的下摆,随着步伐划出冷硬的弧度。
凌玥落后半步,目光沉静地掠过眼前雕梁画栋、却莫名透着一股压抑的深宅。
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在气象森严的庭院。
早有伶俐的仆役飞跑进去通传。
不多时,通往正厅的回廊尽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环佩叮当的脆响。
“世子爷,夫人听说...要您去正厅见她。”
承平侯夫人身边的王嬷嬷,小心打量着凌玥,面上恭敬道。
“知道了。”
打发了王嬷嬷,百里笙牵起凌玥的手,压低声音提醒:
“小心些。”
他的好“母亲”,可不是杨氏那般简单的。
凌玥周身陡然变得僵硬。
前世,她早早就进了陛下亲率的暗卫营,对于承平侯夫人,从未有过接触。
但,能让百里笙都这般谨慎的,必然不是寻常官眷!
直到正厅,凌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被一群仆妇婢女簇拥着的承平侯夫人——柳氏。
她约莫四十许,保养得宜的脸上敷着精致的脂粉,发髻高挽,插着点翠嵌宝的赤金步摇,一身正红遍地金的锦缎袄裙,华贵逼人。
只是那双描画得极为精致的凤眼,在看到百里笙的瞬间,便没了笑意。
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凌玥身上时,眸子里,是不动声色地审视。
“笙儿,”柳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透了后宅权柄的威严,
“今日怎么得空回府?还带了……”
她的目光在凌玥身上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尤其,在凌玥那洗得发白的袖口处,停留了一瞬,
“一位...‘客人’?”
那“客人”二字,被她咬得意味深长。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刚还在哄着主母的仆妇们,立刻垂首屏息,眼观鼻鼻观心,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百里笙对此毫不意外。
这世上,最恨不能让他死的,就是这位“面慈心善”的母亲了!
他微微侧身,将凌玥的身影更清晰地暴露在柳氏审视的目光下,声音平淡无波,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母亲误会了。这位是武安侯府刚刚认回的嫡长女,凌玥。”
他顿了顿,在柳氏骤然眯起的凤目中,继续道,“亦是孩儿自今日起,三书六礼定下的未婚妻。”
柳氏闻言,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眼猛地睁大,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
那点讥诮凝固在嘴角,不上不下,显得有几分滑稽。
不过几个呼吸,柳氏脸上的惊愕,就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哎——呀!”
柳氏发出一声带着惊喜尾音的轻呼,一步上前,竟主动伸出手,亲昵地握住了凌玥微凉的手。
她的掌心温热柔软,动作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原来是武安侯府的姑娘!
瞧瞧我,真是老眼昏花了,竟没认出如此钟灵毓秀的好姑娘来!
笙儿,你这孩子,这么大的喜事,怎的不早些告诉母亲?也好让府里提前张罗张罗,莫要怠慢了贵客!”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挽起凌玥的手臂,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亲昵长辈与晚辈。
“来人!速去备最好的明前龙井,还有前儿宫里新赐下的蜜饯果子,都端上来!玥姑娘,这一路辛苦了吧?快坐下歇歇。”
柳氏的态度转变之快、之彻底,让周遭侍立的仆妇们,都不由得偷偷交换着惊疑的眼神。
凌玥被柳氏半强迫地挽着,手臂上传来的力道温和却不容挣脱。
她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疏离的平静,任由柳氏引着落座。
只有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与冷意——这过分的殷勤,更令人脊背生寒!
百里笙神色如常地跟在后面,撩袍在凌玥对面坐下。
他姿态闲适,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偶尔掠过柳氏过分热络的动作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光。
精致的茶点很快奉上。柳氏拉着凌玥的手,嘘寒问暖。
从武安侯府的近况,到凌玥归京后的起居,话题看似家常,实则滴水不漏,每一句都在试探着凌玥的底细和深浅。
凌玥应对得体,言语不多,却句句沉稳,既不过分卑微,也不显骄矜,偶尔流露出的对弟妹的关切,更显得合情合理。
柳氏脸上的笑容愈发满意,她甚至褪下了腕上一只水头极足的羊脂白玉镯,不容分说地套在了凌玥纤细的手腕上:
“好孩子,初次见面,一点心意,莫要嫌弃。这玉温润,最衬你这样沉静的性子。”
玉镯触手生温,价值不菲,柳氏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赏赐意味。
一番“其乐融融”的场面过后,柳氏借口更衣,带着心腹周嬷嬷暂时离开了正厅。
甫一转入暖阁后的僻静回廊,柳氏脸上那春风般的笑容,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同揭下了一张完美的面具,只剩下眼底一片冰冷的算计。
王嬷嬷小心翼翼地觑着主子的脸色,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
“夫人,您这是……奴婢实在不解。
那凌家姑娘,不过是武安侯府刚寻回来的、连亲爹都不待见的所谓‘嫡长女’,空有个名头,内里怕是比府里得脸的丫头都不如。
世子爷带她回来,还说是未婚妻,这不是……这不是自降身份,让整个盛京看咱们侯府的笑话吗?您怎么反而……”
她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怎么反而如此厚待,甚至赠予重礼?
柳氏停下脚步,站在一扇雕花窗棂前,窗外是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枯竹。
她伸出手指,冰冷的指甲轻轻刮过冰冷的窗棂,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自降身份?笑话?”
柳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周嬷嬷,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眼光还是这般浅。”
她缓缓转过身,凤眼微眯,里面淬着毫不掩饰的恶毒与快意:
“正因为她足够卑贱,足够低微,如同一捧上不得台面的烂泥……才最好不过!”
周嬷嬷一怔,更加茫然。
柳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轻飘飘的,却字字狠厉:
“一个被家族厌弃、毫无根基、空有虚名的‘嫡女’,能给他百里笙带来什么?
除了拖累,便是污点!
勋贵圈子最是势利,娶了这样一个妻子,他百里笙在那些人眼里,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他苦心经营的那点名声、人脉,都会被这滩烂泥拖垮、染黑!”
柳氏顿了顿,目光投向暖阁正厅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里面端坐的百里笙,眼中是掌控一切的得意:
“况且……”柳氏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一丝气音,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那个孽种……你以为他还能有几天好活?”
周嬷嬷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
柳氏满意地看着嬷嬷的反应。
“等他咽了气,一个无依无靠、出身卑贱的‘世子遗孀’……”
柳氏眼中闪烁着冷酷的精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窗棂:
“捏死她,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她收回手,仿佛掸去什么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恢复了惯常的雍容。
“到时候,这承平侯府,才是真正干干净净,再无一点那个贱人留下的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