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长龄刚回到自家军帐,便接到传令,齐栋命他率西路军支援。
原来宋家退兵之后,齐栋率东路军入城,径直往皇城而去,希望一举攻破皇宫,捉拿北魏皇帝。大军在平昌门遭遇北魏军队伏击,而先前出城的北魏骑兵也回过神来,衔尾追杀齐家大军。
因宋海晏受伤,宋、何两家都退出战场,无人接应的东路军首尾不能兼顾,登时被杀得大败。齐栋大为光火,连忙命何长龄率军支援。何长龄正火冒三丈,怎会理他,推说自己突发疾病,不能再战,打发使者去了。
第二天一早,何长龄听闻奏报,齐栋大军在洛阳城中大败,损失两万兵马后仓皇东逃。他不甚在意,冷笑一声,便命拔寨退军。
两军经伊川、汝阳、鲁阳一线,五天后入驻许昌城。这时东边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宋碧棠提前将庐江城百姓迁移至各处坞堡,趁拓跋雄大军入城抢劫财物之际,纵火焚烧庐江城。豫章王长孙萧旷率军援助,帮助宋家重新夺回庐江城,拓跋雄大败之后,率领大军一路北逃。而庐江城虽毁于战火,这片土地仍然在宋家的掌控之下。
何长龄和陆元恺两人松了一口气,决定在许昌城暂时休整几天,让宋海晏好好养伤。
那日,何长龄身边的军医樊义诊断出宋海晏所中毒箭乃是一种蛇毒,见血封喉,阴毒无比。好在那毒箭透过衣甲后劲力不足,宋海晏中毒不深,勉强捡回一条性命。
军医每日替他施针拔毒,但行军途中颠簸,他一直没有清醒,时不时还发起高热。何长龄怕他死在半路上,决定等他伤势好转之后再启程。
……
宋海晏整日昏昏沉沉的。
他没有陷入彻底的昏迷,也没有苏醒。他能感知到周围发生的一切。宋何两家从洛阳城下退兵了,每天早上,陆思明都要将他抱上马车,经过一日颠簸,到晚上扎营之后,再安置在塌上,这时会有军医进来,为他施针喂药。
舅舅何长龄会来看他,有时候姑父陆元恺也会进来,两人低声商议着事情。他从他们的对话中知道父亲死了,庐江城陷落了,宋家大厦将倾。
有时候他们会悲伤地看着他,商议如果他也死了,事情该怎么办?
他努力地想要清醒过来,告诉舅舅和姑父他还活着,他不会死,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睁开眼睛。
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做着光怪陆离、混乱不堪的梦。
他梦到他在一处庵堂的门槛上坐着,外面正在下雨。远处是一棵梨树,盛开的梨花在雨水中朦朦胧胧,白如新雪,洁白的花瓣一片一片飘落在草地上。庵堂内,阿幸正在抄写着经文,他支着腿,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看着她,听着从屋檐下一滴一滴落下的雨声。
他希望雨水永远不要停下,梨花永远不要谢去,他想永远坐在门槛上,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她。
阿幸停笔时,他看到了经书上的字。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他想,这一切不该是梦幻泡影啊,他对阿幸说,“我们私奔吧——”
阿幸点了点头,他牵着她的手,两人逃出庵堂。
可是阿幸不见了,他到处找她,最后看到她冠带冕旒,坐在金陵九重宫阙的御座之上。他兴高采烈地上前,说:“阿幸,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来带你走……”
他再次牵着她的手,带她逃出皇宫。有很多人追了上来,像阴影一样追逐着他,但他不在乎,他想只牵着她的手,一直奔跑,跑到哪儿都可以。阿幸忽然停住脚步,流泪对他说:“阿晏,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
他不肯放开她,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一直向前跑,他要跑得比马还要快,比时间还要快,比世间一切可名状或不可名状之物都要快。
然后,他听到了破空之声,一只铁箭从后面追上了他,从他心口透体而过。可是他并没有受伤,他抬头时,看到了父亲。那只铁箭穿过了他,正中了父亲的胸膛。
父亲跪在一片泥沼之中,心口涌出血来,却以从未有过的慈爱眼神看着他。
