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县的天空,仿佛被连日来的肃杀之气浸染,显得格外阴沉。城西的刑场周围,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脸上交织着恐惧、愤怒、以及一种期盼已久的快意。
今日,是清算血债的日子。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也是法场问斩的时辰。一队队盔明甲亮、面色冷峻的新军士兵,手持长枪,将刑场隔离出来,维持着秩序。监斩官高坐台上,面色肃穆。
沉重的镣铐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现场的喧嚣。
囚车在官兵的押解下,缓缓驶入刑场。最前面的,正是面如死灰、浑身瘫软、需要两名刽子手架着的郭孟启。
往日的嚣张气焰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濒死的恐惧和茫然。紧随其后的,是同样魂不附体的隆昌知县周文博,他贪赃枉法,与郭家沉瀣一气,此刻悔之晚矣。
再后面,是几名直接参与杀害姚广兴的郭家恶仆,他们手上沾着忠良的血,此刻面对寒光闪闪的鬼头刀,更是抖如筛糠。
验明正身,宣读罪状。监斩官的声音冰冷而洪亮,每一条罪状念出,都引来台下百姓一阵愤怒的呼喊和咒骂。
“以上人犯,罪证确凿,律法难容!依《大明律》,判:斩立决!”
“斩”字令签被猛地抛下!
鬼头刀扬起刺目的寒光,在午后的阴霾中划出死亡的弧线。
手起刀落!
数颗人头瞬间滚落在地,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刑场的黄土。无头的尸身颓然倒地。
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哭喊声、叫好声,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宣泄。祸害隆昌多年的元凶巨恶,终于伏法授首!
但这仅仅是开始。
针对整个“合作农庄”弊案及“假冒督查行署”案的大规模清算,在魏渊“从重从快”的指示下,以惊人的效率展开。审判程序简化但关键证据确凿,一旦定罪,绝无姑息。
除了县衙里那些与郭家勾结、为虎作伥的胥吏差役被纷纷揪出法办之外,更令人震惊的是,随着调查的深入和郭家账册、信件的解密,一条条更深的黑线被牵扯出来!
叙州知府潘启良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收受郭家巨额贿赂,对隆昌县的乱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施加影响,阻挠州一级的调查。
然而,最让魏渊目光一凝,感到一丝痛心和凛冽的,是名单上的另一个名字,四川按察使,邵捷春!
这位一省的司法最高长官,掌管刑名按劾,本该是正义的最后防线,竟然也早早被郭家所腐蚀!
卷宗显示,他不仅收受了贿赂,更在早期试图压下对隆昌县的举报,向郭家透露过省里的调查动向!甚至连那对老夫妇告状后一系列的事情,都有这位邵大人的影子。
“邵捷春……”
魏渊看着呈报上来的证据链,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神冰冷,“没想到,连他这个一省臬台,也是这条线上的人。真是……好的很。”
至此,从县到府再到省,一条完整的腐败链条被彻底斩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魏渊没有丝毫犹豫。在他看来,乱世用重典,沉疴需猛药。这些人,在朝廷大力整肃吏治、平定乱局的背景下,尚且敢如此胆大包天,相互勾结,欺压百姓,鲸吞国帑民财,若不下狠手整治,将来必定遗祸无穷!
“魏屠夫”的本色再次显现。
潘启良、邵捷春,以及所有查实涉案较深、罪责严重的府、省官员,无论品级高低,一律被剥夺官身,锁拿问罪,经快速但合规的审讯程序后,与隆昌县的大量中层案犯一样,被押赴刑场,明正典刑!
一时间,隆昌县乃至成都府的刑场,血迹斑斑。官帽落地,人头滚滚。魏渊用最酷烈的手段,向整个四川官场宣告了何谓法不容情,何谓雷霆之怒!
血腥味尚未散尽,隆昌县的秩序却在快速重建。冤屈得以昭雪,田产得以归还,贪官恶霸得以清除,百姓们终于看到了朗朗青天的希望。
魏渊站在行辕窗前,看着渐渐恢复生机的街道,准备结束此次隆昌之行,返回成都处理更复杂的蜀王事宜。
就在这时,亲兵来报:
“柱国,那个叫杨海龙的年轻人,在门外求见,说想当面谢谢您的救命之恩,还有……还有些事情想单独向您汇报。”
魏渊微微挑眉:“让他进来。”
杨海龙被亲兵引进行辕书房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全无平日里那股机灵跳脱的劲儿。
他双手下意识地搓着衣角,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魏渊。
魏渊何等人物,历经风雨,洞察人心,一眼便瞧出这小子心里藏着事。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
“怎么了小子?平日里嘴皮子不是挺利索的吗?这会儿倒磨磨唧唧,扭扭捏捏,不像你的风格啊。是来讨赏的,还是又闯了什么祸事?”
