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但青川县的天,已经变了。
城东菜市场,最热闹的猪肉摊前,一个举着手机、开着直播的年轻小伙,正将镜头对准满脸横肉的摊主老王。
“王哥,听说凤鸣镇那几个大养殖场被封了,你这肉,还能保供吗?会不会涨价啊?”
老王一刀剁在案板上,震得肉皮一颤,他对着镜头,满脸愁容地嚷嚷:“保供?我保个屁!我一半的货都是从凤鸣镇拉的,今天早上过去,人家厂门口贴着大封条,车都进不去!我这案板上剩的,卖完就没了!涨价?那肯定得涨啊!我进货价都得涨,不涨价我喝西北风去?”
直播间的评论区瞬间炸了。
“我靠!不是吧?又要涨价?”
“坐标县政府旁边,早上买鸡蛋已经贵了五毛!”
“张书记在干嘛?还管不管了?老百姓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类似的场景,在青川县的各个角落同时上演。
有采访忧心忡忡的养殖户的,有拍摄超市里空荡荡的鸡蛋货架的,还有跑到县政府门口拍视频,配上悲情音乐,追问“谁来为我们的菜篮子负责”的。
这些粗糙却真实的短视频和直播,像病毒一样,在青川县的各个微信群、朋友圈里疯狂传播。
没有官方通报,没有红头文件,但一股恐慌和不满的情绪,已经像野火一样,在县城里蔓延开来。
……
县委书记办公室里,张海涛正端着一杯新泡的龙井,听着安监局副局长赵德胜的电话汇报。
“书记,您放心!我们的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秦雪那个娘们,昨天晚上还想闹事,被我们顶回去了。我估计,不出三天,她就得哭着来求您。”赵德胜的声音里,满是邀功的谄媚。
“嗯,做得不错。”张海涛满意地呷了口茶,“记住,程序一定要走全,让他们挑不出半点毛病。”
挂了电话,他心情舒畅。
他仿佛已经看到,秦雪低头,叶凡受挫,李建国脸上无光的场景。
可这份好心情,并没能持续多久。
县委办公室主任敲门进来,脸色有些古怪:“书记,网上……好像有点关于凤鸣镇养殖场被封的议论。”
“议论?”张海涛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正常。让他们议论去,过两天就消停了。”
主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递了过去:“您还是……自己看看吧。”
张海涛接过手机,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
视频里,那个猪肉佬粗俗的叫骂,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他往下划拉,越看,手抖得越厉害,脸色由阴沉转为铁青。
“这……这是谁在背后搞鬼!”他猛地将手机拍在桌上。
“好像都是一些自媒体和本地的网红,抓着老百姓担心涨价的心理在炒作。”
“李建国呢!让他立刻通知宣传部,把这些东西全给我删了!马上!”张海涛咆哮道。
主任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我刚才给李县长办公室打电话了。他秘书说,李县长昨晚着了凉,突发高烧,今天一早就请了病假,在家休息了。”
“病了?”张海涛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办公室的门,破口大骂:“他妈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他这是在给我玩金蝉脱壳!”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想打给宣传部,手举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能怎么说?让宣传部去删老百姓抱怨菜价的视频?
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坐实了他这个县委书记心虚,不顾民生?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农业农村局的局长打来的。
“张书记,我……我就是跟您汇报一下,今天早上,我们收到了凤鸣镇政府的一份紧急报告,说他们那边几个龙头企业被关停,可能会影响全县的肉蛋奶供应……我们局里开了个会,觉得这个……影响不小,想请示一下您,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电话这边,张海涛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好啊,李建国,你人躲起来了,却让手下的人来将我的军!
他还没来得及发火,办公桌上另一部电话又响了,是主管商业的副县长。
“书记,市场监督局的同志反映,今天县里几大超市的肉蛋价格,普遍上涨了百分之十五,市民抢购情绪很严重。我们是不是要启动应急预案,进行市场干预?”
