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军是在社区图书馆的角落里读到《鳄鱼》这篇小说的。
那天他本来是去蹭空调。
之所以翻那本《现代文学》的杂志,纯属闲着无聊。
自从高中毕业后,他已经几十年没怎么认真读过小说了。
之前,他来图书馆,都是蹭空调跟朋友下象棋。
那天,朋友没来,实在无聊,他才翻开那本杂志来看。
他五十多岁,开了家杂货铺,手里还算是有点钱。
尽管如此,他信奉的却是“省”和“稳”这两个信条。
生活上,烟他只抽最便宜的,啤酒也只喝临期打折的。
连店里的塑料袋,每次他都要跟批发商多要十个八个。
小说里的故事他看得一知半解,读完他只感觉写的实在离谱。
一个人被鳄鱼吞了,居然没死,还在里头跟外面的人聊天。
王建军咂咂嘴:“瞎编呗,鳄鱼那嗓子眼,能容得下大活人?
再说。
吃进肚子,不消化吗?写的真是没有一点的逻辑。”
但他记住了个细节:
伊万在鳄鱼肚子里待久了,居然觉得外面的人吵闹,说:
“你们在外面折腾啥?这里面才清静,可以想明白真理”。
这个细节,最开始还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可就像有句话说的好:
“我们读过的书,说过的话,看过的山,见到的人和事,最终都会变成我们脚下的路。”
那天徬晚,他闲来无事,到对面的老朋友老李家串门。
对门开面馆的老李,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牛肉面过来,笑着说:
“建军,尝尝我这次新卤的牛肉,你给提提意见。”
换平时,王建军肯定会客气两句,然后把面接过来——
白给的便宜,不吃白不吃,不好吃他也会说好吃。
可那天他瞅了眼碗里厚厚的牛肉,竟然脱口而出:
“老李,你这牛肉切得也太厚了,到时候多费料啊。
我跟你说啊,切薄点,看着多,还给你省钱……”
老李脸上的笑慢慢淡了,把碗往柜台上一放:
“老王,我是给你送碗面,不是来听你给我算成本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
看着朋友生气,王建军愣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
他盯着那碗牛肉面,突然就想起前些天看的小说里的伊万。
伊万被鳄鱼吞了之后,好像也是见谁都想卖弄自己的道理。
人家给他递绳子想拉他出来,他骂人家啥都不懂;
他在鳄鱼肚子里待着,反而觉得自己才能认清世界的真理。
王建军突然觉得后背有点发紧,自己不也这样吗?
开杂货铺三十年,总觉得自己是活得最明白的人:
钱要攥在手里才踏实,人情往来什么都是虚的,
那些出去旅游、给老伴买金镯子的,都是不会过日子的傻子。
他对儿子也是这套说辞。
儿子想辞职开个网店,他骂儿子“不务正业,瞎折腾”;
儿媳想给家里换台新冰箱,他说“旧的还能用,浪费钱”;
小孙子要个奥特曼玩具,他只塞给孩子五块钱。
让他买包辣条吃就好了,还说那玩具没一点用。
家里所有人都说他太抠门、活得根本没有一点劲。
可他却觉得是家人不懂他这样生活的深谋远虑。
就像书里的伊万,明明困在憋屈的地方,却还觉得自己站在高处。
想到这些,王建军心里猛地一松,像是什么枷锁被打开一样。
那天晚上
关店门时他没像往常一样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比如数今天省了多少塑料袋、多卖了几瓶临期饮料之类的。
而是去报刊亭买了刊有《鳄鱼》的那本文学杂志回来读。
重读的时候。
小说里有一段,他之前没在意,如今看着他觉得特别扎眼:
“伊万在鳄鱼肚子里规划未来。
他想说服动物园给他装个小窗户,再拉根电线接个台灯。
还说这样既能让他保持独立思考,又能观察外界。”
王建军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眼眶不觉有点湿润。
他自己之前不也在给自己的“鳄鱼肚子”装窗户吗?
他总说等攒够钱就享清福。
可真有了钱,又想着再攒点,万一以后有事呢?
他嘴上说等孙子大了就轻松了,却连给孙子买个玩具都舍不得。
他把自己困在“省钱”这个笼子里,还觉得这笼子安全、明智。
他如受棒喝,猛然发觉自己这行为实在是可笑!
第二天一早,王建军没像往常一样盯着进货单算差价。
他揣了点钱,先去对门老李的面馆,点了碗牛肉面,破例加了个蛋。
老李愣了愣,感到说不出的奇怪,可还是给他端了上来。
王建军呼噜噜吃了大半碗,最后抹了把嘴说:
“老李,昨天对不住啊,我这人嘴笨,以后不会这样了。”
老李哼了一声,嘴角却松了点:“你知道就好。”
下午,王建军关了店门,去商场给老伴买了条花裙子。
这一行为,直接给他老伴感动捧着裙子直抹眼泪。
说结婚三十年,他就从来没主动给她买过衣裳。
晚上一家人吃饭,他不仅没像往常一样念叨“少做点菜,够吃就行”。
反而还跟儿媳说:
“那台旧冰箱确实该换了,明天我跟你去挑个新的。”
小孙子跑过来,举着个破了角的奥特曼玩具说:
“爷爷,这个坏了。”
王建军摸了摸孙子的头,掏出手机慈祥的说:
“来,爷爷带你网上挑个新的,要最大的那种。”
这之后。
做生意王建军依旧会算成本,生活中仍然舍不得乱花钱。
可他知道。
心里藏的那只“鳄鱼”,却是被自己给撬开了条缝。
从此清醒了,不再让那些可笑的念头困住自己。
后来那本杂志,王建军就一直放在杂货铺的柜台上。
让它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做鳄鱼肚里的那个伊万。
有人问起,他就嘿嘿笑着对他们推荐那本杂志:
“这书好啊,看了能避免一个人把自己活成个傻子。”
……
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鳄鱼》这篇小说产生的影响。
如果后面李修文知道它竟然在这方面产生了影响。
他一定会很意外。
只因他是按照这篇小说批判讽刺拜金社会方面去理解的。
他没想过。
鳄鱼肚子内外竟然可以象征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前世有一种文学理论说的好。
文学作品诞生后,便成了一个客观存在的东西。
怎样理解,完全是读者的自由,和作者没有关系。
能有这些影响,也只能说他写的这篇小说足够经典!
话分两头。
回到前面。
这会儿,李修文拨通了先锋出版社社长楚琳的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