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年,十一月初,京城已入深冬,寒风凛冽。
文殊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门窗侵入的冷意。
沈之衡正与几位阁臣审议年末考功章程,忽闻阁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欢快的脚步声。
礼部尚书张瑾掀帘而入,满面红光,声若洪钟:“首辅!诸位阁老!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阁内诸人皆抬首望去,只见张瑾喜形于色,嘴角几乎咧到耳边,往日稳重仪态荡然无存。
一向沉默寡言的兵部尚书卫淳也不禁好奇道:“张阁老,何事如此欣喜?”
“哈哈哈!”张瑾先是大笑三声,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与众人传阅,朗声道:“安南国书已至!允诺互市!此事——成了!”
户部尚书郑仕安闻言,亦是喜不自胜,赞叹道:“好啊!安南素来棘手,此番竟能如此顺利促成互市!想必不日之后,天竺的佳音也当传至了。首辅此举,真乃功在千秋!”
“正是!正是!”张瑾连连颔首,目光热切地转向沈之衡,语带殷切:“首辅啊,孟环于这邦交之事,实乃不可多得的奇才!依老夫之见,待其归京,不若便调入我礼部任职。明州市舶司有蒋迁坐镇,足可放心。”
微顿,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拱手,眼中期盼却做不得假,“万望首辅割爱放人,成全老夫!礼部求贤若渴啊!”
此言一出,阁内顿时响起一片轻笑。
吏部尚书吴朝越捻须调侃:“张阁老,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市舶司提举乃堂堂四品大官,俸禄优厚。你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不过才五品,岂有让功臣屈就之理?”
郑仕安亦笑着帮腔:“吴阁老所言极是。若换做是我,定然不依。”
张瑾把袖一甩,豪气道:“诶!若孟环肯来,岂会委屈他做个郎中?那礼部侍郎之位,老夫愿虚席以待!若还不够……”他眼珠一转,玩笑道:“便是老夫这礼部尚书之位,让与他亦无不可啊!”
刑部尚书褚庭真闻言,朗声大笑道:“张阁老,我看你是想趁机撂挑子,早日致仕还乡,含饴弄孙去吧?”
张瑾眉眼带笑,反唇相讥:“褚阁老,我看这阁中存了此心思的,恐怕不止老夫一人呐!”
年岁最长的工部尚书冯坤捋着白须,慢悠悠开口:“老夫这把年纪尚未言退,尔等怎地都争先恐后了?”
一时间,文殊阁内充满了欢快轻松的气息,连侍立一旁的中书舍人亦不禁莞尔。
待笑声渐歇,沈之衡目光温润,扫过在场诸位肱骨老臣,缓声开口,语带诚挚:“去岁至今,朝野清平,政通人和。吏治革新卓有成效,市舶司岁入再创新高,皆赖诸位阁老同心同德,鼎力相助。”
他起身,郑重向众人一揖:“故而,还请诸位莫再轻言致仕。大凌朝堂,仍需诸位砥柱啊。”
吴朝越连忙还礼:“首辅言重了!我等愧不敢当。朝局能有今日新气象,全仗首辅运筹帷幄,领袖有方。”
冯坤亦颔首,感慨万千:“老夫宦海沉浮五十载,如这两年般朝野上下一心的局面,实属罕见。”
沈之衡唇角微扬,轻笑道:“吴阁老和冯阁老再谬赞下去,今日这文殊阁,怕要成了互相吹捧之所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会心大笑。
笑声中,郑仕安神色一正,切入正题:“如今吏治清明,国库充盈。前番首辅所议清丈田亩、改革赋役之策,我以为明年便可择地试行。依先前所议,蜀郡地处西南,远离边疆,且田土丰饶,民风淳朴,可为试点首选。”
“郑阁老所言,正合我意。”沈之衡微微颔首,“去岁恩科榜眼柳明山,赴任户部后颇显干才。其籍贯蜀郡,熟悉民情,明年便由他主理蜀郡试点事宜,诸位以为如何?”
郑仕安当即附议:“柳明山确是合适人选,可堪大用,老臣赞同。”
“臣等附议。”余下阁老亦无异议。
“既如此,”沈之衡缓声道,“便有劳户部细化章程,择日朝议。待年后旨意下达,便可让柳明山放手而为。”
“老臣遵命。”郑仕安拱手应下。
此时,吴朝越却倏然面现忧色,叹气道:“只是……不知圣上对此事意下如何?自徐贵妃入宫,圣上便鲜少临朝,整日流连后宫。近来内阁票拟,竟大半由内侍于承恩代笔批红。”
他目光转向沈之衡,语带探询:“听闻如今即便首辅欲面圣奏事,亦非易事?”
沈之衡眉头微蹙,未待他开口,郑仕安已摇头叹息:“圣意难测,我等臣子,唯有尽力而为。眼下圣上对票拟尚无驳斥,已属万幸。”
张瑾亦面色微沉,亦是叹道:“但愿圣上只是一时年少心性,或许假以时日,能以国事为重……”
闻听此言,沈之衡唇角掠过极淡的冷笑,心中尽是苦涩。
这……可能么?
他缓缓侧首,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天空又飘起了大雪,纷纷扬扬,将琉璃瓦覆上一层素白。
这雪景,倏然将他带至遥远的回忆——与姜宁相伴的每一个冬日,围炉夜话,踏雪寻梅,她指尖的温热,唇畔的笑意……
自永乐元年三月别离,至今已六百余个日夜。
昔日她以决绝假死之计,意图破开三人僵持之局。岂料他与新帝之间,短暂缓和后,如今竟陷入更深的泥淖。
他时常思忖,若早知今日局面,若早知先帝遗诏内容,殿下是否会选择另一条路?
