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渡万里》
1. 第一章 风雪入京
姜宁回京那日,正逢京城入冬以来最大的风雪。
鹅毛般的雪花被狂风卷着,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苍茫。
就在这风雪肆虐之际,姜宁的车驾艰难行至京城南郊。忽然,一声沉闷的“咯吱”响起,车轮深深陷入雪坑,再难动弹。
“殿下,”车帘外传来苏七沉稳的声音,“雪坑颇深,需劳烦您与惜桃姑娘下车片刻。”
姜宁在颠簸中稳了稳身形,轻声道:“好,又要辛苦你们了。”
一旁的惜桃一边麻利地为姜宁系好大氅的系带,一边忍不住抱怨:“又得下车?
苏九驾车能不能仔细些!这都第几回了?照这光景,今日还能不能进京了?”
话音刚落,车帘一角被猛地掀开,苏九探出头来辩解:“这回可真不赖我!是苏七在驾……”话未说完,便被帘外的苏七一把拽了回去,帘子随之落下。
惜桃对着帘子方向翻了个白眼:“那前几次总归是你的错处吧!”
“无妨,下车走动走动也好。”姜宁温言安抚,顺手取了另一件大氅,仔细披在惜桃肩上。
车帘掀开的刹那,寒风劈头盖脸地砸来,刺得人睁不开眼。在苏九的搀扶下,姜宁和惜桃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马车。
姜宁站稳身形,接过苏七递来的油纸伞。风雪呼啸中,她的目光却被不远处雪地上一处微弱的起伏吸引。她不动声色,朝苏七递了个眼色。
苏七会意,长剑“锵”然出鞘,握在手中,警惕地缓步向那异动之处挪去。剑尖小心翼翼地拨开厚重的积雪——一个蜷缩的身影渐渐显露出来。
那人衣衫褴褛,满面尘灰也掩不住底色的惨白,双唇冻得青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却死死护在胸前,仿佛怀中揣着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苏七的剑锋无声无息地抵上那人咽喉,对方却毫无反应。
姜宁见状,与惜桃撑着伞靠了过去。
或许是感知到了生人的气息,那紧闭的眼睫倏然颤动,猛地睁开。一双眸子虽深陷在憔悴的眼窝中,却异常明亮锐利,直直锁定了风雪中撑伞而来的姜宁。
“你……还好吗?”姜宁试探着问,声音穿透风声。
那人喘息着,目光灼灼地盯着姜宁,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气若游丝地挤出破碎的字句:“姑娘……可是……要进京?能否……”话未说完,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惜桃吓得前去抓紧了姜宁的衣袖:“殿下!他……他不会死了吧?这可如何是好!”
姜宁轻轻拍了拍惜桃的手背以示安抚,随即蹲下身,指尖搭上那人的手腕。
触手冰冷,但脉息尚存,只是微弱杂乱。这人虽一身破旧布衣,肌肤却细腻白皙,绝非寻常苦力。脉象中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怪异,似是中毒,却似乎已不致命。
风雪愈下愈大,像是不知疲倦地席卷整个天地。
姜宁眉头紧蹙,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覆在那冻僵的男子身上。
氅衣带着她的体温,瞬间被风雪打湿了大片。“先带回京城。”她抬眸,语气不容置疑。
“是。”苏七应声,利落地将人扛起。
就在苏七弯腰扛人的瞬间,几页纸张从男子紧护的怀中滑脱,悄无声息地落入积雪。
惜桃眼疾手快,拾起一看,脸色微变:“殿下!这……像是官府文书!”
“哦?”姜宁接过,快速翻看。一封印着户部鲜红官印的陈情书,还有几封往来信件。
陈情书落款的名字已模糊难辨,但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姜宁再熟悉不过。
“沈之衡?”姜宁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侧目看向苏七肩上那张昏迷中仍显清俊的脸庞。
方才匆匆一瞥未曾留意,此刻细看,这狼狈不堪的男子,眉目间确实与画像上那位名动京城的沈侍郎有七八分相似。
苏七闻言,眸光一凛:“殿下是说,此人就是去年领衔弹劾您的那位沈之衡?”
“可不是么,”姜宁笑意更深,带着几分玩味,“真巧。本宫刚抵京郊,这‘故人’就送上门来了。”她顿了顿,吩咐道:“先带回车上,仔细搜搜他身上还有什么。”
“是。”
马车艰难地再次启程,碾过厚厚的积雪。车厢内,姜宁翻看着从沈之衡身上搜出的信件与账册,真相已如拼图般在眼前逐渐清晰。
原来如此。
沈之衡……姜宁默念着这个名字,一段不快的“往事”浮上心头。
沈之衡,字怀野。天元十八年高中状元,是本朝开国二百余载最年轻的状元郎。殿试策论文采斐然,见解卓绝,名扬天下。为官仅六载,便官拜正三品户部侍郎,深得圣心,是朝堂新贵,亦是京中高门争相延揽的“贤婿”。
姜宁八岁离京,远居长安,对京城官员素来不甚留心。知晓此人,皆因去年他领头的那场声势浩大的弹劾。
彼时,她奏请父皇拨款百万两,在长安营建公主府。内阁初拟决议,父皇朱批在即,却被沈之衡一道奏疏生生拦下。此子少年成名,乃清流领袖,父皇亦不得不顾及其颜面。
父皇原想着折中批个五十万两,谁知次日早朝,沈之衡当庭列数她承嘉公主“十宗罪”,字字诛心。
于是,建府之事,不了了之。
那“十宗罪”是如何说的来着?
姜宁眯起眼,回忆翻涌:
一曰,动摇社稷根基。
二曰,苦害民生。
三曰,坏祖宗法度。
四曰,损皇室清誉。
……余下几条,她已记不真切了。
沈之衡当庭弹劾的消息,连同她姜宁在长安“骄横奢靡”、“豢养男宠”的流言蜚语,不知何故,如同长了翅膀般在京城疯传。
消息传至长安,姜宁才着人细细打探了这位沈大人的底细。她自认在长安循规蹈矩,与沈之衡更是素昧平生,实不知这位“正直”文臣,为何偏要为难她这远在长安、与世无争的公主。
直至半月后,沈之衡兼任太子太师的消息传来,姜宁才恍然惊觉。
十二年过去,那位汪皇后,仍不肯放过她。
长安城那些子虚乌有的“罪状”能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背后岂能少了汪皇后的推波助澜?
再闻沈之衡音讯,已是今年七月。湖北大水,朝廷命他前往赈灾。
据外祖父苏崇苏阁老密信所言,现任户部尚书年迈将致仕,陛下早属意沈之衡接掌户部。虑其资历尚浅,恐遭物议,故借此赈灾之功,为其履新铺路,待其归京,便可顺理成章升任尚书。
赈灾本也顺利,岂料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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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前,正当他准备启程回京之际,湖北忽传噩耗——沈侍郎不慎失足落水,踪迹全无。
如今,这位“落水失踪”的沈侍郎,竟被风雪困途的姜宁“捡”了回来。
从他怀中这些浸透血汗的陈情书、密信和账册来看,桩桩件件直指贪腐与长江堤坝决口的黑幕。
所谓的“失足落水”,恐怕是一场蓄意的谋杀灭口罢了。
一介书生,竟能隐姓埋名,一路逃亡至此,其心志之坚,令人动容。
然而,此事牵扯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苏家……亦在漩涡之中。
明面上,姜宁与母族苏家早已疏远,但暗地里,苏家始终是她最坚实的倚仗。
因此,这些“证据”既已落入她姜宁之手,岂有归还沈之衡之理?
去年他当庭弹劾,令她声名狼藉。今日,他拼死护送的证物却成了她囊中之物。
命运弄人,莫过于此。
姜宁眸光幽深,缓缓将信件账册贴身收好。随后,她从贴身携带、师父所赠的木盒中取出一粒乌黑药丸,掰开沈之衡紧咬的牙关,塞了进去。
在抵达京城之前,沈之衡,必须安分地“睡”着。
待姜宁一行抵达京城南门,已是日暮时分。城楼下,宫中内侍早已在风雪中等候多时。
守卫验过公主信物,为首的内侍连忙上前,恭敬行礼:“殿下万安。入宫的轿撵已备好,陛下在宫中翘首以盼,请随老奴来。”
姜宁颔首:“是李公公吧?幼时离京,本宫倒还记得公公。有劳了。”
李泓顺应道:“殿下折煞老奴了。请。”他侧身引路。
姜宁随他上了暖轿。轿帘落下前,李泓顺迟疑地看向马车旁的惜桃、苏七和苏九:“殿下,您的侍从不一同入宫吗?陛下有口谕,殿下回京后,一切随心,不必拘束。”
姜宁微微一笑:“不必了,让他们在宫外候着便是。想来本宫面圣之后,很快便会出宫。”
李泓顺微露诧异:“殿下今夜……不住在宫内?”
“李公公以为呢?”姜宁单手托腮,侧目反问,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李泓顺轻叹一声:“殿下,这么多年了,有些事……也该放下了。”
“放下?”姜宁的目光越过他,投向远处风雪中那轮即将沉没的残阳,半晌,才淡淡道:“谈何容易。”
十四年前,幼弟夭折,母后思虑过度,随之而去。她被托付给当时的汪贵妃,如今的汪皇后。
十二年前,汪皇后之子,年仅两岁的姜齐落水,宫人众口一词指认是她所为。她百口莫辩,盛怒之下砸了汪皇后的寝宫。父皇一记耳光将她扇倒在地,怒斥她是“逆女”。
同年,姜齐又染重疾,命悬一线。钦天监上奏:承嘉公主命格与太子相冲,不可共处。
于是,在外祖父苏阁老的斡旋下,她远赴长安,为母后守陵。
可她,曾是大凌最受宠爱的明珠啊。
被迫离京十二载,她本欲在长安求得一方安宁,却又被泼上“奢淫蛮横”的污水,声名扫地。
要她放下?
难道是她不想放下吗?
风雪愈紧,如刀似剑。
今夜,父皇四十寿辰。
她姜宁,定要为汪皇后,奉上一份“厚礼”。
2. 第二章 泪落宫城
寿宴设在庆元殿内。
因着国库空虚,皇帝力行节俭,今岁四十寿宴并未大张旗鼓,只邀了皇亲近臣,殿中席位略显疏落。
轿撵停在殿前丹墀之下。李公公低声提点的话语犹在耳边,姜宁扶着小内侍的手缓缓下轿。
风雪暂歇,宫灯映着她发间那支步摇,在阶前投下细碎的光影。
“承嘉公主到——”李泓顺尖细的唱喏穿透殿内喧哗。
刹那间,满殿寂静。所有目光如芒刺般聚拢过来,聚焦在这位离京十二载的公主身上。
姜宁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向御座之上的姜厚钦。步摇轻晃的幅度被她控制得恰到好处,一步一韵,端的是皇家气度。
行至御前,她下拜行礼,声音清越如碎玉:“儿臣参见父皇。恭祝父皇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福寿绵延,万寿无疆。”
“起身吧。”御座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话音未落,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传来。姜厚钦以帕掩口,咳罢,眼底泛起了不易察觉的潮湿,“宁儿……来,坐到父皇身边来,让父皇好好看看。”
姜宁并未依言起身。她抬眸,那双与明昭皇后极为肖似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水光,嘴角却努力弯出欣喜的弧度:“十二年未见,父皇可还安好?”嗓音已然沙哑。
姜厚钦怔住,猛地起身离座,快步走到她面前,指尖微颤地虚托起她的手腕:“好……好……父皇……很好。”
借着起身之势,姜宁眼睫一颤,两行清泪恰好滑落颊边:“儿臣在长安,日日跪守母后陵前,却连父皇白发新添几缕都无从知晓。”语带哽咽,字字如针。
这句话狠狠刺中了姜厚钦的心房。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那个梳着双鬟的小女孩,每日清晨牵着灵均的手,跌跌撞撞跑进殿来,一头扑进他怀里,奶声奶气地问:“父皇今日可还安好?”
后来灵均走了,那小小的身影便独自坐在宣政殿冰凉的台阶上,执着地等待下朝的他。那时,朝阳总是染红她稚嫩的脸庞,她小跑过来,依旧仰着脸问:“父皇今日可还安好?”
无论他回以温言或只是冷淡的一个“好”字,那小小的身影从未缺席,直到十二年前……风雪漫京城,她孤身远赴长安。
一别十二载,教他如何不想念?
他深吸一口气,强抑激荡心绪,颤抖的手指轻轻扶正她发髻间那支步摇:“这步摇……是你母后的遗物吧。”
“是。”姜宁仰着脸,眸中泛着泪光,“离京前夜,母后入梦……她说,她想您了。儿臣便自作主张,将这枚步摇带了回来。”
姜厚钦凝视着女儿酷似明昭皇后的眉眼,情难自禁:“你与灵均……越发相像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恳切,“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吧。”
此言一出,四座微惊。
“陛下!”汪皇后霍然起身,欲提当年钦天监谶言。
姜厚钦只一摆手,不容置疑。
姜宁眼中瞬间迸发出真切的光彩,指尖紧紧攥住龙袍一角:“真的吗?父皇?儿臣……真的可以留在京城,陪伴父皇?”那份小心翼翼又充满渴望的姿态,令人动容。
姜厚钦抬手想像过去那般抚她发顶,却蓦然发觉女儿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收回手,语气斩钉截铁道:“当然!我儿想留多久便留多久。这里,是你的家。”
“谢父皇!”姜宁伏身行大礼,声音带着压抑的颤音。
一礼定乾坤,归京已成定局。
长安已成坟茔,京城方为棋盘。
当年一句谶言,她被迫离京。
可是,所谓谶言,无非是看帝王信与不信。
当帝王需要时,那便是谶言。
当帝王不愿相信了,那不过只是一句笑话。
“父皇,”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皇姐舟车劳顿,不如先请落座。儿臣备了寿礼,欲献与父皇。”
姜宁循声望去。汪皇后身侧,一位身着四爪蟒袍的少年长身而立,正是太子姜齐。
离京时他尚是幼童,如今已有成人身量。若皇弟姜宸还在……也该这般年纪了……姜宁心头一刺,面上却波澜不惊。
姜厚钦朗笑:“是朕疏忽了。宁儿,坐近些。且看太子备了何等厚礼!”
姜齐击掌,两名内侍抬上一覆着红绸的笼状物。
他行至殿中,朗声道:“儿臣近日随萧彻将军习练骑射,于长留山幸得仙禽。此乃天赐祥瑞,为父皇贺寿!”言罢,扬手掀开红绸——
一只通体雪白、唯尾部翎羽青翠欲滴的仙鹤,傲然立于笼中。
“青尾鹤!”礼部尚书张瑾惊呼,“《瑞应图》载,青尾鹤现,主太平盛世,佑山河永固,君主千秋万岁!此乃天降祥瑞,臣恭贺陛下!”
殿内顿时贺声如潮。
姜厚钦龙颜大悦:“太子用心,赏!”
待仙鹤被恭敬捧下,殿内觥筹交错。姜宁以帕拭唇,起身离席,行至御前再拜:“父皇,儿臣亦有贺礼献上。”
她自袖中取出一页薄纸,小心展开。李鸿顺接过,呈至御前。
姜厚钦目光触及纸上内容,骤然凝眉。席间有人神色骤变,紧握酒杯;有人掩口窃笑,私语“莫不是贺寿诗赋?”
“宁儿,此图……当真?”姜厚钦身体前倾,声音紧绷。
“千真万确!”姜宁声音清越,“此乃昆仑银矿舆图。儿臣得图后,即与长安知县高大人商议。高大人遣人亲往探查,确认无疑,矿脉宏大,年产白银百万两绰绰有余!”
“苏阁老,汪阁老,你们也看看。”姜厚钦沉声道。
李鸿顺立刻将舆图分呈二人。苏崇阁老捋须颔首:“天佑大凌!此矿若开,可解国库燃眉之急。”
汪远阁老审视着舆图,目光如鹰隼般看向姜宁:“敢问公主,此图从何而来?为何不即刻奏报朝廷?那高知县既知有此矿,竟也敢隐匿不报么?”
三言两语,贺礼随即成为问责。
汪皇后适时温言道:“宁儿,莫怕,只管说。陛下圣明,不会怪罪于你。”
姜宁骤然抬眸,唇边绽开一抹冰冷的笑:“呵,‘宁儿’?汪皇后,宁儿也是你能叫的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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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宁!放肆!”姜厚钦怒斥,一如当年她砸碎汪皇后寝宫时。
姜宁倏然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上:“回父皇!此图乃一游历山川的徐姓长者所赠。彼时他言此图可解国难,留下图后便飘然而去,再寻不得。儿臣与高知县恐图有伪,不敢以虚妄之事惊扰圣听,故先行查证。待高大人勘验无误时,恰逢儿臣奉旨回京贺寿。为保万全,儿臣命高大人另绘副本存案,由儿臣亲携此原图,以作父皇寿礼。”
她再次叩首,额头紧贴冰冷地面,“儿臣,从未欺瞒父皇!”
姜厚钦沉默。他知道,那句“从未欺瞒”,亦是在质问十二年前,他不曾信她未推姜齐落水的冤屈。
“倒也……合情。”苏崇打破僵局,看向汪远,“汪阁老觉得呢?”
汪远冷哼:“真假与否,遣人一探便知!”
姜厚钦面露疲色:“银矿事关国本,明日早朝再议。散了吧。”挥手示意散席。
朝臣如潮水退去。空旷大殿中,唯余姜宁一人长跪。
姜厚钦步下御座,扶起姜宁,拭去她眼角泪痕:“莫哭了。汪阁老只是谨慎些……”
姜宁抬眸,泪光盈盈,却字字清晰:“儿臣何曾在乎旁人?儿臣只痛心,父皇从未信过儿臣。”
“朕,是天子!”姜厚钦声音陡然加重。
天子无错,更不会致歉。
汪皇后轻拍皇帝后背:“陛下寿辰,公主莫要再惹圣心不快了。”
姜厚钦咳了两声:“蒹葭宫已为你备下,往后,便住在宫中吧。”
姜宁语气转柔,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坚持:“父皇,儿臣离京多年,唯伴梅香方能安枕。母后昔年在城西置有梅园别业,儿臣恳请父皇,将此园赐作儿臣府邸。”
姜厚钦凝视女儿倔强的眼眸,良久,终是妥协:“……罢了,随你。”语毕,带着李泓顺离去。
“儿臣谢父皇!”姜宁行礼如仪,目送銮驾。
汪皇后行过她身侧,语带讥讽:“长安十二载,还不够磨磨你的性子么?”
姜宁侧首,唇角勾起漫不经心的弧度:“皇后娘娘如此忌惮于我,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汪皇后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皇姐此番归京,”少年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为储君之位么?”
姜宁未回话,转身离去。
姜齐几步上前,十四岁的少年身量已与她齐平,语带锋芒:“皇姐当知,父皇不喜储位之争。我大凌,也断无女子当政之理。”
寒风灌入殿门,卷起姜宁鬓边碎发。她蓦然驻足,回道:
“十四年前姜宸夭折时,你尚在襁褓,自然不懂何谓手足相残。
十二年前谶言迫我离京,你懵懂无知,更不晓何谓构陷之痛。
如今——”
她侧身看向姜齐,唇角勾起冰冷的笑意:“你母后赐我的污名,本宫自当百倍奉还。至于储君?本宫若真要争,你以为那只青尾鹤护得住你么?”
话毕,她决然转身,踏入殿外漫天风雪。唯余少年太子僵立原地。
3. 第三章 入公主府
姜宁步出宫门时,风雪已积了寸许。
惜桃与苏七在宫墙下候了多时,见她身影,连忙迎上。苏七擎伞挡住风雪,惜桃则替她拂去肩上积雪,又将暖烘烘的大氅拢紧。
姜宁接过惜桃递来的汤婆子,指尖传来暖意,随口问道:“沈之衡可醒了?”
“回殿下,”苏七答得利落,“刚到天香楼便醒了。按您的吩咐,予他吃食,又在茶水中下了迷药。此刻苏九守着。”
姜宁颔首:“好。如何处置此人,待我与外祖父商议后再定。”
三人折返天香楼。行至客房外,却见内里漆黑一片。
“咦?苏九怎不点灯?”惜桃讶异,伸手欲推门。
苏七眼疾手快将她拦下,示意姜宁后退。他“铮”一声利剑出鞘,侧身推开门扉——只见苏九倒在地上,而床榻上空空如也!
“苏九!醒醒!”苏七蹲下拍打他的脸,“沈之衡人呢?”
苏九迷迷糊糊睁眼,嘟囔道:“苏七啊……你们回来了?让我再睡会儿……”
苏七眉头一拧,瞥见桌上半盏残茶,抬手便泼向苏九面门。不料苏九眼皮一翻,竟又昏了过去!
“糟了!是迷药!”苏七心中一凛,离开苏九,连忙探手一摸床榻被褥——尚有余温。
此时,姜宁与惜桃已步入房中,烛火点亮。苏七回禀:“殿下,沈之衡应是刚走不久,可要追寻?”
姜宁的目光扫过桌上茶盏,声音平静无波:“东西呢?”
苏七按了按胸口:“在。属下贴身保管,未曾离身。”
“那便不必追了,”姜宁唇角微扬,眸中掠过一丝赞许,“只要证物在,主动权便在我们手上,他沈之衡也不敢贸然掀起什么风浪。倒是我小觑了这位沈侍郎……”
她转向苏七:“弄醒苏九,问个明白。”
几番推搡拍打,苏九终于彻底清醒。看到空荡荡的床榻,他脸色煞白,一骨碌爬起来:“坏了坏了!殿下,我坏事了!”
姜宁在桌旁落座,指尖轻叩桌面:“说说吧,怎么回事。”
苏九懊恼地挠头:“沈之衡醒来后吃了东西,喝了那杯迷药茶,很快又晕了。惜桃和苏七离开后,属下一直盯着他,绝无懈怠!后来属下实在饿了,就去门口叫小二送饭。回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半盏,才觉得味道不对……再往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苏七把我拍醒……”
房中一时静默。
惜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苏九!你该不会喝的是沈之衡那杯茶吧?”
“怎么可能!”苏九急得跳脚,“殿下明鉴!属下分得清!定是那沈之衡装晕,趁我叫小二的空当,偷偷调换了茶水!”
姜宁神色淡然,并未追责:“嗯,知道了。这些日子辛苦,今夜就在此歇息吧。明日,我们迁入公主府。”
“公主府?”惜桃眼睛一亮。
姜宁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是。父皇将母后旧日置下的梅园宅邸赐给我了。往后,我们便留在京城。”
惜桃欢喜得拍手:“太好啦!恭喜殿下!”
苏七却面露忧色:“殿下留在京中,汪氏一党的明枪暗箭,只怕更甚往昔。”
姜宁深吸一口凛冽寒气,眸光冰冷:“长安十二载,是不得已的蛰伏。十四年前的真相,是时候见天日了。”
苏九忽地想起什么,提醒道:“殿下,沈之衡恐怕已经记住了属下的长相。属下是否需要离京暂避一段时日?”
姜宁略一沉吟:“是个麻烦,但也无妨。只要我咬定未曾见过那些东西,即便他认出了我们,又能奈我何?”
