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禾回到囹圄山,依旧住在从前的院子里。
天又转冷,院子里传来一声嬉笑,黄莺似的,给寒冷的日子里添了丝春意生机,乌禾打开门,琥珀和琉璃追着玩闹,你追我赶,欢声笑语,脸颊沾着白色的面粉。
看见乌禾,两个人你揪我掐顿住,擦了擦脸上的白色粉末。
“姑娘,我们吵到你了吗?”
乌禾温和摇头,“没有。”
她望向石桌上的面团,问:“你们在包饺子吗?”
“今日是立冬,要吃饺子,我跟琉璃在包饺子,猪肉馅、荠菜馅、虾肉馅都包些,等晚上蒸了,蘸着醋吃。”
琥珀咂了咂嘴,咽着唾*液想象道。
琉璃掐了她一下,她回过神,笑嘻嘻道:“让姑娘见笑了。”
乌禾扬唇,“无妨。”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是立冬,还记得第一次见檀玉时,是个燥热酷暑,黏腻的汗水包裹着躯体,现如今,干燥的风像把刷子扫来。
琥珀问:“姑娘怎么披了斗篷,是要出去吗?”
乌禾望向院子外面伸进来的树枝,“屋子里待着闷,想出去走走。”
琥珀扯了身上的围裙丢给琉璃,“叫你嘲笑我手笨,你继续包饺子,我陪姑娘出去走走。”
乌禾摇头,宠溺地笑了笑。
乌禾在外面转悠,漫无目的,她不知道要去哪,只想字面意思上的走走,屋子里闷得她难受,包裹着她,却不填满内心,空落落的。
时而琥珀和琉璃的陪伴,能纾解一丝郁闷。
时而檀玉过来,又给她添上一丝烦躁。
想到这,乌禾发现,檀玉好久没来烦她了。
老山主去世,檀玉自然而然继承了他的位子,听闻他近日很忙,理不完的公务。
忙点好,省得过来烦她。
枝上还残留零星红枫,霜未化,朱红淡铺了层铅粉,叶飞了几圈落下,地上红枫似火,鞋子踩在上面,嘎吱碎了。
立冬,稀疏的枫树间,乌禾隐约看见一抹熟悉身影,白衣如雪,身姿颀长,似林间立着只仙鹤。
那人也瞧见她,愣了一下,文质彬彬走过来。
乌禾朝琥珀道:“你先下去,我跟朋友聊会儿。”
琥珀点头,等在枫林外。
“参见公主殿下。”
他依礼作揖。
公主,这个称呼恍若昨日。
萧怀景久居囹圄山,或许,不知外面的事。
乌禾没有解释,莞尔一笑:“萧公子不必多礼。”
他抬起腰,嘴角微翘,温润如玉,“没料到还能再见到公主。”
望着他的眉眼,乌禾道:“我也没有料到。”
她原以为,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萧怀景。
没料到命运弄人,她还是回到了囹圄山。
乌禾瞥了眼萧怀景身后,“萧公子自己一个人吗,从前碰见萧公子,身边每每都有司徒姑娘,怎今日没有瞧见。”
她杏眼定定地凝视着萧怀景,目光透着一抹探究。
萧怀景道:“济世门有事,召了师妹先行回去。”
乌禾问:“是有何要事,这么急切。”
他低下头,歉意道:“还请公主恕罪,济世门之事一向机密,恕在下不能奉告。”
“无妨,我也只是好奇问问。”
乌禾搭在小腹的手指轻叩,嘴角微扬。
萧怀景问:“公主不是回宫了吗?怎么突然又来了囹圄山。”
一枝仅残留的红枫落了下来,枝头光秃秃的,枯黑丑陋。
红枫落在乌禾的手心,“囹圄山主杀了南诏王,南诏都城已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萧怀景望着她眼底的苦涩,“我在囹圄山中听闻了些许,没料到山外发生如此大祸,不承想公主竟是老山主的亲生女儿。”
他又一作揖,“还请公主节哀顺变。”
乌禾摇头,笑道:“都过去了,我现在在囹圄山也还好,你不用一副愁容,我会看得更愁。”
萧怀景抬头,翘了下唇角,又觉得不妥。
他看向山脚下,“今日立冬,城里热闹,在下斗胆邀请公主下山散散心,听说今夜里还会放烟花。”
乌禾犹豫了会儿,点头道:“好。”
她想,她确实该沾染点热闹的人气,洗濯她身上的霉味。
“我跟萧公子要去城里走走。”她瞧出琥珀惦记着饺子,笑了笑,“你先回去吧。”
琥珀点头,“姑娘是该去热闹的地方走走了,祝姑娘玩得愉快。”
*
黄昏时分,日落西山。
仲无明提着食盒,像提着鸟笼,吊儿郎当进来。
檀玉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处理手中的公务。
“我说你怎么还在看这些东西,几天了,泡在这里,我都怕你屁股坐废了。”
檀玉蹙眉,“老头子走得急,撂下一大堆摊子给我,那些长老又对我心怀不满,我得做得面面俱到,让他们挑不出一丝毛病。”
屋内的人被檀玉屏退在外,仲无明坐在木案,随意翻了一本折子。
“你直接挑明你是蛊人,看谁不从。”
檀玉漫不经心道:“你明知道还不能揭开。”
“行行行。”仲无明叹气,“生疏了,连我都防着,真不知道你跟老山主倒底密谋着什么,怎么我也跟着你们十多年了,终究还是拿我当外人。”
檀玉勾起唇角,无奈一笑,“你来这究竟有什么事。”
仲无明想到正事,打开食盒,端出一盘饺子。
“今日立冬,可是要吃饺子的。”
檀玉瞥了一眼,“东西放下,人可以走了。”
“我可不是来给你送吃的。”仲无明捏了只饺子放进嘴里,边嚼边道:“想吃饺子,自己去揽月居,揽月居今日做了好多饺子,我这盘饺子还是闻着味去揽月居蹭的。”
“不去。”檀玉道:“想吃饺子,我会叫厨房做。”
“行,爱去不去。”
仲无明端着饺子,凑到檀玉鼻子前,在他动怒之前,转了半圈,打道回府。
像是故意来炫耀似的。
屋内又归寂静,烛火闪烁,檀玉放下折子,揉了揉眉心。
盯着烛火良久,犹豫了会,朝揽月居走去。
月色如练,院子里,琉璃和琥珀在为饺子发愁。
琉璃拧着眉头,“要不要给姑娘留一盘,还是说都分了,也不知道姑娘什么时候回来。”
“你傻啊,姑娘跟萧公子约会去了,指定在山下吃了饺子,哪还有肚子吃我们做的。”
琥珀捏着下巴,扬起唇角一笑,“再说了,花前月下,才子佳人,姑娘跟萧公子肯定要很晚再回来,兴许都不回来了,饺子热了又热,都不好吃了。”
琉璃点了点头,“说来也是。”
昏暗的夜色,她忽地瞧见一张脸照在惨白的月光下,森森发寒。
琉璃猛地被吓一跳,再定睛一看,“主……主上。”
琥珀一听,连忙转头,欠了欠身,却迟迟未有回应。
抬头看,一个人影也没有。
生气道:“琉璃,你故意吓我呢!”
