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名副其实。
两座如刀削斧劈般的巨大山崖,对峙而立,中间只留下一道深不见底的狭长裂谷。谷中常年弥漫着白色的浓雾,湿冷的风从谷底呼啸而上,带着一股草木腐朽的气息,吹在人脸上,阴森刺骨。
工部主簿张柬之,此刻正站在悬崖边上,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天一夜。
他和他带来的几个工部老吏,腰上系着麻绳,像壁虎一样贴在湿滑的岩壁上,用锤子和凿子,一点点地敲击岩石,辨别土质。
这活儿,比在长安城里画图纸,要危险一万倍。
脚下就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然而,张柬之的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
“怎么样?老王,有发现吗?”他对着下方一个同样吊在悬崖上的干瘦老吏喊道。
那老吏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泥水,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回响:“大人,不行啊!这边的岩层太松了,全是风化的水成岩,别说挖渠,稍微一用力,整片山壁都可能塌下来!”
另一个方向的人也喊道:“大人,我这边更糟,是花岗岩!硬得跟铁一样,凿子都卷刃了,根本挖不动!”
一个又一个坏消息传来,让张柬之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他带来的都是经验最丰富的工匠,他们说不行,那基本上就是真的不行。
难道……是自己领会错了?
难道太子殿下留下的空白,真的只是因为……那里画不出来?
不!不可能!
张柬之猛地摇了摇头,将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脑海。
那是对殿下智慧的亵渎!
殿下算无遗策,他既然画出了这条线,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一定有自己没有发现的玄机!
他再次拿出怀里那份被他用油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拉面图”复刻本,迎着山风展开。
那流畅的线条,在鹰愁涧戛然而止。
空白,那片刺眼的空白,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无能。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张柬之喃喃自语,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片空白,大脑飞速运转。
就在这时,山道上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扬州府的官员,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无比的激动和惶恐。
“张……张主簿!殿……殿下来了!太子殿下亲自来了!”
“什么?!”
张柬之浑身一震,手里的图纸都险些被山风刮走。
殿下……他怎么亲自来了?
完了!
张柬之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恐慌。
殿下把这最关键的一步交给了他,是对他的信任和考验。可他到现在,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殿下千里迢迢赶来,看到的却是他一事无成,狼狈不堪的模样!
这让他如何有脸面去见殿下?
“快!快拉我上去!”张柬之急得对着上面的人大喊。
绳索缓缓升起,他刚一脚踏上坚实的地面,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他顾不上休息,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泥污的官袍,带着一群同样狼狈的工匠,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
山道上,李承乾正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内心却在疯狂祈祷。
塌方吧!求求了!
这山一看就不结实,赶紧来一场小规模的塌方,把路堵上,让他顺理成章地打道回府。
然而,老天爷似乎铁了心要跟他作对。
一路行来,山路虽然崎岖,但却异常稳固。
他眼睁睁地看着鹰愁涧那道巨大的裂谷,离自己越来越近。
终于,在山道的一个拐角,他看到了张柬之那张如同刚从泥里刨出来的脸。
“臣……工部主簿张柬之,叩见太子殿下!臣……臣无能,有负殿下重托,请殿下降罪!”
张柬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羞愧和绝望。
他身后,那群老吏也呼啦啦跪倒一片,头都不敢抬。
李承乾看到这一幕,心中狂喜!
成了!
看张柬之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肯定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了!
真是天助我也!
李承乾强忍住嘴角的笑意,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威严而深沉。
他翻身下马,缓步走到张柬之面前,用一种故作失望的语气,缓缓开口:“张主簿,本宫对你,寄予厚望。”
言下之意: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事儿办砸了,赶紧收拾东西滚蛋吧。
张柬之听到这话,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臣……罪该万死!”
“唉……”李承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抬头望向那云雾缭绕的深谷,摆出一副高处不胜寒的寂寥姿态。
“罢了。”他幽幽地说道,“此事,本就非人力可为。强行开凿,恐有不测之祸。依本宫看,这引水之事……”
他顿了顿,准备说出那句他演练了一路的台词:就此作罢!
然而,就在他即将开口的瞬间,异变突生!
一直跪在地上的张柬之,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
他的双眼,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看着太子殿下那背对着众人,仰望深谷的孤高背影,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脑海中的所有迷雾!
非人力可为……
不测之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殿下他不是在责备我!他是在点醒我!
他早就知道,用常规的办法,根本无法征服鹰愁涧!
所以他才留下了空白!
他的意思,根本不是让我们按部就班地去挖,而是要我们……跳出常规!另辟蹊径!
那“非人力可为”的“人力”,指的是蛮力!是愚公移山一样的蠢办法!
而那“不测之祸”,指的就是常规施工会带来的塌方!
殿下他,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切!
他背对着我,仰望深谷,他不是在失望,他是在给我最后的提示!他在用他的姿态告诉我:不要只看脚下,要看整座山!不要只想着挖,要想着“顺”!顺势而为!
“殿下!”张柬之激动地大喊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
李承乾被他吓了一跳,酝酿好的台词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回过头,只见张柬之满脸通红,神情狂热,指着对面的山壁,用一种发现新大陆的语气,颤声说道:“臣明白了!臣终于明白殿下您留下那片空白的深意了!”
李承乾:“?”
我有什么深意?我就是笔没墨了啊大哥!
只听张柬之慷慨激昂地说道:“我们都想错了!我们一直想着如何去‘开凿’一条渠,却忘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一条路!”
他指着两座山崖中间,那条深不见底的裂谷。
“殿下!您看!这鹰愁涧,本身就是一道天然的沟渠啊!我们……我们为什么不顺着这道裂谷走呢?”
一名老吏迟疑道:“大人,这裂谷深不见底,下面地形不明,还有瘴气,水流下去,如何控制?”
“这正是殿下考验我们的第二重玄机!”张柬之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李承乾的身上,“殿下今天亲临此地,就是要告诉我们,答案,就在这里!就在这山谷之中!臣恳请殿下,给臣一天时间!不!半天!臣定能勘破玄机,不负殿下厚望!”
李承干站在原地,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彻底宕机了。
他看着面前这个状若疯魔的张柬之,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同样露出恍然大悟,并向他投来崇拜目光的官员和甲士。
他绝望地发现。
他准备好的一万个叫停的理由,在对方强大的“脑补神功”面前,竟然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