翌日清晨,在天香楼用过早膳,一行人便往城西那座承载着明昭皇后心血的宅院行去。
宅邸门前,李鸿顺领着内侍宫人早已恭候。见姜宁下车,他恭敬奉上圣旨:“殿下,陛下赐府圣旨在此。公主府牌匾已悬,府内一应物事亦已归置妥当。”
姜宁接过圣旨:“有劳李公公。代我向父皇问安。”
“殿下客气,老奴定当转达。若殿下无其他吩咐,老奴这便回宫复命。”李鸿顺躬身欲退。
“公公且慢。”姜宁唤住他,目光扫过阶前垂手侍立的宫人,“这些人,也请公公带回宫中吧。”
李鸿顺面露难色:“殿下,这些都是陛下亲命司礼监为公主挑选的得力人手……”
姜宁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本宫喜清净。父皇说过,回京之后,一切随我心意。公公不必为难,过两日本宫自会入宫谢恩。”
李鸿顺只得应下:“……老奴遵命。”遂带着一干人等告退。
待李鸿顺等人远去,姜宁才领着惜桃、苏七、苏九踏入这座属于她的府邸。
宅院不大,亭台水榭却处处透着雅致与用心。姜宁指尖拂过熟悉的廊柱,眼前仿佛又见母后当年执图笑语:“漪漪若喜欢,这园子将来便是你的公主府。待你遇着个知冷知热、能护你周全的人,母后便安心了……”那是母后缠绵病榻时,难得的明朗笑意。
十二年前离京前夕,她曾偷偷来过。彼时才知,父皇竟悄悄在园中遍植了腊梅。
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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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最爱腊梅啊……她走后一年,宫中那片梅林便被汪皇后寻借口尽数砍去。
而今,这处梅园依旧,连一砖一瓦的位置都未曾改变。
时值深冬,梅开正盛,冷冽幽香萦绕庭院。
“看来这些年,父皇还是着人精心照管着。”姜宁轻啜一口惜桃奉上的热牛乳茶,暖意融融。
苏九点头附和:“李公公办事,自是稳妥的。”
惜桃又为她添了杯茶,问道:“殿下,如今安顿下来,接下来有何打算?”
姜宁放下茶盏,眉梢微挑:“自然先寻个厨子。”
“啊?”惜桃与苏九异口同声,面露愕然。
姜宁睨了他们一眼:“不然呢?靠你们那糖盐不分的本事度日?”
惜桃顿时蔫了:“唉,真想念顾先生……又懂药理,厨艺又绝,在长安多舒坦啊。”
姜宁眼中也泛起一丝怀念:“师父难得清闲,就让他自在游历吧。”
正说着,苏七裹着一身寒气入内,呈上两封信:“殿下,凤明堂和苏府的信。”
姜宁拆开凤明堂的信笺,飞快扫过:“师父一切安好,现下游历至蜀地。”
“顾先生何时能来京城啊……”惜桃托腮,满是期盼。
姜宁莞尔,又拆开苏府来信。
信中外祖父言明三事:左都御史甘璋昨夜在府前拾得冻僵的沈之衡;朝中为昆仑银矿主事人选争论不休;以及……外祖母想她了。
阅毕,姜宁信手将信笺投入火盆。信笺腾起一簇亮光,旋即化为灰烬。
“这沈之衡,倒是个明白人。”她唇边噙着一丝玩味的笑,“知道去找都察院,而非他那户部尚书的老师。”
“殿下,”苏七请示,“苏府送信的人还在外候着回话。”
“哦?看来外祖父也无意再避讳了,”姜宁眸光微动,“去回话,明日我入宫给父皇请安后,便回府探望。另外……”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认真,“问问府里,可有手艺精湛的厨子?暂借一位过来。”
“厨子?”苏七微怔,随即了然,眼中掠过促狭的笑意,“殿下放心,此事顾先生已有安排。”
他忽地击掌两下,扬声道:“红叶姑娘,请进来吧。”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一位身姿利落、目光沉静的年轻女子步入厅内,对着姜宁盈盈一礼:“红叶,拜见公主殿下。”
姜宁看着眼前陌生的女子,略带疑惑:“这是……?”
苏七笑容更深,朗声道:“回殿下,此乃顾先生为您准备的厨子。”
4. 第四章 当街交锋
次日,风雪渐减。姜宁乘马车入宫,苏七照例留守宫门。
庆元殿前,李泓顺躬身相迎:“殿下万安。陛下正与沈大人议事,劳您稍候片刻。”
“有劳公公。”姜宁目光扫过紧闭的殿门,“不知是哪位沈大人?”
李泓顺垂首:“是户部侍郎沈之衡沈大人。听闻……不日将调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他猛地收住话头,面露懊悔,“老奴失言了,还请殿下切莫外传。”
姜宁唇角微弯,漫不经心道:“本宫今日不曾听闻何事。”
两人心照不宣,静立廊下。
“吱呀——”沉重的殿门被内侍缓缓推开。
沈之衡身着绯色官袍,迈步而出。行至阶前,他先向李泓顺颔首致意:“李公公。”目光随即落在李泓顺身侧的华服女子身上,略带探寻。
李泓顺连忙引见:“沈大人,此乃承嘉公主殿下。”
姜宁噙着浅笑,静静打量眼前之人。官袍衬得他身姿挺拔,一扫雪地里的狼狈,确与画册上那位名动京城的沈侍郎别无二致。只是不知……他可还记得那日风雪?
沈之衡神色一整,躬身行礼:“微臣唐突,殿下恕罪。”
“沈大人多礼了。”姜宁声线平稳,笑意未达眼底。
这声音?沈之衡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滞。他倏然抬眸,目光如炬,紧锁姜宁。
那日风雪中撑伞的身影、清冷的梅香,与眼前明艳的公主瞬间重叠。
“不知……殿下是何时归京的?”他声音微紧。
姜宁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前日。”
沈之衡眸中情绪翻涌,追问道:“殿下入京途中,可曾遇着什么特别的人或事?”
“确是遇了桩怪事。”姜宁忽而轻笑,向前两步,贴近沈之衡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廓,声音低如耳语,带着戏谑:“本宫在城郊捡了个样貌顶好的郎君,本想收作男宠,谁知他竟连夜跑了。沈大人若得消息,可得给本宫送回来啊。”
极近的距离,姜宁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清苦的药草气息。
沈之衡猛地后退半步,气息骤然紊乱起来。
李泓顺未敢多言,只当未见。
不过瞬息,沈之衡已敛去所有失态,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只声音沉了几分:“微臣……会替殿下留意。改日定当登门拜访,还请殿下……勿要将微臣,拒之门外。”最后几字,刻意放缓,字字清晰。
“本宫静候沈大人。”姜宁笑得愈发灿烂。
沈之衡深深一揖,转身步入风雪。姜宁望着那抹绯色消失在宫道尽头,玩味一笑:“这位沈大人,倒是个妙人。公公觉得呢?”
李泓顺憋着笑意:“殿下,该进去请安了。”
殿内,姜厚钦正批阅奏章。
姜宁依礼问安:“儿臣给父皇请安。”
“嗯,起来吧。坐。”姜厚钦头也未抬,朱笔在折子上落下一道红批,状似随意道:“方才殿外,听你与沈卿似乎相谈甚欢?”
姜宁落座,拈起一块案上桂花酥:“沈大人问儿臣归京路上可有奇遇,儿臣便说丢了个男宠,托他帮着寻寻。”
“胡闹!”姜厚钦终于抬眼,蹙眉看她,“就不怕他再参你一本?”
姜宁垂眸:“儿臣不敢。”
“罢了,”姜厚钦搁下笔,话锋一转,“昆仑银矿,兹事体大,主管此事的人选尚未定下。既然舆图是你得到的,朕也想问问你的意见,你举荐何人?”
“儿臣不通政务,父皇定夺便是。”姜宁咽下糕点,语气轻快,“若非要儿臣来选,长英哥哥最是稳妥。”
“他才从湖北赈灾回来!”姜厚钦哼了一声,“你倒不心疼自家兄长。”
姜宁嘟囔:“儿臣哪知这些……”
姜厚钦没再追问,转而道:“公主府住着可还习惯?”
“母后旧居,自是处处合心。”姜宁答得理所当然。
“听李鸿顺说,你把朕给你挑的宫人都遣回来了。”
“儿臣喜静,身边有惜桃他们足矣。况且,宫里人的规矩太多,儿臣不喜。”姜宁淡淡道。
姜厚钦指尖微顿。曾几何时,灵均初入王府,也这般依偎着他抱怨:府中之人的规矩太多,她不喜。
他无声喟叹:“既如此,公主府的侍从,便随你心意吧。但你毕竟是朕唯一的女儿。”他语气转沉,“朕从羽林卫挑二十人给你,充作府兵护卫。若有急事,也好通传。”
“儿臣谢父皇。”
“嗯,朕还要见萧彻,就不留你了。你退下吧。”姜厚钦重新执起朱笔。
姜宁行礼告退。行至殿门,身后忽传来一声低唤:
“漪漪。”
姜宁脚步倏然顿住,难以置信地回身:“……父皇?”
这个乳名,自母后薨逝,父皇已多年未唤。
姜厚钦的目光越过御案,深邃难辨:“漪漪,你且记着,无论如何,你都是朕和灵均唯一的孩子。朕,不会不管你。”
姜宁心头微震,顺从垂首:“儿臣记住了。”
马车驶离宫门,向苏府行去。车厢内,姜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父皇那句沉甸甸的嘱咐,仍在耳畔萦绕。
此刻,她只当是寻常安抚,直到后来那道遗诏现世,她才后知后觉——这一句,是父皇许下的承诺。
年关将近,长街喧嚣。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百姓忙着采买年货,为这冰天雪地添了几分鲜活的暖意。
姜宁掀帘望了眼熙攘的街景,对车前道:“苏七,明日我们叫上惜桃和苏九,也出来逛逛吧。”
“是,殿……”苏七话音未落,猛地勒紧缰绳!“吁——!”
车身骤停。
姜宁尚未发问,车外已传来清朗男声,穿透风雪:
“微臣沈之衡,求见殿下!”
姜宁慵懒的声音自帘后传出:“沈大人说改日登门拜访,可没说今日便拦本宫的马车。”
沈之衡上前两步,逼近车辕,冷冷说道:“请殿下,归还微臣之物。”
车帘掀起,姜宁端坐其中,神色淡然:“本宫与大人两个时辰前确有交谈,却不记得拿过大人何物。”
沈之衡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两日前,京城南郊。殿下,可想起了?”
终于亮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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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宁轻笑一声,扶住苏七的手下了马车,站定在沈之衡面前。
风雪卷起她斗篷的毛边,她抬眸,眼神像审视落入陷阱的猎物:“细看之下,沈大人与本宫那跑丢的‘男宠’确实有几分相像。这救命之恩,沈大人不报也罢,怎的还污蔑本宫清白?怎么,沈大人要不要在写个奏疏,再弹劾本宫一次?”
姜宁的言语中,皆是戏谑和玩弄。
“殿下,”沈之衡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此物于臣,重于性命。恳请殿下,勿再戏弄微臣。”他深深一躬,几乎弯折了脊背。
方才停息了片刻的风雪,又纷纷扬扬飘零起来。
“沈之衡,”姜宁声线陡沉,一字一顿,“本宫说了,没有!”
或许是姜宁最后一句的声调重了些,很快引来街上的百姓围观,渐渐聚拢。
苏七一步上前,将姜宁护在身后,手已按上腰间佩剑。
剑拔弩张之际,一声“漪漪”的呼唤穿透风雪。
苏长英策马而来,翻身落地。他对沈之衡略一抱拳:“沈大人。”
随即转向姜宁,温言道:“祖母在府中盼了许久了,怎在此耽搁?”
姜宁瞥了眼僵立的沈之衡:“无事了。长英哥哥,我们走吧。”
苏长英护着她登上马车,这才回身对沈之衡道:“沈大人见谅,祖母心切,我与公主先行一步。”
沈之衡沉默着,只躬身揖礼。
马车辘辘远去,人群散去。风雪中,唯余沈之衡孤身而立。他身形猛地一晃,眩晕袭来,几乎站立不稳。
恰在此时,一只手臂稳稳扶住了他。同时,一柄油纸伞及时撑开,遮住漫天风雪。
沈之衡侧头,看清来人,唇边泛起苦涩:“良安,六年心血,难道终成泡影么?”
名为良安的男子面容平静,声音沉稳:“怀野,宦海沉浮六载,你当知朝局如古树盘根。此事,急不得。”
“我身中此毒,一日复一日。”沈之衡眼底掠过一丝灰暗,“若等不到那一日,还需你……”
良安用力握住他冰冷的手掌,截断他的话:“莫要多想。我必助你。”
回苏府的路上,哒哒的马蹄声与漫天风雪搅动在一起。
苏长英骑马在前引路,方才的温润笑意已褪尽,眉宇间凝着冷肃。在外人面前,他一向是不苟言笑的。
苏七驾着马车,隔着帘子压低嗓音问道:“殿下,南郊那夜,何不直接了结沈之衡?也免今日麻烦。”
为何不杀?姜宁微微一怔。雪地里拾起那人时,这念头竟从未掠过心头。她当时唯一想的是,将那人带离风雪。
她掀开车帘,伸出手。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入掌心,旋即化作一点冰凉的水渍。
“或许……”她望着那点水痕,声音轻得像叹息,“是他的理想,救了他一命吧。大凌的朝堂,总还需几个这样的脊梁。”
随着指尖凉意蔓延,她缓缓阖眼。风雪呼啸声中,她回忆起沈之衡那道名扬天下的策论——
五方之民,各安其庐;九谷之实,咸充其廪。使黎庶无野宿之戚,苍生绝枵腹之叹。
5. 第五章 苏府惊雷(一)
马车抵达苏府时,天色暗淡,府门前灯火通明,乌泱泱候着一群人。见车驾停稳,众人齐声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姜宁掀帘,目光瞬间锁定人群中央那翘首以盼的身影——外祖母裴润君。她眼眶一热,未等马车停稳便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扑入老人怀中:“外祖母,漪漪好想您!”
裴润君紧紧搂住她,喜泪纵横,枯瘦的手不停地拍抚着她的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漪漪,长安十二年,苦了你了。”
“不苦,一点儿也不苦。”姜宁用力摇头,抬手用丝帕轻柔地拭去老人脸上的泪痕。
“好,好,外头冷,快进屋,进屋暖和暖和!”裴润君拉着姜宁的手,不停催促着往府内走。
暖阁内,珍馐满案,炭盆烧得正旺。
苏崇已换下朝服,身着日常的深色棉袍,少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暮年祖父的慈和。他对着侍立一旁的苏长英说道:“长英,去把那株玉兰树下埋的老酒取出来,温上。”
“是,祖父。”苏长英应声而去。
苏崇看着屋内的一群人,又吩咐道:“今日是家宴,你们都退下吧。””
“是,苏阁老。”屋内原本伺候的下人,也一同离去。
裴润君引姜宁在苏崇身侧落座,絮絮叨叨地指点着满桌菜肴:“漪漪快瞧,这是你小时最爱的松鼠鳜鱼,这是你舅舅在浙江军营里还老念叨的梅菜扣肉……”说着,便将一块油亮的肉块夹入姜宁碗中,“快尝尝,外祖母盯着厨房做的。”
“谢外祖母!”姜宁笑得眉眼弯弯,捧起碗便吃得香甜。
苏崇默不作声,亲手盛了一碗温热的参茸鸡汤,轻轻放到姜宁面前。
“谢外祖父!”姜宁抬眼,眸中暖意融融。
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模样,苏崇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低声叹道:“殿下可怨外祖父,当年让你去长安?”
裴润君嗔怪地推了苏崇一把:“今日团聚,说这些做什么!”
姜宁放下碗筷,正色道:“外祖父何出此言?漪漪从未有怨。长安清静自在。况且,师父待我极好。”
“嗯……”苏崇捋着银白的胡须,目光悠远,“顾方那孩子,当年听闻你离京,便关了京城的百草堂,随你去了长安。谁知后来又在长安开了那凤明堂,如今分号都开到京城了。”
他声音渐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涩然,“你母亲走后,他辞官行医,再不肯见我。只怕是,还在怨我。”
姜宁凝视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轻声问道:“外祖父,您后悔过吗?”
苏崇怔了怔,旋即苦笑:“无论如何,那都是你母亲的决定。当年七子夺嫡何等凶险,她还是执意嫁了。可皇家……终究是皇家啊。”话语里满是苍凉与无奈。
“好了好了,陈年旧事,莫要再提。”裴润君连忙岔开话头。
姜宁顺从地点点头,扒了几口饭,忽又想起什么,抬头问道:“对了,裴落姐姐呢?怎不见她?”
二十二年前,西北一战,镇北侯裴家只剩下当时被托付给苏家照顾的裴落。于是这些年,裴落也一直养在苏府,与姜宁自幼交好。
话音一落,席间空气骤然凝滞。
苏崇与裴润君对视一眼,皆是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恰在此时,苏长英端着温好的酒壶立在门边,玄色衣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沉默:“事到如今,何必再瞒漪漪?”
苏崇深吸一口寒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也罢。”
一旁的裴润君已忍不住侧过身,用锦帕掩面拭泪。
“裴落……”苏崇的声音沉重如铁,“她如今,是你父皇的嫔妃。”
姜宁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僵。
“今年四月宫宴,”苏崇艰难地继续说道,“圣上多饮了几杯,先行离席。宴席将散时,裴落突感不适,引路的宫人不知何故,竟将她引到了庆元殿。后来……”
字字句句,宛如刀割。姜宁脑中“嗡”的一声,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了。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强压下那股灭顶的恶心与眩晕。
父皇怎能……
裴落姐姐那夜,又该是何等绝望?!
“那宫人,受谁指使?”姜宁声音颤抖,一言一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
苏崇闭了闭眼:“事发之后,那宫人,便悬梁自尽了。只留下一封认罪书,将幕后之人,撇得干干净净。”
“裴落,我那苦命的孩子啊。”裴润君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
苏长英默然回到席间,一言不发,只将杯中酒液一杯接一杯地倒入口中,喉结滚动,像要将所有情绪都烧灼殆尽。
姜宁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十二年前离京那日,风雪漫天,苏长英与裴落十指相扣,在城门为她送行。她犹记得那时自己笑言:“待我再回京城,定要讨你们一杯喜酒喝!”
电光石火间,一切线索骤然串联。
镇北侯遗孤裴落,在西北军中是如同图腾般的存在。长英哥哥若娶了裴落姐姐,便是苏家掌控东南军权后,又握住了西北军心。
这桩婚事,汪家岂能坐视?
让裴落成为帝妃……此局一成,苏裴联姻,便再无可能。
“是汪家?”姜宁齿间迸出冰冷的三个字。
苏崇眼中忽地一闪,旋即化为深沉的疲惫:“没有证据。”
短短四字,道尽朝堂倾轧的无奈与残酷。纵有证据,又能如何?当年帝王有意扶持汪家,到了如今,汪家的根基已经深厚。
姜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自平复心绪:“我归京那日,在父皇的寿宴上未见到裴落姐姐。是她不想见我么?”
苏崇摇头:“那夜之后,裴落被诊出有孕。圣上或许是担心十四年前旧事重演,封她为淑妃后,以‘为国祈福’之名,秘密送往庆阳行宫安胎。此事知之者甚少,汪家亦未察觉。”
孕脉?十四年前旧事重演?
姜宁如遭雷击。
父皇担心十四年前的事重蹈覆辙?所以,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姜宸夭折的真相?可他为了所谓的“制衡之术”,竟纵容汪家至今?!
而裴落姐姐腹中之子,若是皇子,便是苏家重入储君棋局的关键一子。纵是今后姜齐登基,此子亦是父皇对汪家的掣肘?
前朝后宫,环环相扣,皆为棋局。被卷入棋局之人,何其无辜。
姜宁眼前光影晃动,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晦暗的薄雾。
她沉默良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是皇子吗?”
“尚未临盆,但太医断言……是。”
姜宁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又问道:“所以,苏家是要争储吗?”
为了裴落,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为了苏家不再受制于人?
苏崇没有回避,只沉声道:“是。”
苏长英握着酒杯的手,指节捏得发白。裴润君的叹息更重。
“那……”姜宁霍然起了身,眼中是决绝与狠厉:“就让父皇的制衡之术,到此为止吧。”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不时爆出“噼啪”轻响,跃动的火苗映照着众人凝重的脸庞。
姜宁又缓缓行至窗前,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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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窗,望着漫天风雪。
良久,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接着说道:“漪漪尚有一事,欲请教外祖父与长英哥哥。”
“漪漪但讲无妨。”苏崇的声音沉稳依旧,却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姜宁缓缓侧身,目光冰冷:“长江决堤之祸,苏家可曾牵涉其中?”
沉默在暖阁中蔓延,只余炭火燃烧的微响。
半晌,苏崇重重一叹,仿佛卸下千斤重负:“若你所指,是六年前堤坝兴建之事,那……确有干系。”
姜宁的指尖悄然收紧,嗓音沉了下去:“苏家,拿了多少?”
那“贪墨”二字,如鲠在喉,她终究未能出口。
苏崇并无半分迟疑,回道:“白银二十万两。”
姜宁倏然回眸,直视苏崇眼底:“外祖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事已至此,还请您,据实以告。”
“殿下此言何意?”苏崇的语气骤然凌厉,阁老的威仪瞬间弥散开来。
苏长英脑中忽地闪过姜宁与沈之衡当街交谈的一幕,脱口问道:“漪漪,可是那沈之衡对你说了什么?”
一旁的裴润君看着这陡然紧张的气氛,面上亦是惊疑不定。
姜宁不再多言,对着门外清声道:“苏七,呈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苏七躬身入内,从怀中取出一方被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恭敬递向姜宁。
姜宁未接,只淡淡道:“呈给阁老过目吧。”
苏崇狐疑地接过,展开包裹——陈情书、密信、账册……一行行墨迹刺入眼帘。他面色骤然褪尽血色,指尖微颤地将东西递给苏长英,目光转向姜宁:“此物,殿下从何得来?”
“我入京那日,在南郊,恰逢晕厥在雪地的沈之衡。此物便是在他身上寻获。”姜宁语声平静,却字字如冰珠坠地。
苏长英飞快扫过陈情书,又核验账册,眉头深锁,已明了大半:“今日沈之衡当街拦车,便是为了追索此物?”
“是。”姜宁颔首,“我见此物牵涉苏家,更干系朝堂重臣,事关重大,故未归还,原想先与外祖父商议定夺。”
她话音陡转,积蓄的失望与怒意终于迸发,“外祖父方才告知漪漪,苏家只取了二十万两。可这账册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有四十万两白银,入了苏家账目!”
最后几字,姜宁几乎是咬着牙吐出。
她怨的,岂止是欺瞒?更是记忆中那位清风朗月、为民请命的外祖父形象的崩塌。
裴润君急忙温言劝解:“漪漪,此事内情我略知一二,确为二十万两。你外祖父,并未骗你。”
苏长英已合上账册,将证物重重叠好交还苏七,眼中怒火翻涌,齿缝间挤出恨声:“是苏成那蠹虫。他竟敢假借祖父之名,上下其手,私吞了另外二十万两!”
