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年,七月流火,蜀郡的暑气渐次蒸腾起来。
这日清晨,府衙前的告示栏旁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喧嚣鼎沸。原是今岁四月正科殿试的捷报,终于传到了蜀郡。
科举三年一举,上一次正科殿试为天元二十三年,去岁为新帝登基后的恩科。今岁再逢大比,蜀郡举子的殿试结果如何,自然牵动全城人心。
姜宁信步走来,几位曾在她“和生堂”瞧过病的街坊一眼认出,忙热情地让开道来,笑着招呼:“小林大夫也来看榜啦!”
“李大伯,许久不见。立春哥也在啊……”姜宁含笑应着,一一寒暄,神情恬淡自然,已全然融入这蜀郡市井。
“小林大夫,”李大伯捋着胡须,满面红光,与有荣焉道,“今年咱们蜀郡可真是扬眉吐气了!整整十六名进士及第,比那文风鼎盛的浙江还多出两席,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一旁的刘立春连连点头,兴奋附和:“可不是嘛!尤其是那董应理,高中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加上前几年的状元、榜眼,咱们蜀郡可是十年之年把一甲三名都凑齐了!”
他忽而转向姜宁,笑道:“小林大夫还记得董举人吧?去岁他还在您医馆里帮过忙呢。”
“自然记得,”姜宁莞尔,“当时我便觉董举人才学不凡,来年必能高中。如今果然应验。”
“哈哈哈,小林大夫不光医术高明,这看人的眼光也是毒辣得很呐!”众人纷纷赞叹。
姜宁面上维持着谦和的笑意,连声道:“诸位过奖了,栖迟愧不敢当。”心下却是一片欣慰。
她目光扫过捷报红榜,除了董应理,她暗中资助的另外四名寒门举子亦名列二甲、三甲。这些新晋进士,将来皆可成为朝堂栋梁,于国于民,皆是幸事。
看完榜,姜宁信步走到附近相熟的面摊,寻了个空位坐下,对忙碌的摊主道:“大柱哥,劳烦一碗小面。”
“好嘞!”摊主张大柱爽快应着,回头见是姜宁,脸上笑开了花,“小林大夫也去看热闹了?”
“是啊,沾沾喜气。”姜宁笑着点头,随即关切问道:“对了,大柱哥,伯母的腿疾近日可还发作?”
“不痛了,早不痛了!”张大柱连声道,手下利索地煮着面,语带感激,“按您上回开的方子,仔细调养了三天就见大好,如今老人家腿脚利索着呢!真是多亏了您!”
“举手之劳,大柱哥不必客气。”姜宁浅笑,“当初若不是你帮忙,我家那只调皮的小狸猫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张大柱朗声笑道:“洛春那小家伙机灵得很,就是跑远了点。我不过是顺手的事,小林大夫您太客气了!”
他刚将面端上前来,又有食客高喊点餐,张大柱应了一声,随即对姜宁道:“小林大夫您先坐着,面若不够,尽管再招呼我就是!”
“好,大柱哥你先忙。”
姜宁拿起竹筷,正搅动碗中面条,余光瞥见对面有人撩袍坐下。她并未在意,直至那人轻声唤道:“小林大夫。”
这声音……姜宁执筷的手微微一滞,蓦然抬头。只见对面之人面带浅笑,又道:“林大夫,别来无恙。”
姜宁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绽开笑容:“是啊,庆阳一别,竟已两年。杨掌柜,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天元二十五年在庆阳凤明堂的掌柜,杨阳。
“是啊,竟两年有余了。”杨阳颔首,也向张大柱要了碗面,这才压低声音道:“不瞒殿下,我此次是特地从庆阳赶来蜀郡寻您的。”
姜宁面色微凝。自岐山“假死”脱身,为严守秘密,她已切断与凤明堂的明面联系。
虽以“怀均先生弟子”林栖迟之名在蜀郡行医,但凤明堂内知悉她真实身份的,唯有杨阳一人,二人也默契地不再联络。此刻他突然现身……
一个念头闪过,姜宁心跳骤然加速,声音带着颤抖:“是裴落姐姐……有消息了?”
