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召唤,萧绥自然不敢耽搁,连忙起身下榻,仔细将衣裳钗环整理妥帖。及至一切收拾妥当,她回头见元祁仍旧闷闷地坐在榻边,不由轻蹙了眉心,低声催道:“你怎的还不起身?不随我一道去?”
元祁垂着头,耷拉着眉眼不肯动弹:“母亲传的是你,又不是我。”
萧绥站在香炉前,袅袅的青烟缭绕着她的发梢:“她从东宫这头传召了我,你若不一同过去见个礼,岂不是有失礼数?”
元祁偷偷抬眼瞥了她一下:“我怕她,你又不是不知道。”
萧绥语气虽然柔和,态度却十分坚决:“她毕竟是你母亲,又是当今天子,纵然你心里再怕她,于情于理也该去。况且她向来疼我,有我在,定不会当着我的面为难你,也不至于让你失了体统。乖些,起来随我一道前去罢。”
元祁听过这话,觉得心里宽慰不少。他不是不懂道理的人,明白萧绥言之有理,况且总躲着不见也非长久之计。思及至此,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整理了衣袍,与她一道往元极宫的方向去了。
二人未乘銮舆,只一前一后走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彼此错了半个身位。周围跟着十数名宫人,远远望去倒也气派非凡。
他们这厢按部就班的走着,殊不知另一头早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们。
元璎立于醒春台上,脸上的粉黛与胭脂掩盖了她憔悴的病容。她居高临下俯瞰着二人,直至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宫墙后。过了好一阵子,才收回目光,饶有兴致地看向身旁的裴子龄:“三郎,你瞧他二人如何?”
裴子龄温和一笑,答得圆融而讨喜:“陛下的儿子和外甥女,自然都是人中龙凤。”
裴子龄出身簪缨世家,如今做了执鸾府的春宫侍郎,才情与容貌自不必多提。
执鸾府是元璎的后宫,为首的是府君。周府君如今已出家修道,执鸾府内便是裴子龄最大。他面容俊秀清隽,眼底藏着温和的笑意,不论什么话到了他嘴边,都带着几分讨人欢喜的味道。
元璎淡淡叹了口气,望向暴雪过后澄澈的天空,呼出一缕青白的雾气:“朕那外甥女倒确实是只真凤,只是朕这个儿子嘛,恐怕算不得真龙。学问平平,政务寻常,倒是背地里弯弯绕绕的心思不少。”
裴子龄轻声宽慰:“陛下莫要这么说。太子是陛下的骨肉,天资自不会差的。如今不过是年纪尚幼,欠缺些历练,日后必然可成大器。”
元璎轻咳了两声:“还年幼?今年都十八了,你十八那年早已高中进士,入了翰林,他至今却连一篇像样的文章都写不出来。”
裴子龄微微一笑,语气柔软得令人如沐春风:“陛下快别这样说了,当心太子听了伤心。臣倒是觉得,您对太子要求未免过于苛刻了些。太子的文章臣瞧过,引经据典、章法清晰,半点儿差错都挑不出。”
元璎虽知他这是在哄自己高兴,却偏偏就爱听他这般体贴地温言软语。她最喜欢裴子龄这一点,好似一片柔软的云,静静地飘在身旁,风吹不散,雨打不破,永远不会离去。
伸手轻轻握住了裴子龄的手,她将自己掌中温暖的手炉塞进他手里:“手冷成这个样子,是衣裳穿少了罢?拿着这个回去暖暖,回宫朕再叫人把那件紫貂大毛氅取来与你,披上便不怕冷了。”
裴子龄接过手炉,下意识地朝着元璎凑近了半步。元璎如今年过四十,容貌虽不如年轻时鲜妍,可多了几分岁月凝练出的迷人风韵,好似一坛窖藏多年的酒,看似寻常,细尝起来才知其醇厚浓香。
或许这便是魅力二字的厉害之处,与年龄、相貌皆无关。
他从前以为自己爱的是元璎手中滔天的权势,甘愿以世家公子的身份入宫伴驾。而如今,他发现自己好像是动了真心。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他心头悚然,因为爱上元璎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聪明如他,早就看清楚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爱与占有欲总是相伴而生,无论男女。一旦起了心思,思想便会扭曲,行为便会失控。普通人家夫妻之间,疯一疯也许还能添些情趣,可若沾上皇权,便成了玩火自焚。
他不想自焚,他未来的路还很长,要位极人臣,要名垂青史。他绝不能在此时自毁前程。
微微敛了敛神色,裴子龄原本迈出的脚步缓缓又退了回来,躬身施了一礼,声音温软恭谨:“多谢陛下挂怀。陛下自秋来咳疾缠身,至今未愈,臣更惦记您的身体。想来两位殿下已经快走近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宫才是。”
元璎微微颔首:“也好。”
裴子龄扶着她缓步走下醒春台,随后借口还有公务要处理,便提前告退了。
萧绥与元祁跨入元极宫时,元璎正坐在正殿雕花椅中,慢慢地喝着止咳的药茶。抬头瞧见二人并肩跪下行礼,她的脸上不由露出些许笑意。
“萧绥拜见陛下。”
“儿臣给母亲请安。”
元璎忙放下茶杯,笑吟吟地站起身,走到二人跟前,抬了抬手道:“都起来罢。”说话时,她的目光草草地从元祁身上掠过,随后便稳定不动,专专盯着萧绥一人。
她目光热切,上下打量了萧绥好一阵儿,语气带着慈爱的关切:“蛮蛮这次在边关可是受苦了,快让姨母仔细瞧瞧你,有没有哪里伤着碰着?”