他既想自私地寻她归来,渴望将她留在身边,又不断告诫自己,需予她自由,需尊重她的选择。
往日在她身侧时,他只觉得情爱甜如蜜饯。可与她分别了那么多日,他才渐次发觉,相思……竟那般苦涩。
与她分开的每一日,他无不在思念她。每过一个昼夜,他对她的思念,又往骨子里更深地渗入几分。
岁月徒增,此情非但未减,反似浸入骨髓,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一阵尖锐的痛楚自心口蔓延,几乎令他窒息。沈之衡深吸一口寒气,强行压下心间翻涌的沉痛,淡声道:“今日议事便到此吧。沈某先行一步。”
在诸位阁老“恭送首辅”的声中,他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迈出文殊阁。
撑起油纸伞,沈之衡独行于寂寥宫道。雪花无声飘落,沾湿了他的袍角。
悔意,如这冬雪般,冰冷而清晰地蔓延开来。
他不得不承认,他后悔了。
他——高估了自己。
当初他信誓旦旦,许下十年之约。他可笑地觉得,他能够等她一生,只要能再与她重逢一面便好。他甚至以为若能换得她一世安然,孤寂一生亦无不可。
可如今,短短两年未至,思念已将他折磨得痛苦不堪。尤其每至雪日,相思与新愁交织,几欲将他摧垮。
为麻痹这痛楚,他将自己埋首于无尽公文,沉溺于朝堂诸事,可那相思之情总在不经意间汹涌反噬,正如同此刻。
六百余日,他仅收到她的两封书信,皆借举子入京之时传来。
他知她必在暗中布局,知她素来谨慎,故信中除诗词暗语报平安外,别无他言。
以至于到如今,他连她身在何方,竟都一无所知!
可她……怎能如此狠心?
怎能将他独留在这孤寂京城?
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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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舍得与他分离这般漫长的光阴?
念及此,他指节猛然攥紧伞柄,用力至泛白。铺天盖地的酸楚瞬间将他吞没,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凉宫墙,方能勉强站稳。
他后悔了。
他想见她,想到发狂!
什么首辅权位,什么江山社稷,他皆可抛却!他只愿即刻奔赴她身边,与她朝夕相守,永不分离!
京城的冬天,竟……如此寒冷刺骨?
他痛楚地阖上眼,试图从那个春日镜湖畔的回忆中,汲取一丝微薄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小心翼翼的询问将他拉回现实:“首辅大人,您……可还安好?”
沈之衡蓦然睁眼,只见一名十六七岁年纪的小内侍正躬身立于一旁,眼中带着几分真切的担忧。周遭经过的宫人皆侧目而视,似是惊诧于此内侍的大胆。
那关切眼神,竟让沈之衡有一瞬恍惚。他定了定神,略微松了松紧握伞柄的手,直起身,声音清冷无波:“无妨。多谢关怀。”
言罢,他欲提步离去,目光却倏然被小内侍腰间一枚莹润的白玉佩吸引。
他脚步顿住,回身打量,目光最终落定那玉佩上,语气平淡似随口一问:“小公公这枚玉佩,倒是别致。不知从何得来?”
那小内侍抬首,目光平静,应对从容:“回首辅大人,奴才如今在坤宁宫当差。此玉佩乃皇后娘娘所赐。”
沈之衡闻言,冷哼一声,上前两步,直直看着他,声音沉静却不容置疑:“撒谎。”
小内侍迎上他骤然冰冷的目光,神色无半分慌乱,亦不辩解。
沈之衡扫视四周,确认近旁无人窥听,方一字一句道:“此乃承嘉长公主旧物。”他昔日曾在姜宁身上见过这枚玉佩,绝不会认错。
小内侍嘴角倏然勾起极淡的弧度,躬身一拜:“首辅大人果真对殿下用情至深。此物,确为长公主所赠。”
“抬起头来。”沈之衡令道。
小内侍依言抬头,不卑不亢。
“本官怎不记得曾在殿下身边见过你?”
“回首辅,奴才是去岁在民间偶然得到殿下相助,今岁才入宫,并非殿下近侍。”小内侍解下玉佩,双手奉上,“殿下恩德,奴才没齿难忘。只盼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首辅既为殿下驸马,此物……交由您,亦是应当。”
沈之衡并未去接,只凝眸审视他。此子年纪虽轻,却心思缜密,沉稳异常,言语间又暗中透露与中宫有所关联。一名内侍有此等心性,倒是少见。
“你故意引我注意,所为何事?”沈之衡直截了当。
那小内侍不再迂回,伏地深深一拜,声音清晰:“奴才魏林,拜见首辅大人!拜见驸马爷!”
魏林?
沈之衡微怔。他记性极佳,立刻忆起那桩宫闱丑闻善后时,于所涉民女的亲眷名录上见过此名。
霎时间,一切了然。
此人进宫,先是刻意进了皇后宫中,如今又以这枚玉佩试探他,倒是胆大又心细。
静默片刻,沈之衡缓声道:“我会再寻你。”
魏林抬头,知他已明白自己的来意与仇怨,嘴角维持着那抹弧度,应道:“喏!”
沈之衡转身行出几步,复又停住,回身道:“那枚玉佩,既是殿下赐你,便……好生收着罢。”他语气微沉,意有所指:“莫再轻易示于人前。”
魏林再次伏首:“奴才明白!恭送首辅!”
待沈之衡脚步声远去,魏林方直起身,紧紧攥住手中玉佩,望向那渐行渐远的绯色官袍。
那一抹显赫的绯色,在漫天飞雪中,醒目,亦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