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字署”的成立,让李承乾彻底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东宫旁的别院,一夜之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工匠、官员、学者、小吏,人来人往,喧嚣震天。
“殿下!木料选哪种?梨木太软,枣木易裂,黄杨木倒是好,可太金贵了!”
“殿下!这墨怎么调?寻常书墨黏稠不均,印出来一片模糊啊!”
“殿下!那字模的高度,该定为几分几厘?差一丝,压力就不均!”
“殿下!……”
李承乾被这些问题折磨得几近崩溃。
他每天一睁眼,就有十几号人黑着眼圈等在床边,准备“请示神谕”。
他躲到厕所,外面都有人毕恭毕敬地隔着门汇报工作进度。
他感觉自己不是太子。
是个被绑在风车上的堂吉诃德,被这股名为“热情”的狂风,吹得日夜不休,魂飞魄散。
再这样下去,别说咸鱼了,他迟早要过劳而死!
不行!
必须反击!
李承乾忍无可忍,他决定,要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终极的“甩锅”!
这一日,他召集了弘文馆、活字署所有部门的头头脑脑,在那个嘈杂的工坊里,开了一次现场大会。
众人见太子殿下终于要亲自指导工作了,一个个精神百倍,拿着小本本,准备记录下每一个字。
然而,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双眼布满血丝,面色阴沉,浑身散发着“莫挨老子”冰冷气息的太子。
“都给本宫闭嘴!”
李承乾一声怒吼,整个工坊瞬间死寂。
他指着一个满脸胡茬,手上全是木屑的老师傅,语气粗暴。
“你,是刻字的头儿吧?”
“从今天起,你就是‘制字部’的郎中!你手下的人,只管刻字!”
“《说文解字》、《尔雅》,所有书上的字,都给本宫刻出来!每个字一千个!刻不好,唯你是问!”
老师傅吓得一哆嗦,旋即又觉得这是无上光荣,猛地挺直了腰板。
“遵……遵命!”
“你!”李承乾又指向一个浑身被墨汁染黑的匠人,“你是调墨的?你现在是‘制墨部’郎中!”
“本宫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松烟、桐油,你们自己去试!三天之内,拿出三种不同黏稠度的墨!”
“做不到,你就自己跳进墨池里去!”
“你!造纸的!‘制纸部’!”
“你!做排版框架的!‘工机部’!”
“还有你们!”
他的目光扫向孔颖达那群大学士,如同刀子一般。
“别整天之乎者也了!你们现在是‘校阅部’!工匠们把字排好,你们就负责校对!”
“错一个字,本宫就罚你们抄一百遍!让你们也尝尝抄书的滋味!”
他一口气,划分了七八个部门,每个部门都任命了一个负责人。
最后,他胸膛剧烈起伏,抛出了自己的终极杀手锏。
“从今天起,各部之事,由各部郎中自行决断!”
“你们之间有解决不了的,就开会!每周开一次!”
“再解决不了,每月开一次!”
“总之,不要再来烦本宫!”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凶狠无比,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除非这工坊烧起来了,否则,谁也不准来打扰本宫!听明白了没有!”
说完,他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留下满院子的人,在风中凌乱,如同被惊雷劈中的木雕。
所有人都被太子殿下这番雷霆手段给震懵了。
他们面面相觑,脑子里一片空白。
良久,还是恰好过来视察工作的宰相房玄龄,最先反应过来。
他整个身体都为之一震,呆呆地望着李承乾离去的背影,眼神里翻涌着骇浪。
“神……神来之笔啊!”
房玄龄喃喃自语,声音都在颤抖。
旁边的杜如晦也倒吸一口凉气,镜片下的双眸精光爆射。
“我等只知太子殿下精于谋略,长于格物,却不知……殿下竟还深谙此等‘为政大道’!”
“何解?”工部尚书一脸茫然。
房玄龄激动地指着那些刚刚被命名的新“部”,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你们还没看明白吗?”
“太子殿下这看似粗暴的划分,实则是一种全新的,我等闻所未闻的管理之术!”
“此术,可称之为‘分曹治事,各司其职’!”
他伸出一根手指。
“其一,他将一个复杂的工程,拆解成数个独立的部门,每个部门只负责一件事,做到极致!此为‘专精’!”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他设立‘郎中’,下放权力,让他们自行决断,出了事也由他们一力承担!此为‘权责分明’!”