“苏成?”姜宁蹙眉。
“是苏家旁支子弟,原在工部当值。”苏崇阖上双眼,疲惫与痛悔爬上眉梢,“这六年来,我未尝有一日安枕。前些日湖北赈灾,圣上遣长英暗中率锦衣卫追责。刘知府狱中自尽,一纸认罪书独揽堤坝贪墨之责。我原以为此事已了。可……雪泥鸿爪,终究不可抹去。”
苏长英道:“那沈之衡,我原以为他只掌管赈灾事宜,未将此人放在心上。未料,他竟敢私下追查此事。”
苏崇喉头哽咽,一字一句,重若千钧,“为官四十载,此事,是我做错了。”
苏长英扶住祖父微颤的手臂,沉声宽慰:“祖父,当年浙江危局,苏家亦是情非得已。”
听罢,姜宁心头疑云却更浓:“所以,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6. 第六章 苏府惊雷(二)
暖阁中只余炭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苏崇的声音格外低沉缓慢:“长江两岸,年年雨季都遭洪涝之苦。六年前,国库尚足,朝廷拨下二百万两白银,着户部、工部会同湖北知府,共同督建沿岸堤坝。”
他话音一顿,眉头紧锁,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可就在这当口,浙江倭寇犯境,西北战事又起。不到两月,前线军需告急……圣上权衡再三,下令放弃浙江抗倭,全力保障西北边陲。”
苏崇端起手边微凉的茶水,却没有喝下,只是攥紧了杯沿:“可浙江那边,已经是背水一战,就差最后一搏。苏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管。”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道出关键,“彼时,苏成负责工部经办的明月坝修建,款项总计六十万两白银。我便动了心思。”
那沉重的负罪感似乎让室内空气都凝滞了几分:“通过虚报,挪出二十万两,辗转交予浙江商贾林家,再由他们以‘捐输’的名义,送去支撑浙江战场。其实此事并非天衣无缝,湖北知府刘毅当时已有所察觉,但碍于苏家之势,终究未能上达天听。”
他重重一叹,“未曾想,这苏成,竟胆大包天,趁此机会自己也吞了二十万两。”
“六十万的堤坝,最后只剩二十万?明月坝……如何能不垮?”姜宁眼底映着跳动的炭火,似在映照云阳城下冰冷的滔天洪水。
苏崇猛地灌下一杯酒,辛辣入喉,闭了闭眼:“老夫,对不住云阳百姓。”
“祖父。”苏长英低唤一声,手掌稳稳落在苏崇微颤的肩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苏崇摆摆手,示意无碍。
一片沉默笼罩下来,只有炭火在呼吸。
姜宁的目光扫过三人,冷静道:“苏成此步棋,算定自己是个弃子。然而,若将这些东西交还给沈之衡,让他大白于天下,外祖父必然难以独善其身。苏成敢如此猖狂,只怕也是算准了这点。”
“此事需得万分谨慎。”苏长英颔首赞同,指尖轻点桌面,“名册所涉官员,也当逐一详查。”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汪家竟不在其列?以我对汪家行事手段的了解,当年兴建堤坝,获利甚多,不可能没有他们的影子。”
“长英所言甚是。”苏崇疲惫地点点头。
姜宁话锋一转,回到当下最紧迫的问题:“沈之衡此人,外祖父如何看?眼下除苏家外,他是唯一知情者。纵使他此时按兵不动,终究是个变数。”
苏崇沉吟片刻,眼中带着一丝忌惮:“他此次回京,原本要擢升户部尚书之位,可他偏偏自请调任都察院。如今想来,只怕他意在借此彻查旧案。但圣上对他器重有加,这些年他在寒门清流之中声威日盛,门生故吏盘根错节。”他缓缓摇头,声音凝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人,苏家动不得。强行动他,只会惹火烧身。”
苏长英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接着说道:“我曾与他短暂共事,此人算得上大凌朝堂上少有的纯粹耿介之臣。若为敌,必是后患无穷、极其难缠;若能与之结盟,则对苏家大有裨益。”其中那份惋惜之意清晰可辨。
“谈何容易。”苏崇并不乐观,“汪家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下功夫想拉拢他。可他次次都掷地有声:不参与任何党争。”
“哦?”姜宁挑眉,眼中带着探究,“那去年他领头弹劾我‘奢靡建府’,竟不是汪家授意么?”
“那最初弹劾的折子,应是他沈之衡一人的主意。不过后来群臣跟随、汹汹议论,汪家定是乐于见到,暗中推波助澜了一把。”
提及此事,苏崇眼中反倒掠过一丝释然的笑意,“说起这个,去年你忽地奏请建府,事先不与我们商议,不止汪家,连我这外祖父也是一头雾水,摸不清你的盘算。”
姜宁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我随师父于昆仑采药时,无意间发现了一处银砂矿脉。想着借个‘建府’的名头,向父皇讨些银两。师父授意要一百万,我便照章写了。”
她语气平静地揭开了这步棋:“父皇若准了,我便借此银两在长安暗中扶植商贾,逐步掌控西北的经济脉络;父皇若不准,那今年我便奏请回京。父皇心中有歉疚,十有八九会恩准。届时我再将矿图献上作为贺寿之礼,顺理成章。”
她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锋芒,“只是未想到,劝阻父皇的,是沈之衡那一道弹劾的奏疏。不过眼下,也算是顺利留在京城了。”
“嗯。”苏崇捋着花白的胡须,露出几分复杂又略带欣慰的神色,“你跟在顾方身边久了,他那副揣度人心、借势而为的本事,倒是真被你学去了不少精髓。”
姜宁眸光似乎望向窗外未歇的风雪,声音也带上一分疏淡的悠远,“这世道,人人奔忙不过名利二字。可那滔天权势的根基,又何尝不是一层层的人心?”
“好了好了,”裴润君适时插话,打破了这一瞬的沉郁,眉眼间俱是温和的笑意,“你们祖孙聊了这么些正经事,饭菜早就不冒热气了。我去唤人热一热。今日是家宴,旁的事,且放一放。”
她起身,目光落向一旁侍立的苏七,温言道:“苏七,去叫人过来吧。”
“是。”苏七利落抱拳领命。
酒足饭饱后,夜色已深,风雪也小了许多。
裴润君柔声劝姜宁留宿苏府,姜宁却执意摇头。父皇钦点的二十羽林卫,怕是已在公主府外候着了。
一番温情劝说无果,裴润君只得轻叹一声,与苏崇、苏长英一同将姜宁送至苏府门外。
临上马车前,姜宁目光落在苏崇身上,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他一人听清:“外祖父切记,昆仑银矿主事之权,苏家不必强求,只作姿态。务必让父皇将此权柄,交到汪家手中。”
苏崇郑重颔首,眼神沉稳:“漪漪的谋划,外祖父心中明了。”
姜宁手扶车辕,正要登车,身形忽然顿住,侧首望向一直沉默在旁的苏长英:“过几日,我会向父皇请旨,去探望裴落姐姐。长英哥哥,可有话要带?”
苏长英喉结滚动一下,唇微动,似有千言万语涌至舌尖。但最终,他只是紧紧握了下指节,将那未尽之言无声吞咽回去,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克制:“不必了。何必再提我,徒惹她伤怀。”
姜宁眼帘微垂,轻轻应了声:“好。”不再多言,挥手作别,径自弯腰进了马车。
车轮碾过积雪湿滑的路面,摇摇晃晃,加上酒意渐渐上头,姜宁在颠簸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七压低的呼唤在耳边响起:“殿下,到了。”
姜宁缓缓睁眼,只觉头脑微沉,下意识抬手按了按额角。稍定了定神,她才掀开车帘。
公主府门前灯火通明,只见两拨人马赫然静立。服色鲜明,一队是羽林卫的金甲,另一队,则身着玄色的官服,似是大理寺所属。
她的贴身侍女惜桃、护卫苏九和红叶正紧守着府门,身姿戒备,显然在阻止旁人擅闯。
看清了形势,姜宁眼底尚存的一丝迷蒙顷刻散去,换上惯常那副慵懒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神情,扬声笑道:“本宫不过离府半日,公主府门前倒比上元灯节还热闹。来的都是哪路神仙呀?”
说话间,她已稳稳踏下马车。
门前众人齐齐躬身:“参见公主殿下!”
羽林卫中,一名身材挺拔、面容英挺的男子上前一步,抱拳朗声道:“卑职羽林卫副尉陈泽,奉圣命率二十羽林卫前来护卫殿下!听凭殿下差遣!”
姜宁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微微颔首:“嗯,父皇先前是提过。”随即,她视线转向那身着玄色官服的清俊男子:“那这位大人是……?”
那官员忙躬身,恭敬回道:“回殿下,微臣大理寺少卿向恒声。深夜叨扰殿下凤驾,还请殿下恕罪。”
“哦?”姜宁眉梢轻挑,并未停留,径直走到惜桃等人身边,转身面向向恒声,嘴角含着浅淡的笑,语气却带上几分不容置疑的冷意:“那敢问向少卿,带人围堵我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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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为何事?”
向恒声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谨慎回道:“今夜京中不幸,有大臣遇刺,丢失了重要物件。大理寺奉上谕,于城内各处缉拿贼寇,搜寻失物。恐有恶徒隐匿,特来查探殿下府邸安危。”
大臣遇刺?姜宁心中冷笑一声,瞬间了然。所谓大臣,十之八九便是沈之衡。至于搜寻贼人?不过是趁着她离府,借机探她公主府的底,想找那件“重要物件”罢了。
她面上笑容不减反深:“那向少卿的意思,是在怀疑本宫窝藏贼人,私匿贼赃了?”
“臣万万不敢!”向恒声急忙否认,声音更低了几分,“只是职责所在,忧心殿下安危。”
“好一个职责所在。”姜宁笑着,主动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如此,向少卿请吧。本宫并非不讲理之人。搜便是了。”
向恒声闻言,非但没有上前,反而后退了半步,躬身更深:“殿下既已平安归府,护卫周全,想必也无恙。是臣多虑了。臣这便告退,不扰殿下安寝。”
“向少卿请便。”姜宁的声音已透出冰凉的疏离。
待向恒声带着大理寺一行人匆匆离去,姜宁的目光才落在陈泽身上:“方才,是你们拦住了他?”
她自然清楚,单靠惜桃、苏九和红叶,根本拦不住大理寺。这底气,只可能来自同样代表皇权的羽林卫。
陈泽并未回避,坦然应道:“是。”
“做得不错。”姜宁赞许道,“夜色已深,留下两队人轮值守夜。其余弟兄今日辛苦,可各自回去歇息。”
她目光扫过一众肃立的羽林卫,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又朗声道:“大家既到这里,今后就是我公主府的人了。明日,都来领赏。”
二十羽林卫齐声谢恩,声震夜幕:“谢殿下赏!”
姜宁摆摆手,转身步入门内。惜桃等人与苏七紧随其后。
厅内温暖的气息包裹上来,姜宁解开厚重的大氅递给惜桃。红叶立刻奉上一碗温热的醒酒汤。
姜宁接过碗,视线却看向苏七和苏九,吩咐道:“苏七,苏九,你们两个去书房看看,可有什么不该动的地方被动过?”
“是!”两人领命,迅速转身而去。
惜桃见状,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低声道:“殿下怀疑公主府已经被……?”
姜宁微微点头,眼底一片了然。
不多时,苏七和苏九便返回厅中。苏七沉声禀报:“回殿下,书房确有人翻动过的痕迹。”
姜宁呷了一口醒酒汤,唇角浮起一丝玩味的弧度:“调虎离山?看来沈之衡也是个聪明的。”
只可惜……那东西始终随身在苏七身上,沈之衡的人就算翻遍了公主府,也注定是徒劳。
她刚觉得此事暂了,却见苏九欲言又止,面上带着难色。
“怎么了?”姜宁放下碗,漫不经心地问。
苏九硬着头皮,小声道:“殿下书房里,应是丢了一件东西。”
“嗯?什么东西?”姜宁随手拿起汤碗,打算再喝一口。
“墙上……挂着的画没了。”
“噗——”
姜宁刚入口的醒酒汤,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她猛地攥紧了拳头,脸上一阵抽痛,几乎是呻吟般哀嚎出声:“那可是《千里江山图》!赵孟恺的绝笔!”
这还不算完。
苏七像是被提醒,皱着眉又补充道:“案头那本您常用的医书,好像也不见了。”
姜宁只觉得眼前一黑,心口瞬间凉透:“……什么医书?”
“就是殿下您时常翻看的那本,封皮都旧了的那本。”
姜宁瞬间僵住,只觉得那碗醒酒汤化作冰水兜头浇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暴怒席卷了她。这一刻,她简直想把沈之衡撕成碎片,恨不得时光倒流,在那南郊的雪地里就直接把那个瘟神了结了!
她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冷气:“那可是《百草经》,孤本!!!”
7. 第七章 密潜沈府
次日,姜宁醒来时,窗外日光已盛,鸟雀的喧鸣透过窗纸不绝于耳。她感到头脑昏沉,抬手揉了揉额角,这才缓缓起身。
恰在此时,惜桃端着一盆热水推门而入,见姜宁已醒,眉眼弯弯地笑道:“殿下醒了?我正想来唤您呢。”
清冽的梅香随着惜桃的动作弥散开来。姜宁一边梳洗,一边不经意问道:“身上好香,方才去做什么了?”
惜桃腼腆一笑,手上动作未停:“去厨房帮红叶姐姐的忙了。她在熬梅花粥呢。”
“哦?”姜宁唇角微扬,“看来今日有口福了。”顿了顿,又问:“苏七和苏九呢?”
惜桃正专注地为她束发,闻言脱口道:“在梅园打架呢。”
“打架?”姜宁眉头倏地一拧。
惜桃手上动作一顿,连忙改口:“额……切磋!是切磋!正切磋武艺呢。”
姜宁指尖轻轻弹了下惜桃的额角,嗔道:“一惊一乍。说话要仔细些。”
梳洗完毕,姜宁步出寝殿,往书房去。途经梅园时,果然见苏七和苏九的身影翻飞,“打”得正酣,显然未留意她的到来。
几把扫帚东倒西歪横在地上,散落的梅花混着积雪,被搅得一片狼藉。
姜宁驻足片刻,瞧清状况,不禁扶额轻叹,转头对惜桃吩咐道:“你与红叶得空,去寻几个身家清白的侍从来吧,府中各处也好有人打理。”
惜桃心领神会地应下:“是,殿下。”
到了书房,迎面墙上那方空荡荡的留白瞬间刺入眼帘,原本悬着《千里江山图》的位置,如今只剩寂寥。姜宁心口一阵绞痛,默然走到书案前坐下。
她下意识习惯性地伸手想取常翻的医书,手边却同样空空如也。
积压的怒气涌上心头,令她指尖微微发颤。
“好个沈之衡。”她低语,旋即铺纸研墨,笔走龙蛇,一封措辞激烈的请柬须臾写成。
她将墨迹未干的信笺递给侍立在旁的惜桃:“让苏九即刻送去沈之衡的住处!”
惜桃一愣,双手接过,应道:“是,殿下,我这就去。”
话音未落,惜桃刚转身要走,姜宁忽又急唤道:“且慢!”
姜宁起身拿回那信,目光沉沉地盯着纸上锋芒毕露的字句,终究是重重一叹,手腕一扬,径直将其投入书案旁燃着的炭盆。任由纸张化为飞灰。
“罢了。急不得,须得沉住气。”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定了定神,昨夜另一件事浮上心头。“羽林卫……”她顿住,改口道,“应该是府里护卫了。赏赐可分发下去了?”
“已经分发,按您的吩咐,每人十两白银。”惜桃应声道。
“嗯。”姜宁颔首。
正说着,红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殿下,用午膳了。”
红叶入了公主府后,一日三餐皆不重样,精致可口,深得姜宁心意。
姜宁坐在食案前,端起那碗温热清甜的梅花粥轻啜一口,随后看向红叶缓缓问道:“对了,红叶,你与师父是如何结缘的?”
红叶手中动作微滞,眼底掠过一丝遥远的落寞,声音轻缓:“约莫十六年前,家乡遭了饥荒,阿爹把我送去邻村一户人家做童养媳。我不愿,逃了出来。那时顾先生正好返京述职,在官驿歇脚。我一时饿极了,便偷了他一个包子。”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回忆的涩然,“先生见我可怜,没有追究,反倒带我上了京城。后来将我托付给天香楼,找了份活计让我安身。”
姜宁听着,心中恻然,放下碗,温声道:“那后来呢?”
“后来,顾先生辞官行医,开了百草堂,我便帮着先生打理医馆。再后来……”她抬眼,看着姜宁,“先生随殿下去往长安,我留在京中。前些日子,先生来信,问我可愿来侍奉殿下左右。”
“原来如此。”姜宁轻轻颔首,看着红叶眼中的复杂情绪,郑色道:“红叶,往事随风。只要你愿意,今后,公主府便是你的家。”
惜桃亦欢喜道:“是呀是呀,红叶姐姐。”
红叶缓缓抬起头,眼中瞬间泛起水光,喉头微动:“谢公主!”
姜宁又低头喝了几口粥,暖意入腹,纷乱的心绪稍平。她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苏七苏九,神色恢复了一贯的从容:“苏七,苏九,有桩事需你二人去办。”
苏九闻言胸膛一挺,抢先应道:“殿下只管吩咐,一定给殿下办得妥妥贴贴!”
姜宁眸光微闪,语气平平,却字字清晰地道:“替我去趟沈之衡的住处,把《千里江山图》,还有那部《百草经》,请回来。”
“是!”苏九应得响亮干脆,声音刚落才咂摸过味来,眼睛骤然瞪大,“啊?是偷吗?”
一旁的苏七面上波澜不惊,只沉稳道:“应不是什么难事。”
午后,阴霾的天色透出几缕微光。
姜宁依例入宫请安,车轿行过宫道,她端坐其中,却心若擂鼓。
至庆元殿外,浓重的药气伴着断续的咳嗽,萦绕在廊下。
姜宁步履沉沉,在殿门前立了许久,指尖冰凉,心乱如麻。她仍是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父皇。
侍立在侧的李鸿顺觉察了姜宁的异样,低声提醒:“殿下,时辰不早,该进去了。”
姜宁木然侧身,颔首道:“好。”
深吸一口弥漫着苦涩药味的空气,她步入了庆元殿。
殿内,姜厚钦闻声,从奏折间抬头,见是姜宁,眼底浮现慈色,声音温和:“宁儿来了。御膳房做了你平日喜爱的桂花酥,走时一同带回公主府吧。”
“儿臣给父皇请安。”姜宁俯身行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身体也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父皇今日,可还安好?”
“朕尚好。起来吧,坐下说话。”
姜厚钦见她行过大礼后仍僵立不动,放下手中的折子,目光更添探寻与柔和,“宁儿,怎么了?”
姜宁抬眸,撞见父皇那双溢满关切的眼。她心口剧缩,几乎是狼狈地避开了对视,猛地屈膝跪倒:“儿臣想去探望裴落姐姐,求父皇恩准。”
姜厚钦嘴角那点笑意倏然凝住,旋即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你都知道了。”
“是。”姜宁没有否认,埋首回应。
庆元殿内,死寂无声。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线,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良久,姜厚钦的声音忽而响起:“你可怨朕?”
“儿臣不怨,”姜宁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砖面,声音闷在砖石间传来,“儿臣只恨,天道无常。”
姜厚钦的目光落在面前茶盏上,指尖抬起似欲碰触,却又缓缓放下。“上元节后再去吧。”他语声一顿,又低声叮嘱,“淑妃近日身子违和,你去时务必隐秘些。”
淑妃……姜宁只觉耳中如针刺般锐痛,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方能堪堪稳住声线:“儿臣遵命。”
她动作僵硬地起身告退,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御案上那碟色泽澄黄的桂花酥。
所有幼时贪恋的香甜滋味,此刻都仿佛都蒙上了灰。
姜宁没有带走它,正如她终究未能问出口——父皇,您是否早已知晓十四年前皇弟夭折真相?
迈出庆元殿沉重的门槛,姜宁忽觉扑面而来的日光有些刺目。
李鸿顺见她面色苍白,上前一步,忧心问道:“殿下可是凤体不适?可要宣太医?”
“不必。”姜宁冷冷道。
她挥退宫人,独自在这如巨大牢笼般的宫苑里走着。朱红的宫墙在她眼中逐渐晕染成血色。
她漫无目的,步履虚浮,周遭向她行礼的宫人如幻影掠过。这幼时长大的地方,从未像此刻一般让她遍体生寒。
阵阵晕眩伴着恶心狠狠袭来,五脏六腑似被人无情搅动着。眼前景物陡然旋转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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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识往前一扑,慌乱中抓住了什么东西,才勉强稳住身形,不禁剧烈干呕起来。
好一会儿,那翻江倒海的难受才稍稍平息。她阖着眼,急促地喘息,额发已濡湿贴在鬓边。
“殿下还好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姜宁猛然睁眼。抬眸间,她才发觉自己竟走到了宫廷西苑深处的都察院。
日薄西山,散值的官员三三两两正经过,皆停下脚步,目光复杂地投向这里。
而此刻,她紧攥着的,正是沈之衡左臂的绯色官袍。
姜宁有些尴尬地松开了官袍,退开半步,面上掠过一丝狼狈,但仍是强装镇定道:“本宫失仪。身子稍有不适,冲撞了沈大人。”
“殿下不必介怀。”沈之衡面色不变,垂眸将袖口被揪扯出的褶皱一丝不苟地抚平,指节修长,动作不疾不徐。
姜宁抬头望了一眼昏沉天色,忽然问道:“大人可是要出宫?”
沈之衡微一躬身:“正是,殿下。”
姜宁眼波轻闪,声音刻意放得清亮些许,“能否劳烦沈大人,带本宫一道出去?”
沈之衡眉梢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那点讶异一闪即逝。
姜宁抿唇,似有几分难以启齿地低声道:“本宫少时离京,如今对这宫中的路径,有些生疏了。”
沈之衡看着她,眸色幽深如潭,声音极淡,“好”。
静默一瞬,他唇角极细微地向上牵起一个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弧度。
二人踏着残阳的影子而行。姜宁步伐缓慢,沈之衡亦默契地放慢了脚步。一深一浅的影子被残阳拉长。
一路无言,耳边只有鞋履踏过地砖的轻响。
宫城门外华灯初上时,惜桃见到姜宁与沈之衡并排而来,焦灼地快步上前行礼:“殿下,沈大人。”
沈之衡目光落在惜桃身上,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似笑非笑,声音轻缓似无意提起:“微臣似乎,从未见过殿下身侧的这位侍女?”
姜宁与惜桃俱是一怔。
好在惜桃反应极快,随即垂眸,声线平稳地回道:“回大人话,京中各处书画铺子常有售卖大人的画册。奴婢是自画中识得大人。”
“原是如此。”沈之衡眸色深深看了惜桃一眼,不再追问,只对姜宁一揖,“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微臣便告退了。”
“沈大人留步。”姜宁唤住他,面上已恢复一派清贵从容。她含笑邀约,“今日多有劳烦,不妨本宫在天香楼设下薄宴,请沈大人赏光?”
“殿下盛情,微臣心领。”沈之衡浅笑欠身,拒绝得滴水不漏,“奈何家中有一孽犬,被微臣娇纵过了头,每日定要按时投喂,片刻离不得人。”
他语锋微妙地一转,“殿下若诚心致谢,不妨早日归还微臣丢失之物,便是最好不过了。”
言罢,他不再逗留,转身径直汇入街市华灯初上的人流之中,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看着那人影消失,姜宁才侧首对惜桃展颜一笑,带着一丝疲惫的如释重负:“拖了他许久。苏七和苏九那边应是得手了吧?”
“所以殿下是有意为之?”惜桃恍然,语气轻快起来。
姜宁颔首,长睫轻轻垂下。
在都察院门前撞见沈之衡确是猝不及防,但随后请他带路出宫,便已是她心头一计。
回到公主府,府中已被新来的侍从打扫一新,井井有条。
红叶正指挥侍女将晚膳一道道自小厨房捧至厅内。
恰在此时,苏七搀扶着苏九步履蹒跚地挪了进来。
未等姜宁开口问询,苏九已抢先哀嚎出声,控诉道:“殿下,沈之衡府中那恶犬,简直凶残成精了!”
区区一只狗,至于如此狼狈?
