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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2章 科举风波(一)

作者:杰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檀香的清冽气息萦绕在礼部衙门的值房内,却压不住张之敬心头那簇骤然窜起、越烧越旺的火焰。


    他端坐在坚硬的红木公案后,指尖下压着那份刚从内阁送来的文书。墨迹犹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钦点他张之敬,为本次春闱主考官。


    胸腔里那颗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


    面上,他却依旧维持着数十年官场修炼来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谦逊,应对着闻讯赶来道贺的同僚。


    “张侍郎荣膺重任,实至名归啊!”


    “此次春闱有张大人主持,必是公平稳妥,为国选得真才!”


    “恭喜张大人,贺喜张大人…”


    谀辞如潮水般涌来,他微微颔首,口称“惶恐”、“愧不敢当”、“皆赖陛下信重、阁老提携”,应对得滴水不漏。然而,心底那本账,早已飞速翻动起来。


    礼部尚书之位空悬已久,像一块悬在眼前、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肥肉,引得多少双眼睛暗中觊觎。


    他张之敬在侍郎这个位置上经营多年,资历、人脉皆已足够,缺的,正是一个足够分量的契机,一个能让他在陛下和魏柱国面前再进一步的大功。


    而主持新朝首次科举,无疑是最耀眼的那块踏脚石。


    只要此番顺遂…礼部尚书,甚至将来入阁,也未必不能想一想。


    脚步声轻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的心腹书吏周茂才像一抹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掩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周茂才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带着惯有的精明与谄媚:


    “东翁,有人送来了帖子,说是晚间在醉仙楼设宴,为您贺喜。”


    张之敬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带着几分不耐。


    这等趋炎附势的应酬,他见得多了。主考之位刚落定,多少双眼睛盯着,此时更应谨言慎行,避嫌还来不及,岂能自落口实?在他看来,这等宴饮,能推则推。


    周茂才似是看出他的不以为然,急忙又补上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气音:


    “东翁,是…郑家的帖子。”


    “郑家?”


    张之敬捻着胡须的手指骤然一顿。


    这两个字像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当然知道这个“郑家”指的是谁——不是那些寻常的官宦世家,而是那个手握重兵、富可敌国、在新朝地位极为特殊的庞然大物。


    郑芝龙,曾经的海上枭雄,如今归附新朝,官拜江南总兵,镇守东南海疆,其势力盘根错节,朝廷既要倚重其力安抚沿海、扫清残敌,又暗自对其充满警惕。


    而更让人忌惮的是,其子郑成功,年纪轻轻便已是内阁大学士、兵部大臣,深得柱国魏渊的信重,简在帝心,圣眷正隆!


    这郑家,既是新朝的功臣,也是一股令人不安的强大力量。他张之敬,区区一个礼部侍郎,如何得罪得起?又岂敢得罪?


    方才那些关于尚书之位、关于锦绣前程的盘算,此刻仿佛被浇上了一盆冷水,又迅速被一种更复杂、更灼热的情绪所取代——是警惕,是权衡,更有一丝…被这等权势人物青睐所带来的、隐秘的兴奋与虚荣。


    他沉吟了片刻,脸上那点不耐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他终于抬起眼,看向周茂才,缓缓道:


    “郑家…倒是给面子。回了话,说张某…准时赴约。”


    醉仙楼雅间


    是夜,醉仙楼最顶层的“揽月阁”雅间,灯火通明,熏香袅袅,隔绝了楼下的所有喧嚣。


    奢华已不足以形容此间景象。


    地上铺着厚软的西域地毯,踩上去寂然无声。紫檀木的圆桌光可鉴人,上面已琳琅满目摆开了官窑烧制的精美瓷碟,虽是冷盘,却雕琢得如同艺术品。


    墙上是名家字画,真迹无疑。伺候的侍女皆身着轻绸,容貌姣好,行动间悄无声息,礼仪周到得堪比宫掖。


    郑家出面作陪的,是一位四十余岁的清瘦师爷,姓钱,言谈举止极是斯文得体,滴水不漏,并未因背后的显赫势力而有丝毫倨傲。


    但越是如此,张之敬心中那根弦绷得越紧。他知道,正主并未露面,这本身就是一种姿态。


    酒过三巡,菜式如流水般呈上,熊掌、猩唇、鲍参翅肚皆属寻常,许多珍馐甚至连张之敬都叫不出名字。


    酒是窖藏三十年的女儿红,醇厚绵长。


    钱师爷谈笑风生,只说些风花雪月、京师趣闻,绝口不提科考之事。


    直到宴席过半,他才仿佛不经意地举杯,微笑道:


    “张大人此次主考春闱,天下士子之幸也。我家老太爷常言,张大人乃朝廷肱骨,学问人品皆是楷模,日后必当大用啊。”