他想要流泪,却听父亲说道:“阿晏,我们宋家的男儿只能流血,不能流泪。阿父以后不能再庇护你了,你以后要照顾好母亲、妹妹和弟弟……”
……
宋海晏从噩梦中惊醒,坐起身来。
樊军医正在给他施针,见他终于苏醒,松了一口气,道:“小宋将军既然醒了,就没有大事了,我开一副药方,以后早晚按方吃药,再过半个月,余毒就清了。”
何长龄坐在塌旁,神容憔悴,努力挤出一点微笑来,转头对亲兵道:“带樊军医下去领赏。”
亲兵领着樊军医离开,屋内只剩下宋海晏和何长龄两人。宋海晏从舅舅的眼中看到了哀伤和怜悯,于是,他知道了,他听到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哭,但父亲说过不许他流泪,于是他强自将汹涌的泪意压了回去。
“舅舅……阿父他……”宋海晏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嗓音又低又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何长龄一眨不眨看着他,眼眶逐渐泛红,他最后伸出手,轻轻拍着外甥瘦损的肩膀:“阿晏,你父亲被奸人所害,你也被敌人的暗箭所伤。阿舅会竭尽全力,助你复仇。好男儿顶天立地,你回到庐江,要立起门户来——”
“是。”他抬起头,眼中燃起火焰。
宋海晏苏醒后的第二天,大军重新开拨,从许昌到汝水上游的悬瓠城。何长龄命部将武元策分兵一半,驻守襄阳、南阳,自己率另外一半兵马与宋家大军一起,经汝水进入淮水,顺江而下。
***
寿春城东的淮水难岸,有一处渡口名为东关渡。因为战乱的缘故,渡口已然荒废。这日夜晚,不知从何处驶来一艘华丽的画舫,停泊在渡口。
寿春赵氏的家主赵金镝带着几位部曲骑马来到渡口,他命部曲在岸边等候,自己孤身一人上了画舫。画舫船头,早有娇俏的侍奴等候。见他上船,便将他引入内室。艄翁摇起船橹,画舫朝着江心驶去。
内室之中,金炉香暖,玉簟生辉。猩红地毡之上,舞姬正在献舞,纤腰袅袅,长袖逶迤。屏风之后,坐着两位女伎,一人弹箜篌,一人和曲而歌,弹唱的是南朝时下流行的《子夜歌》,歌词不外乎男女情事,曲声靡靡,缠绵入骨。
齐椽正斜卧于矮塌之上,手中握着一只酒盏,一边饮酒,一边欣赏乐舞。
赵金镝掀帘而入,齐椽慵懒地支起身子,笑道:“赵将军来得正好。”他指了指一旁的坐席和案上温着的美酒,说道:“这新酿的九酝春,配上这子夜曲,正好消解长夜寂寥。赵将军,请坐。”他轻轻拍了拍手,侍奴们鱼贯而入,在坐席上布下美味佳肴。
赵金镝心急如焚,他哪有心情陪齐椽在此饮宴,欣赏歌舞。
这位齐二公子对他的许诺并未实现。拓跋雄虽按计划攻入庐江城,却被宋家的女公子宋碧棠施了一招烈焰焚城之计。拓跋雄收拢残兵败将,向北逃窜。
赵金镝率兵追赶,期望能捞得一二战功,可拓跋雄跑得比兔子还快,他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见着,收复庐江的“战功”自然无从谈起,庐江刺史的位置显然也泡汤了。更糟糕的是,次子赵松声还被宋家扣下,显然宋家已经开始怀疑他了。
北方又传来消息,宋海晏在战场中了毒箭,本以为性命不保,谁知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荆州都督何长龄听闻宋寒章身死、庐江城焚毁的消息后,极为震怒,正率两军顺淮水而下。
等到两军进入庐江,便是他赵金镝的末日。他这边急得火烧眉毛,没想到这位齐二公子竟跟没事人一样。
他勉强坐下,毫无饮酒的兴致,一张脸阴沉得可怕。场中气氛顿时凝固,那跳舞的女伎竟错了两个节拍。齐椽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命她们退下,冷冷说道:“赵将军今日火气甚大啊——”
赵金镝早就耐不住,冷哼一声,开门见山道:“齐二公子,你们齐家曾许我庐江刺史之位,如今的情形似乎与齐二公子当初所言大不相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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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拓跋雄在庐江城大败,就连宋海晏都要从洛阳回来了,事在燃眉,齐二公子此刻还有心情在此饮酒?”
