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极殿。
当太子李承乾,睡眼惺忪地站出来,用一种“我为大家好”的诚恳语气,提议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土地清查和重新丈量时,整个朝堂,再一次炸了锅。
“臣,附议!太子殿下高瞻远瞩,此举乃万世之基!”
第一个跳出来支持的,又是魏征。这位老夫子激动得满脸通红,仿佛看到了一个吏治清明、均田无私的理想国度正在冉冉升起。“清丈田亩,既能杜绝奸猾之徒隐匿田产,逃避赋税,又能为国库增收,充实府库,更能为‘英烈阁’中有功将士的封赏,提供最准确的依据!一举三得,百利而无一害!”
紧接着,房玄龄、杜如晦,以及一大批新兴的科举出身的官员,纷纷出列表态支持。
然而,另一部分人,特别是那些从隋末传承下来,家中握有大量土地的勋贵和宗室成员,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他们的田产,多是开国时赏赐的,或是趁着战乱兼并的,其中有多少是没上地契的“隐田”,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这一清查,岂不是要从他们身上割肉?
河间郡王李孝恭,这位战功赫赫的宗室元老,出列奏道:“陛下,太子殿下此心虽好,但工程浩大,牵连甚广。大唐刚刚平定内外之患,百废待兴,如此大动干戈,恐会引起地方不稳啊。”
李孝恭一开口,立刻有不少老臣附和,纷纷表示此事应“从长计议”。
一时间,朝堂之上,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龙椅上的李世民,看着下方争论不休的臣子,又看了一眼站在那里仿佛事不关己,已经开始神游天外的儿子,心中跟明镜似的。
承乾这小子,又在憋什么坏水了。
不过,李世民现在对这个儿子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他知道,承乾的每一个看似惊世骇俗的举动背后,都有着深远的图谋。
“好了。”李世民抬手,制止了争论。
“朕觉得,太子所言,甚是在理。”他一锤定音,“国有法度,田有定数。此事,势在必行。”
“着,于尚书省下,增设‘勘田总署’,由太子承乾总领其事。户部、工部、大理寺全力配合。令各地州府,即日起清查辖内田亩户籍,绘制图册,限期上报长安。”
李世民目光扫过李孝恭等一众面色复杂的宗室勋贵,语气加重了几分:“此事,关乎国本。若有阳奉阴违,欺瞒舞弊者,不论亲疏,不论功过,一律以动摇国本论处!”
帝王一言九鼎,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李承乾心中暗喜,很好,鱼塘已经挖好了,就等鱼儿上钩了。
回到东宫,李承乾立刻展现了他“咸鱼总领”的本色。
他火速成立了“勘田总署”,从户部和国子监里,挑了一批最擅长算学和绘图,但出身寒门、没什么背景的年轻官员,任命为署中主官。然后,他把贞观大道的设计图纸往他们面前一扔。
“看到没?这叫‘网格化管理’,这叫‘三点定位法’。”李承乾指着图纸上的坐标系,开始满嘴跑火车地忽悠,“你们就按照这个思路,以长安为原点,把整个大唐的地图,给本宫画成一张巨大的方格纸。每一块田,都要有它独一无二的‘身份证号’。具体怎么做,你们自己研究。本宫要的是结果。”
丢下这番让年轻官员们目瞪口呆,感觉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指导”,李承乾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他命人在观星阁下,挖了一个硕大的人工湖,引入活水,养上肥美的鲤鱼。美其名曰,为了勘察天下水文,需要一个“模拟沙盘”,其实就是他自己的私人钓鱼台。
从此,长安的官员们就经常能看到一幕奇景:
勘田总署里,无数年轻官员通宵达旦,为了画出精确的地图和计算复杂的田亩数据而焦头烂额。
而他们的总负责人,尊敬的太子殿下,却优哉游哉地躺在湖边的躺椅上,戴着草帽,举着鱼竿,一钓就是一整天。
这画面,让魏征等人看得是又敬佩又无奈。
“看看!看看什么叫‘举重若轻,垂拱而治’!”魏征对身边的同僚感慨道,“太子殿下深谙用人之道,只定大略,不拘小节,充分信任下属,这才是真正的王者风范啊!”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对太子的敬仰,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只有李承乾自己知道,他快无聊得长毛了。这鱼,怎么还不咬钩?
