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庐江大军在鸬鹚泽大败,宋寒章被北魏大将拓跋雄斩首的消息传回庐江城。
议事堂内,宋平章听闻此讯,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宋寒章身为宋氏家主,亦是整个庐江郡的主心骨,于南北动荡的时局中,护得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其一生历经大小百余战,从未遭此惨败。
宋寒章一死,拓跋雄必挟大胜之威,兵临庐江城下。宋家乃至整个庐江的命运,恰似风雨中飘摇的孤舟,岌岌可危,究竟该何去何从?
宋平章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勉强稳住心神,下令道:“来人,伺候笔墨,我现在就给少主写信,让他尽快率军回援庐江——”
“等等。”门外传来少女清冷之声,只见宋碧棠脚步匆匆,步入议事堂。
宋碧棠显然也得知了昨夜的战事,刚刚哭过,眼睛还肿着。她强抑心中悲痛,看向那传回消息的士兵,问道:“将军是如何战死的?”
此士兵名叫宋洛,本属宋寒章亲卫营。昨夜大军溃散后,他于乱中抢得一匹马,一路疾驰,方将消息传回庐江。
宋洛垂泪道:“回禀女公子,三天前,将军率军渡过淮水,得知拓跋雄大军渡江的消息,赵将军建议在鸬鹚泽设伏,但拓跋雄兵力远超预期,大战僵持之际,敌酋拓跋雄在两军前叫阵,与将军搦战。战斗之中,将军枪杆断裂,遭拓跋雄斩首身亡。”
“你说阿父的长枪断裂……这怎么可能……”宋碧棠下意识地摇着头,语气急促而笃定,“阿父的长枪枪杆是用积竹木柲所制,外部受力只会弯折,绝不会断裂——”
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你说拓跋雄的兵力远超预期。可是我分明已经给阿父写信,提醒他拓跋雄可能收编了淮北驻军,兵力或许达四万之众,难道阿父没有收到信吗?”
她侧过头,看向守在门外的赵松声,道:“表兄,上次送信的信使是谁,他回来了吗?”
赵松声道:“他前日就回到了庐江,我去叫他。”
不一会儿,周穗便在赵松声的带领下,匆匆赶到了议事堂,问道:“女公子,你找我?”
宋碧棠目光紧紧地盯着周穗,问道:“周穗,那封信你亲手交给将军了吗?”
周穗忆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道:“那天晚上,属下到中军大营时,大将军正在巡营,当时赵金镝将军在中军大帐外,他说让属下先回去,信件由他转交即可,属下便将信交给了赵将军。”
宋碧棠闻言,又将目光转向宋洛,问道:“你可知赵将军是否将信交到了我阿父手上?”
“属下不知。”宋洛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后,又道:“不过昨夜两军交战之时,将军见北魏大军人数远超两万之数,曾询问赵将军关于信报的事。”
“赵将军如何回答?”
“赵将军回答说,北魏军骁勇,我们的斥候损失不少,消息可能有所疏漏。”宋洛如实答道。
宋碧棠眼眸一冷,寒光闪烁,又问:“你方才言是赵金镝将军向阿父建言,在鸬鹚泽设伏?”
宋洛用力地点头,肯定道:“正是。”
宋碧棠身体微微颤抖,目光落在身旁的赵松声身上。
她突然高喝一声:“来人,先将赵松声绑了,关入地牢——”
赵松声万没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他大声惊呼道:“阿棠,我阿父绝没有理由背叛大将军,这其中一定有所误会。”
“表哥,我也希望其中有误会,我自会尽快彻查此事。若赵将军清白无辜,我自会放你出来,只是在此之前,便只能委屈表兄你了。”宋碧棠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旋即敛去。