姜宁秀眉微蹙,疑虑刚起。
紧随其后,苏七面色平静无波地补上了关键一句,声如沉水:“随后,惊动了大理寺的人。”
8. 第八章 公主邀约
沈之衡回到府中时,大理寺的一队人正在门外肃立。见他归来,其中一人快步上前,抱拳道:“大人,少卿已在府中等候多时。”
沈之衡微微颔首:“好,我知道了。”
刚踏过门槛,一只黄犬便狂吠着冲来,摇着尾巴,热情地绕着他转圈。沈之衡俯身半蹲,手刚伸出,那黄犬便止住了吠声,乖顺地将脑袋顶进他的掌心蹭了蹭。
向恒声正负手立于院中,瞧着这温馨一幕,朗声笑道:“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的耳朵都要被洛松的吠声震聋了。”
沈之衡抬眼望去,眉宇间掠过一丝笑意,起身道:“出宫时遇到承嘉公主,被绊住了。”
“哈哈哈,”向恒声大笑,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调侃,“说起来,这位公主心思还真是活络。那边缠住你,这边就敢派人来你府上‘光顾’了。”
“哦?”沈之衡眉峰微挑,流露出些许意外。
他径直走向正厅,案几上酒菜茶点已备。他撩袍落座,执壶为自己斟了杯清茶。洛松则跟他身后,随后安静地伏卧在他脚边。
向恒声跟着坐下,自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解释道:“方才洛松在你书房外叫得不同寻常,门外大理寺的弟兄觉察到不对,冲进去时正撞见两个男人翻窗逃走。据他们报,看那身形架势,似在公主府见过。对了,公主身边那俩侍卫叫什么来着……?”他皱起眉,一时卡住。
沈之衡啜了口茶,提醒道:“苏七和苏九。”
“对对!就是这俩!”向恒声连连点头,脸上笑意更浓,“要我说,你和公主倒是真有意思,她扣你证物,你拿她宝物。莫不若你干脆去公主府上当个驸马爷,让她直接还你证物得了。省得这一天天的,你俩在这偷来偷去,白费我这大理寺的人力。”
沈之衡瞥了他一眼,淡淡吐出两个字:“聒噪。”
“哈哈哈!”向恒声被他这反应逗得更乐。
“东西没丢吧?”沈之衡问道。
“没,多亏洛松机灵。”向恒声说着,用筷子夹起一块排骨,弯身喂给洛松,“是吧,洛松。”
“汪汪!”洛松欢快地叼过排骨,尾巴扫得呼呼作响。
“嗯。”沈之衡应了一声,这才拿起碗筷。
向恒声撕咬下一块牛肉,含糊不清地问:“对了,你当时夜探公主府,怎么就挑中了这两样东西?”
沈之衡目光沉静:“《百草经》虽是医书,但置于书案显眼处,翻阅痕迹颇多,书页间还夹杂着公主的亲笔批注,当是心头所爱。《千里江山图》乃赵孟恺先生的绝笔,价值连城,养护亦是极其用心。”他顿了顿,眼神似乎望向悠远的过往,“况且,我与赵孟恺先生,尚有一面之缘。”
“原来如此。”向恒声了然。
沈之衡垂眸,指尖摩挲着杯沿问说道,“我原想着取走这两样,或可与公主作个交换。如今她选择派人来偷,看来是铁了心要保苏家,证物是不会轻易还了。”
闻言,向恒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遗憾:“那日若是我先找到你……”
“良安,”沈之衡截断他的话,声音平稳宽慰,“世事难料,无需介怀。总会有办法的。”
向恒声忽而想到昨夜的惊险,神色转为严肃:“你一回来,那些人就如坐针毡。昨日的刺杀,绝非终点。大理寺虽尽力,亦难保万全,你自己务必当心。”
沈之衡颔首,随后目光望向院外。
月色下,稀疏的竹影随风婆娑。
他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锐色,沉吟道:“只待年后,我们也该动手了。”
——————
自苏七、苏九夜探沈府无功而返后,姜宁便放弃了取回《千里江山图》和《百草径》的念头,转而潜心钻研从沈之衡那里扣下的账册证物。
幸得苏长英在吏部任职,将账册上涉案官员的根底,尽数告知。姜宁闭门府中半月有余,已将那二十余名官员的出身背景、仕途轨迹一一梳理。
梳理间,一个端倪渐渐浮出水面。账册上这些官员的脉络,竟与汪家一系毫无牵涉。但正是这过于干净、撇得彻彻底底的关系,才显出几分刻意与反常。尤其是其中十位官员的履历,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个核心——户部。
户部?
线索至此,仿佛走入一团迷雾,任凭姜宁和苏家如何推敲,也难以再窥破更深层的关联。
姜宁仍是按例,每日入宫向父皇请安。裴洛之事,父女二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但是姜宁深知,那道隔阂的已然横亘在御座与公主府之间。
请安路上,她虽刻意避着汪皇后,偶尔却在庆元殿遇见太子姜齐。当着皇帝的面,兄妹二人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谦和与疏离,维系着御前那点单薄的“兄友弟恭”。
即便是除夕宫宴,她也只是碍于父皇在上,平静地与后宫妃嫔、太子等人分食着象征团圆的珍馐。
席间流转的丝竹管弦,透不进心底半分。
转眼便到了正月初五。
这日,公主府内,姜宁又如同往常那样,坐回书案旁,指尖划过那些写了又写的名字,蹙眉思索着破局之法。每每此刻,总忍不住心中轻叹:这证物若在沈之衡手中,或许能够更快勘破其中玄机吧?
可他,必然不会保下苏家。
侍立一旁的惜桃见自家殿下整日眉头深锁,心下忧虑。她轻手轻脚地奉上一盏温热的牛乳茶,觑着姜宁神色,试探道:“殿下,今日是‘破五’,街市上可热闹了。要不咱们出去散散心?”
姜宁头也未抬,声音淡得似一缕烟:“我不去。你唤上红叶她们,自去逛逛吧。”
惜桃不肯放弃,又近前一步,语调也带了点活泼的期冀,“听闻今夜永安坊有壮观的打铁花。沉月河畔,百姓放河灯祈福,寄托对故亲的哀思。在浮月桥头,还有相携的有情人放孔明灯祈愿今生长久。殿下真不想去看看这般人间烟火气吗?”
姜宁依旧静默,只微微摇了摇头。
“好吧。”惜桃只得失望地应下,正要福身告退。
姜宁的指尖却在此时一顿,抬眸道:“你方才说,有情人在何处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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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
“浮月桥!在浮月桥!”惜桃精神一振,连忙重重应声。
一丝极浅的笑意倏然浮上姜宁嘴角:“我写封帖子,你让苏九……”话到嘴边,忽想起苏九之前被沈府那烈犬咬伤大腿之事,话锋顿转,“让苏七送去给沈之衡。”
惜桃虽不明就里,但见公主展颜,也欢喜起来:“喏!”
不多时,姜宁挥笔写就一方短笺。惜桃双手捧过那墨迹犹新的请柬,犹疑着追问:“殿下,那我们今夜出府么?”
姜宁莞尔,指尖轻轻一点惜桃小巧的鼻尖:“自然要出,而且……”她眸光微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要盛装。”
“太好了!我这就去寻苏七!”惜桃喜形于色,转身便轻快地跑了出去。
——————
另一边,沈府书房,一派静谧。沈之衡正凝神翻阅着都察院积年的公文卷牍,洛松安静地伏在他脚边。
忽地,洛松竖起了耳朵,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咽,随即站起身,冲着紧闭的房门警觉地吠叫起来。叫声未落,门便应声被人推开。
沈之衡抬眼望去,来人正是向恒声。
“向少卿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沈之衡的目光转回手中的卷宗,语气温和平常。
向恒声踏步入内,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今日‘破五’,百姓多在永安坊、沉月河畔聚集欢庆。你莫不是忘了,我大理寺也得协理兵马司上街巡视?”
“哦。”沈之衡眼皮也未抬,指尖捻过公文一角,轻哼一声,显得浑不在意。
向恒声自顾拂袍落座,执起案上温着的茶壶,徐徐斟满一杯茶盏。饮罢,他抬眼看向沈之衡,唇角勾起一丝玩味:“我路过你府上,想着来瞧瞧你。你猜,恰好在门口遇见了谁?”
“不知。”沈之衡手上未停,又翻开另一卷公文。
“公主府那个苏七。”向恒声吐出这个名字时,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揶揄。
“哦?”沈之衡捻着页角的手指一顿,终于抬眼看向对方,将那卷公文搁置一旁。
见他有了反应,向恒声这才悠悠起身,自袖中摸出一方请柬递过去:“喏,苏七送来的。给你的。”
沈之衡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伸手接过。
趁他展开请柬垂眸细看的间隙,向恒声探身过去,目光快速扫过那几行小字,蓦地朗声笑起来:“啧啧,戌时,浮月桥头?那可是今日京城里才子佳人最爱相约之地。公主殿下莫不是……”他拖长了尾音,“真对你有意了不成?”
沈之衡面沉如水,不疾不徐地合上请柬,语气极淡:“想多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然起身,抬步便往外走。
向恒声见状,立刻扬声喊道:“怀野,离戌时可还早着呐,你不会这就赶着赴约去吧?”
沈之衡的身影已穿过书房门扉,清冷的嗓音隔着庭院遥遥传来:“不过更衣罢了。”
“汪!汪!”洛松闻声跃起,欢快地摇着尾巴冲出书房,紧跟着沈之衡的脚步,消失在回廊尽头。
9. 第九章 何至于此
正月初五,京城的“破五”之庆,夜间的街巷喧嚣鼎沸,人潮涌动。
依照原定部署,本该由向恒声率大理寺官差巡视永安坊。但为不错过今夜浮月桥畔公主相邀的好戏,他特意寻了兵马司指挥使,一番周旋,将两处巡视区域调换。今夜,沉月河畔的治安,落到了大理寺肩上。
戌时未至,沈之衡与向恒声二人已抵达浮月桥。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姜宁一行早已等候在此。此刻,姜宁正端坐于浮月桥旁的一座精致亭台之内,与沈之衡、向恒声隔河相望。
浮月桥周遭,早已聚满了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桥下,沉月河波光粼粼,水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河灯。桥上,无数孔明灯冉冉升起,化作漫天繁星,与地上的灯火交相辉映。
随着姜宁的指尖拨动琴弦,一曲《高山流水》如清泉流淌,淙淙铮铮,穿透了河畔的喧嚣,与这灯火璀璨的盛景,相得益彰。
此曲刚起,便隐约可听到桥上行人的窃窃私语:
“桥边亭台里抚琴的是哪家千金,生得如此绝色。”路人甲忍不住低声赞叹。
“嘘!小声些!听说是承嘉公主殿下。”路人乙连忙压低声音回应。
“承嘉公主?那不就是前些日子才回京,传闻在长安城颇为奢靡的那位?”路人甲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与好奇。
“妄议天家贵胄,项上人头是不想要了么?”一个带着冷意的声音突然从甲、乙身后响起——正是悄然凑近的向恒声。
那两人惊骇回头,见是身着大理寺官服之人,吓得面色惨白,连连作揖告饶:“大人恕罪!小的们口无遮拦,再也不敢了!”
“不敢?”向恒声冷哼一声,朝身后随行的差役使了个眼色。差役会意,上前将二人带离了人群。
沈之衡对此恍若未闻,面色沉静,目光始终落在对岸亭台。他独自穿过桥上熙攘的人流,径直朝那亭台走去。
亭台入口处,侍立的苏七与苏九见沈之衡前来,二人躬身抱拳道:“沈大人,殿下已恭候多时。”
沈之衡微微颔首,步入亭台。恰在此时,姜宁指尖最后一个音悠然收束,一曲终了。
侍立一旁的惜桃立刻上前,为沈之衡奉上一盏新沏的热茶,随即识趣地福身告退。沈之衡目光微垂,略一点头,算是谢过。
待他拂袍在姜宁对面的石凳上落座,姜宁才缓缓抬眸,嘴边笑意清浅:“沈大人,来了。”
“不知公主殿下相邀,所为何事?”沈之衡没有迂回客套,开门见山。
姜宁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许,却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沈大人可通音律?会吹箫么?”
沈之衡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他不明姜宁此问用意,但仍如实答道:“略通一二。”
姜宁眼睫轻抬,眸光平静如水:“那便请沈大人,与本宫合奏一曲吧。”
“何曲?”沈之衡沉声问道。
“《凤求凰》”
话音刚落,沈之衡置于膝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抬眸,目光沉沉地看向姜宁。此刻的姜宁,依旧维持着那副浅淡的笑意,姿态闲适,恰似那日在宣政殿外,她看似漫不经心投来的打量目光。
此曲背后的故事,沈之衡并非不知。
《凤求凰》虽是千古名曲,但在大凌朝,此曲的琴箫合奏,则以当今圣上姜厚钦与已故的明昭皇后苏灵均最为人称道,堪称绝响。
当年七子夺嫡,风云诡谲。时任内阁首辅苏崇的长女苏灵均正值婚龄,未娶正妃的皇子们无不趋之若鹜。后来,在太后亲自主持的赏花宴上,时为三皇子的姜厚钦以一曲《凤求凰》琴音诉情,终得佳人芳心。
大婚之日,帝后二人琴箫相和,一曲《凤求凰》缠绵悱恻,情深意长,连带着这段往事,成为流传京华数十载的佳话。
此事,身为帝女的姜宁,心知肚明。她以此曲相邀,其中深意,已是不言自明。
沈之衡只是凝望着姜宁,沉默不语。而姜宁亦回望着他,唇边笑意未减,并未出言催促。
亭台内一时寂静,唯有亭外河畔的喧嚣隐隐传来。
良久,沈之衡才轻声开口:“为何是微臣?”那素来清冷的嗓音里,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
姜宁的笑意更深,眸光流转,语气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坦然:“沈大人出身清白,状元之才,品行在朝野有口皆碑,样貌亦是京中翘楚。京城倾慕沈大人的官家闺秀甚多,”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脸上轻轻掠过,“若本宫欲择驸马,为何不能是沈大人?”
这番话,她说得恳切真挚,仿佛字字发自肺腑。然而,沈之衡并未相信。但他也一时难以勘破这位公主殿下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此曲……请恕微臣,不能应命。”
听闻此言,姜宁面上并无半分愠色,反而笑意盈盈。她不再多言,指尖轻拨,一曲《凤求凰》的琴音自她指下流淌而出,瞬间盖过了河畔的嘈杂,清晰地传遍沉月河两岸。
当朝承嘉公主,于浮月桥畔,为一俊朗郎君独奏《凤求凰》。此情此景,不免让众人想到当年圣上在赏花宴上以琴音求娶明昭皇后的旧闻。
沉月河畔、浮月桥上,无数百姓纷纷驻足,惊诧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座亭台,人人心中都揣着同一个好奇:亭中那位俊朗的郎君,面对公主如此直白炽热的“凤求凰”,究竟会作何回应?
就连在河对岸一直遥遥观望的向恒声,此刻也惊得张大了嘴,半晌才喃喃自语道:“怀野莫不是真要尚主,当上驸马了?”
姜宁指尖流淌出的音符,技巧娴熟,余韵悠长,须臾间便能听出抚琴者天赋卓绝、名师相授的底蕴。
《凤求凰》本是曲诉衷肠,倾慕缠绵,可在姜宁手中,沈之衡却听不到半分情意,只余戏谑与撩拨。那熟悉的挑逗之意,让他不禁想起那日在庆元殿外——她在他耳畔低声戏谑:“本宫丢了个男宠,沈大人若知晓,可得给本宫送来。”
一念及此,一股复杂情绪猝不及防地绞住他的心头。是被当作玩物戏耍的羞愤与怒火,又夹杂着一丝隐约的不甘。
不甘……?
沈之衡眉宇骤然蹙得更紧,一时难以堪破这陌生的躁动。
一曲终了,四下寂然,唯余桥上与河畔的喧嚣作衬。
半晌,姜宁抬眸望向漫天明灯,倏然开口:“若将东西交予沈大人,大人能否保下苏家?”
“不能。”沈之衡没有犹豫。“苏家贪墨四十万两之多,云阳百姓的血泪,需要一个交代。”
姜宁唇边逸出一声冷笑,反诘道:“那户部呢?”
沈之衡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目光沉沉地回望她,缄口不言。
无声已是答案。姜宁心下了然,沈之衡必然是知晓户部内情的。
“沈大人信也罢,不信也罢,”她正色道,“苏家之事,另有隐情。”
“纵有千般不得已,”沈之衡声音更冷,“也不该染指关乎民生的国帑!”
姜宁扶着冰冷的石桌缓缓起身,眸中深不见底,“工部苏成,浙江林家。此中牵连,沈大人自可去详查。”稍顿,她唇边蓦地绽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本宫倒是好奇,若他日需在黎民苍生与心头所重间择其一,沈大人会如何取舍?”
沈之衡目光骤沉,依旧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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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姜宁踱步至他身侧,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抬起他的下颌,笑意张扬,言语带着戏谑道:“名声、权势、金银……凡是沈大人想要的,我姜宁皆可拱手奉上。”
她朱唇轻启,“如今,本宫尚且缺一位驸马。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之衡迎上她的视线,眸中是拒人千里的傲然冷意:“殿下乃金枝玉叶,当栖梧桐。微臣卑若蝼蚁,只合在泥淖中曳尾求生。还请殿下——另择佳偶。”
姜宁挑眉道:“若本宫偏要强求呢?”
语声刚落,她右手腕骤然一紧。沈之衡已倏然握住她的手腕,顺势起身,向后退开半步,深深一揖。那动作干净利落,带着隔绝的距离。
他声音冷冽道:“微臣毕生所求,从来不是功名富禄,臣唯愿山河清晏。殿下强求姻缘,何异于折鹤羽而充笼雀?”
“好一个清流风骨。”姜宁莞尔一笑,不疾不徐地解开肩上的大氅,任由那大氅落地。随后行至亭台边缘,临栏而立。
沈之衡不动声色,揣测着她下一步动作,却见姜宁倏然侧首,朗声将话语抛掷而出:“若沈大人执意不做这驸马。那姜宁活着,还有何意趣?”
沈之衡瞳孔骤缩,心脏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他来不及思索,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快步上前,伸手欲抓,但指尖所触,只捞到一片冰冷的空气。
姜宁已然纵身跃入沉月河,荡起河面涟漪。
整个场面顿时陷入死寂般的凝固。
沈之衡目眦欲裂,下一瞬间,毫不犹豫地随之跳入河中。几乎同时,苏七、苏九两道身影也已跳入河中,直冲姜宁落水之处。
对岸一直观望亭台的向恒声见此,惊得魂飞天外——苍天!这都谈了什么啊?!他随即吼道:“你们都愣着作甚?!快救公主!”
吼声震醒了呆立的大理寺官差,一时间,身着大理寺官服的数道身影接连跃入沉月河中,扑通声不绝于耳。
变故只在须臾,旁观的百姓尚不及反应,便被这连串的惊变彻底震住。
很快,沈之衡和姜宁分别被苏七、苏九救上岸边。
沈之衡呛咳着水,惊魂未定地抬眼望去。姜宁已被飞奔而来的惜桃紧紧搂在怀中,身子颤抖,嘴唇发紫,水珠不断从她湿漉的发梢滑落,落在她紧闭的眼睑上。
“殿下……可还好?”沈之衡声音嘶哑微颤。
惜桃猛地回望,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痛惜:“奴婢不知大人究竟说了什么,竟逼得殿下走上绝路。殿下若有不测,大人便自行向圣上请罪吧!”她转头对着苏七和苏九急道:“速回公主府!”
此言一出,三人匆匆护着意识模糊的姜宁消失在夜色中。沈之衡仍如失了魂般僵卧于冰冷坚硬的地面,刺骨的冷侵入骨髓,他浑身难受得厉害。
方才姜宁决绝跃下的剪影,一遍遍在他眼前回放。
何至于此?她何至于此?
沈之衡心头一片寒凉与茫然,全然不明白这位素日闲适散漫的承嘉公主,方才为何如此决绝。
未几,向恒声带着大理寺的人快步赶到。他费力地将沈之衡扶起,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惊怒与后怕:“你又不会水!跟着跳是不要命了?更别说你身上那毒,最忌寒凉!你……”
正说着,怀中的沈之衡双眼一阖,彻底失去了意识。
向恒声只觉得头痛欲裂,胸中浊气翻腾。
当朝公主盛装邀约都察院重臣,一曲《凤求凰》示爱本就石破天惊,这转眼又当众跳河。众目睽睽,众口一词。这消息若传入圣上耳中……
向恒声连喘气都开始生疼,他简直不敢想象这烂摊子该如何收场。
10. 第十章 流言缠身(一)
次日,正月初六。
依大凌律例,自除夕起百官可休沐七日,无需早朝。但皇帝姜厚钦勤勉为政,自登基之日起便定下规矩,年节之中逢双日,文武重臣仍需入宫议政。
早朝上,首辅苏崇奏报了来年各部预算及内阁初步批议后。姜厚钦习惯性地看向左都副御史的位置,问道:“沈卿以为呢?”
群臣目光随之望去,才发现那个位置竟是空的。姜厚钦此时才注意到沈之衡缺席,又问道:“今日沈御史为何没来?可有爱卿知晓?”
站在班列中的向恒声心口一紧,向右踏出两步,躬身小心答道:“回陛下,沈大人昨夜与微臣在城中赏灯,不慎失足落水,感染了风寒。眼下仍在昏迷,未能上朝,还请陛下恕罪。”
“哦?可请太医看过?”姜厚钦言语间流露出明显的关切。
“昨夜事发突然,时辰已晚,未敢打扰宫门。”向恒声垂首更低。
姜厚钦沉吟片刻,转向李鸿顺吩咐道:“散朝后,你去安排刘太医走一趟沈府,瞧瞧沈卿。”
“诺。”李鸿顺躬身领命。
向恒声强自镇定地起身退回原位,只觉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后背衣衫也已被浸湿。
他唯恐皇帝紧接着追问落水详情,那沸沸扬扬的内情,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
散朝后,姜厚钦如往常般回到庆元殿处理政务。时光流转,不觉已是黄昏。他见姜宁迟迟未来请安,搁下朱笔,对殿外问道:“李鸿顺,姜宁还没来?”
李鸿顺趋步入内,恭敬回禀:“回陛下,尚未见殿下。”
姜厚钦眉头微蹙,“派人去公主府问问,可是出了什么事?”他指尖轻叩御案,又低声自语,“陈泽也不来通禀一声,莫非真当自己是公主府的人了?”
“老奴这就差人去问。”李鸿顺应道,正要转身退下,却见陈泽步履匆匆已行至殿门外。他立即回身请示:“陛下,陈泽校尉到了,在外面候旨。”
“宣他进来。”
话音刚落,陈泽便大步迈入殿中,行礼道:“陛下,公主殿下今日身子不适,特命臣前来告假,今日无法入宫给陛下请安了。”
联想到沈之衡同样因此缺席早朝,姜厚钦心中疑窦顿生:“公主的身子怎么了?”
陈泽抬头,脸色为难,欲言又止,最终深吸一口气,果断跪地禀报:“臣不敢欺瞒圣上。回陛下,昨夜殿下在浮月桥畔不慎落水,回府后便发起了高烧,至今卧床难起。”
“又是落水?呵,真是巧得很!”姜厚钦冷哼一声,面沉如水,转向李鸿顺命令道,“李鸿顺,你现在就亲自出宫,给朕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奴遵旨。”李鸿顺躬身领命,迅速退出庆元殿,快步穿过宫门离宫而去。
————
坤宁宫内,皇后汪荣手持花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案头一盆兰花。旁边一位老嬷嬷正低声为她念着父亲汪远的来信。
念罢,汪荣接过信笺,又逐字细看了一遍。眉宇间俱是疑惑,低语沉吟:“本宫是越发看不懂了这姜宁回京后的行止了。当年见她眉眼越长越像先皇后,越发勾起圣上那份愧疚心,本宫担心圣上会深究旧事,才寻了法子将她逼离京城。若早知今日是这等情形,倒不如让她留在京城,放在本宫眼皮底下看着才好。”
那位侍立的老嬷嬷低声回道:“皇后娘娘,依老奴浅见,姜宁此番跳河的疯劲儿,和当年她怒砸您寝宫时的情形何其相似。只怕是这跋扈乖张的性子,未曾改过分毫。”
“若真是秉性难移,倒也容易应付。”汪荣放下花剪,指尖捻了捻花枝,“就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踱步至窗边案几前坐下,食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脑中仔细梳理着姜宁回京后的种种——先是索要了先皇后别院改作公主府,接着探望了苏家,再然后是与沈之衡有所往来,最后闹出昨夜浮月桥那场沸沸扬扬的求爱跳河。
堂堂皇室公主,天潢贵胄,竟当着全京城百姓的面,独奏《凤求凰》向一个都察院御史求爱,遭拒后竟羞愤到当众跳河寻死?