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像一盆盆冷水,将张海涛心里的那点得意,浇得一干二净。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泥潭。他想对付的只是叶凡和秦雪,可现在,他面对的是全县的汹涌民意,是各个职能部门甩过来的“烫手山芋”。
他被架在了火上。
……
与县委大楼的鸡飞狗跳不同,李建国的家里,却是茶香四溢。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居家服,正悠闲地给自己浇着花。
桌上的手机时不时震动一下,他拿起来看一眼,嘴角就露出一丝笑意,然后放下,继续侍弄他的花草。
“老李,你这病得可真清闲啊。”他爱人端着一盘水果走过来,嗔怪道,“外面都快闹翻天了,你这个县长倒好,躲在家里装病。”
“这叫战略性休养。”李建国拿起一颗葡萄扔进嘴里,得意地笑道,“叶凡那小子,让我把舞台让给那些着急的人。你看,现在不就都急起来了吗?”
他爱人白了他一眼:“你就不怕玩脱了?张海涛可不是善茬。”
“他不是善茬,但他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李建国放下水壶,眼神变得深邃,“以前,是我追着他斗。这一次,是全县的老百姓,在推着他走。他要么,自己把这火给灭了,乖乖让凤鸣镇复工,当着全县的面认怂。要么,就硬扛着,等着这把火把他自己烧成灰。”
“那叶凡呢?”
“他?”李建国笑了,“他现在估计比我还清闲。这小子把炸药包点着了引线,然后就扔给了张海涛,自己跑得比谁都快。杀人不见血,诛心不留痕。你说,我当初把他从乡镇调上来,是不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
县卫生局,局长办公室。
叶凡的确很清闲。
他正一笔一划地,修改着“青山模式”试点推广的实施细则。
窗外阳光正好,办公室里一片宁静,仿佛县城里的一切喧嚣,都与这里无关。
秦雪的电话打来时,他刚写完最后一个字。
“叶局长,您真是神了!”电话那头的秦雪,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发自内心的敬佩,“今天一早,县农业局和市场监督局的领导,都亲自带队到我们镇来调研了!说是了解情况,其实就是来给我们站台的!那些被封的企业主和养殖户,心都定下来了!现在全镇的人都说,跟着您和县政府,心里踏实!”
“稳住局面就好。”叶凡的语气依旧平淡,“别掉以轻心,这只是第一回合。”
挂了电话,他端起茶杯,刚喝了一口,手机又响了。
是苏沐秋。
他按下接听键,还没开口,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苏沐秋带着笑意的声音。
“叶大局长,火已经点起来了,烧得还挺旺。我刚从菜市场回来,听了一上午的大爷大妈骂街,现在耳朵还嗡嗡的。你这个‘总导演’,坐在办公室里隔岸观火,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我这是在运筹帷幄。”叶凡靠在椅背上,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再说,没有你这个‘金牌制片人’在前面冲锋陷阵,我这个导演也导不出这么精彩的戏。”
“哼,油嘴滑舌。”苏沐秋轻哼一声,但语气里的笑意更浓了,“说真的,张海涛现在肯定气疯了。你就不怕他狗急跳墙?”
“我怕他不跳。”叶凡看着窗外,眼神平静而深远,“他跳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才会越疼。”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叶凡,”苏沐秋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认真,“我今天采访了一个养殖户,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他说,他全部身家都投在那个养鸡场里了,要是饲料断供,他一家老小就只能去要饭了。他拉着我的手,问我政府会不会管他们。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做的这些事,好像不只是为了斗倒谁。”
叶凡心头微微一动。
“我们当然不只是为了斗倒谁。”他轻声说,“我们是为了让那些拉着你手的大叔,以后再也不用因为这种事而害怕。”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那顿饭,你还欠着。”许久,苏沐秋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记着呢。”叶凡笑了,“等这阵风过去,我给你做海鲜大餐。”
“好,这可是你说的。”苏沐秋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轻快,“对了,我约了《江城财经》的首席记者,他叫吴越,对你那个‘产业链风险’的选题非常感兴趣。他明天到青川,想跟你当面聊聊。”
叶凡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知道,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