琉璃揉了揉眼睛,“可我刚刚真的看到主上了呀,难不成我眼花了。”
月色穿过稀疏的树枝,斑驳落在群青色衣袂。
檀玉站在揽月居墙外,望着山下千万灯火。
仲无明捧着盘子,凑近脑袋,嬉笑道:“哟,说不来,这不还是来了,果然如我所料。”
他瞥了眼檀玉黑沉的脸色,“你这什么神情,难怪人小娘子不喜欢你,来来来,笑一个,同我一道进去再要盘饺子,话说揽月居的饺子还挺好吃的。”
他抬起最后一只饺子往嘴里送。
倏地,檀玉撞了下他的手肘,饺子险些卡他喉咙里。
仲无明连连咳嗽,望着檀玉离去的背影。
“嘿,这小子今天莫名其妙发什么脾气。”
*
华灯初上,街边两旁摆满了摊子,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同于兰夜节男女投香送花,街上男女老少熙熙攘攘。
萧怀景清润的双眸映着银花灯火:“看来囹圄山的人很重视立冬。”
乌禾道:“在南诏都城也是如此,可惜不能再见。”
说完,她心里隐隐痛了一下。
她步子走得慢,萧怀景也刻意走得慢,肩与她的肩齐平。
他微微低头,在喧嚣的人声里朝她道:“既然公主在这里待得舒适,也可以把这里当成南诏都城。”
乌禾苦涩一笑。
若不是还没有解蛊,檀玉是不会允许她留在这的。
她抬头,对上萧怀景的眼眸,“出门在外,你不要喊我公主,像之前那样叫我乌禾就好了。”
萧怀景点头,嗓音如春阳,“好的,乌禾姑娘。”
路边,有表演杂技的艺人,甩着火棍,像捧着火团跳跃。
乌禾好奇地看,忽然耳边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
“大哥哥买束花吧。”
乌禾低头,见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女孩捧着鲜艳的花朝萧怀景道。
立冬了怎么会有花呢,乌禾低头瞧,原来是碎布做的假花。
小女孩眼见乌禾目光聚在花上,嘴甜道:“大哥哥,给漂亮姐姐买束花吧。”
乌禾愣一下,她想跟萧怀景说,他自己买就好,不必给她买。
却见萧怀景蹲下身,笑着问女孩,“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小女孩点头,“是的。”
萧怀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真棒,大哥哥这些全都要了好不好。”
小女孩欣喜道:“谢谢大哥哥。”
萧怀景从怀里取出一颗碎银给她,女孩摆手道:“这太多了,我身上也没有那么多铜钱换。”
“可大哥哥身上没有铜钱。”耳边传来糖葫芦的叫卖声,萧怀景道:“这样,你等我一会儿。”
萧怀景手捧花篮,打量了眼,给乌禾。
迎着他的笑意,乌禾诧异地伸手接住,“都给我?”
“自然。”
他折身朝扛着糖葫芦架的商贩走去,换取了些铜钱,顺便买了两串糖葫芦。
乌禾捧着花篮,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灯笼光染在他的身上,添了丝人间烟火气。
身旁的小女孩摇了摇她的裙摆,乌禾低头问:“怎么了?”
她稚声稚气道:“姐姐,我看得出,大哥哥喜欢你。”
若是从前,她一定丢一颗金花生赏给嘴甜的小女孩。
乌禾笑了笑,“小孩子家家哪懂什么是喜欢呀。”
她试图参透他的眼睛这么久,都未看出一丝喜欢,小孩子哪能看出。
“我是不懂,但我看得出大哥哥看姐姐的眼神很温柔。”
乌禾摇头,揉了揉小孩的头,“你别看他对我这么温柔,其实他对谁都温柔。”
小女孩不懂,她歪头问:“那姐姐喜欢哥哥吗?”
“我……”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惊呼,冲破喧闹的人声。
乌禾转头,一辆失控的马车驰骋而来,好巧不巧,朝着乌禾的方向,近在咫尺。
霎时,心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