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终于清净了。
李承乾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眼前那碗已经凉透了的面,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
他还是拿起了筷子。
凉了,也比没有强。
他夹起一大筷子已经有些坨了的面,吹都懒得吹,直接塞进嘴里。
面条滑过舌尖。
冰凉,却带着鱼汤残存的鲜美,和面粉本身的韧劲。
那一刻,李承乾眼眶一热。
终于……终于吃到了。
就在他准备夹第二筷子的时候,称心的声音在旁边幽幽响起。
“殿下,面都凉了,对肠胃不好。奴婢……再给您去热一热?”
李承乾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称心那张写满了“心疼”二字的脸。
他很想说:不用!你走开!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把这碗凉面吃完!
但他看着那双清澈的,满是担忧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算了。
和一个真心关心你的人发脾气,太没品了。
“不必了。”李承乾放下筷子,整个人往后一瘫,彻底放弃了挣扎,“不吃了。饿过劲了。”
“殿下……”
“扶孤去歇会儿。”李承乾摆摆手,声音里满是疲惫,“天塌下来,也等孤睡醒了再说。”
他真的累了。
和马周那群人斗智斗勇,比他上辈子连续加七天班还累。
精神上的消耗,是补不回来的。
“是。”
称心应了一声,过来扶着他。
只是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在称心看来,殿下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舌战群儒”,耗费了何等心神!此刻,他不是不想吃,是累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想到这里,称心对那帮京城来的官员,愈发厌恶。
而此刻,被厌恶的赵德言,正处在一种亢奋到近乎癫狂的状态。
他拿着李承乾那份“流水线阅卷法”的手令,冲进了临时征用的阅卷厅。
“都停下!”
一声暴喝,让所有正对着一堆卷子愁眉苦脸的阅卷官,都齐齐抬起了头。
“赵长史,这……这如何批阅?题目闻所未闻,我等实在无从下手啊!”一名老儒生苦着脸道。
赵德言没有回答,而是大步走到主位,将手令往桌上重重一拍!
“奉太子殿下令!”
他清了清嗓子,用尽毕生最洪亮、最庄严的声音,宣读了李承乾的指令。
“第一,糊名!誊录!重新编号!”
“第二,分组!算学组,律法组,营造组,庶务组!”
“第三,标准化评分!各组即刻制定评分细则,照章给分,不得逾越!”
一条条指令,如惊雷般在阅卷厅内炸开。
所有阅卷官,全都听傻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赵德言,脸上写满了茫然与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法子?
把一个人的卷子拆开,让不同的人去批?
这简直……
“妙啊!”
短暂的死寂后,一名负责算学题目的法曹佐官,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
“此法大妙!算学就是算学,答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如此一来,谁也无法因为他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就给他算学题多算两分!”
“对啊!”另一名负责营造的官员也反应过来,“营造之术,尺寸之间,人命关天!以往科举,只看文章,谁懂这个?如今分开来评,这才是真正的为国取才!”
“还有律法!引律是否准确,判决是否公允,一条条对应,一目了然!再无含糊其辞的可能!”
“公平!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殿下圣明!殿下之才,真乃天授!”
整个阅卷厅,彻底沸腾了。
这些被临时抽调来的各曹官吏,许多人自己就是“杂学”出身,在重文轻武的官场上,一直被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清流们压得抬不起头。
而现在,太子殿下亲手为他们,为天下所有“实干家”正名!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阅卷官。
他们是这个伟大制度的执行者,是这场变革的亲历者!
“还愣着干什么!”赵德言看着群情激奋的众人,只觉得一股豪气冲天而起,“立刻!马上!动起来!天黑之前,孤要看到第一批一百份卷子的总分!”
“是!”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
一场史无前例的,高效到恐怖的阅卷工作,就此展开。
糊名、誊录、分发……
算学组的算盘声噼啪作响,快得像是下了一场急雨。
律法组的官员们争论得面红耳赤,为每一个评分点的细则,反复推敲。
每个人,都像一台巨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高速而精准地运转着。
效率,高得令人发指。
仅仅两个时辰后。
第一批一百份试卷的成绩,就已经被汇总到了赵德言的案头。
当赵德言看到那张名单时,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排在第一名的,是一个叫“张铁牛”的考生。
总分,甲上。
其算学、营造两科,近乎满分!
而此人的身份……是扬州城南一个铁匠的儿子,自幼随父打铁,后在营造行当里做学徒,对各种榫卯结构、力学原理了如指掌!
排在第二的,是一名盐商的账房先生,其庶务一科,对漕运、仓储的见解,让负责批阅的老吏都自叹不如!
而那些出身小世家,平日里以诗文闻名的士子呢?
大多排在百名开外。
他们的卷子上,子曰诗云,洋洋洒洒,可一到具体的实务问题,便漏洞百出,不知所云。
更讽刺的是,那道默写《论语》、《孟子》的加分题,几乎人人拿满。
但这十分,在那些动辄三四十分的实务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德言看着这份名单,先是低笑,而后是狂笑,最后,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似乎已经看到,当这份榜单公之于众时,整个扬州,不,整个江南,将会掀起何等滔天的巨浪!
读书人的天下?
经义为尊的时代?
从今天起,要变天了!
“备车!”赵德言一把抓起名单,状若疯魔地冲了出去,“孤要立刻去见殿下!立刻!”
……
李承乾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终于回到了长安,成功辞去了太子之位,被封为“咸鱼王”,在封地盖了一座大宅子。
宅子里,有看不完的话本,吃不完的美食,还有一群莺莺燕燕。
他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喝着冰镇酸梅汤,听着小曲儿,悠哉游哉。
这,才是人生啊。
就在他梦到自己一口咬掉半个冰镇西瓜,爽得浑身一哆嗦时。
“殿下!殿下!醒醒!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剧烈的摇晃和震耳欲聋的吼声,将他从美梦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李承乾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赵德言那张因为极度亢奋而扭曲的脸。
李承乾:“……”
他缓缓坐起身,看着窗外已经漆黑的夜色。
又看着赵德言手上那份写满了密密麻麻名字的纸。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心头。
“你最好,真的有天大的喜事。”
李承乾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