“蛮蛮”二字是萧绥的乳名,如今也只有元璎还会这般亲密地唤她。
萧绥见状,连忙带着笑回道:“多谢陛下挂心,微臣一切都好,无病无伤。”
元璎顺势牵过她的手,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话里虽带着责备,可是语气却极尽温柔:“这儿又无外人,何必与姨母这般生疏,依旧唤姨母便好。”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元祁,带了几分揶揄道:“终究是你们这些小儿女更亲厚些,回来两日,不先去看朕,倒是先去了东宫,害得朕还要向自己的儿子讨人。”
萧绥听她这么说,赶紧解释:“微臣早已将拜帖送进宫了,只等着姨母传召呢。”
元璎不欲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只摆摆手道:“约摸是宫里事务繁多,耽误了下帖。下回不必拘这些规矩,直接入宫便是。你今日可用过午膳了?”
萧绥如实回道:“尚未。”
元璎拉着她的手便往里走:“正好,你与小五留在宫里一同用膳。”
这一餐有萧绥在座,元祁顿时就成了陪衬。席间,元璎频频叮嘱宫女们替萧绥夹菜,一会儿嫌她瘦了,要给她添鸡汤滋补身子;一会儿又觉得她面色不够红润,多吃些羊肉才好。
等吃完了饭,元璎朝元祁摆了摆手:“你且自去忙罢,母亲与你姐姐再说几句话。”
元祁听罢如蒙大赦,十分利落地告了退。
元祁走了,四周的宫女寺人也一并被遣了出去,殿内只余元璎和萧绥二人。姨甥二人并肩坐在暖榻之上,近处摆着一只烧得正旺的金丝炭炉。宫中用的是上等银丝炭,火势温和,不冒烟、不呛人,即便摆近了些也不怕熏着。
丝丝暖意顺着毛孔往里沁,烘的萧绥脸上很快泛起一层红霞。
元璎瞧着她微红的小脸,不由地笑了笑,顺手从盘子里抓了把松子,她分出一半递给萧绥,闲闲地开了口:“元祁那孩子,是听了你的话才肯过来的吧?”
萧绥捧着那一把松子愣了愣,正想替元祁打个圆场,话还未出口,就听元璎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你不必为他遮掩,朕比谁都清楚他的性子。他向来怕朕,躲都来不及,哪会主动巴巴地往跟前儿凑?”
萧绥闻言,先在心里细细斟酌了一下措辞,随后才缓缓回道:“殿下终究是陛下的骨肉,母子之间血脉相连,哪怕再如何怕您,这一点也割不断、拆不开。”
元璎剥了枚松子放入口中,眼底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暗色。今日召萧绥进宫,她自是有明确的打算。她要引导萧绥从武职转入文官之途,进入朝堂的核心。
大魏朝堂历来重文轻武,武将再如何风光,终究只是被权力驱策的利刃,权柄始终牢牢握在文官手中。
如今的文官场已是一潭发了臭的死水,各个党派互相鞭挞、倾轧,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大魏的国本。
她自觉近些年病痛缠身,华发渐生,衰老之兆逐渐显露,时不我待,哪里还有空慢慢地教导萧绥该如何应对那些老谋深算的朝臣?
她没有时间慢慢铺垫,只能毫无预兆地将萧绥直接投入这潭死水,让她凭着本能去挣扎、去搏斗。她相信萧绥能在挣扎中掀起涟漪,兴起浪涛。
当然,这其中有极大的风险,萧绥也可能溺于深潭之中。
可谁让她是萧绥呢?
谁让她是元璎钦点的后继者。
她如今能靠战功扛起萧家门楣,日后自然也能凭自身能力扛起整个天下,让这好不容易创下的平权盛世得以延续下去。
元璎慢悠悠地嚼着口中的松子仁,不急不缓地开了口:“蛮蛮,依你之见,大魏如今的朝局如何?”
萧绥心头一紧,稍作迟疑后,很谨慎地作了回答:“自姨母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已逾二十年,攘外安内,轻徭薄赋,并且史无前例地推行女子科举,助天下女子摆脱后宅牢笼,得以上庙堂,下州县,各展所长。”
话说到此处,她目光落向一旁烧得红彤彤的炭炉,声音轻了一些:“加之北凉已降,边境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再无任何不妥之处。”
话音落下,元璎的目光却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你当真是这样想?”
