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的心,随着称心那句“准备准备”的话,沉入了马里亚纳海沟。
准备什么?
准备监国?准备禅让?准备把他钉死在皇帝那张破椅子上?
他看着窗外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听着山谷间回荡的号子声,还有远处百姓们模糊的歌功颂德,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只是想救几个人,怎么就成了救世主?
他只是发了通火,怎么就成了“有太宗之风”?
这世界,对他这个想当咸鱼的人,充满了深深的恶意。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啊!”称心看着李承乾那张由白转青,由青转黑的脸,吓得魂飞魄散。
殿下这表情,不像是龙颜大悦,倒像是……大祸临头。
“我没事。”李承乾摆了摆手,声音虚弱,“我只是……有点晕。对,功德太大,冲得我有点晕。”
称心闻言,顿时肃然起敬。
看看!看看什么叫太子殿下!天大的功劳,在殿下眼里,就跟喝多了酒似的,还会上头!这是何等的胸襟!
就在李承乾思考着要不要干脆找根绳子吊在房梁上,上演一出“太子因思乡心切悬梁自尽”的戏码时,营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大喜!天大的喜事!”
孙伏伽和杜构两人跟两只刚偷到鸡的黄鼠狼一样,满面红光地冲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李承乾眼皮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现在听到“喜事”两个字就哆嗦。
“京中来人了?”他的声音干涩。
“是!是赵国公亲至!”杜构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殿下,是赵国公,长孙无忌大人!亲自带着陛下的赏赐和圣旨来了!”
长孙无忌?
李承乾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舅舅来了。
那个大唐朝堂上,除了李世民之外,最顶尖的政治家,他母后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也是他太子之位的坚定拥护者。
这尊大神亲自跑来扬州,绝对不是来跟他叙旧的。
完了。
这回是真的芭比Q了。
果不其然,一身锦袍,气度雍容的长孙无忌,在孙伏伽和杜构的簇拥下,缓缓走进营帐。他看着李承乾,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欣慰、赞赏,以及一丝长辈看晚辈的慈爱。
“臣,长孙无忌,参见太子殿下。”长孙无忌躬身行礼。
“舅舅快快请起!”李承乾连忙上前扶住,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何事劳烦舅舅亲自跑一趟?”
长孙无忌直起身,笑呵呵地拍了拍李承乾的肩膀,那力度,差点把李承乾的咸鱼骨头拍散架。
“陛下听闻殿下在江南的壮举,龙心大悦。说我大唐得此储君,乃社稷之福。特命老臣前来,宣读圣意,犒赏三军。”
他从杜构手中接过圣旨,清了清嗓子,那洪亮的声音,在李承乾听来,不亚于催命的梵音。
圣旨的内容,前半段全是彩虹屁。
把李承乾从头到脚夸了个遍,什么“天纵之才”,什么“仁心圣德”,什么“勇毅果决”,听得李承乾自己都怀疑,这说的是不是另一个人。
他有那么牛逼吗?他怎么不知道?
孙伏伽和杜构在一旁听得是热血沸腾,与有荣焉,腰杆挺得笔直,仿佛那些夸奖也有他们一份。
李承乾则低着头,脚趾在靴子里尴尬地抠出了一座紫禁城。
终于,在漫长的吹捧之后,长孙无忌念到了关键部分。
“……太子承乾,于江南之地,破士族之垄断,安万民之心,立不世之功。朕心甚慰。然江南积弊已久,非一日之功可除。为彰太子之能,为安江南之民,特敕封太子承乾为江南道大总管,节制江南道一应军政要务!望尔好自为之,不负朕望。钦此!”
江南道……大总管?
节制一应军政要务?
李承乾的大脑,瞬间宕机。
他之前的设想是什么?
修完渠,拍拍屁股走人,李世民一高兴,赏他个山清水秀的小王府,从此搂着美女,吃着火锅,逍遥快活。
可现在呢?
江南道大总管?
这不就是江南王吗!而且还是权力大到没边,军政一把抓的那种!
这跟他的咸鱼梦,简直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哪里是赏赐?
这他娘的是一副淬了剧毒的枷锁!要把他牢牢锁在江南这片是非之地上!
“殿下?殿下?”长孙无忌念完圣旨,见李承乾呆立原地,面如死灰,不由得关切地问了一句。
他心中暗暗点头:看看,承乾真是长大了。面对如此浩荡皇恩,如此滔天权柄,非但没有欣喜若狂,反而面露沉重。这分明是感受到了肩上那沉甸甸的责任啊!不骄不躁,临事而惧,有君王之相!
孙伏伽和杜构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敬佩。
殿下又在思考了!殿下一定是在构思如何治理江南的宏图伟略了!
“舅舅……”李承乾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抓着长孙无忌的袖子,嘴唇哆嗦着,“父皇……父皇他是不是搞错了?我……我何德何能……”
“殿下不必自谦!”长孙无忌温和地打断了他,语气却不容置疑,“这是陛下和满朝文武的共同决议。你此次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了你的能力。陛下说了,年轻人,就该多历练。这偌大的江南,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还陛下一个更加繁盛的江南。”
“不,我不能……”李承乾几乎要哭出来了。
“殿下,您能!”孙伏伽一步上前,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文书,那眼神,狂热得像是在看神明。
“殿下!您就任江南道大总管的消息一旦传出,江南士族必定闻风丧胆!臣已经连夜为您草拟了‘江南新政十三条’,包括盐铁官营改制,统一税赋,开海通商……这些都是根据您之前‘另起炉灶’的指示精神,衍生出来的!请殿下过目!”
杜构也不甘示弱,同样掏出一份卷宗:“殿下!这是臣根据您‘扶持商贾’的方略,制定的江南商会组建计划!我们要把那些中小商户联合起来,成立我们自己的商会,彻底打破士族的商业垄断!请殿下裁决!”
李承乾看着眼前那两沓比砖头还厚的文书,看着孙伏伽和杜构那两张写满了“快来压榨我”的狂热脸庞,再看看长孙无忌那张充满了“我很看好你”的慈祥面容。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三头史前巨兽围住的小白兔。
跑?往哪跑?
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
“殿下!”
“快!殿下是劳累过度了!”
一阵手忙脚乱中,李承乾被扶到了椅子上。
他靠在椅背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帐篷顶。
完了。
没救了。
等死吧。
良久,他似乎认命了。
他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对孙伏伽和杜构说:“你们的条陈……本宫知道了,先放着吧。本宫……有些乏了。”
长孙无忌见状,以为他真是心力交瘁,便体恤地说道:“殿下确实辛苦了。政务虽重,身体更要紧。你先好生歇息,老臣去巡视一下军营和工地,看看殿下为我大唐打造的这支铁军,和这旷世的工程。”
说罢,他便带着一脸兴奋的孙伏伽和杜构,浩浩荡荡地出去了。
营帐里,终于只剩下李承乾和称心。
李承乾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条被抽了筋的死狗。
“称心。”
“奴在。”
“你说,我现在写一封奏折给父皇,就说我才疏学浅,德不配位,在江南干的这些事,全都是蒙的,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纯属侥幸。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让他收回成命,放我回长安养老……你说,他会答应吗?”
称心看着自家殿下那张生无可恋的脸,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笃定地摇了摇头。
“殿下,奴觉得,陛下看了您的奏折,一定会热泪盈眶,然后下旨,把传国玉玺给您送来。”
李承乾:“……”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到书案前,抓起毛笔。
“拿纸来!”
他就不信这个邪了!
他要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他要把自己写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他要用最卑微的文字,最诚恳的态度,告诉他爹,你儿子我,真的,真的不是那块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