杨海龙闻言,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地一咬牙,“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板,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罪民杨海龙,欺瞒柱国大人,罪该万死!请……请柱国大人赎罪!”
这下倒让魏渊有些意外了。他看着地上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有点混不吝的小子,今天竟然行此大礼,还自称“罪民”。
不由得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正色道:
“哦?你小子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罪过?起来说话。今日不管你说出什么,看在你这番功劳和吃了那么多苦头的份上,本督恕你无罪便是。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得到了魏渊的保证,杨海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但依旧不敢抬头,只是讪讪地挠着脑袋,表情困惑又苦恼:
“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具体有啥罪过……都是……都是听那位散衣卫的大哥说的……”
“散衣卫?”魏渊眉头微蹙。
“仔细说,怎么回事?”
杨海龙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
“就是前几日,我不是帮着柱国您和顾大人,还有散衣卫的各位大哥们,一起走访乡亲,收集郭家的罪证嘛。有一次,我带着一位散衣卫的探子大哥,走了好几个村子,天色晚了,回城不便,他就说顺便到我住的地方凑合一晚。”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
“我哪有什么像样的住处啊,就是在村外山脚搭了个窝棚,能遮风挡雨就不错了。窝棚里除了铺盖,就只有一个我爹的牌位……”
魏渊静静地听着,示意他继续。
“那位大哥进了窝棚,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牌位。他举着火把,凑近了仔细看……”
杨海龙模仿着当时的情景,脸上带着茫然。
“他看着看着,脸色就有点不对了,突然很严肃地问我:‘你父亲叫杨梁栋?’”
“我从小就没了爹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对这个爹根本没印象。我就老实回答:‘我也不知道,自打我懂事起,就知道家里有这个牌位让我供奉着,我就一直留着这个牌位了。’”
“那位大哥听完,没再问我话,而是举着火把,特别特别仔细地看那牌位上刻的小字儿,嘴里好像还默默念了出来……”杨海龙努力回忆着。
“好像是什么……‘故显考播州杨氏五郎讳梁栋府君神位’?”
当“播州杨氏”这四个字从杨海龙口中说出时,魏渊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作为大明帝国的掌舵人,他对这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历史重量和血腥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
杨海龙没注意到魏渊的细微变化,还在继续说着:
“那位大哥看完之后,脸色变得特别奇怪,也没在窝棚里睡,只说有急事要连夜回城禀报……柱国大人,‘播州杨氏’……是很大的罪过吗?村里老人从来没跟我说过啊……”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魏渊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几十年前那场惨烈无比的西南战事之中。
明朝万历年间,有轰动天下的“三大征”:宁夏平定哱拜之乱、朝鲜抗击倭寇的壬辰战争,以及……万历二十八年,惨烈无比的播州之役!
而播州之役的对手,正是世袭统治播州(今贵州遵义一带)长达七百余年、最终起兵反明的播州杨氏!最后一任土司杨应龙兵败自焚,杨氏家族几乎被诛戮殆尽……
半晌,魏渊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杨海龙:
“播州杨氏五郎……杨梁栋……这么说,你……你难道是杨应龙的孙子?”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杨海龙的耳边!
他虽然对家族历史一无所知,但“杨应龙”、“播州之役”这些词汇,即便是他这样的乡野小子,也从说书先生那里零星听到过一些,知道那是造反被剿灭的大反派!
他瞬间吓得脸色惨白,腿一软,差点又要跪下去,声音都带了哭腔:
“我……我不知道啊!柱国大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我……我不是反贼啊!”
他终于明白,那位散衣卫探子为何脸色大变,连夜离开了。他也终于明白,自己可能背负着一个多么可怕的身份烙印!
魏渊看着眼前这个惊慌失措、与昔日造反枭雄扯上关系的年轻人,眼神复杂。
看着眼前吓得脸色惨白、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杨海龙,魏渊眼中的锐利和审视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感慨,随即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淡然。
他如今身为大明实际上的掌权者,早已超脱了寻常律法和世俗眼光的束缚。
历史旧账、前朝恩怨,在他眼中,更多是权衡时局、稳定人心的筹码,而非不可逾越的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