汪荣眉头紧锁,实在揣摩不透姜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道真就对那沈之衡情根深种到了如此地步?还是另有一番深意?
她抬眸问道:“此事,圣上那边可已知晓?”
嬷嬷忙回道:“庆元殿那边递话过来,说是公主府的人面见了圣上之后,李公公便匆匆出宫了。想是奉了圣上旨意去查问。”
汪荣嘴角微微一弯,掠过一丝冷然的笑意:“你即刻去给汪家递话,着他们在京中布置些流言蜚语,就说承嘉公主对朝中重臣痴心一片,被拒后万念俱灰,意欲以死相逼,胁迫对方娶她。务必让这话,尽快传入圣上的耳中。”
嬷嬷心领神会:“娘娘放心,老奴明白其中轻重,这就去安排。”
——————
沈府内,向恒声焦躁不安地在房中来回踱步,洛松亦伏卧守在沈之衡床榻前。
刘太医仔细诊过脉后,提笔开了方子。
向恒声立刻让大理寺差役去抓药煎煮。看着差役接过药方跑出去,他忽地想到,沈之衡身边也该添几个伺候的人了,不然自己手下这些大理寺官差都快成他沈沈之衡的专用仆役了。
待到煎好的药汁被小心翼翼地喂沈之衡服下,刘太医又在其手腕几处穴位施了针。片刻后,沈之衡眉心一蹙,缓缓睁开了眼睛。
见人醒来,刘太医又细细交代了向恒声一番照料的事项,便告辞离开了。
听着刘太医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沈之衡气息微弱,目光投向床边的向恒声,声音干涩沙哑:“公主殿下……怎么样了?”
向恒声一听,忍不住扶额叹气:“我说怀野,你现在还有心思管殿下?你自己的小命都差点交代了!”他越说越气急,“你往河里跳的那一刻,是把不通水性给忘了?是把自己身上的毒给忘了?还是真就铁了心要给公主殿下殉情了?啊?!”
沈之衡置于锦被外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眸色更加黯淡,艰难地追问:“殿下……没救回来……吗?”
向恒声简直气笑了,声音拔高:“殿下没事!好着呢!”
“嗯。”沈之衡极其轻微地应了一声,随即又疲惫地阖上了双眼。
向恒声抓起桌上的冷茶壶,仰头灌了几大口,才稍稍顺过气来。他坐到床沿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昨夜你和公主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聊着聊着,就闹到跳河的地步了?”
沈之衡沉默着,并未睁眼。
向恒声急道:“大理寺留在宫门口的兄弟刚传回消息,圣上已经派李公公出宫查问昨晚的事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赶紧告诉我啊!咱们得赶紧想个能圆过去的说法,回头圣上问起来,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沈之衡的眼睫终于颤动了一下。
昨夜发生了什么?
无非是她问他可愿做她的驸马,他回拒了。
然后,她便纵身跳下了沉月河。
——“若沈大人执意不做这驸马,那姜宁活着,还有何意趣?”
她那平静又决然的语调,仿佛仍在耳畔回响。
过了许久,沈之衡才低低地开口,带着难以言喻的困惑:“良安,你说她……何至于此?”
向恒声闻言,一脸错愕:“所以外面疯传的那些话,说公主是因你拒婚才羞愤跳河寻死,竟是真的?”
“我不知道,”沈之衡的声音轻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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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息,透着深深的疲惫与迷茫,“我……实在看不懂她。”
向恒声站起身,背着双手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忧心忡忡:“先前汪家明里暗里拉拢你,被你一口回绝干净。现在闹出和公主这档子事儿,外头议论纷纷,只怕你再难与公主、与苏家撇清干系了。可苏家那池子水,又岂是好趟的?”
难道……这才是她步步紧逼的意图所在?
沈之衡无法确定。只觉得身体沉重不堪,思绪却不听使唤地被拉回昨夜沉月河畔的每一幕——
“沈大人信也罢,不信也罢。苏家之事,另有隐情。”
“若他日需在黎民苍生与心头所重间择其一,沈大人会如何取舍?”
“若本宫偏要强求呢?”
“若沈大人执意不做这驸马。那姜宁活着,还有何意趣?”
……
恍惚间,他又骤然记起初遇的那个雪日——京郊南郊,漫天风雪,她解下自己那件尚带体温的貂绒大氅,覆在了冻僵的他身上。
那日她分明已知晓他手握苏家贪墨的实证,为何没有在冰天雪地里直接了结他?
沈之衡的思绪逐渐混沌。他似乎……从未看懂过这位公主。
——————
公主府,暖阁内烛火明亮。
姜宁倚在锦缎靠枕上,接过惜桃递来的温热的牛乳茶,一大口喝下去,露出满足的笑容,苍白的脸颊也似染上了几分红晕。
惜桃站在一旁,絮絮叨叨回顾着昨夜的凶险。
突然,房门被轻轻叩响。
姜宁几乎是立刻缩回被子里,摆出虚弱的模样。
惜桃反应极快,忙将盛过牛乳茶的空杯藏在身后隐蔽处,这才走到门口开门,对门外之人福身行礼:“苏大人。”
苏长英微微颔首,迈步进来,目光掠过姜宁“虚弱”的模样,了然于心。他面上毫无忧色,反而朗声道:“好了,快别装了,就我在这,坐起来说话。”
姜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利落地坐直了身体,笑眼弯弯地看着他:“长英哥哥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苏长英自行在桌边坐下,接过惜桃随后奉上的茶,语气淡淡:“承嘉公主求爱遭拒,羞愤跳河。这等传得满天飞的‘佳话’,你自己信吗?”
惜桃此时已细心地将房门轻轻合拢,重新站回姜宁榻侧。
姜宁笑意更深:“我自是不信,可有人信得不就好了吗?”
苏长英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也对。祖母可是真信了,心里急得不行,非要我立刻过来瞧瞧你究竟如何了,问你为何非要想不开,寻死觅活就为了个沈之衡。”
姜宁眨眨眼,带着几分撒娇意味:“那就劳烦长英哥哥回去帮我好生宽慰祖母。我无事,昨夜不过是场苦肉计。”
苏长英点点头,啜了口茶,放下茶盏,眉宇间带着探询:“所以呢?昨夜闹出这么大动静,甚至有可能惊扰圣驾,究竟意在何处?不仅祖父费解,我亦是困惑。”
姜宁收回笑容,目光落在屋内跳动的烛火上,语气平缓清晰:“为了出京罢了。”
“出京?”苏长英扬眉。
“是啊,”姜宁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姿态,“一个奢淫无度的公主,求爱被拒,羞愤之下离京游玩散心,最终跑到了庆阳那富庶风流地再觅新欢。这后续,不是顺理成章,且再自然不过了么?”
闻言,苏长英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虽是为了去探望……裴落,可至于闹得这般惊天动地么?”
姜宁笑着摇头,眼中却无多少笑意:“长英哥哥,你不懂。”她顿了顿,悠然又道:“沈之衡这枚棋子,我要他——只能为苏家所用。”
11. 第十一章 流言缠身(二)
正当姜宁与苏长英低语商议时,房门再度被叩响。
苏七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殿下,李公公到了。”
姜宁眸光一闪,嘴角扬起一丝狡黠的笑意,看向苏长英低语道:“长英哥哥,陪我演场戏吧。”
“什么戏?”苏长英眉头紧蹙。
门外廊下,李鸿顺及其随行内侍刚到,便清晰地听见房内骤然爆发出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声调拔高的激烈争执。
“那沈之衡究竟有何等本事,值得你为他寻死觅活?你是真要把祖父祖母气倒才甘心?”一个低沉压抑却皆是怒意的男声响起。
李鸿顺听着,倒像是苏家长孙苏长英。他暗自诧异,这位素来沉稳持重的吏部官员,竟也有如此失态之时。
“可我爱他!我只想要他做驸马!”姜宁的嘶喊带着撕裂般的哭腔。
砰!又一声重物砸地的闷响。
“满京城俊彦才子、名门贵胄何其多!难道还不够你挑选?”苏长英的声音透着焦灼与痛心。
“我在长安十二年,形单影只。如今只有在他沈之衡身边,我这颗心才得以安宁,兄长你又怎会懂?”姜宁的呼喊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只要他,只要他沈之衡!”
“荒谬!你这般行事,将皇家威仪置于何地?将苏家门楣又置于何地?”
门外的李鸿顺听着这番激烈言辞,手心已微微沁汗,下意识地在袖底拭了拭,看向一旁的苏七。
苏七神色却显出司空见惯的平静,略一欠身:“公公,请。”
就在此时,姜宁的嘶吼再次穿透门板:“既然苏家与父皇都是这般看我,倒不如别救漪漪,让漪漪死了干净!”
李鸿顺闻言色变,再也顾不得礼数,猛地推门而入,迭声惊呼:“殿下!万万不可!万万使不得啊!”
房内景象映入眼帘:姜宁钗环微乱,正奋力作势要撞向墙壁,全然失了平素的清贵仪态。侍女惜桃拼尽全力将她拦腰抱住。苏长英立于几步之遥,面色铁青,怒意未消。
见李鸿顺闯入,苏长英强压火气,佯作镇定,沉声道:“李公公怎么来了?”目光凌厉地扫向苏七,“下人们也不通报一声,就是这样当差的?公主府便是如此规矩?”
苏七连忙单膝跪地:“属下失职!请苏公子责罚,勿要迁怒殿下!”
姜宁见状,哭声越发悲绝:“兄长要责怪我,只管冲着我来便是,何必拿苏七撒气!”
“你!”苏长英被她一激,侧身怒斥,“你在长安便任性妄为,回了京城怎地还是这般不知收敛?”
眼瞅着二人又要争吵,李鸿顺急忙上前圆场:“殿下息怒!苏大人息怒!切莫伤了和气啊。”
“哼!”苏长英重重冷哼一声,霍然甩袖,对着姜宁丢下一句,“罢了!我管不了你!你好自为之!”言毕,他转向李鸿顺,语气勉强维持着礼节,“公公若是领旨而来,正事要紧,莫因这家门琐事耽搁了圣命。”
李鸿顺会意,郑重一揖,随即转向仍在抽泣的姜宁,声音放得极为柔和:“陛下听闻殿下凤体欠安,忧心如焚,特命老奴携这株千年山参,前来探望殿下玉体。”他身后的小内侍立刻躬身,将一只精致的紫檀木匣捧到姜宁面前。
姜宁抽噎着用手帕拭去泪痕,接过木匣递给惜桃,哑声道:“姜宁谢过父皇圣恩。”她转而看向李鸿顺,声音疲惫而歉意,“有劳公公奔波。今日……让公公见笑了。”
“哼,你倒也知道‘丢人’二字?”一旁冷眼旁观的苏长英忍不住又刺了一句,气仍未消。
李鸿顺连忙替姜宁解围:“殿下言重了,侍奉主子是老奴的本分。天色已晚,老奴不敢叨扰殿下安寝,这就回宫复命了。”说着便要告退。
“公公且慢,本宫还有一事相求。”姜宁猛地抬头,再度出声将他唤住。
李鸿顺止步,恭敬道:“殿下请吩咐。”
姜宁抬起红肿的双眼,带着孤注一掷的期盼:“公公常在御前行走,回宫之后能否代为恳求父皇,为我和沈之衡赐婚?”
“哼!”苏长英一声饱含怒意与失望的冷嗤,猛地拂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身影消失在门外。
李鸿顺心头一震,面上竭力保持平稳,谨慎答道:“殿下,此事关乎重大,绝非老奴能够置喙,全凭陛下圣心独断。但殿下这番心意,老奴定当一字不差,如实向陛下禀明。”
“如此……便多谢公公了。”姜宁话音未落,巨大的悲伤仿佛瞬间将她淹没,猛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哭。
李鸿顺见此情状,纵然铁石心肠也不免生出几分恻隐,只得躬身道:“殿下折煞老奴了。”
待李鸿顺赶回宫中复命时,皇帝姜厚钦早已在庆元殿等候多时,陈泽仍旧沉默地半跪于御座阶下。
姜厚钦啜了口已然微凉的茶,目光沉沉地投向殿门:“如何?”
李鸿顺整理思绪,恭敬回禀道:“回陛下,此事说复杂不算复杂,说简单却又殊为棘手。”
“啪!”茶盏被重重搁置于在御案之上,“你几时也学会了这般弯弯绕绕的腔调?”姜厚钦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悦。
“老奴万死!”李鸿顺瞬间伏跪在地,不敢抬头,紧接着便将坊间流言蜚语、公主府内所见所闻,尤其是姜宁声泪俱下央求赐婚的一幕,一丝不漏,详陈御前。
随着他的叙述,姜厚钦的眉头越拧越紧。
直至听到李鸿顺禀告姜宁的赐婚请求,皇帝怒极反笑:“赐婚?她还要将这桩荒唐事演到几时?沈之衡乃天下清流砥柱,她先是不顾体统当众抚琴表露心迹,继又以寻死相胁,已然是颜面扫地!如今竟还要朕以帝王之威,强逼沈卿就范不成?”
“陛下息怒!”阶下的李鸿顺与陈泽同时叩首,齐声高呼。
殿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寂。半晌,姜厚钦沉沉的目光落在李鸿顺身上:“以你之见,此事该如何了结?”
李鸿顺额头冷汗涔涔而落,颤声道:“老奴愚钝,岂敢妄议天家之事。”顿了顿,他又温言道:“陛下与殿下血脉相连。普天之下,也唯有陛下,最知公主心意。”
听闻此言,姜厚钦内心软了几分。姜宁终究是自己的孩子,更是自己与灵均唯一的孩子。
姜厚钦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困惑:“那么多世家子弟、才俊良配,她怎么就偏偏看上了沈之衡?倘若是旁人,她既欢喜,朕成全了倒也无妨……”
他的目光放空,像是陷入了遥远的思绪。
李鸿顺与陈泽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
良久,姜厚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盏沿,才似下定了决心:“你们都起来吧。”他声音透着一丝决断后的无奈,“陈泽。”
“属下在!”陈泽跪了半日,腿脚虽禁不住地抖动,但还是尽力站稳身形。
“朕有两道旨意要交予公主,一道明旨,一道口谕。李鸿顺拟旨,陈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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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亲自带回公主府宣旨。”
“喏!”二人齐声应命。
片刻后,陈泽双手恭敬地接过李鸿顺递来的明黄卷轴,向姜厚钦行礼告退后,转身快步离去。
姜厚钦望着他消失在夜色的背影,眸光沉郁,低语道:“朕也不知这番处置是对还是是错。只盼姜宁,莫要埋怨朕才好。”
侍立一旁的李鸿顺适时低语宽慰:“公主殿下聪慧,必能明白陛下这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说话间,殿外,京城又渐渐飘起了风雪。
————
公主府。
陈泽手持圣旨,在府邸门前肃然宣读了那道闭门思过的旨意。
对于这道旨意,姜宁其实并不意外。
一位是清流砥柱、股肱之臣,一位是离京多年、声名狼藉的公主。若她是父皇,权衡之下,也必会如此抉择,保下沈之衡的清誉与朝堂安稳。更何况,如今京城流言鼎沸,皆道她姜宁以死相逼,折辱重臣。
“儿臣领旨,定当闭门思过,静思己失。”姜宁平静地接过那道明晃晃的圣旨,缓缓起身。
陈泽接着又道:“殿下,其实圣上还有一道口谕。”
姜宁闻此,神色如常,又重新依礼跪下。
陈泽向前走了半步,轻咳了两声,随后压低声音,以确保只有姜宁能听到的语调,模仿着姜厚钦的语气道:“沈卿品貌皆是上乘,与我儿也算相配。你既喜欢,自可去追求,但莫要再做胁迫之举。若来日沈卿愿意,朕自会给你们赐婚。”
姜宁霍然抬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陈泽:“什么?”
陈泽郑重点头,眼神笃定:“确为圣上口谕。殿下,接谕吧。”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席卷了姜宁。
“儿臣……”姜宁的声音颤抖了一下,随即稳稳叩首,“领旨谢恩。”
随着公主府的大门被守卫缓缓合拢,姜宁仍是呆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庭院深处的梅香丝丝缕缕,缠绕着寒冽的空气扑鼻而来。她的心口骤然涌起一阵酸楚的炙热,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
方才父皇口谕带来的巨大震动尚未平息,眼前景象却已悄然流转——
若是母后没有逝去、凤体安康,若皇弟没有夭折、安然长大,那她便仍是这大凌朝最受帝后宠爱、最享尊荣的承嘉公主。
天元十八年,殿试金榜题名,少年新科状元沈之衡,以一道惊才绝艳的策论名扬天下。那时的她,或许便会于琼林宴上,隔着珠帘与花影,注意到那个芝兰玉树、意气风发的身影。
鲜衣怒马的状元郎,锦绣前程,青云直上。豆蔻年华的公主,天真烂漫,笑靥如花。
彼时,她也许会寻遍宫中典籍,绞尽脑汁以“请教”之名将他唤来伴读;也许会不顾宫规,偷偷溜去太学看他讲学;也许会像影子般欢喜地追随他走过的每一个角落。
而他,面对这样一个明媚骄纵却又心无城府的公主,或许……或许不会那般冷漠疏离,不会拒她于千里之外?
待到及笄之日,那会是怎样一个春日?
母后笑意温柔地执起她的手,父皇的目光充满慈爱与纵容。侍奉在侧的司礼监展开早已拟好的明黄卷轴——
一旨赐婚,岁月静好,佳偶天成。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那臆想中极致的圆满与眼前的孤寂冰冷,让心口那刚刚升腾的微薄暖意,更渗入了无法言说的苦涩。
12. 第十二章 起了心思
次日,正月初七,残雪未消。
沈府书房内,炭盆燃得正旺,暖意氤氲。沈之衡的身子略一好转,便又端坐于书案前,翻阅堆积的公文案牍。洛松蜷伏在他脚边,闭着眼发出轻微的鼾声。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推开,向恒声裹挟着一缕寒气大步迈入,朗声道:“怀野,公主府那边有消息了。”
沈之衡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首望向好友:“如何?”
向恒声就近寻了张椅子坐下,语气沉稳:“圣上昨夜下了道旨意,严辞斥责公主骄纵任性,妄行胁迫朝廷重臣之举,损及皇家颜面,故责令公主闭门思过半月。”他顿了顿,长舒一口气,神情放松,“此事算是有了定论。怀野,你无事了。”
沈之衡闻言,眼睫低垂,面上并无半分庆幸,指尖在书案上无意识敲了一下,缓缓起身:“此事……亦是我言辞激切之过。我当入宫向陛下请罪。”
向恒声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回椅上,正色道:“你何错之有?纵使你真有错,此刻再进宫请罪,也是下下之策。圣旨已下,覆水难收。你这般前去,无异于质疑圣裁,徒惹陛下不快。现在外面流言纷扰,陛下这道旨意,摆明了是要护你周全。你应当体察圣心,莫负了这份回护之意才是。”
沈之衡轻叹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案头,便见那卷半开的《千里江山图》,以及搁置一旁的《百草经》。
他眸底深处似有微澜掠过,默默将这两件东西拿起,递予向恒声,声音极淡:“良安,得空之时,替我将这两样送回公主府吧。权作一点歉意。”
向恒声接过,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略带迟疑地看向好友:“怀野,你实话与我说。你对那位殿下,莫非真存了几分心思?”
沈之衡心头蓦然一紧,随即断然摇头:“绝无。”他顿了顿,声音染上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只是,求个心安罢了。”
那夜浮月桥亭台,姜宁决然跃入沉月河的剪影,总在不经意间浮现眼前。这两日他反复自省:是否自己那番绝情的话语,才是将她推下深渊的最后一股力?
向恒声观察他的神色,只当已了然,点头道:“如此便好,心无挂碍,来日若真要对苏家……”他收住话头,将书卷画轴利落地拢入宽袖,又接着道:“切莫心软。”
提及苏家,沈之衡脑中闪过姜宁前夜所说的苏家亦是迫不得已。他沉吟开口:“工部苏成,还有浙江林家,你手上可有更细的线?”
向恒声浓眉微蹙:“过去并未留意。怎么突然提起这两处?”
“或许与六年前苏家贪墨国帑那桩案有关。”沈之衡语气平静。。
向恒声颔首:“明白了。我命人去详查。”
两人静默片刻,向恒声仿佛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对了,你可还记得年前那个冒死闯入大理寺,状告山东武定知府强占民田、夺人妻女的少年?”
沈之衡不假思索:“自然记得。此案年前已督促刑部速办。今日刑部刚递来消息,拟处流放。但据我手中掌握的铁证,其罪当斩。刑部的量刑过轻,我正拟批驳。”
“此事自然。大理寺也是此意。”向恒声的嘴角忽地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不过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何事?”
“那名少年,姓千,单名五,家乡田宅尽毁,亲人皆亡,他不肯再回武定,但在京城亦是居无定所。我看着他倒是个机灵可靠的。不如就让他到你府上吧?”向恒声目光炯炯,“添个帮手,替你跑跑腿,喂喂洛松,熬熬药汤,清扫庭院,岂不正好?”
沈之衡闻言,眉峰紧蹙,眼中透出十足的不解。
向恒声朗声一笑:“怀野,我知你素喜清净,这些年府里就你跟洛松两个活物。”他指了指蜷着的黄犬,“但此番你落水生病,是大理寺差役两头忙活。日后你我皆忙于案牍,洛松怕是要饿肚子了。府里总该添些人手。这少年既知根知底,又心存感激,用着也放心。我已问过他,他是千肯万肯的。”
沈之衡默然片刻,目光在洛松憨睡的侧脸上停了停,终是轻叹一声:“也罢。。待你方便时,带他过来便是。我晚些时候便将西厢房收拾出来。”
“好。那此事便如此定了。”向恒声笑容满面,忽地转身朝庭院方向扬声道:“千五,进来吧!”
沈之衡眉梢一扬,瞥了向恒声一眼,语带了然:“先斩后奏,这确是你这位大理寺少卿的一贯作风。”
“哈哈哈!”向恒声大笑声中,一道清瘦的身影已跨入门槛。
那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衣衫虽旧却整洁,身子清瘦,却站姿挺拔。他朝着沈之衡的方向,深深一躬到底,声音清亮,带着一股初生牛犊般的韧劲:“小人千五,拜见御史大人!”