诱饵,其实早就已经撒下去了。
一批由李承乾亲手“伪造”的,关于河东道几个郡县的初步勘田图册,被“不经意”地放在了东宫一间专门用来接待外臣的书房里。图册上,几位宗室王爷名下的田产,被夸大了足足三成,而且还特意标注了“疑似隐田,待复核”的字样。
这间书房,只有尚书省三品以上的官员,或是手持信物的宗室,才有资格进入查阅资料。
李承乾等的,就是谁会来碰这个诱饵。
几天后,第一个上钩的,却是一条小鱼。
一个工部虞衡司的七品主事,在深夜试图潜入勘田总署的档案室,被侯君集布下的“黄雀”逮了个正着。
人被带到百骑司,没用大刑,就全招了。
他说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工部的一位姓王的侍郎,许诺他重金,让他来偷最新的河东道图册。
消息传到李承乾这里时,他正因为一条鲤鱼脱钩而懊恼。
“王侍郎?”李承乾听完侯君集的汇报,连眼皮都没抬,“让他去大理寺自首吧。告诉他,坦白从宽,主动揭发主谋,还能保住家人。要是不识相,就连他二十年前在老家强占邻居地契的老底,都给他翻出来。”
“殿下,这王侍郎,会不会就是……”
“他?”李承乾嗤笑一声,“他还不配。一条被人丢出来探路的卒子罢了。真正的大鱼,看到卒子被吃了,才会害怕,才会自己从水底浮上来。”
果不其然。
工部王侍郎畏罪自首,供出自己是受人蛊惑,一时糊涂的消息,并没有在朝堂上引起太大波澜。
但在暗处,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两天后的清晨,天色微亮。
李世民刚刚起身,王德便通报,河间郡王李孝恭,在殿外求见,说有万分紧急的军国大事要奏。
甘露殿内,李世民端坐着,看着这位与自己同辈,曾立下赫赫战功的兄长。
李孝恭一脸的忠心耿耿与忧心忡忡。他呈上了一份厚厚的奏折,声泪俱下。
“陛下!臣,有罪!臣近日才查知,一场天大的祸事,正在我大唐内部酝酿啊!”
李孝恭叩首在地,声音悲怆。
“臣发现,太子殿下委任的那些勘田总署的官员,正打着清丈田亩的旗号,大肆伪造数据,罗织罪名,意图构陷我李氏宗亲,打压开国功勋!”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悲愤”的血丝。
“他们,这是要在太子身边,结成一党,另立山头,架空朝廷啊!这份,就是他们伪造的图册证据!上面将臣等几位宗亲的田产凭空夸大了数成,其心可诛!”
“太子殿下年轻,恐受了这帮奸佞小人的蒙蔽!臣恳请陛下,立刻下旨,罢黜勘田总署,彻查此案!否则,国本动摇,社稷危矣!”
李孝恭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仿佛他才是那个为了大唐江山,不惜得罪太子的孤胆忠臣。
整个甘露殿,安静得落针可闻。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伸手,拿起了李孝恭呈上的那份“证据”。
这份证据,他眼熟得很。
李世民缓缓打开自己手边的另一个锦盒,里面,放着一份一模一样的图册。这是昨天深夜,李承乾派人悄悄送来的。
与图册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却是李承乾那熟悉的,带着几分懒散的笔迹。
“父皇,儿臣在东宫挖了个鱼塘,本想钓几条鲤鱼。不承想,惊动了一条深水里的大鳄。它快要蹦出水面,咬人了。父皇,您的网,可得兜结实了。”
李世民的目光,从李孝恭那张“忠心耿耿”的脸上,缓缓移到自己儿子那张充满调侃意味的纸条上。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寒光。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