齐椽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缓缓坐直身体,说道:“赵将军这是在质问我吗?当初我不过是向赵将军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而已,我可未曾拿刀架在赵将军脖子上,逼你背叛旧主,害死宋寒章——”
“你——”赵金镝额角青筋暴起,右手已按上刀柄,“齐椽!你当我赵家是任你随意摆弄的棋子不成?”
“莫要生气,赵将军,凡事皆有意外。齐家计划失当,我向赵将军赔罪。”他站起身来,亲自斟了一杯酒,置于案前,声音也缓了下来,“拓跋雄无能,中了宋碧棠的诡计。那见血封喉的蛇毒也未能取宋海晏的性命。计划出了差错,便该设法补救,我今日邀请赵将军前来,就是想要商议出一个方略,解决眼前的麻烦。你这般发火,便能解决问题吗?”
赵金镝见齐椽退让,心中之火略略消了一些。他明白如今要解决问题,还得仰仗眼前之人,便勉强压下心中焦虑,问道:“那齐二公子想怎么补救?”
齐椽不紧不慢道:“当务之急,唯有让令郎与我侄女尽快完婚。你我两家既成姻亲,何长龄和宋海晏看在我齐家的面子上,想必不敢对你们赵家怎样。当然,淮南地界你们赵家是呆不下去了,只能举家迁往江左。到了那里,我们江左齐氏自会护你们周全。”
赵金镝听闻此言,脸色骤变,“齐二公子想要我抛弃祖宗基业?”
齐椽神色淡然,说道:“赵将军,留得性命在,又何愁不能东山再起?我齐阀一门两后,难道还保不住你赵家一门富贵吗?”
赵金镝心中愤懑,却又无可奈何。
当初一步走错,以至满盘皆输,竟连祖宗家业都保不住了。
倘若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定然不会听信这位齐二公子的鬼话。一切都已为时太晚。举家迁往江左,日后他便只能处处看齐阀的脸色行事了。可若不接受齐家的条件,连阖族性命都难以保全。
他眼神晦暗,心中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脸上却不得不挤出一抹笑容,装作满意道:“如此,我赵家日后便仰仗齐二公子了。”
“好说了。你我两家是儿女亲家,何必客气呢?”齐椽身体前倾,伸出手来,“对了,不知婚书赵将军带来了吗?你将婚书交给我,我这便去寻个黄道吉日,送侄女过来与令郎完婚。”
赵金镝咬了咬牙,从怀中拿出婚书,递了过去。齐椽接过婚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将婚书打开,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才小心收好,他端起酒盏,道:“请赵将军饮一杯热酒再走,请放心,有婚书为凭,我江左齐氏绝不背约。”说罢,他将酒杯置于唇边,一饮而尽。
赵金镝坐了一晚,此刻也觉得口渴难耐。想齐椽亲自斟酒,又满饮一杯,自己如果不喝,岂非显得气量狭小?他举起酒盏,将杯中酒饮尽。
他掀开门帘,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走下画舫,借着黯淡的月光,瞧见岸边倒着几具尸体,仔细一看,正是他先前带来的部曲。
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就在此时,忽然觉得一阵剧烈的腹痛,方才吞下的酒液在肺腑间翻腾,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肚中搅动。
临死之前,他终于意识到齐椽今日相邀,并非是想帮他解决眼前的麻烦,而是想要拿回那封婚书。他与齐氏密谋之事,实属机密,他连儿子都不敢告诉。只要拿回那封婚书,便不会有人知道宋寒章之死与江左齐氏有关。
他死之后,齐氏非但不会庇护赵氏一族,反而会推波助澜,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在赵家的头上。赵家唯一的出路就是将婚书交给宋家,言明一切都是齐阀从中擘划,自己以死谢罪,再托陆元恺求情,或许可以保全两个毫不知情的儿子。
可是这唯一的解法刚才被自己走死了。
他双手捂住腹部,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