    张之敬心中凛然,知道戏肉来了,连忙举杯谦逊:


    “钱先生过誉,郑总兵厚爱,下官愧不敢当。唯尽心王事,不负圣恩而已。”


    钱师爷呵呵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声音更压低了几分,却字字清晰落入张之敬耳中:


    “老太爷还说了,礼部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王尚书致仕后,位子空悬良久,实非朝廷之福。像张大人这般干才,早该更进一步了…届时,我家老太爷以及在京的成功公子,想必都会乐见其成,鼎力相助的。”


    话语如糖似蜜,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轻轻落在了张之敬的心尖上。


    那“鼎力相助”四个字,仿佛有着千钧之力。


    他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笑容依旧得体,甚至带着几分感激:


    “郑总兵与郑阁老如此抬爱,下官…感激不尽。”


    然而,宽大袖袍之下,他的指尖微微发凉。


    他知道,这顿奢华至极的宴席,吃下去的是珍馐美馔,吞下去的,却是一枚裹着蜜糖的钓钩。


    钩上的饵,是他梦寐以求的尚书之位。


    而他要付出的代价,此刻虽未明言,却已如这室内的熏香,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缠绕在他心头。


    檀香的清冽似乎再也压不住心头的躁动。


    张之敬踱到值房的窗边,窗外京师沉沉的夜色,一如他此刻的心境,看似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郑家那顿奢华宴席的余温犹在唇齿间徘徊,钱师爷那句“鼎力相助”更是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如同魔咒。


    礼部尚书的位置,他渴望了太久,那是权力台阶上关键的一步,错过了这次春闱的东风,不知还要再等多少年。


    可郑家要的筹码,也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考题。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窗棂。


    春闱考题,非比寻常。乃是陛下御笔亲拟,誊录后密存于深宫,由专人看守,等闲难以触及。


    泄露考题,一旦事发,便是泼天的大罪,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一步不折不扣的险棋,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然而,驳了郑芝龙的面子呢?


    想到那位手握重兵、在东南说一不二的海上王,想到他那个圣眷正隆、简在帝心的儿子郑成功…


    张之敬的后颈蓦地窜起一股寒意。那后果,恐怕不是他丢官去职所能了结的。恐怕他的官,真的就做到头了,甚至连全身而退都是一种奢望。


    进退皆是险路。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


    他在窗前僵立了许久,直到夜色将他的身影完全吞没。终于,他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


    风险巨大,但回报更诱人。更何况,他并非全无准备。


    他缓缓转身,走回书案前,声音低沉地唤道:


    “茂才。”


    周茂才应声而入,依旧是那副悄无声息的模样。


    “去,备一份厚礼。要快,要隐秘。”


    张之敬的声音干涩,


    “将前番得的那匣子长白山老参备上,再…从我的私账里,支一百两黄金,要足色。”


    周茂才眼皮猛地一跳,一百两黄金!但他不敢多问,只垂首应道:


    “是。东翁要送往何处?”


    张之敬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名字:


    “宫里的李德忠,李公公。”


    为确保“安全”,他必须动用这张埋了许久的牌。


    李德忠虽是阉人,无实权,却是陛下近侍,能接触到最核心的机密。


    此次春闱试题由永熙皇帝亲自拟定,作为贴身内侍,李德忠自然是近水楼台,总有法子窥得一二。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柱国已经要废除宦官制度,以后这群阉人是没前途了。此人贪财,目的明确,就是搞钱留后路,正可一用。


    “你去见他,就说……”


    张之敬斟酌着词句,


    “就说张某感念他平日辛苦,特备薄礼,请他喝茶。另外…春闱在即,宫中事务想必繁忙,请他务必…在试题上,早些‘留意’,行个方便。”


    话说得隐晦,但他相信李德忠听得懂。那一百两黄金,就是买题的钱,也是封口的费。


    周茂才心领神会,躬身退下,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值房内重归寂静。张之敬独自坐着,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晃动不定。


    他当然知道此举的风险。


    但他的算盘打得很精:若真出了什么纰漏,线索一旦指向宫内,牵扯到陛下身边的内侍,这案子还查得下去吗?


    谁又敢深查?最后多半是不了了之。而只要此事隐秘,他就能凭借郑家的力量,稳稳坐上尚书之位。


    恐惧渐渐被一种火热的渴望所取代。风险固然有,但与那触手可及的回报相比,似乎又值得一搏。


    他仿佛已经看到,不久之后,自己脱下这身侍郎的绯袍,换上了尚书级别的、绣着更高品级纹样的官服,立于朝堂之上,真正跻身于帝国的权力核心。


    那景象,如此诱人,足以让他压下所有的不安,赌上这一把。


    夜色如墨,将京师繁华的轮廓悄然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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