萧绥下意识抬头看了元璎一眼,只一眼,又迅速垂眸避了开去。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姨母想要的并非是这个答案。
实际上,大魏的朝局并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古往今来,庙堂之上从来就少不了党争。前朝是门阀与寒门相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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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初立时,燕台系与亭门系斗得你死我活;而如今元璎锐意推行男女平权,争斗便由此演化成了男女之争。
萧绥这三年虽一直镇守边关,但京中的消息并未断绝。尤其去年三月发生的那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谏议大夫蒋殊因刚直不阿,得罪了朝中的男臣权贵,被一众男臣联手弹劾。
这件事像火烧山般迅速蔓延,男女官员纷纷站队,朝堂上唇枪舌剑闹了个不可开交。事态严重,最后元璎不得不亲自出面,牺牲了蒋殊,将她斩首示众,其他牵涉其中的官员有被株连的,也有被流放的,结局可谓惨烈无比。
萧绥眉心越蹙越紧。元璎瞧见她的神色,不再迂回,索性把话挑明了讲:“蛮蛮,你是姨母看着长大的聪明孩子,姨母今日便不与你绕弯子。有些事你迟早会懂,姨母今日索性给你讲个明白。你可知从古至今,女子为何总被男子压制一头?”
萧绥仔细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大概因男子天生体魄更强壮些,而用武力来解决问题,向来最为直接。”
元璎抿唇轻笑一声:“你答得对,也不全对。你是武将,见惯了战场上的杀伐,在你看来,胜负之间拼的是血肉相搏的兽性。但世人并非全都是兽,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不单依靠蛮力行事,还会借助智慧与谋略。以弱胜强,以寡敌众的事并不少见。可为什么女子却始终不能翻身呢?”
萧绥蹙眉思索,又答道:“若不是躯体上的差距,该不会是性情上的缘故?女子敏感多思,男子则果决坚毅。”
元璎笑意更深:“你已经摸到了些门道,可惜这仍不是最根本的原因。蛮蛮,你记住姨母的话,女子的感性不是娘胎里带来的,而是环境与处境所致。正因为历代女子的处境艰难,所以才变得敏感多思,患得患失。”
元璎将手中剩余的松子仁放回盘中,双手合拢在袖里,目光深邃而悠远地望向窗外那簇鲜艳的红梅:“朕执掌江山这么多年,并非图个什么名垂青史,只盼着能让天下女子脱离桎梏。这种事开天辟地头一遭,若靠怀柔是绝行不通的,唯有拼命去抢、去争。流血牺牲在所难免,遭后人指责也是情理之中。朕并不怕身负骂名,只怕朕百年之后,朕所做这一切皆化作泡影,随朕而去,然后化作史书上被歪曲的几行文字。”
这话听得萧绥心头发沉,连忙劝慰道:“姨母正当盛年,何必言及百年?”
元璎侧头看向她,深深吸了口气,眼角那些原本细微的纹路忽然变得清晰深刻起来:“人终归一死,有什么忌讳?平权本是逆势而行,朕本就是存了一意孤行之心。表面看来风光无限,实则暗里不知多少人想将这一切推翻,恢复旧制。要巩固如今局面,必须依靠后辈不断地努力。朝中上下,也只有你的身份与战功能够镇住那些牛鬼蛇神。姨母今日就一句话,你须答应我,日后万不可让女子退回到原来的境地。”
恍惚间,一座大山压在了萧绥的肩上,千言万语壅塞在萧绥的心头,她想说些什么,可是脑子里纷乱不休,不知道该从哪句话说起。
元璎见她怔忡,并不给她半点缓冲的机会,直接又道:“朕已经想好了,御史中丞一职如今正有空缺,由你来做正合适。”
萧绥闻言,眉头顿时更紧了些,迟疑着道:“御史中丞乃文官重职,微臣一介武将,恐怕难以担得起。”
元璎唇角微扬,言辞坚决:“你担得起。你幼年进学时,样样拔得头筹,文史经义,无一不通,更有一手好字。况且,镇北军的军权依旧由你掌控。边关如今已休战,你也无需常驻在那里。朕记得你营中有位副将,好像是叫孟赫。”
萧绥点头道:“是,他从前是我兄长的副将,我兄长故去后,我便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元璎一挥手,语气不容置疑:“很好。朕早闻孟赫忠勇无双,正好借此机会,封他为武安郎,世袭罔替。往后你不在时,便由他镇守边关,如此你便可安心留在京城为朕分忧了。”
萧绥深知此事非单纯封赏,而是元璎谋划已久,心中纵有千般想法,面上也只能恭谨领旨。她将手中捂热的松子轻轻放回盘中,随即起身撩袍跪地,俯首叩拜道:“微臣遵旨。”
“起来吧。”元璎抬了抬手。
萧绥才刚站直,便见一名宫女匆匆自殿外而入,行礼后急声禀道:“陛下,执鸾府的林舍人与李侍郎因为昨日赏赐的事起了争执,二人言语不和,在醉风亭前竟动起手来。林舍人头上被石头砸出个大口子,流血不止,已差人去传了太医,您可要过去瞧瞧?”
元璎听了这话,不但未曾动怒,反倒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里隐约夹杂几声轻咳。她抬手抚了抚胸口,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又似笑非笑地朝萧绥看过来,低声道:“你瞧见了吗,男女之间本就无甚分别。女人置于男人的位置上便如男人,男人到了女人的位置上也一样能活成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