杨阳神色一正,重重颔首:“是,殿下。”
“人……还活着么?”姜宁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语不成调。
“殿下放心,人还在。”杨阳语气肯定。
话音刚落,姜宁眼眶倏然红了,她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住翻涌的情绪,声音哽咽:“好,好……活着就好。杨掌柜,烦请你细细告知。”
这时,张大柱端面上来,见姜宁神色有异,关切道:“小林大夫,您这是……”
姜宁抬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无事,大柱哥,我只是偶遇故交,心中激动。不必担心。”
张大柱看了看杨阳,识趣地不再多问,“那您二位慢用,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他悄然将邻近的食客引至稍远的座位。
杨阳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与姜宁,低声道:“此乃怀均先生寄至庆阳凤明堂,嘱我务必亲交殿下。”
姜宁急切地接过,手指因紧张而在七月暑天里冰凉发白。
她迅速展开信笺,目光急扫。虽信中未详述过程,但“寻获裴落”四字,已足以让她悬了年余的心重重落下。
然而,再往下看,她眼角强忍的泪水终是决堤而下。
信上言简意赅:顾方游历至岭南行医时,偶遇裴落。可……“裴落面容毁损,口不能言。红叶与三皇子……皆已罹难。”
寥寥数语,将姜宁瞬间拉回庆阳行宫那个火光冲天、生死一线的夜晚。
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红叶与裴落姐姐究竟经历了什么?裴落姐姐逃出生天后,为何迟迟不与苏家联系?从庆阳到岭南,这一年半她历经了何等磨难?无数疑问盘旋心头。
但无论如何,裴落姐姐还活着。这已是上天最大的怜悯。
姜宁缓缓平复心绪,抬眸看向杨阳:“凤明堂商队,近日可有前往岭南的?”
话一出口,她又立即改口:“不,商队太慢,我自行骑马前去罢。”她恨不得立刻飞到岭南,亲眼确认裴落安好。
杨阳似看出她的急切,温声劝道:“殿下莫急,有怀均先生在,裴小姐定能得到妥善照料。只是从蜀郡前往岭南,山高路远,瘴疠横行,您独自前往恐有不妥。”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怀均先生托我自蜀郡带几味药材前往,商队三日后便可出发。殿下若不弃,可与商队同行,我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姜宁沉吟片刻,想到还需安置小狸猫洛春,终是点头应允:“好,那便三日后,南门会合。”
与杨阳别过,姜宁回到“和生堂”。望着花果繁盛的小院,听着耳畔喧嚣的蝉鸣,她心下感慨万千。自去岁八月定居于此,时光荏苒,竟已近一载。
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此去岭南寻裴落与师父,归期难料。想起蜀郡宋家众人的照拂、与宋舒月和叶琳琅的知己之情、以及街坊邻里的淳朴善意,姜宁心中涌起万般不舍。
前些时日,朝廷于蜀郡设立茶马司,隶属市舶司,专门负责与安南、天竺等国互市。宋家作为蜀郡商贾翘楚,顺理成章承接了部分业务。
而通往安南必经彩云,叶琳琅籍贯在此,又与宋家交好,便常与宋舒月一同打理茶马司事务。三人相聚的时光,自是少了许多。
得知姜宁即将离开的消息,叶琳琅与宋舒月均感意外,当即推掉所有应酬,执意要为姜宁饯行。原本打算在叶琳琅小院小聚,但宋临与庄知英夫妇闻讯,坚持要在宋府设宴。姜宁感其盛情,未再推辞。
初来蜀郡,于宋府结识众人;如今离去,亦于宋府话别,倒也算有始有终。
宋府花厅,珍馐满案,足见宋家盛情。近一年相处,众人早已结下深厚情谊。虽是饯别,席间弥漫的并非浓重离愁,更多是对他日重逢的期盼。
宋临率先举杯,朗声道:“能与小林大夫相识,是我宋家之幸。不知此番离去,何时再回蜀郡?”
归期何在?姜宁自己亦无答案。思及未来,她释然一笑:“归期未定。但我想,下次再会之时,或许会与未婚夫君同来。”话语至此,她眼波微转,笑意更深:“或许……待我京城大婚之日,邀诸位共饮一杯喜酒,亦未可知?”
众人闻言,皆由衷欢笑附和。
宋舒月敬上一杯,笑道:“那可真是期待!虽不知是哪家儿郎如此有幸,但既能得栖迟青眼,想必定是位顶好的君子!”