宋平章大惊失色。
赵松声乃宋碧棠未婚夫,数月以来,负责守护宋氏内宅,兢兢业业,从未出过一丝差错。他钟情宋碧棠,对宋家亦是忠心耿耿。
想不到宋碧棠只因怀疑赵金镝,便要将其关入地牢。宋平章连忙劝阻道:“侄女,如今事情尚未查明。即便赵家有嫌疑,此事也与松声无关,他平日待侄女你如何,你心中应是有数。”
“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手段。”宋碧棠神色冷峻,毫无退让之意,“堂叔,现在我谁都不能信——”
赵松声脸色苍白,胸膛上下起伏,“二叔不必为我求情,如果真的是我父亲背叛了大将军,与北魏勾结。我赵松声也没有脸面活下去。”
他并未反抗,任由宋家的士兵将他捆绑,带往地牢关押。
宋平章虽这段时日署理庐江诸务,却无独当一面之能。虽见宋碧棠果决干练,但在他心中,宋碧棠终究只是个女子,难以在这生死存亡之际,肩负起宋氏家族命运。
宋寒章育有二子,然幼子年方十岁,前日已同何夫人一同前往江陵。宋家大事,终究需由宋海晏定夺。
他忧心忡忡道:“碧棠,如今大将军阵亡,宋氏家主之位理应由你兄长接任。宋家日后该如何行事,亦应由他决断。依我之见,这北伐成败无关紧要,当务之急是保住庐江基业,还是先修书一封,让你兄长速速回庐江为好。”
“不可以给阿兄写信。”宋碧棠摇了摇头,毫不迟疑道:“堂叔可曾想过,阿父战死的消息传至北方,军心必大乱,阿兄未战便先败了。”
宋平章眉头紧皱,“可是,这场战事知晓的人极多,将军身死的消息会传扬出去,你阿兄他早晚会知道的。”
“但至少能慢些,但愿阿兄能在得知消息前,先攻下洛阳。”
宋碧棠揉了揉眉心,看着西边坠下去的残阳。
父亲身死,这座庐江城很快也会落入拓跋雄之手。
外有猛虎,内有豺狼,当前局势,又岂是风雨飘摇可以形容。如果宋海晏从北伐战场上铩羽而归,宋家的声望将跌入谷底。
门阀世家的格局,并非一成不变。南朝两百年间,多少赫赫一时的姓氏,最终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如果宋家败落,其他的门阀只会蜂拥而上,将他们踩入泥沼之中。
父亲已经败于鸬鹚泽,阿兄绝不能败于洛阳城下。
她无法左右北伐局势,她能做的,便是在兄长归来之前,尽可能保存宋家的实力。
她写了一封信,道:“堂叔,麻烦你命人将这封信送往北方。不是送给阿兄,而是交给表哥陆思明。”
宋平章接过信件,寻人送信。
他回到议事堂时,见宋碧棠正站在门楣前,凝望着宋家主楼牌匾上“积韧千秋”的四个楷书,那古朴厚重的字迹经过二百年的风吹雨打,漆色斑驳却筋骨嶙峋,显出苍劲的底色。
听到他的脚步声,宋碧棠回头:“堂叔,我先前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都已经准备完成了。”宋平章目光闪过一丝犹豫,“碧棠,我们非要这么做吗?这庐江城,可是祖宗留下的基业啊——”
“只要阿兄还在,这座城池终会复兴,我们还会回到这里。”宋碧棠遥望天际暮色,“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成为他的后盾。做好一切准备,等他回来。”
寿春。
赵氏大宅,朱雪楼。
此楼本为寿春赵氏议事之所,如今临时改为灵堂。大门上挂着白幡,正堂四壁覆着白幔,素缟垂落如泪。堂中最中心处,停放着一座黑漆灵柩,四周白烛摇曳,映得柩上金色纹饰忽明忽暗。
最上首牌位上,“大将军宋寒章之灵位”九个大字,在烛光下泛着冷光。香炉中三炷线香将尽未尽,于灵堂中袅袅盘旋。
赵金镝一身素服,跪在灵堂之前,往火盆中扔着纸钱。他低垂着头,额前散落的发丝遮住了眉眼,看不出主人心绪。一阵穿堂风吹过,烧尽的纸钱因风飞起,灰烬飘得到处都是。
外面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赵金镝陡然惊觉,喝问道:“谁?不是说了不许打扰吗?”
