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文书上火漆封印的独特纹路和那股不容置疑的紧急气息,让他不敢有半分耽搁。
他接过文书,仔细查验火漆印信,那独特的利剑长城图案,确系督查行署最高等级印信无疑,绝非伪造。
“刺啦”一声,他撕开密封。信笺上的字迹不多,却字字如铁,透着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
「隆昌县督查行署办案遭遇地方豪强武装暴力抗法,情势万分危急,恐有酿成大变之虞!兹令新军第一镇丙字营总旗官梅征:接令即刻起,全旗开拔,火速驰援隆昌县城,听候督查专员顾寒调遣,弹压乱局,清剿顽抗!遇有持械抵抗者,格杀勿论!此令,四川督查行署。」
文书末尾,那方“四川督查行署”的鲜红大印,如同溅开的血滴,触目惊心。
旁边还有一道用朱砂勾勒出的奇异符文,梅征认得,这是军中传闻里代表最高紧急程度和无限开火权的暗记!
“地方豪强武装暴力抗法?竟到了需要调动我们新军去弹压的地步?还要格杀勿论?!”
梅征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这隆昌县是反了天了吗?!那群地主老财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公然对抗朝廷衙门甚至动用武装?
他心下震惊且疑惑更甚。
按常理,地方治安事件,应先由县衙捕快、三班衙役处置;若事态扩大,也该是附近卫所的守军出动;怎会直接动用他们这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通常用于野战或应对大规模叛乱的新军?!这不合规矩!
但,军令如山!印信无误!那朱砂暗记更是做不得假!
所有的疑虑被瞬间压下,军人服从的天职占据了上风。梅征猛地站起身,如同被压紧的弹簧瞬间释放,声音如同炸雷般在营房内咆哮:
“吹号!集结!”
他一把抓起刚刚挂上的佩刀,重新披甲,动作迅猛如电。
“全旗紧急集合!披全甲、备足铳弹箭矢、领取三日干粮口食!一刻钟!老子只给你们一刻钟!完不成军法处置!”
“呜——呜呜——呜——”
急促而高亢的集结号角瞬间撕裂了营地午后的沉闷空气。
原本还有些松懈的营地瞬间炸开、沸腾!
训练有素的新军士兵虽不明所以,但长期的操练已将令行禁止刻入骨髓。
没有人多问一句,所有人如同精密的齿轮般疯狂运转起来:套上棉甲或锁子甲,检查鸟铳或弓弩,挎上腰刀,从辎重官那里领取分好的炒米、肉干和火药袋……整个营地烟尘弥漫,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不到一刻钟,梅征已全身披挂,立于旗队之前。他麾下近百名精锐士兵列队完毕,刀枪出鞘,火绳点燃,虽经急迫集结,却阵型严整,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目标:隆昌县城!急行军!开拔!”
没有多余的动员,梅征大手一挥,队伍如同出闸的猛虎,浩浩荡荡开出营地,踏起漫天烟尘,向着隆昌县方向狂奔而去。士兵们沉默疾行,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甲叶碰撞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凛冽的杀气惊得沿途乡野百姓纷纷惊恐避让,鸡飞狗跳。
经过大半日几乎不歇气的强行军,人人汗透重甲,腿如灌铅。临近隆昌县城时,梅征勒令队伍稍缓速度,整理军容,以免变成疲兵。
然而,就在此时,他敏锐地察觉到情况异常。
通往县城的几条主要和次要道路上,竟是烟尘滚滚,蹄声隆隆!放眼望去,竟同时出现了其他好几支番号各异、服色不同的官军队伍!
东面来的是一支约两百人的队伍,打着附近“泸州卫”的旗号,衣着略显杂乱,多是卫所兵。
南面有一支百人左右的队伍,穿着青黑色的号衣,打着“捕盗营”的灯笼,显然是州府的治安力量。
更让人心惊的是,西面官道上,竟开来一队约三百人的精锐,衣甲鲜明,刀枪闪亮,队伍中还打着“巡按御史”的仪仗和旗号!这是直属中央监察体系的标营兵!
看他们的方向,竟然全都是朝着隆昌县城而去的!
梅征心中顿时疑窦丛生,甚至感到一丝不安:一个小小的隆昌县,豪强抗法,怎么会同时惊动这么多路、隶属完全不同的兵马?
卫所兵、捕盗营、巡按标营,再加上他们这支新军……督查行署的面子有这么大?能同时调动这么多互不统属的系统?
这阵仗,哪里像是去弹压地方豪强?这分明是如临大敌,简直像是要去围攻一座叛乱的重镇,或者进行一场小规模的战役!
各路官军显然也发现了彼此,但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联络和交流,只是默契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互相投以警惕和审视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从不同的城门涌入已然戒严的隆昌县城。
此时的隆昌县城,气氛早已变得无比紧张压抑!