陌生气息惊扰了洛松的美梦。它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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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颈毛倒竖,冲着千五发出警惕的低吼。
沈之衡见状,俯身轻轻抚过洛松的头颈,温言安抚:“无妨,洛松。今后千五便是家人了,要好好相处。”
少年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沈之衡的目光落在他微颤却倔强的肩背上,柔声道:“千五不必多礼,日后府中琐事,有劳你多多费心了。”
千五这才直起身,眼中已有感激的泪花,又“扑通”一声跪地,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大人愿意收留千五,小人不甚感激。”
沈之衡连忙起身,欲要将他扶起。但千五却未动,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恳切,但眼中更多是孤注一掷的勇气:“大人,千五斗胆,还有一事相求,恳请大人恩准。”
一旁的向恒声眼神微变,看向沈之衡,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此事。
沈之衡面色沉静无波:“千五,但说无妨。”
千五再次伏地磕头,声音闷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字字清晰:“听闻大人乃是天子钦点的状元郎,寒门士子的砥柱。千五也想读书习字。大人若得闲暇,可否稍加点拨一二……千五……千五也想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求大人成全!”最后几字,已是哽咽难言。
刹那间,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向恒声瞳孔微缩,心中大震,却强自按捺住,目光紧张地锁在沈之衡脸上,等待他的回应。千五则额头抵着地面,单薄的身体绷紧如弦,因极度的紧张与期待而微微颤抖。
静默片刻。
沈之衡眸中的冷冽倏然消融,唇边缓缓绽开一丝温煦的笑意,声音温和却带着无法忽视的肯定:“好。”
千五猛地抬起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光芒,声音发颤着:“谢过大人!千五叩谢大人!”又是一个响头重重磕下。
“啧啧啧……”一旁的向恒声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摇头,仿佛看了一场跌宕起伏的好戏。
待千五压抑着巨大的喜悦,退出书房后,向恒声凑到沈之衡身边,低声道:“怀野,这六年间,欲拜入你门下者甚多,便是朝中老臣也常向你推举子侄。倒未见你对谁如此一见而纳。”
沈之衡的目光依旧凝视着千五消失的方向,眸色深远悠长,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声音极轻地开口道——
“或许……是觉得投缘吧。看到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13. 第十三章 再度离京
正月十七,风雪初霁。
庆元殿外,李鸿顺守着殿门,远远便望见陈泽步履急促、神色慌张地朝此处奔来。
不待李鸿顺开口询问,陈泽已冲至阶下,抱拳行礼,声音里压着十万火急:“公公,我有要事须即刻面禀陛下,烦请速速通传!”
李鸿顺面有难色:“陈校尉,陛下正与沈御史商议要务。不若稍候片刻?”
陈泽眉头紧锁,焦虑之色丝毫未减,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事关重大,恐怕一刻也等不得!再迟……怕是追不上公主殿下的驾马了。”
听到这话,李鸿顺内心猛地一沉。但圣上先前严令,他与沈御史密谈期间,任何人不得惊扰。这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皇帝姜厚钦的声音自紧闭的殿门内沉沉传出:“让陈泽进来。”
“诺!”李鸿顺如释重负,连忙推开殿门,“陈校尉,请。”
陈泽匆匆一揖谢过,大步迈入殿中。
殿内,姜厚钦正坐于御案之后,神色间略带无奈:“如此急切,公主殿下又生出什么事端了?”
陈泽的目光扫过一旁端坐不动、明显得了皇帝默许的沈之衡,随后迅速取出一封信函,单膝跪地,将信件高举过额间,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回禀陛下,公主殿下今晨突然驾乘马车离京。此乃殿下临行前交付属下的信函,嘱托晚些再呈送到御案上。但属下思虑公主行踪蹊跷,事关重大,不敢有丝毫延误,特此入宫急报!”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一旁的沈之衡面上波澜不惊,但垂落于袖中的指尖却微微一蜷。
姜厚钦眉头一蹙,冷哼一声:“朕倒要看看,这次她又给朕预备了什么‘惊喜’!”
他离座行至陈泽面前接过信件。明黄的封蜡被撕开,信纸在手间徐徐展开。随着目光逐行扫过,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周身散发出压抑的怒意。
但他仍是维持着沉稳的声线,对沈之衡吩咐道:“沈卿,你且先行退下,于殿外稍候片刻。”
“微臣遵旨。”沈之衡即刻起身,恭谨行礼,悄然退出大殿。
随着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瓷盏被狠狠砸碎的清脆声响便骤然传出。
门外侍立的李鸿顺心头一紧,暗自为殿内之人捏了把冷汗。
沈之衡面色无波,对着李鸿顺微一颔首,肃然侍立一旁。
沉默弥漫了片刻,沈之衡目光落在殿檐渐消的残雪上,似不经意地开口:“公主殿下以往也常引动陛下圣怒至此么?”
李鸿顺微躬着身,轻叹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回大人,倒也并非如此。从前明昭皇后在时,殿下天真烂漫,鲜少任性。自明昭皇后仙逝后,殿下才渐渐生出一些骄纵之举。前些日子从长安归来,殿下虽沉默寡言,行事却也守礼。”
他声音渐微,似有忌讳,“谁曾想,前几日竟惹出那般大的事来……”话至此,他忽地缄口。
“原来如此。”沈之衡略一点头,不再言语。
庆元殿内,姜厚钦摔杯后并未即刻发作,而是颓然坐回御案之后,胸膛起伏不定,粗重的喘息声在空寂的大殿中回荡。
此刻,他心中翻涌的不是单纯的愤怒,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和思索。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要去重新审度这个唯一的女儿。这十二年来,她在长安究竟经历了什么,何时变成如今这般?她的精心布局,最终究竟指向何处?
信上,姜宁只道离京散心,请他勿念。但姜厚钦很快便想到了姜宁曾请求探望裴落之事,以及初五那场轰动京成的“抚琴示爱”、“投河逼婚”之戏。须臾之间,他已然明了。
她说想去探望裴落时,他还特意叮嘱要悄然行事。他本想着她会择一风平浪静之日秘密启程,未料到她竟布下此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他这位父皇也算计进去做了一枚棋子。
而他,直到此刻才察觉。
刹那间,情绪百味杂陈。一面是帝王之怒,被亲生女儿公然设计的恼怒、被愚弄的难堪。另一面,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与震撼。这丝欣慰中,更夹杂着一缕深沉的遗憾。
太子姜齐喜形于色,行事常依仗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姜宁这翻云覆雨的手段、沉潜冷静的心性、不惜搅动风云也要达成目的的魄力……借力打力,步步为营,其实更具帝王心术,更适合继承这江山重担。
只可惜……姜宁终究不是男儿身。
时间无声流淌,殿内的死寂几乎要将陈泽压垮。额间冷汗不断滚落。
良久,龙椅之上终于传来了姜厚钦沉稳威严的声音:“她带了何人离京?”
“回陛下,惜桃、红叶、苏七、苏九,皆随行在侧。”陈泽连忙回禀。
“红叶是谁?”
“额……殿下找来的厨子,负责公主府的膳食。”
“呵”,姜厚钦眉梢微挑,唇角忽地缓缓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随后沉稳道:“你带上几人暗中保护公主,保其万全。再传密信到庆阳行宫:若公主到访,私下带她秘见淑妃,不可声张。”
“是,属下谨遵圣命!”陈泽心头大石落地,立刻叩首领旨。
“嗯,退下吧。传沈之衡入内。”姜厚钦挥了挥手,方才的雷霆之怒已尽数敛去,恢复了平日的帝王威严。
“诺。”
殿外,陈泽走出,对静立一旁的沈之衡恭敬行礼:“沈大人,陛下宣召。”
沈之衡颔首道:“好。”
随后,陈泽脚步略顿,靠近他身侧,以仅有两人能闻的声音极快道:“公主殿下尚有一言托属下转达沈大人——‘殿下言,待其回京后,定当亲自向沈大人致谢。’”
沈之衡身形纹丝未动,唯声音顿了一下,随即恢复一贯的清冷平稳:“烦劳陈校尉回禀殿下,只是物归原主罢了,殿下无须客气。”言毕,再次步入庆元殿。
殿内,姜厚钦已稳坐如山,神情平静无波,丝毫不见方才的愠怒。
“沈卿,方才所议都察院联合吏部的官员考绩新法,甚合朕意。你与吏部尚书先行拟出细案呈上,朕再行详阅。”姜厚钦语气平缓,如同在谈论寻常政务,“若无重大疏漏,此后续推行事宜,便由你全权督办。”
“微臣领命,定当竭力。”沈之衡躬身应道。
“另有昆仑银矿一事,主事人选已定,汪阁老举荐户部员外郎梁成光,朕以为可。”姜厚钦话锋微转,“但是银矿事关重大,不容半点闪失。你从都察院中遴选一名精干之人,授‘矿监御史’衔,随同梁成光前往昆仑督查吧。”
“臣明白,即日便安排妥当。”沈之衡回答干脆利落。
“嗯。”姜厚钦点头,随后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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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家常般开口:“沈卿……”
“臣在。”
“关于承嘉公主,你心中作何想?”姜厚钦话题骤转,目光则悠悠地落在沈之衡身上。
沈之衡略一欠身,声音沉稳回应:“陛下若问的是浮月桥畔之事,臣亦有失当之处。那夜言语冲撞,以致殿下受惊违和,其责难逃。陛下虽宽宏微臣,但臣恳请陛下,莫要过于苛责公主。”他微微俯首,姿态恭谨而坚定。
听到他主动揽责,姜厚钦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一抹极淡的浅笑稍纵即逝,很快被帝王的深沉压下。
姜厚钦沉声道:“此番是她任性妄为。沈卿何错之有?不必为此挂怀。”他顿了顿,声音透出一种属于父亲的深沉叹息,“朕虽是天子,亦为人父。世事无常,他日……还望你替朕务必护得宁儿周全。”
最后四字,字字千钧。
沈之衡身躯微微一震,随即郑重躬身,声音低沉而有力:“微臣谨记!”
“好,你退下吧。”姜厚钦颔首,眼中流露出些许欣慰。
“微臣告退。”沈之衡再次行礼,转身稳步离开。
姜厚钦的目光追随着那道背影消失。殿内归于沉寂,他独自坐在御座之上,目光无意识地望向虚空处,低低地轻喃道:
“灵均,若你泉下有知,漪漪挑中的这个驸马,可能入得你眼?”
————
京城南郊外。
车轮碾过泥泞雪道,姜宁乘坐的华丽车驾在一处荒弃的破庙后方停下。此间早已有位布衣马夫牵着两匹骏马静候。
姜宁换上利落的衣物,长发束起,英姿飒爽。她接过马的缰绳,转而对众人交代道:“按计行事,分为两路。红叶,你扮作我的样子,马夫扮作苏七。惜桃、苏九,你们与红叶、马夫一道,一路大张旗鼓向南游玩,行程不必赶。到蜀地后,再向西北前往庆阳。我与苏七驾马先行一步,提前到庆阳。我们最后在庆阳汇合,再折返京城。可听明白了?”
众人齐声:“是!”
唯有惜桃紧紧抓着马车窗框,眼圈通红,声音哽咽:“殿下千万要保重!苏七,殿下若少了一根头发丝,我定不饶你!”
苏七抱拳道:“有我在,你大可放心。”
姜宁靠近马车窗边,探身拭去惜桃脸颊的泪水,柔声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们很快就在庆阳相见了。你这一路替我好好看顾‘公主凤驾’,走得越招摇越好。说不定师父在蜀地收到风声,还会赶来看你们呢?”
惜桃的泪意顿消,她用力点头:“那殿下保重!我们在庆阳见!”
“嗯!庆阳见!”姜宁展颜一笑,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鞍,调转马头,与苏七绝尘向西而去。
马车方向,待姜宁和苏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其余人则驾着马车,一路向南。
不远处稀疏的树林阴影里,陈泽与六名羽林卫锐士暗中观察。
“陈头儿,怎么办?”一名手下低声请示。
陈泽略一沉吟,断然下令:“你带两人,跟紧那辆往南的车驾,沿途护卫,亦要防人窥探。我亲自领其余三人,向西暗中护持殿下。不得有误!”
“是!”
令下,七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散开,分别融入了通往西方和南方的苍茫官道。
【第一卷完】
14. 第十四章 初到庆阳
庆阳府地处长安以西,毗邻西域。
太祖立国之初,定都长安。因彼时皇后偏爱山林景致,太祖遂在长安城以西不远处营建庆阳行宫,此后年复一年,每年携皇后于此消磨近半时光。
后来到了先帝年间,西北匈奴屡犯边陲,朝廷才被迫迁都至如今的京城,庆阳行宫则被闲置多年。
所幸自二十二年前镇北侯赴死一搏,西北大捷,边塞渐趋安定。此后,往来庆阳的异国商队络绎不绝。如今庆阳府已是商贾云集、繁华富庶的大凌名城,百姓多以行商为业。
姜宁与苏七从京城出发,一路策马西行。抵达庆阳府时,已是二月初,奔波了接近一月。
姜宁心中盘算:去年四月裴洛姐姐身怀有孕,到今岁二月,临盆之期已然临近。她丝毫不敢耽搁,恨不能立刻赶赴行宫。然二人抵达庆阳府已是薄暮时分,去往行宫尚需半日路程。
稍作思量,姜宁决定在庆阳暂歇一夜。
二人寻了城中上好的客栈落脚,简单用过些饭食。姜宁本欲回房安歇,又被窗外喧闹市声吸引,随即改了主意。
她踱至隔壁叩门叫上苏七,一同下楼,想去夜市探探这西北名城的夜趣。
巧的是,两人刚步下楼梯,便瞥见客栈大堂里几道熟悉身影——陈泽正带着手下大口吃肉、畅饮不止。
姜宁见此,心下了然。她悄然行至陈泽身后,忽地出声:“陈泽,你小子何时跟上来的?”
离了京城,姜宁也卸下了公主的威仪。
陈泽等四人闻声猛一抬头,见是姜宁环抱双臂、面带促狭笑意地站在那里,四人慌忙起身。
陈泽硬着头皮答道:“回禀殿下,是圣上命我等暗中护卫。约莫……从您与惜桃姑娘他们分道时便一路随行了。”
“哈哈,”姜宁朗声一笑,“既是父皇所遣,那便能留你们一命。”说着,她拍了拍陈泽肩头。
陈泽顿觉脊背冒汗,讪讪道:“殿下,您言重了。”
“既已现身,往后便不必再藏了。只是在外,”姜宁正色交代,“不得唤我‘殿下’,称‘姜姑娘’即可,万不可泄露身份。”
陈泽等人齐齐抱拳:“属下遵命!”
姜宁微微颔首:“嗯。我现下要与苏七去夜市走走,你们不必跟随。这些日子奔波,都好好歇着吧。”
“是,多谢公……”
“嗯?”姜宁眉梢一挑。
陈泽四人赶忙改口:“多谢姜姑娘!”
姜宁满意地点点头,领着苏七转身步出客栈。
待二人走远,陈泽身旁的赵平才低声问道:“头儿,殿下到了庆阳,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陈泽白他一眼,撕下块盘中的牛肉:“你问我?我问谁去?”
与京城平日的宵禁森严不同,庆阳的夜,从戌时起,喧闹仿佛才刚启幕。街市上人潮熙攘,灯火辉煌,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
见此繁华,想到明日便能与裴洛姐姐相见,姜宁心头郁气尽散,眉眼也舒展了许多。她在夜市流连,采买了不少新奇玩意与特色吃食,盼着明日能给姐姐带去一份惊喜。
苏七默默无言,跟在身后捧着她买来的种种物件。不多时,双手已抱得满满当当。
姜宁见状正欲返回时,目光不经意瞥过街角,一面熟悉的招牌赫然映入眼帘——凤明堂。
她指着那招牌,侧首问苏七:“风明堂何时在庆阳也开了分堂?”
苏七略一思忖,应道:“依稀记得红叶姑娘提过,应是近些日子才张罗起来的。”
姜宁莞尔:“那正好,我们给惜桃他们去封信吧。”
“好。”苏七应声道,没有丝毫犹豫。
行至凤明堂内,堂上尚有零星前来抓药的百姓。
苏七唤来掌事,递上怀中信物。那掌事一见,当即明了姜宁身份,连忙恭敬地将二人引入内堂:“小人杨阳,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姜宁语气平和:“杨掌事,烦请取纸笔来。我要修书一封,劳烦贵堂速递至蜀郡。”
凤明堂是师父顾方十二年前于长安所创。它虽以医馆立足,但于百姓间口碑极佳,其后在各地陆续开设了分堂。由于各堂之间自有专人负责药材转运,日久天长,便也织起了一张传递消息的网络。
“遵命,殿下。”杨阳应声退下,片刻便呈上纸笔。
姜宁提笔蘸墨,正落字时,屋外骤然传来炸响,似是烟火,紧接着便是街市上人群爆发的喧哗骚动。
姜宁笔尖一顿,蹙眉问道:“杨掌事,外面出了何事?”
杨阳欠身,脸上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笑意:“回禀殿下,此乃庆阳近几年形成的风俗。每月初十亥时,南风馆会为新到的俊俏郎君开台献艺。百姓可在其中推举最受欢迎者,封为当月的‘南院公子’。若有贵客青睐,亦可出重金竞拍其初夜,或是为其赎身。久而久之,倒成了庆阳一景,引得四方游人专程前来一睹盛况。”
“哦?”姜宁扬眉,笔未停,“不愧是富庶风流之地。”
她将心中嘱托一气呵成,待墨迹干透,这才不疾不徐地滴蜡密封好,递与杨阳。
杨阳双手接过信件,面上维持着得体的浅笑:“若殿下今夜也有几分兴致,不妨移步一观。怀均先生有过交代,殿下若有用度,只管记在风明堂账上便是。”
怀均先生,即顾方对外使用的称号。凤明堂之人,均唤怀均先生,鲜有人知晓其真实身份。
“知道了。”姜宁略一颔首,并未多言,与杨阳作别,带着苏七离开了风明堂。
因着南风馆的热闹,此刻街巷比来时更为寂寥。
二人步行不过百步,一直沉默护卫的苏七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物件尽数拢至左手,右手悄然按上腰间佩剑,声音压得极低:“殿下,身后有人跟随。”
姜宁面不改色,脚步未停,只状似随意地嗯了一声:“几个?看得清路数么?”
“两人。方才瞥见身形,俱是细瘦模样,不似长年习武之人。”苏七语速沉稳,目光锐利。
“前面左拐似是条小巷,”姜宁目光扫过前方一处幽暗的岔口,“引他们进去,就地解决。”
“明白。”
两人步伐不变,又前行了数十步,便在巷口若无其事地右拐进去。
尾随的二人亦步亦趋,随之拐入暗巷。巷子深处昏暗无光,唯余脚步声清晰可闻。待行至深处,两人见巷中仅剩姜宁一人伫立,骤然惊觉不妙,正欲抽身退走。却见寒光一闪,一柄剑刃已无声无息地贴上其中衣着更为讲究那人的脖颈要害。
另一名男子见状骇然,急急抽出腰间的长刀。
与此同时,苏七的警告也随之传来,他的目光紧紧锁定了持刀者,冷冷道:“我劝你最好别动。”
被剑锋抵颈的男子面色微变,随即又恢复了几分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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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同伴微微颔首。那持刀的男子只得僵在原地,刀刃对着地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姜宁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走向被苏七制住的男子,声音冷冽:“谁派你们跟着的?”
那男子忽地低笑起来,嗓音带着几分奇特的慵懒:“殿下风华绝世,叫人一见难忘,情难自禁,便想跟着多走几步路罢了。”
此言轻佻,苏七眼神一厉,手上力道加重,剑锋瞬时在那人颈侧皮肤压出一道细细的红痕。
姜宁却未露怒意,只是借着巷口透进的微光打量对方。此人虽是汉人衣冠,但眉宇间分明带着几分胡人的硬朗轮廓。其身边的持刀护卫,看模样倒纯是汉人。
她目光灼灼,冷然质问:“你既认得我?是谁的人?”
那男子笑意更深,毫无惧色:“去年初春,长安城北郊流民施粥之所,殿下亲临诊脉,抚恤灾民。在下不才,曾远远仰望过公主殿下仙姿。”
姜宁眸中冷光乍现:“想拿这些虚言搪塞我?你颈上这柄剑,可没那般好的耐性。”
“殿下怎就断定……在下所言不实呢?”他眉梢弯起,尾音拖长,带着一丝玩味。
话音未落,巷中突兀地响起“砰砰”几声轻响,数颗黑色小丸猛地砸落在姜宁与苏七脚边,砰然炸裂!
浓郁的、带着强烈刺鼻气味的白烟瞬间狂涌而出,填满了狭窄的巷道。
“咳咳!”姜宁猝不及防,被呛得连咳两声,急忙以袖掩面后退。
待视野稍清,眼前除了翻滚的浓烟,那两个身影已消失无踪。唯余那个带着慵懒腔调的声音,随着夜风隐隐传来,带着几分笃定与嘲弄——
“后会有期,承嘉公主。”
白烟尚未散尽,苏七已警惕地横剑护在姜宁身前,沉声请示:“殿下,可要追?”
姜宁强压下心中惊疑与怒意,摆手道:“暗夜盲目,不宜冒险。先回客栈。”
“是。”苏七即刻执行,纵身跃上檐头,将方才放在高处的一应物件悉数取下。
客栈内,一直守候的陈泽等人见姜宁安然归来,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姜宁踏进客栈门廊,并未停留,只吩咐小二速取纸笔,便径直回了二楼厢房。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映着她的侧影。
她凝神回忆,执笔于纸,手腕稳健,顷刻间便将方才那两名男子的样貌特征,尤其是那带胡风的主仆二人,分毫毕现地绘于纸上,各画了两份。
随即,她将门外守候的苏七唤了进来,将四张画像递去,沉声吩咐:“这四张画像,一份送风明堂杨掌事处,一份送庆阳知府手上。给杨掌事的,言明是我所求;给知府衙门的,借用苏家名号。要他们务必尽快探明此二人身份,一有消息,速速报来!”
“属下明白!”苏七接令欲走。
“慢着,”姜宁又补了一句,眼神锐利,“叮嘱那知府,此事不可张扬,更不准上报朝廷,只作私下暗查。”
“是!”苏七领命,身形一闪,自窗口悄无声息地掠出。
室内重归寂静。姜宁独坐桌旁,指节无意识地、一声声轻轻敲击着坚硬的桌面。
油灯的火苗摇曳着,将她的影子长长投在墙壁上。
她阖上眼,在记忆的深处反复寻找,试图捕捉一丝与今夜那诡异主仆相关的蛛丝马迹。然而,脑海中反复翻涌的,仍只是那双带着胡风的、慵懒而危险的眉眼,未有何线索。
15. 第十五章 庆阳行宫
次日,天刚蒙蒙亮,姜宁和苏七便策马奔向庆阳行宫。
陈泽等人早已整装待发,依旧隐在暗处,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姜宁与苏七,并未同行。
卯时启程,一路疾驰。直至日头偏西的未时,那座皇家行宫才终于映入眼帘。
甫一见行宫的宫门,姜宁未待马蹄停稳,已翻身跃下,径直叩响了朱红宫门。苏七紧随其后,如影随形,护卫的姿态无声而坚定。
不远处,陈泽一行悄然隐入林木深处,屏息凝神,隐匿自己的形迹。
宫门吱呀一声,只启开一道窄缝,内侍谨慎的声音自缝中传来:“此处乃皇家禁苑,敢问姑娘是?”
姜宁心焦如焚,面上却维持着公主应有的清贵,沉声道:“本宫乃承嘉公主,前来探望……”她喉间微涩,顿了顿,才续道:“本宫要见淑妃娘娘。”
“殿下可有信物为凭?”内侍并未立刻开门。
姜宁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扯下贴身玉佩,自门缝递入:“此物,可识得?”
内侍接过玉佩,仔细验看片刻。他这才将门缝略略开大些,目光越过姜宁与苏七,确认身后再无他人,才利落地将厚重宫门彻底敞开,躬身道:“公主殿下请,圣上早有吩咐。”
不待内侍话音落尽,姜宁已一步跨过高高的门槛,目光急切地四下张望:“淑妃娘娘何在?”
内侍迅速合拢宫门,侧身引路:“殿下这边请,奴才为您带路。”途中遇见洒扫宫女,内侍低声吩咐:“速去通传王嬷嬷,公主殿下到了。”
“喏。”宫女领命而去。
穿过一片幽深的竹林,一座清雅的别院呈现眼前。内侍在院门前止步,垂首轻语:“殿下,淑妃娘娘就在这院中。奴才不便再入内了。”
“有劳。”姜宁颔首致谢,人已踏入庭院。苏七与内侍则默契地留在院外静候。
院内清扫落叶的宫女虽不识来人,但见是内侍引领,立刻恭敬行礼。
姜宁恍若未闻,停在房门前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踏过门槛而入。
屋内,裴落正倚着软枕,捧卷细读。一旁侍立的宫女见生人闯入,疑惑问道:“姑娘是……?”