姜宁含笑不语,心下却想,若他们知晓那“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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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夫君”便是沈之衡,不知会作何表情?
酒过三巡,姜宁忽向宋临正色道:“宋家主,栖迟有一事相托,虽非大事,却关乎长远,不知可否?”
宋临豪爽应道:“小林大夫但说无妨!只要我宋家力所能及,绝无推辞!”
“去岁承蒙您与庄夫人厚赠二百两黄金,栖迟一直未曾动用,仍埋于小院桃树下。钱财于我,终是身外之物。栖迟斗胆,想以此金,恳请您聘请一位先生,就在我那陋院之中,开设学堂,专授女子读书明理。不教女则女训,只如男儿般,授以四书五经、百家典籍。不知……您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宋临面露讶色,他万没想到姜宁所托竟是此事。
未待他回应,宋舒月与叶琳琅已异口同声道:“何须劳烦父亲/宋家主,此事交予我们便是!”二人相视一笑,心意相通。
姜宁顾虑道:“宋姐姐、叶姐姐,你们不是即将随茶马司与礼部官员出使安南了么?”
叶琳琅笑道:“这有何难?出行前我们定将一切安排妥当。”她心中已闪过几个可靠人选。
这时,一直静听的庄知英却缓缓开口:“此事,不如由我来操持吧。”
众人目光齐聚于她。庄知英眸光悠远,语气坚定:“安竹昔日,亦曾有志于此。如今小林大夫既有此愿,便由我来接手,也算……全了安竹的一份心思。”
闻听“安竹”之名,姜宁心下动容。她知庄夫人口中的安竹,正是莫鸣的夫人、沈之衡的生母——樊安竹。
今年清明时节,她曾私往莫家墓园祭扫,见过碑上之名。这一年里,亦听闻不少这位莫家夫人之事。她出身寒微,却如竹般坚韧,令人敬佩。
姜宁起身,向庄知英郑重一揖:“晚辈拜谢庄夫人!”
庄知英起身虚扶,温声道:“栖迟不必多礼。”
这一声“栖迟”,仿佛无声言明:行此一事,非仅为受托,更是同道者间的相知与接力。
次日清晨,姜宁整理好行装,准备前往南门与凤明堂商队会合。
行囊依旧简便,与来时无异,只是怀中多了一只小狸猫,那是前些时日一位病家为抵诊金所赠。她一见便觉投缘,留了下来,取名为“洛春”。既是与如今的自己做个伴,也是想着待来日回到京城,亦可为洛松添个玩伴。
因茶马司有要务,叶琳琅与宋舒月需一早出门,无法前来送行。姜宁抱着洛春,轻轻合上房门,转身却怔住了——只见院外围了十数位街坊邻里或昔日病家,皆是平日熟识的面孔。
她心下诧异,刚迈出院门,还未开口,李大娘已举起手中食盒:“听闻小林大夫要去岭南了,这是我今早新蒸的米糕,您带着路上垫垫肚子。”
张大娘递上一个粗布包裹:“家里母鸡新下的蛋,不多,是个心意。”
去岁曾受姜宁相赠银两的周大伯,捧着一顶簇新的帷帽,憨厚道:“小林大夫,去岁您赠我银钱,说日后有需再来,可您一直没来,反倒又治好了娃儿的病。这顶帷帽您带上,路上遮遮风沙。”
……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送上自家的一点心意,虽不贵重,却满是赤诚。
姜宁望着这一张张质朴热情的脸,鼻翼酸楚,暖意瞬间涌遍四肢。
这些物件或许于旅途并非必需,但这份情意,却重逾千斤。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百姓”二字,并非奏疏策论中冰冷的词汇,而是由这一个个鲜活、温暖的生命共同构成的“苍生万民”。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接过李大娘的米糕和周大伯的帷帽,声音微颤:“大家的心意,栖迟心领了。只是此去岭南,道远且阻,需轻装简行。就让这米糕与帷帽,代表诸位的情谊,我定随身携带,珍之重之。山高水长,诸位多多保重。我们来日……再会!”
语毕,她对着众人深深一揖,随即转身,怀抱洛春,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迈步离去,未再回头。
这是她抛却公主身份,真正融入民间度过的最长一段时光。她贪恋这份质朴的温暖,生怕多看一眼,便再难迈开离去的脚步。
可是——于她而言,路途尚远,仍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