城门处的守卫也发生了变化,不光是人数增加了数倍,且全是陌生面孔的官兵,盘查极其严厉。
至于郭家的那些青衣家丁,此刻早已没了踪迹,寻遍全城也找不到一人了。
城内街面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几乎所有商铺都上了门板歇业。
一队队隶属不同、服色各异的官兵持械巡逻,刀枪的寒光在稀疏的日光下闪烁,取代了往日的市井喧嚣与叫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之气,仿佛一根弦被绷到了极致,随时可能断裂。
梅征按军令指示,率部在县衙外略显拥挤的广场上找到一块空地列队待命。
他手按着腰刀刀柄,环顾四周越聚越多、旗号林立、却各自为政的复杂兵马,眉头紧紧锁死,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隐隐感觉到,这次突如其来的任务,水远比文书上那冰冷的几行字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
这小小的隆昌县,恐怕是真的捅破天了!而他们这些奉命而来的刀枪,似乎正被一只隐藏在成都乃至更高处的无形大手,操纵着,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卷入一个巨大而黑暗的政治漩涡中心。
接下来的,恐怕绝非一场简单的武力清剿。
云顶寨,郭家核心院落深处,一间布置奢华却门窗紧闭、气氛压抑的卧房内。
郭家老太爷郭允厚斜倚在锦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绸被,脸色虽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并未浑浊,反而因愤怒和焦虑而灼灼逼人。
他所谓的“身体不爽利”,更多是长子郭孟启对外放出的软禁借口。此刻,他正听着心腹老仆趴在门缝边,低声而急促地禀报着刚刚从山下秘密传回的消息。
“老爷,千真万确!城里现在已经乱了套了!到处都是兵!卫所的、州府的、还有看着就吓人的新军!听说连巡按御史的标营都来了!把县城围得跟铁桶似的,县衙外面广场上站满了当兵的,刀枪明晃晃的……”
“够了!”
郭允厚猛地低喝一声,胸口剧烈起伏,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了他。老仆连忙上前替他抚背。
咳喘稍平,郭允厚一把推开老仆的手,挣扎着就要下榻,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反了!反了!这个逆子!他是要把郭家两百年的基业彻底葬送啊!去!去把那个孽障给我叫来!立刻!马上!他若不来,我就撞死在这门板上!”
老仆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出去传话。
过了好半晌,房门才被不紧不慢地推开。郭家现在的实际主事人,长子郭孟启,一身锦袍,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更多的却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倨傲。
“爹,您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大夫不是说了让您静养吗?这么大动肝火,于身体无益。”
郭孟启走到桌前,自顾自地倒了杯茶,语气轻描淡写。
“我静养个屁!”
郭允厚见到儿子这副模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你个不肖子孙!逆子!蠢货!郭家两百年的基业!祖宗留下的这点家当,就要彻底毁在你的手里啦!”
郭孟启嗤笑一声,呷了口茶,浑不在意:
“爹,您老人家就是爱瞎操心。没那么严重。不过是来了几队兵痞子,瞧把您吓的。”
“没那么严重?!”
郭允厚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声音尖利。
“官军!那是朝廷的官军!不是县衙的差役!他们这么大规模开进隆昌,明摆着就是冲着我们云顶寨而来的!你当他们是来看风景的吗?!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朝廷!”
他情绪过于激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脸色涨得通红。
郭孟启皱了皱眉,上前假意替他拍了拍背,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哎呀,我说老爹,您还是消停点吧,别再自己吓自己,真背过气去,儿子我可担待不起。”
“你小子……你小子不正巴不得我早点死吗!好让你无法无天!”
郭允厚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儿子。
“我告诉你!郭孟启!你捅了天大的窟窿啦!这已经不是寻常的土地问题了,你这是把天捅破啦!”
“捅破天?”
郭孟启终于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脸上依旧是不以为然,甚至带着几分炫耀。
“不就是得罪了督查行署吗?有什么关系?爹,您老了,胆子也小了。您别忘了,咱们背后那位爷,他们惹不起!再说,”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阴狠的得意。
“郭六和尹志刚,这两个可能嚼舌根的,我都已经处理干净了。死无对证!他们就算怀疑,没有证据,又能拿我们郭家怎么样?”
“我呸!”
郭允厚一口唾沫差点啐到儿子脸上,痛心疾首地骂道。
“蠢材!十足的蠢材!寻常的官司讼狱或许还要讲个证据确凿!可现在是什么光景?朝廷大军压境!这是摆出了犁庭扫穴的架势!到了这个份上,你以为朝廷还会跟你慢悠悠地讲证据、走流程吗?那是要杀人立威、涤荡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