裴落闻声抬眸,视线与姜宁撞个正着。她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轻声唤道:“是漪漪么?”
这熟悉的一声“漪漪”,瞬间击溃了姜宁强撑的平静,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声音哽咽沙哑:“是我……裴落姐姐!”
她大步上前,紧紧抱住裴落,仿佛要将这十二年的挂念与心疼尽数揉入怀中。
裴落环住姜宁的腰身,轻抚她的背脊,声音轻柔似安抚:“漪漪,很抱歉,你归京那日,我未能亲至京城迎你。”
此言更添酸楚,姜宁的啜泣愈发难以抑制,伏在裴落肩头喃喃道:“裴落姐姐,你受苦了……”
一旁侍立的宫女见状,悄然退下,轻轻阖上了门扉。
不知过了多久,姜宁的哭声渐歇。裴落温柔地为她拭去眼边的泪痕,拉着她的手在身侧坐下,眸色温婉:“漪漪,来,坐近些。快同我说说,长安十二载,你过得如何?”
“好。”姜宁抽噎着应下,从初入长安的孤寂讲起,讲到惜桃、苏七、苏九的陪伴,讲到拜顾方为师学医,讲到这些年私下游历的见闻……最后讲到借为父皇贺寿之名,终于归京。
裴落始终含笑倾听,目光温柔而专注。待姜宁讲罢,她温婉一笑:“漪漪这些年,很厉害呢。”
“嗯,”姜宁用力点头,“漪漪长大了。现在,该换漪漪来保护裴落姐姐,保护苏家!”
提及苏家,裴落眸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黯淡,她忽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飘散:“长英他……还好么?”
姜宁心头一涩:“长英哥哥他……很好,他……”那句“他很想你”终究哽在喉间,未能出口。
“嗯……”裴落低低应了一声,唇边牵起一丝勉强的弧度,“长英过得好,那便好。”
望着裴落强装的释然,姜宁心中涌起沉沉的疼惜。
两人分明彼此挂念,却都只能装作放下。她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裴落姐姐,那夜之后,你和长英哥哥,明明可以远走高飞的。你知道的,长英哥哥绝不会在意。可为什么……”
可为什么偏偏要留下这个孩子,为什么要将自己困锁在这深宫之中?——后半句质问,姜宁咽了回去。
裴落却已然明了。她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轻声道:“漪漪,你知道吗?那夜之后,其实汪皇后曾送来一碗避子汤。”
姜宁猛地抬首,眼中皆是惊疑与不解。
“但我……”裴落的声音更轻了,带着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决然,“偷偷倒掉了。”
姜宁瞳孔微缩,一时竟失语。
裴落幽幽一叹:“我了解长英。我知道他定会不顾一切带我走。可我不愿他为我冒险,不愿苏、裴两家的清誉因此受损,更无法面对那样自私的自己。那时我便想,既然事已至此,若能因此……为苏家留下一个依仗,长英他将来或许也能……”
“裴落姐姐!”姜宁心痛如绞,用力摇头,泪水再次汹涌,“可是长英哥哥最想要的,从始至终,唯有一个你啊。那储君之位,也并非苏家唯一的生路!”
裴落伸手,指尖温柔地拂过姜宁的发丝,如同安抚一个委屈的孩子,声音里是饱经世事的苍凉:“漪漪,或许有一天你会明白,‘情’之一字,在这世间,常常要为许多东西让路。能执手白头……是莫大的奢侈。”
伴随这声轻叹,姜宁眼前骤然浮现出母后弥留之景——
母后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她,目光却遥遥望向父皇,艰难地吐出最后的遗言:“陛下……要照顾好漪漪。若有来世……但愿我们……能做对寻常人家的夫妻……”话音未落,气息已绝。
这迟来的顿悟,如同针尖一般,忽地刺入姜宁心口。
母后当年是何等风华绝代,在深宫十年磋磨,于病榻之上如同零落成泥的寒梅,遗言字字皆是此生未竟的遗憾。那些最后的时光里,她已经鲜少笑了。当年名动京城的《凤求凰》合奏,那被世人传颂的帝后佳话,褪去浮华后,究竟还剩下几分真心?帝王之爱,终究也要为那冰冷的权柄让路么……
姜宁不愿深想,更不愿懂。她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裴落,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浸湿裴洛的衣襟。
恰在此时,王嬷嬷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扉响起,带着宫人特有的恭谨与克制:“娘娘,殿下,该传晚膳了。”
姜宁闻声,缓缓松开手臂,用丝帕拭去脸上狼狈的泪痕。
裴洛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沉静,扬声应道:“好,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王嬷嬷步履沉稳地行至二人面前,躬身行礼:“娘娘,殿下。”
裴洛微微颔首。王嬷嬷便招手示意,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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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宫女鱼贯而入,捧着精致的食盒,动作娴熟利落,很快便在案几上布好了晚膳。
姜宁的目光落在王嬷嬷慈和却难掩肃然的面容上,一丝久远的熟悉感蓦然浮现。她轻声问道:“嬷嬷可是从前在皇祖母跟前服侍的?”
王嬷嬷看向姜宁,眼中掠过一丝追忆的慈蔼,垂首恭敬回道:“回殿下,老奴当年确曾在太后娘娘身边侍奉。”
“本宫依稀记得,三岁那年,本宫趁父皇不在庆元殿,顽劣地撕碎了许多奏折。父皇盛怒之下,”姜宁的声音带着悠远的回忆,“是皇祖母将本宫护在怀里。那时,嬷嬷似乎端了一碟荔枝糕给本宫,滋味甚甜。”她的目光仿佛穿透时光,落在那遥远的午后。
“殿下好记性。”王嬷嬷眼中笑意深了些许,旋即又化作一声轻叹,“只可惜……太后娘娘福寿不永,走得早了些。若她老人家还在,又怎舍得让殿下远赴长安,受那十二载离京之苦……”她手下动作未停,细致地为姜宁和裴落布菜。
暮色四合,窗外的天光彻底暗淡下来。
待二人用罢晚膳,王嬷嬷吩咐宫女撤下碗碟,便欲行礼告退。
姜宁忽然开口唤住她:“嬷嬷,庭院外候着的男子名唤苏七,是本宫的贴身侍卫,劳烦嬷嬷为他安排一处歇息之所。此外,行宫外围的密林之中,尚有四人,乃父皇所遣羽林卫,亦请嬷嬷妥善安置。”
“是,老奴明白。”王嬷嬷并无多问,利落地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房门再度合拢。
裴落轻轻拉起姜宁的手,指尖微凉,声音却带着暖意:“先前圣上便传了密信,说漪漪要来。我便一直等着,一直盼着。前几日还听闻你为情所伤,南下散心,没想到,”她眉梢微扬,笑意更深,“转眼间,你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顿了顿,眸中闪着促狭的光,“前些日子那桩轰动京城的传闻,说你于浮月桥畔独奏《凤求凰》向沈御史求爱,遭拒后羞愤跳河,以死相胁。此事,可是真的?”
提及此事,姜宁脸上也浮现一丝玩味的神情,压低声音道:“裴落姐姐,你是了解我的。我怎会为了这等事寻死觅活?不过是借个由头,掩人耳目好离京罢了。”
她眼神微凝,“汪皇后在京中必然眼线密布,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若忽地离京前来见你,岂非打草惊蛇?”
裴落了然颔首,温婉的笑意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那位沈大人,自六年前高中状元,便是京中无数世家小姐的春闺梦里人。倾慕者众,求之不得者亦不在少数。漪漪此番这般‘玩弄’于他,待回京之后,可得仔细些才好。”
姜宁虽心觉无妨,但仍顺从应道:“好,漪漪知道了。”
裴落便不再多言,转而问道:“此番来庆阳,打算住多久?”
姜宁回望着她,眼中带着真切的不舍:“约莫……还能留两个月吧。”
“那便好,”裴落唇角漾开温柔的笑意,指尖不自觉地抚上隆起的小腹,动作轻柔,“如此,你便能见到这位小皇子了。”
姜宁重重点头,面上波澜不惊,心头却翻涌起浓重的苦涩。
她如此急切地日夜兼程赶来庆阳行宫,另一重难以言说的缘由,便是为此。
十四年前,幼弟姜宸夭折、母后含恨而终的场景,至今仍如噩梦般历历在目。她绝不允许旧事重演,更害怕汪氏的毒手,会再度伸向裴落与她腹中这无辜的孩子。
16. 第十六章 可还安好
姜宁在庆阳行宫一住便是十日。
这十日间,她片刻未歇,将行宫内外一应护卫、内侍、宫女皆细细盘查甄别,确保皆属皇帝亲信;又将裴落的贴身之物与日常膳食逐一查验,更亲为裴落搭脉问安,直至确认万无一失,紧绷的心弦才略略松弛。
裴落每每见她如此,只温婉含笑,由着她去忙碌。
这日,姜宁正在小厨房亲自盯着那碗安胎药文火慢煎,苏七的身影倏然出现在门边。二人目光一触,姜宁便知有了消息。
她低声嘱咐侍立宫女仔细看顾火候,随苏七转至院中一处僻静角落。
未及开口,苏七已自怀中取出两封密函递上:“殿下,凤明堂密信。一封来自苏公子,一封是顾先生手书。”
“师父?”姜宁眉峰微扬,眸中掠过一丝讶异。
她先接过师父的信函展开。信笺依旧寥寥数语,承袭了顾方一贯的简洁风格,只道他从凤明堂得悉姜宁身在庆阳。而他自己恰在毗邻的昆仑寻药,正往此处赶来,约定七日后于庆阳的凤明堂相见。
姜宁眼睫轻垂,嘴角不自觉弯起:“看来惜桃她们在蜀郡是见不着师父了。不过,师父什么时候又跑到昆仑去了?”
正疑惑时,她随即忽地想起那夜的那对诡异主仆,追问道:“对了,那两人踪迹可有眉目?”
“尚未。”苏七沉声应道。
姜宁略一沉吟:“转告杨掌事和梁知府,不妨暗中向那些异域商队打探一二。”
“是,属下稍后便去传话。”苏七抱拳领命。
“嗯。”姜宁心不在焉地应着。
裴落的脉象已显,临盆就在这一两日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悄然攥紧了她的心。
她转而三两下拆开苏长英的信——
京中暂无异常,至少汪皇后那头尚未察觉姜宁已悄然抵临庆阳。
若说唯一波澜,便是沈之衡自年后以来,主持推行了都察院与吏部联手拟定的官员考绩新法。同时,他联合大理寺向刑部施压,严查了一批涉事官员。父皇给对此鼎力支持。一时间,朝野上下,无论京官外吏,无不人人自危。
往日曾有过犯的官员,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已有数人主动前往都察院或大理寺自陈其罪,以求宽宥。
沈之衡则顺势放言:若待都察院纠出罪证,必从严论处。此言一出,都察院与大理寺连日门庭若市,刑部的牢房则人满为患。
读至此处,姜宁唇角不禁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这沈之衡,倒真有几分雷霆手段与魄力。”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倏然掠过心头,隐隐生出几分回京再与那人斗上一斗的兴致。
正凝神间,一名宫女气喘吁吁地急奔而来:“殿下!淑妃娘娘……娘娘要生了!”
姜宁面色骤凝,迅速将信笺揉入袖中,急忙便向裴落所居的庭院前去。
刚入院落,便见宫女们端着热水盆、捧着洁净布帛,步履匆匆地穿梭出入。屋内传来裴落压抑的痛吟与稳婆沉稳的指导声,声声交织,刺人心弦。
姜宁脚步猛地一顿,一股寒意自心头涌现。幼年母后生产时的凶险场景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那弥漫的血腥气,宫人惨白的脸色,父皇焦灼的踱步……
巨大的恐惧突然攫住了她。她的身子骤然冰冷,微微发颤,但很快狠狠咬了下唇角,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毅然踏过门槛。
屋内,稳婆正沉稳地引导裴落用力,王嬷嬷则指挥着宫女,一切有条不紊却弥漫着无声的紧张。
姜宁快步行至床榻前,一把握住裴落汗湿的手,指尖冰凉却异常坚定:“裴落姐姐,定会平安无事的!”这句话,既是对裴落的承诺,亦是说给自己听的安慰。
裴落回握住她的手,尽管脸色苍白,眼神却透着磐石般的坚韧,重重地颔首。
不多时,随着裴落一声耗尽全力的低呼,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骤然划破了紧绷的空气。
稳婆将襁褓中的婴儿仔细擦拭包裹,捧至裴落面前:“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位健壮的小皇子!”
满屋宫人齐齐跪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听闻“皇子”二字,裴落紧绷的肩背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
姜宁眼角不知何时已是一片潮湿,她温柔地为裴落拭去额上密布的汗珠,随即侧首对王嬷嬷道:“嬷嬷,即刻传信入京,禀报父皇。”
“是!老奴这就去办!”王嬷嬷应声,利落地退下。
姜宁目光转向屋内众人,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乳母及所有侍奉三皇子宫人,务必精心!若有丝毫差池,便是死罪!可都听清了?”
“是!谨遵殿下吩咐!”众人心头一凛,齐声应诺。
“收拾妥当便都退下吧,莫扰了娘娘清静休养。”姜宁又吩咐道。
“是。”
待众人陆续散去,屋内重归宁静。姜宁凝视着裴落疲惫却安然的眉眼,心疼的情绪如潮水漫涌:“裴落姐姐,这一年,委屈你了。”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今后……”
裴落低声宽慰,“漪漪,我没事,不必担忧我。”
姜宁拉着裴落的手倏然一紧,眼眸之中,意味深长,她缓缓开口道:“裴落姐姐,我要说的是。此事已毕,今后……你的人生之路大可自行抉择。金蝉脱壳,假死遁世之法并非不可行。天高地阔,我不愿你一世年华都葬送在这重重宫阙之中。我可以……”
裴落心头剧震,未待姜宁说完便急急打断,声音带着惊悸:“漪漪!不可!那是欺君大罪!不要做……不要……”她用力攥紧姜宁的手,指尖冰凉,重复着话语。
姜宁轻叹一声,自袖中取出那封被揉皱的信笺,递至裴落手中,声音微哑:“这是长英哥哥今日才到的信。”
裴落在姜宁的搀扶下,吃力地撑起身子,半倚着靠枕。接过信纸的指尖,倏然增添了几分苍白。
她的目光触及那力透纸背、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最终,目光定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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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信尾那句简洁却又重若千钧的问候——
“裴落可还安好?”
裴落的身子颤抖着,泪水瞬间决堤,无声滑落。往事一一浮现,她再也难以压抑这份痛苦和思念。
许久过后,她侧首望向姜宁,声音沙哑:“漪漪,我能给长英……回封信么?”目光之中,皆是恳切。
姜宁回望她的目光,温言回道:“当然。我去取纸笔。”
————
与此同时,京城之中。
都察院值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沈之衡与几名属官伏案的身影。
一份份从刑部转来的公文案牍被仔细核对、签押,直至暮色彻底降临,方才落定收尾。
沈之衡踏出都察院的大门时,向恒声已然在阶前石狮旁静候多时。
“今日怎拖得这般晚?若再迟半刻,我便要闯进去寻你了。”向恒声的声音带着习以为常的调侃,眼底却藏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沈之衡面容略显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今日案牍堆积了些。”
顿了顿,他语气沉稳,试图宽慰,“都察院身在宫城之内,料也无妨。”
“无妨?”向恒声冷笑一声,“这阵子,你步步紧逼,不知断了多少人的生路。狗急尚跳墙,谁知会不会有不要命的疯狗冲出来撕咬?”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悄然自宫墙阴影处趋近。
向恒声身形瞬移,谨慎地将沈之衡严严实实挡在身后,按在剑柄上的手蓄势待发。
那是一名低眉垂目的内侍。他行至阶前,躬身一礼:“沈大人,齐阁老有请,盼与大人一叙。”
沈之衡眉头一蹙,声线沉稳却带着疏离:“烦请回禀阁老,沈某公务方毕,恐失礼于尊前,容改日再赴。”
内侍腰弯得更深,嗓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清晰可闻:“回禀大人,阁老的车驾……已在宫门处恭候多时了。”
沈之衡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苦笑,终是颔首:“本官知道了。”
一旁的向恒声眉梢轻挑,指尖仍握着冰冷的剑柄,语气闲闲抛出:“齐阁老可有提到不许旁人随行?”
那内侍身形似乎凝滞了一瞬,迟疑片刻,才低声如实应道:“回向少卿,阁老未曾提及。”
“甚好,”向恒声唇角一勾,语气却带着冷硬,“那本宫便随沈大人同往。劳驾引路。”
宫门外,一辆形制朴拙的马车于阴影之中静默停驻。
沈之衡与向恒声并肩行去。月光落下,地面上映照出两道颀长的影子,一道如青松般挺拔孤绝,一道似利刃般寒气逼人。
马车侧窗的帘子被一只布满岁月刻痕的手缓缓掀起半幅。
齐任东的目光越过车窗,沉沉落在沈之衡身上,那目光深处似有欣慰的暖意流淌,出口的语调却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怀野,你来了。”
沈之衡脚步顿住,对着车内方向深深一揖。他低垂的视线隐在宽大官袍之后,只余一声恭谨而遥远的回应:“老师。”
17. 第十七章 师者何也
戊时正刻,齐府书房,烛火幽微。
沈之衡与齐任东分别坐于紫檀案桌两侧,均未言语。向恒声则挺立在书房门外,手按佩剑等候。
直至丫鬟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清茶,随着房门再次合拢的轻响,齐任东方才端起自己面前那只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清茶,缓缓开口:“怀野,上一次同老夫品茶叙话,还是去岁夏末吧。”
“是,齐阁老。”沈之衡声线平稳。一声齐阁老,语气淡漠而疏离。
“上次对坐品茗,亦是在此案前。”齐任东眼睑微垂,陷入追忆,“那时,是你启程赴湖北赈灾前夕。可还记得,为师当时是如何叮嘱于你的?”
沈之衡的声音平淡无波:“阁老有言,此去湖北,但求平安归来,余事勿论。”他语锋微顿,续道:“待……凯旋回京之日,便是接任户部尚书之职、入内阁参政之期。”
“是啊……”齐任东轻轻颔首,语气平静,眼底深处却陡然掠过一丝锐芒,“然而你在湖北一失踪便是数月,音讯杳然。再归时,便是以那残躯病骨,向陛下递上奏疏,执意辞离户部,自请调任都察院。”
沈之衡倏然抬眸,目光转向齐任东,嘴角勾起一丝讽刺的弧度:“个中缘由,想必老师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呵……”齐任东垂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带着浓重的自嘲。他扶着冰凉的案桌边缘,缓缓站起,步履略显蹒跚地行至窗边。
吱呀一声推开轩窗,清冷的月光投向屋内,泼洒一地。
他立于窗下,背对着沈之衡,月华使他的身形更显出几分苍老。他沉声道:“你我初次品茶清谈,还是在天元十八年。那时,你刚殿试及第不久……”
时隔六载,那场景却历历在目。
天元十八年,殿试终了,圣上御览至沈之衡那份的策论,当廷便钦点为状元,更命司礼监连夜誊录六份,火速分发至六部堂官传阅。一夜之间,沈之衡之名,与他那篇济世策论,震动朝野。
那份誊本送至时任户部尚书的齐任东案头时,已是深夜。他却就此枯坐一夜,字斟句酌。
字里行间,那经纶济世之才、匡扶天下之志、不畏权贵的铮铮傲骨,如星月交辉,卓然纸上。宦海浮沉数十载,此等玉质英才,实属罕见。而他齐任东……一生最是惜才。
此后,如何安置这位风头无两的新科状元郎,竟成了朝堂一桩难题。
圣上爱才之心昭然若揭。六部衙门、都察院,虽各怀目的,但莫不虎视眈眈,意欲争抢这不可多得的璞玉。内阁之中,首辅苏崇主掌吏部,次辅汪远执掌兵部,两位权柄赫赫的阁老态度皆十分强硬。都察院都御史甘璋更是寸步不让,誓要将这状元收入御史台下。
圣上难以定夺,破天荒地降下口谕,着沈之衡自行抉择。
当日午后,齐任东便亲至翰林院,邀沈之衡于天香楼清谈雅室。
茗香袅袅间,沈之衡只问了他一句:“敢问齐阁老,在您心中,为官者,当为何?”
齐任东沉思片刻,未作犹疑,朗声答道:“夫官者,蒙天子金印紫绶,非止荣身显贵,实以九州疆土为凭,万民生息作押。居此位者,当知掌中乌纱——轻如鸿羽,却重逾泰山。”
沈之衡闻言,目光骤亮,“晚辈心中所悟,亦如是。”随后,他起身深揖一礼,斩钉截铁:“从今往后,怀野愿追随齐阁老身侧,还请阁老多多教诲!”
言毕,二人朗声而笑,意气相投。
自那日起,沈之衡便入了户部。齐任东视其为衣钵传人,倾囊相授为官之道、权衡之术。
天元二十一年,沈之衡升任户部侍郎。仅仅三年,他深得圣心,在百姓、寒士之间口碑卓著,渐成清流砥柱,为天下士林所仰望。人人皆道“沈侍郎乃大凌官场最后的风骨”。
六年相处,二人情谊愈深,早已非寻常上下,渐为师生。
去年,齐任东已接近致仕之龄,与圣上商议良久,只待沈之衡自湖北赈灾凯旋,便以户部尚书之职擢其入阁。
未曾想到……终究是让沈之衡在湖广之地,察觉到了户部与六年前堤坝国帑之间剪不断的罪孽牵连。
那案中涉事的户部官员,均是他齐任东亲授的门生故吏。若说他齐任东于此事全然清白,谁人敢信?
沈之衡性如寒玉,骨似青松,刚正不阿。纵是齐任东百般引导其洞察“为官需圆融,登高始能惠及苍生”的所谓至理,也未来得及教会他那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官场箴言。
这一念之差的放任与欺瞒,不仅险些断送沈之衡性命于湖广泥泞之中,更亲手斩断了维系六载的师生情分。
自湖北九死一生潜返京都后,沈之衡自请调任都察院,行事越发迅疾果决。这段时日,大凌官场被他搅得天昏地暗。他虽未直指六年前贪墨旧案,但其中相关涉案官员,已因经年累月的其他罪证而接连落马。
唯一幸免、至今仍能全身而退的,唯有他那十位当年任职于户部的得意门生。
这一番刻意的“偏袒”,连齐任东自己也看不分明。这究竟是沈之衡顾念旧情,欲为恩师保全最后一点晚节的体面?还是只为寻找机会将其师生连根拔起?抑或是……沈之衡还在等,等他这位曾经的恩师悬崖勒马,亲自供述出那不堪的过往,以求赎罪?
斗转星移,曾几何时这书房内是殷殷期望的耳提面命,今朝再对坐,便已是隔了万重鸿沟。
齐任东阖上疲惫的眼,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叹息声沉若千钧:“这一盏茶,会是我们师生之间的最后一顿茶么?”