最后,他伸出第三根手指,整个人都在发光。
“其三,他又设立‘议事’之制,让各部门之间相互协调,解决我等无法解决之难题!此为‘统筹协作’!”
房玄龄越说越激动,几乎手舞足蹈。
“此法,何止可以用于印书!”
“我大唐的六部,我朝廷的百司,乃至军队的调动,国家的工程,天下万事,皆可用此法!”
“若是推行开来,我大唐的理政效率,将何止提升十倍!”
“这……这是足以改变一个国家运转方式的‘宰辅之术’啊!”
经他这么一解读,所有人如遭雷击,醍醐灌顶!
再看向那些简陋的部门牌子时,眼神彻底变了。
那哪里是什么牌子?
那分明是通往一个高效、强大王朝的康庄大道!
太子殿下,他不是在发脾气。
他是在用一种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给他们这些朝廷重臣,上了一堂最深刻的“帝王心术”课!
于是,李承乾的“甩锅”行为,再一次被完美地解读成了“帝王之术”的现场教学。
而他本人,在甩掉了所有包袱后,心满意足地回到了东宫。
他第一时间就命令工匠,在观星阁下,挖一个比原来大三倍的鱼塘。
还要引活水,种荷花,建凉亭。
他的咸鱼生活,终于,要回来了!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
就在活字署以一种惊人的效率开始运转,第一批由活字印刷的《论语》样书,被呈送到李世民案头时,一场新的风暴,已在朝堂之上悄然酝酿。
一份来自御史台的奏疏,被递到了李世民的面前。
上奏的,是出身五姓七望之一,博陵崔氏的御史中丞,崔仁师。
奏疏的内容,字字泣血,言辞激烈,直指活字印刷术的“三大危害”。
“其一,乱经义。圣人经典,一字一句,皆有深意。历代皆由大儒亲笔抄录,以示敬畏。今以冰冷之木石,印于纸上,毫无敬意,恐使后学轻慢经典,曲解圣意!”
“其二,开民智之患。自古以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知识掌握于士大夫之手,则天下安定。今若书籍泛滥,人人可读,则愚民妄议国事,刁民寻律法之漏洞,流言蜚语,必将横行乡野,动摇国本!”
“其三,利奸邪。此术既能印经典,亦能印谶纬妖言,谤君之文!一旦流传开来,如洪水猛兽,堵之不及,禁之不绝,为祸之烈,胜于十万甲兵!”
最后,崔仁师总结道:“故臣恳请陛下,将此‘活字妖术’,列为禁术!其印书作坊,收归内廷,严加看管。所印之书,只供朝廷与官学,绝不可流入民间,以绝后患!”
这份奏疏,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朝堂。
它立刻引起了以崔氏为代表的诸多世家大族官员的共鸣。
他们的权势和地位,很大一部分就建立在对知识和教育的垄断上。
活字印刷术,正在掘他们的根。
而以魏征、房玄龄为首的另一派,则勃然大怒,痛斥崔仁师是“抱残守缺,阻碍教化,欲使万民重归蒙昧”的国之奸贼。
双方在太极殿上,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星子横飞,几乎要动起手来。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一个头两个大。
他看着手中那本墨香清新,字迹清晰的《论语》,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东西是把双刃剑。
威力无穷,也危险无比。
就在两派争执不下,大殿几乎要被掀翻之际,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宣太子。”
李世民疲惫地挥了挥手。
此时的李承乾,正穿着一身宽松的便服,躺在新挖好的鱼塘边的凉亭里,美滋滋地看着几尾锦鲤在水中嬉戏。
他刚刚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小目标:一个月内,学会十种不同的鱼饵配方。
就在这时,一名禁卫统领匆匆赶来,甲胄摩擦声打断了他的遐思。
“殿下,陛下急宣您入宫议事。”
李承乾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
当他踏入那气氛凝重的甘露殿,看到面色铁青的李世民,以及桌上那份措辞严厉的奏疏时,他知道,自己最大的麻烦,来了。
他只想印几本书,好让自己能有时间去钓鱼。
结果,一不小心,他点燃了整个大唐帝国。
一场关于知识、权力和阶级的,最顶级的政治风暴。
李世民看着他,眼神复杂无比。
“承乾,这活字印刷,搅起了滔天大浪。朝堂都快吵翻了。”
“你……说说你的看法吧。”
李承乾看着他爹那张写满了“你惹的祸你来解决”的脸,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咸鱼梦,仿佛一条被钓上岸的鱼,正在他面前,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