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只是眼中的光芒黯淡了许多。
“老样子。医生说,就是耗着了,没什么好办法。”
孟建华看着自己这个从一无所有就跟着自己的兄弟,看着他那过早染上风霜的鬓角,心中一阵刺痛。
他想问,今天有没有一个叫“文先生”的人找过你?
他想说,那是个圈套,是敌人的糖衣炮弹。
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凭什么要求一个儿子,放弃可能救治母亲的唯一希望?
“华哥,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赵铁军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孟建华摇了摇头,强挤出一丝笑容:
“没什么。就是觉得最近摊子铺得太大了,有点累。想起以前咱们几个人,一辆破卡车跑天下的时候了。”
那天晚上,两人喝了很多酒,聊了很多过去的事,却谁也没有再提未来。
送走赵铁军后,孟建华独自一人走在清冷的街头。
他知道,文先生今天见的,绝不止他一个人。
“长生会”的攻势已经开始。它不像暴风雨那样猛烈,却像无孔不入的水银,从他亲手建立的钢铁帝国最坚固的连接处,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去。
文先生离开后的几天,建华集团总部大楼里风平浪静。
仿佛那场直击人心的谈话从未发生过,一切都照常运转。
孟建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只是工作比以往更加拼命,似乎想用忙碌来麻痹那根紧绷的神经。
周末,他提着一篮水果,独自去了医院。
没有提前通知。
他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外,静静地看着。
病床上,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插着呼吸管,双眼紧闭,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赵铁军就坐在床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正用棉签,一点一点地蘸着水,小心翼翼地湿润着母亲干裂的嘴唇。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眼里满是专注和温柔。
那个在调度室里调度着上百辆卡车、叱咤风云的“铁帅”,此刻,只是一个守在病危母亲床前,满心疲惫与无助的儿子。
孟建华没有进去打扰。
他只是在窗外站了很久,然后转身,悄然离去。
回去的路上,京城深秋的风,吹得他心里一片冰凉。
周一,集团高管例会。
赵铁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比以往更加沉默。
他面前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各种线路数据和车辆保养计划,一如既往地专业、严谨。
但在讨论到下一季度,西南线路增开班次的议题时,他罕见地走了神。
齐宝山唾沫横飞地讲着西南地区日益增长的货运需求,他却像是没听到一样,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窗外。
直到孟建华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才像猛地惊醒过来,有些慌乱地应和道:
“啊……对,宝山说得对,应该增开。”
那份心不在焉,让在座所有人都感到了一丝异样。
会议结束后,齐宝山快步追上了孟建华,把他拉到了没人的楼梯间。
“华哥,老赵……是不是有点不对劲?”齐宝山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刚才开会,魂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孟建华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老赵压力大,家里事多,咱们多体谅。”
齐宝山挠了挠头,还是觉得不踏实。
“不是,”他有些犹豫地说道,
“前天晚上,我半夜去调度室看了一眼。发现老赵把原来走京广南线的一条货运线路,给临时改了。”
“改了?”
“嗯。”齐宝山回忆着,
“那条线本来是走国道主干线的,又快又安全,运的也不是什么急货。可他不知道为啥,改成了一条要穿过太行山深处的老路,那条路又偏又难走,以前除了紧急情况,基本都不走了。”
他越说越觉得奇怪:
“我问他为啥,他说主路那边最近查超载严,绕一下保险点。可这理由……也太牵强了。”
孟建华夹着烟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烟灰,无声地落在地上。
他看着齐宝山,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老赵做了这么多年的物流,经验比我们都丰富。他既然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别瞎想,去忙吧。”
“哦……好。”
齐宝山虽然心里还是犯嘀咕,但看孟建华都这么说了,也只能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楼梯间里,只剩下孟建华一个人。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指间那根快要燃尽的香烟,仿佛在看一段,即将走向终点的兄弟情义。
孟建华刚刚回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打开文件。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突然敲响了。
洪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汇总出来的财务报表。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凝重和困惑。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汇报整体的营收状况。而是直接将报表翻到了最后一页的“特殊款项支出”那一栏。
她用手指,点着其中一行,抬起头,看着孟建华。
“建华,老赵他……”
“最近向公司申请了一笔,五万元的‘特殊困难补助金’。”
“申请理由是……给母亲治病。”
洪叶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我们公司的制度里,确实有这一条。但……但是……要五万元。”
“这个数额,太大了。”
“大到,已经超出了制度允许的……最高上限。”
五万元。
在那个年代,是一笔足以在北京买下一套四合院的巨款。
也是一笔,足以买断任何情义的……价码。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孟建华看着洪叶递上来的那份,签着赵铁军名字的补助金申请单,沉默了很久。
那上面,“五万元”三个大字,如同三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最终,他拿起笔,在那张申请单的右下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丝毫的犹豫。
甚至,还在旁边,又加了一行批注——
【情况特殊,特事特办,即刻发放。】
洪叶看着那行字,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当天晚上,孟建华没有让财务转账。
他亲自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皮箱,敲开了赵铁军那间,位于职工家属院里的家门。
开门的是赵铁军。
看到孟建华,和他手里那个熟悉的皮箱时,赵铁军那张一向沉稳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
“华……华哥,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