沈之衡徐徐起身,对着窗边那道苍老的背影,深深一揖:“这取决于老师,如何抉择。”声音冷冽似松间的风声。
齐任东缓缓侧身,浑浊的目光穿透摇曳的烛影,悠悠落在沈之衡年轻而坚毅的面容上:“怀野,等你到了我这个位置,自会明白,这高台之上,太多事身不由己。”
沈之衡抬首,眼眶已是猩红一片,他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一株从未弯折的劲竹。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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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然字字泣血:“良田尽毁,家园倾覆。老师可知湖北那千万流离失所的百姓,吞下了怎样的苦楚?那并非天灾,乃是赤裸裸的人祸!这苦,他们本不必受的。”他眸中翻涌的,是彻骨的失望。
他又深深吸气,唇角的弧度尽是苦涩:“‘夫官者,非止荣宠加身,实以九州疆土为凭,万民生息作押’——此言,字字句句,是您六年前在天香楼亲口所训。究竟是老师变了心肠?还是那冠冕堂皇的道理,原本就包藏着另一番乾坤?学生愚钝,难解其意!”
这番血泪拷问,终是击中了齐任东心底深处那点早已冰封的恻隐。
齐任东膝下无子,与沈之衡脾性相投,六载时光,早已将其视如己出。沈之衡那振翅欲飞的宏愿,又与他初入宦海时的凌云壮志何其相似?
只可惜,造化弄人,一步踏错,便步步错,直至万劫不复。
“待太子荣登大宝之后,”齐任东的声音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为师会自行请罪伏法,身败名裂亦无惧。只盼能为你登临首辅之位……尽扫些荆棘。”
“所以……”沈之衡瞳孔骤然收缩,声音沙哑,一字一顿,“老师的背后,竟真是……汪家?”
齐任东沉默。
这无言的死寂,已是比任何言辞都清晰的答案。
高踞庙堂,眼底只余倾轧权术,心中全无苍生黎民,这已是大凌官场蔓延的绝症。
沈之衡昔日在户部殚精竭虑,直至亲历湖北那片人间炼狱,方知大凌国库日益空虚的沉疴首恶——乃是朝廷根基已朽,是这累累冠盖下的肮脏人心。
所以他潜回京城第一件事,便是决绝地斩断过往,求入都察院,求一个刮骨疗毒的刀兵场。
归京数月,失望之情,也让他始终不肯直面这位曾经的恩师。
书房内沉寂一片,唯余穿窗而过的夜风,吹得烛火簌簌乱摇,将那两道默立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揉碎在落满月光的地面。
良久,齐任东喉结微动,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找回了些许往昔的沉缓庄重,带着最后一丝“教导”的意味,字字清晰:
“怀野,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少年得志,功名赫赫。如今贵为太子太师,储君敬你、信你、倚重你。那把首辅之位,于你而言,并非难事。为师深知你一片赤诚丹心,为官清正可昭日月。但你切记,首辅之位,纵使垫着数不清的污浊尸骨,那位置,你也务必要去争!若真想重振这大凌山河,非立于群峰之巅、手握至高权柄不可为。这便是为师今日……最后的赠言了。”
沈之衡没有再答话。他只是对着那轮冷月映照下的单薄背影,再次深深一揖,袍袖微动间,声音冷冽:“齐阁老珍重。下官,告辞。”
沉重的木门开合声后,书房内只剩一人。
齐任东的目光失焦般缓缓移向案几,最终定格在自己面前那只早已凉透的青瓷茶盏上。
澄澈的茶汤静若止水。
而沈之衡的那一盏清茶——
他终究是一口未饮。
18. 第十八章 主仆身份
二月末,庆阳行宫,晨光熹微。
与师父约期已至,姜宁将青丝利落束作高马尾,换了身便于骑行的窄袖劲装,与苏七于卯时策马出宫,直奔庆阳州府。
刚一入城,二人便寻了街边小摊,以二十文钱购得两顶遮面的帷帽戴上。前番在城中夜市遭那对诡异主仆盯梢,此次还是谨慎些好。
凤明堂前,求医问药的百姓虽排起长龙,却井然有序。
姜宁与苏七行至维持秩序的小厮面前,亮出信物。小厮一见,立即会意,连忙躬身引路:“两位贵客请随我来,怀均先生已等候多时。”
踏入二楼隔间,便见顾方端坐主位。他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衣常服,发未束冠,几缕银丝夹杂的青丝随意披散肩后,正闲适地研磨着案上药草,神情专注而平和。
姜宁摘下帷帽,笑靥如花地迎上前:“师父!”
顾方闻声抬眸,眼中漾开温煦笑意:“宁儿,来了。”
“顾先生。”苏七亦摘帽,抱拳行礼。
“嗯,苏七,”顾方微微颔首,语气熟稔,“许久未见了啊。”
说话间,方才的小厮悄然奉上三盏清茶。
姜宁端起面前的白瓷盏,轻啜一口,眼波流转间,唇角已扬起俏皮的笑意:“乌龙打底,陈皮、茯苓、山楂、夏枯草……还有一味……”她鼻翼微动,细细品味,“是蒲公英!师父,徒儿猜得可对?”
“分毫不差。”顾方眼中赞许更甚,亦举杯啜饮,“此方清热解郁,兼养脾胃。”
昔日在长安朝夕相处,顾方于日常饮食中素重药食同源之理,即便一盏清茶,亦常添几味药材调和。于是,猜辨茶中玄机,便成了师徒间心照不宣的雅趣。
苏七向来不通此道,只觉茶汤甘洌解渴,便如牛饮般咕噜两口见了底。一旁侍立的小厮见状,默不作声地又为他续满一盏,方才告退。
顾方目光掠过见姜宁空了大半的茶盏,忽地想起什么,眉峰微挑,带着几分促狭看向姜宁:“听红叶说,你回了京城,倒添了新癖好,日日饮茶非得掺上牛乳?长此以往,于脾胃无益。”
姜宁面上掠过一丝赧然,乖巧应道:“师父教训的是,徒儿回去便改。”心中却暗自盘算,下次若在牛乳茶里添些陈皮,或许别有风味。
她随即岔开话头:“对了师父,您先前不是在蜀地游历么?怎又转道去了昆仑?”
“此事说来话长,”顾方眸光微沉,放下茶盏,“不急。倒是你,先同为师讲讲,此番回京,都经历了什么?”
“好。”姜宁欣然应下,饮了口茶润喉,便将这段时日的种种娓娓道来。从京郊风雪日偶遇沈之衡,到浮月桥风波,再到裴落平安诞下皇子……桩桩件件,清晰分明。
听闻裴落遭遇,顾方眉头始终紧锁。待姜宁言毕,他冷冷轻哼一声:“裴落这孩子遭此劫难,苏崇那老儿心中怕是暗喜吧?于他而言,倒也算因祸得福。至于那姜厚钦……”
他语带不屑,毫不掩饰鄙夷,“更不是个东西。此二人,皆属混账!可怜了长英与裴落,平白受这无妄之灾。”
姜宁闻言默然。她深知师父对外祖父与父皇的怨怼积年难消,已成心结,此刻宽慰亦是徒然。
静默片刻,顾方深深一叹:“你当初执意回京,为师便不赞同,但也知拦你不住。”他目光落在姜宁脸上,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你与你母亲,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倔强。认准的路,无论如何都要走。”
话至此处,他眼中又泛起一丝欣慰的暖色,“不过,此番归京种种应对,你做得很好。比为师预想的更好。如此,为师这颗悬着的心,也能稍稍放下些了。”
姜宁目光悠悠投向窗外浮云,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若无师父这十二载悉心教导,又怎会有今日的宁儿?”
顾方正色,目光转向姜宁,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宁儿,你且记住:无论前路是万丈荣光还是千般险隘,这凤明堂永远是你最后的退路与依仗。”
姜宁收回目光,深深望向顾方,莞尔一笑,眼底是纯粹的感恩,“师父,您已说过多次,宁儿明白。”
顾方抬眼望了望窗外天色,温言道:“日头偏西,时辰也不早了。今日便不必赶回行宫了罢?在城中留宿一晚。为师近来新琢磨了几味药膳,留下尝尝?”
姜宁眼中瞬间焕发光彩,语带雀跃:“自然极好!有师父在,徒儿又有口福了。”
“哈哈哈,你这丫头啊。”顾方朗声大笑,随即起身,“那为师便去后厨张罗了。你与苏七且在堂中歇息片刻,随意逛逛便是。”
“是,师父。”
“是,顾先生。”
顾方离去后,姜宁端起案几上那盏微凉的茶汤,缓步踱至窗边。
凭栏俯瞰,庆阳街市比之京城更显生机勃勃。求医问药的百姓队列井然,商贩往来络绎不绝。目光流转间,忽见杨阳掌事步履匆匆地穿过熙攘人流,正往凤明堂而来。姜宁这才恍然,难怪今日入堂未见杨掌事身影,原是外出办差去了。
几乎是杨阳身影刚入堂门,楼板轻响,他已推开二楼雅室的门扉。虽气息微促,显然赶得急切,但他仍极力维持着平日的沉稳,躬身道:“殿下,那两位主仆的身份有眉目了。”
“哦?”姜宁眸光微凝。
杨阳自怀中取出一张绘有详细路径的图纸,恭敬呈上:“据查,是柔然部落的二王子,贺兰风。其侍从姓名不详。此乃他们现下在城中的落脚之处,二人抵庆阳已两月有余。”
姜宁接过图纸,略扫一眼,便转递予身旁的苏七。
柔然,毗邻大凌西北边陲的草原部族。二十二年前那场惨烈鏖战,镇北侯裴家虽力阻其于国门之外,却付出了满门英烈、仅余孤女裴落幸存于京城的代价。经此一役,柔然与大凌皆元气大伤,自此偃旗息鼓,换得西北边陲二十二载太平。
柔然王室情形,姜宁过去未曾深究,只知有大王子贺兰权名号,倒未听闻还有位二王子贺兰风。她抬眸望向杨阳,语带探询:“可知他们此来庆阳,所为何事?”
“回殿下,是为采买药材。”杨阳答道。
姜宁眼中疑色未减。
杨阳随即解释:“去岁深秋至今,柔然境内鼠疫横行,死伤枕藉。此二人便是为此而来,月余间遍访庆阳诸多医馆,亦曾乔装来过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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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当时堂中伙计观其形貌有异,暗中尾随探得住处。后又持其画像交予往来西域的熟稔商队印证,方确认了身份。”
“原来如此。”姜宁沉吟,“滞留两月之久?以其身份,在大凌境内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凶险,这又为何?”
杨阳嘴角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殿下有所不知。他们所需药材数量庞大,所携金银却捉襟见肘,欲以分期付账之法购置。二人不肯说出真实身份,既无可靠保人,又无官府凭信,庆阳各家药铺皆不敢承接。想来因此耽搁了行程。”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这贺兰风虽为王子,其母却是大凌女子,故其在柔然素不受宠,声名不显。此番若非商队中恰有在柔然王庭行走的旧识,曾偶然识得他,恐也难以确认真身。”
“这倒是有几分意思。”姜宁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心中已有定计,吩咐道:“着你手下得力之人,暗中盯住那处宅院。晚些时候,我亲与苏七去会一会这位贺兰王子。”
“是。”杨阳利落应声,躬身退下。
晚膳席间,姜宁将贺兰风之事及后续打算一一告知顾方。
顾方闻言,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色:“宁儿,此举是否过于行险了?”
“师父放心,徒儿心中有数!”姜宁神色坚定,目光灼灼。
望着她不容置疑的神情,顾方深知她认定之事,纵有千难万险亦难阻挡,只得无奈轻叹:“罢了,便依你之计行事吧。凤明堂上下,你尽可调度。”他语声微顿,目光深深落在姜宁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温柔,“况且……这凤明堂,原就是为你而设。”
最后一语,如石子投入心湖,在姜宁心头荡开层层涟漪。
这些年,她从师父口中听过太多关于母后的旧事,亦深知师父那份深埋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愫。师父初遇母后,尚在母后豆蔻年华、待字闺中之时,比父皇更早。本是杏林传人的师父,那年高中进士,官拜吏部,在苏府得见惊鸿。此后,这份情意便如静水深流,无声却沉厚。
师父亲眼看着母后于赏花宴上对三皇子倾心,看着她凤冠霞帔嫁入王府,看着她母仪天下成为中宫皇后。为逃避这无望之情,他自请远调荒僻儋州。十六年前回京述职,于御花园繁花深处遥遥一瞥携女游玩的她,竟是最后一面。再闻音信,已是幼子夭折、心绪郁结的噩耗传来,香消玉殒。
此后经年,无数个长夜,他未尝不悔恨当初的远避。遂辞却官身,悬壶济世,创立百草堂。再后来,听闻姜宁远赴长安,他便也随之而去,将毕生所学与未尽守护之意,尽付于徒儿一身。
每当感知到师父望向自己时,眼中那份仿佛穿透时光、望向另一个身影的温柔与憾恨,姜宁总会禁不住去想——若母后当年未曾入宫,未曾在那重重宫阙中耗尽芳华,这广阔天地之间,母后那般□□的女子,定能活得更加潇洒恣意吧?
她从未能问母后一句是否后悔,但正如外祖父所言——那是母后自己的抉择。即便重来千次万次,或许,赏花宴上那曲《凤求凰》响起时,母后的目光,依然会为父皇停驻吧。
情之一字,从来是没有道理的。
19. 第十九章 达成合作
夜色弥漫,姜宁与苏七戴上帷帽,依照图纸所示,穿过熙攘人群,悄然抵达贺兰风的住处。
那是个不起眼的破败小院,不大,隐于市井之中。
凤明堂的暗哨见姜宁到来,立刻迎上,低声禀报贺兰风与其侍从尚未归家。姜宁微一颔首,示意暗哨撤走,以免打草惊蛇。
随后,在苏七的协助下,两人悄无声息地翻入院墙。
脚刚沾地,数道暗器便破风而至。苏七剑光一闪,将暗器尽数击落。姜宁冷哼一声:“这贺兰风,倒挺谨慎。”
“雕虫小技罢了。”苏七语气冰冷。
姜宁暗自笑了笑,这等机关,于苏七而言确实不足为惧。若是苏九在此,今日怕是要费一番手脚。
借着稀薄月光,两人摸黑靠近屋门。苏七示意姜宁侧身避让,随后右手紧握剑柄,左手缓缓推开房门。他率先踏入,迅速点燃灯火,目光锐利地扫视一周,确认无异后,方才示意姜宁入内。
屋内陈设寻常,应是维持了房东原样。然而墙上悬挂的一幅关系图,瞬间攫住了两人的视线。图上赫然标注着苏家、汪家、萧家、承嘉公主、凤明堂等势力之间的脉络。
当姜宁的目光落在连接承嘉公主与凤明堂的那条线上时,眸底骤然掠过一丝狠戾:“苏七,若今夜事不成,这二人,留不得。”
“是,属下明白!”苏七沉声应道,握住剑柄的手指收紧了几分。
姜宁不再多言,转而翻查屋内的柜屉,搜寻其他线索。
不多时,苏七耳廓微动,捕捉到门外渐近的脚步声。他递去一个眼神,姜宁会意,瞬间吹熄灯火,屏息隐于暗处。苏七则如鬼魅般闪至院门之后,静待来人。
门外的贺兰风与小五浑然未觉,如常开锁、推门。
门扉方启,贺兰风便觉颈间陡然一凉。
嘶……这冰冷的触感,这熟悉的场景,竟让他心底荒谬地泛起一丝笑意。
“壮士,别来无恙?”他语气轻松地开口问候。
苏七面无表情:“少废话,让你的人弃刀。”
一旁的小五闻言,顺从地将佩刀解下。见苏七仍无动作,他索性将刀置于脚边。
苏七见此,迅速搜过二人全身,确认再无威胁,这才将他们拽入院中,反手扣上院门。
屋内,姜宁听到这番动静,心知苏七已得手,便重新燃起灯火,屋内骤然明亮起来。
她缓缓起身,推开房门,慵懒地半倚着门框,目光悠悠落向院中的贺兰风。夜风拂动,屋内灯火摇曳,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贺兰风虽被苏七所制,神色却不见丝毫慌乱。他见到姜宁,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慵懒的弧度,眼眸微眯:“公主殿下,又见面了。”
姜宁轻笑一声,语带玩味:“二王子远道而来,岂有不‘招待’之理?”
这声“二王子”,让贺兰风明白姜宁已查清了他的底细。他索性卸下伪装,爽朗笑道:“殿下真是客气。既是‘招待’,这刀剑无眼,可否挪开了?”
“不行。”姜宁笑着摇头,眼神无半分松动。
“也罢,殿下开心便好。”贺兰风状似无奈地妥协道。
姜宁收起笑意,目光倏然锐利起来:“二王子来我大凌,所图为何?”
贺兰风眉梢微挑:“殿下不是都清楚了么?”
哦?姜宁心中微诧,此人倒是爽快。也好,省去诸多试探。她追问道,“那日,为何跟踪我?”
“那日啊……”贺兰风眯起眼,仿佛陷入回忆,随即语气轻快道:“不过偶遇殿下,万分思念,一时情难自禁罢了。”
“还不老实?”姜宁语气骤沉。
贺兰风低笑一声,指尖试探性地夹住颈边的剑锋,轻轻挪开。苏七目光投向姜宁,得了默许,便顺势收剑。
贺兰风得了自由,向前踱了几步,停在台阶下,仰头看向倚门而立的姜宁,脸上那份慵懒褪去,神情变得严肃:“我想和殿下做个交易。”
“哦?”姜宁眉峰微动。这正合她此行目的。贺兰风主动开口,反倒让她在谈判中占得先机。
贺兰风开门见山:“我知道殿下与凤明堂关系匪浅。我要凤明堂提供一批治疗鼠疫的药材,具体数量,殿下想必已从杨掌事处得知。”
“既是交易,你能给我什么?”姜宁语气平淡,仿佛浑不在意。
“二十二年前,镇北侯满门忠烈战死沙场的真相。”贺兰风一字一句道出。
短短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姜宁心头。她心脏骤然收缩,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脑中瞬间闪过屋内墙上的萧家标记,以及这些年萧家逐步掌控西北军权的种种迹象。
若是萧家在二十二年前动了手脚,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一旁的苏七,脸色亦是微变。
姜宁的目光瞬间变得灼热,紧盯着贺兰风:“是萧家?”
“殿下聪慧。”贺兰风没有否认。
“你如何得知?有何凭证?”姜宁的声音冷冽如冰,周遭空气仿佛都为之冻结。
贺兰风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轻叹:“我的母亲,亦是那场交易中,萧家献给柔然王的‘礼物’。”吐出‘礼物’二字时,他眼中翻涌起刻骨的恨意,指节捏得发白。
随即,他语气转冷:“至于萧家与柔然王来往的证物,就在柔然王宫,于我而言,并不难寻得。”
感受到贺兰风对柔然王室的恨意,姜宁心中一个疑团升起:“据我所知,你在柔然并不受宠,费尽心思搜罗这治疫药方和药材,于你有何益处?我怎知你今日这番说辞,是否有诈?”
“此乃在下私事,不劳殿下费心。至于是真是假,殿下心中自然有答案。”贺兰风避而不答。
静默片刻,姜宁决然开口:“好,我应下了。事成之后,证据归我。”语气斩钉截铁。
贺兰风眼底掠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料到姜宁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
未等他回应,姜宁又道:“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你,陪我回京,演一场戏。”姜宁眼波流转,尾音拖着一丝玩味的轻佻。
“哈哈哈……”贺兰风蓦然爆发出一阵爽朗大笑,浑厚的笑声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抬脚,一步步踏上石阶,逼近姜宁。
夜风吹动他额前碎发,那双深邃的眼眸凝望着她,带着探究与一丝不羁。蓦地,他手臂一伸,猛地揽住姜宁的纤腰,向自己怀中一带。姜宁猝不及防撞入他怀里,温热的气息瞬间贴近。
他低头凑到她耳畔,薄唇几乎要碰到她冰凉的耳垂,声音低沉如同惑人的咒语:“何止演戏?便是殿下此刻要我以身相许,我也甘之如饴。”
“放肆!”清叱声起,苏七足尖点地,人影已至,冰冷的剑锋再度紧紧贴上贺兰风的颈侧皮肤,杀气凛然。
姜宁并未如预想般惊怒,反而在贺兰风怀中轻笑出声。她微微仰头,望着贺兰风近在咫尺的俊脸,眼神戏谑,抬手,看似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缓缓推开了他紧束的手臂:“看来二王子已无师自通,开始体味这新身份的滋味了?”
?
这番意有所指的话语,让贺兰风眼中闪过困惑。难道真要……以身相许?他飞快地盘算着两国联姻的可能利弊,揣测着姜宁更深的目的。甚至还有另一个想法,莫非这位大凌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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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己真起了心思?不自谦地讲,他确实是有几分姿色。
思忖片刻,他带着几分试探开口:“殿下乃大凌唯一的明珠,而我在柔然不过一介弃子。这联姻,怕是难遂殿下心意。”
“噗嗤……”姜宁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唇角扬起,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二王子未免也想得太远了些。”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欣赏着对方瞬间微妙的神情,才慢悠悠揭晓谜底:“我要的,不过是二王子屈尊降贵,扮作我的‘男宠’,陪我风风光光回京,且再装上一段时日罢了。”
她微微倾身,眼波潋滟如狡猾的狐狸,压低声音续道:“约莫一个半月后,四月初十那日,庆阳南风馆又要评选当月的‘南院公子’。届时,我会一掷千金,将‘你’从南风馆赎回,随我归京。二王子可要好生努力,把这以色侍人的角儿,演得活色生香些啊。”
“你!你这不是作践我家主子么!”院中的小五再也按捺不住,胸膛剧烈起伏,愤慨出声,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贺兰风本人却并未显露出丝毫被折辱的怒意。他只是深深凝视着姜宁,目光仿佛要穿透她巧笑嫣然的表象,直达她的心底。他在思忖,思忖着这位公主真正的棋路。
忆及去岁初春长安所见,她在粥棚义诊,与百姓同坐谈笑,声名甚佳。然其后,京城却骤然刮起公主奢淫、纵情声色的流言。之后她返京,与朝堂重臣流言不断,风波不绝。未几,她忽然离京“散心”,车驾南下蜀郡,自己却在庆阳撞破她在凤明堂秘会。
这位公主的行事,分明处处透着刻意的遮掩与深沉的谋算。她需要他化身男宠随行回京,这看似荒诞的戏码之下,定是藏着足以撬动朝堂的算计。
他忽然来了兴致,很想看看,这位公主的棋盘中,他这枚“男宠”的棋子,最终会落在何处。
一念及此,他眼底波澜不惊,平静应道:“好,我答应你。”
“主子?!”小五几乎失声,难以置信地看向贺兰风。
贺兰风只回了他一个安抚的颔首,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他视线转回姜宁,带着不容敷衍的认真:“陪殿下入京不难。只是,我那批救命的药材,又当如何?”
姜宁笑意不减,目光掠过一旁愤怒的小五:“这一个半月的余暇,足够你运筹帷幄。凤明堂自会倾力相助,保你所需按时到位。至于药材抵达柔然后如何处置……”她下巴微抬,示意了一下小五,“你这位忠仆,不正是为此而存在的么?”
贺兰风沉默片刻,权衡利弊,终是应声:“好,一言为定。”
“二王子果然是痛快人。”姜宁欣然道,“那么,四月初十,我们南风馆见。”
话音落,她未再看贺兰风一眼,只对苏七略一点头,二人便离开小院,隐入门外夜色深处。
“主子!”院门合拢,小五急步上前,脸上忧惧交加,“属下怎能不随您同去京城?属下不放心!”
贺兰风伫立院中,目光沉沉投向姜宁消失的方向,并未立刻回答。
夜风拂过他紧绷的侧脸,带来一缕极淡的、似乎残留于他掌心的冷梅暗香。他摊开手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她腰肢残留的一丝体温与柔软。
良久,他才收回视线,看向焦灼的小五,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药材之事,唯有交给你,我才放心。大祭司那边,也只有你能办成。你先回柔然等我。”
“可……”小五还要再争。
贺兰风打断他,目光投向被夜色笼罩的远空,语气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笃定,似在宽慰小五,也像在说服自己:
“无妨。她既有所图,便不会让我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