赵氏家仆连忙跪下,道:“大人,前院来了一位客人,他自称从江左远道而来,说是有极为要紧的事,要同大人您商议。”
听到“江左”二字,赵金镝心中一震,旋即冷静下来,低声道:“将人请至我书房,切记,行事隐秘些,不要让任何人瞧见。”
“是。”家仆应声去了。
赵金镝站起身,回到卧室。命下人备好热水沐浴,洗去身上鲜血与香灰之气,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这才前往书房。
静室幽幽,客人并未因主人迟到而不悦,手提琉璃灯,欣赏着壁上卷轴,那是前朝王右军留下的一幅书法。
兴致所至,客人啧叹道:“想不到寿春这小城,竟藏有王右军的名品,此番前来,也算不虚此行。”
赵金镝跨过门槛:“齐二公子如果喜欢,赵某可以送给二公子。”
“君子不夺人所好,今日得观真迹,足慰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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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椽转身,微笑道:“赵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书房北侧设有座席,赵金镝请齐椽客座,命仆人奉上茶水。
这位江左齐阀的二公子姿仪如玉,修如春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态度,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与赵金镝镇日打交道的淮南世家大不相同。
淮南地处南北交界之地,要在此混乱之地生存,唯有靠勇武立足。世家贵族子弟的脸上也带着几分武人的粗犷。而眼前这位齐阀二公子,谈吐清雅,不染尘俗,这是钟鸣鼎食之家才能养出的清贵气质。
齐椽拿起茶杯,略沾了沾唇,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赵金镝道:“赵将军,我此番来淮南,专为传送侄女云珠和令郎鹤年的婚书。家父说了,等赵将军成为新任的庐江刺史,我齐家便送女与令郎完婚,成就两姓之好。”
“庐江刺史?”赵金镝眼睛一亮,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赵将军既有背叛旧主的胆略,我江左齐氏自会履行前约。”齐椽笑道:“拓跋雄大军孤军深入淮南,难以持久。我齐家和他早有约定,他可在庐江城劫掠三日。三日后,赵将军您只需振臂一呼,打着为宋寒章报仇的旗号,召集庐江剩余兵马,围剿拓跋雄大军。当然,届时你只需做做样子,将其礼送出境即可。”
他微微一顿,续道:“将军收复庐江,于国有大功。家父自会奏报朝廷,加封将军为庐江刺史。听闻赵将军次子与宋寒章之女有婚约,接收宋家势力自非难事,只需再过三五年,你们赵家便可取代宋家,成为淮南第一大族,这便是我江左齐氏给赵将军您的回报。”
赵金镝努力调整着呼吸,问道:“司徒公如此厚爱,不知还有什么需要赵某做的?”
“我就喜欢和赵将军这样聪明又识时务的人打交道。”齐椽脸上笑意更盛,“赵将军要做的其实很简单,以后在朝堂之上,和我齐家共同进退,一切听凭家父的心意行事即可。”
赵金镝心中既惊且惧,却又隐隐灼热。
他如果接受了齐椽提出的条件,便意味着以后成为江左齐氏的提线傀儡。虽能成为一方封疆大吏,但并无多少自主之权,江左齐阀的势力也会逐渐渗透淮南。
但他没有拒绝的余地。他亲手害死了宋寒章,只要齐阀将此事公之于众,他便会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数月前,他随宋寒章出征之前,眼前这位齐二公子悄然来到寿春,提出将司徒公齐鸿的二孙女嫁给他的长子赵鹤年,之后,齐阀会助赵家掌控庐江,让寿春赵氏成为大楚的一等门阀。而这一切,只需他帮齐家二公子完成几件小事。
当时,他并未当即答应齐椽的要求。这位齐家二公子也未露丝毫不悦,只是微微一笑,便告辞而去。
此后,他陆续收到齐椽的几封密信,所托之事确实不难。不过是向宋寒章提几条建议,截留几封书信而已。宋寒章视他为亲信,从未起过疑心。
赵金镝心中并非没有过犹豫,但人心沉沦,不过转念之间。
世家门阀之间的格局,本就是此消彼长,有一上,必有一下。如果淮南一直牢牢把持在宋家手上,寿春赵家便永远只能依附于宋家,做次一等的门阀,永无出头之日。
他按照齐椽的吩咐,在宋寒章的兵器上做下手脚。宋寒章战死在鸬鹚泽,他也再没有退路。
没有人能拒绝权力的诱惑,江左齐阀一门两后,权倾朝野,已是大楚第一门阀,不也一样试图继续发展壮大,将整个淮南纳入自己掌中吗?
眼前这位如玉如竹、绝尘脱俗的齐氏贵胄,不也一样做着勾结外敌,残害忠良的勾当吗?
他又有什么错?
赵金镝强抑内心的波澜,问道:“齐二公子的计划看似完美,可您莫不是忘了一事?宋寒章虽死,宋海晏仍率四万大军在北方,荆州都督何长龄又是他的母舅。他们甥舅二人,怎会甘心将庐江基业拱手让人?”
“我齐家费了这么多心思,赵将军以为宋海晏还能从北方回来吗?”齐椽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赵金镝心中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齐椽接着笑道:“至于何长龄,赵将军更不必担忧。这只老狐狸把控荆州数十年,最擅审时度势、明哲保身。他再心有不甘,只要朝廷下旨封赵将军为庐江刺史,他绝不敢为了一个外甥强出头,公然与朝廷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