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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参片

作者:荼非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运河风劲。


    船舱里药气氤氲不散,混杂着潮湿江水的土腥。


    沈知微指尖捻着一根银针,小心地将灯烛挑亮了些。


    徐院判借着烛火为萧望卿重新清理包扎,那根硬木棱角撞得不轻,缝合处裂开几针,渗出的血浸透了多层药棉。


    包扎完毕,留下医嘱,便带着医童退了出去。舱内一时只剩下三人,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


    此刻三殿下靠在特制的软榻,左腿覆着厚厚的药布被软枕垫高,脸色比舱窗外翻涌的浊浪还要灰败几分,眉头紧锁,额角沁着冷汗。


    沈知微坐在他对面的窗边矮几旁,手里捧着一盅温热的燕窝羹,是谢明煦方才硬塞过来的。她的腿上盖着薄毯,热意从瓷盅传到指尖,却依旧感觉阴湿的潮气往骨缝里钻。


    谢明煦本人并未消停多少,他斜倚在房门旁,眼角那粒红痣衬着他笑意盈盈的脸庞,在昏黄的烛光下格外活色生香。


    “小沈大人,这羹趁热用啊,”他声音清亮,尾音甜得沈知微眉心一跳,“风大湿气重,我这儿还特意让厨下备了温润的蜂蜜柚子茶,一会儿给你端来?”


    他言语里对沈知微的照顾体贴入微,态度亲昵得近乎理所当然,仿佛她才是这船上最金贵的主子。


    而提到药,眼波流转,才像刚想起舱中还有另一位身份尊贵的病人。


    “哦,三殿下这儿,”谢明煦偏过头,对萧望卿笑得温和有礼,“太医说了要好生将养,忌讳生冷油腻。殿下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我这就让人盯着小厨房做去。只一样,厨子们手艺粗鄙,怕不及宫里的精细,殿下多担待些。”


    “…可真真是流年不利,”他摇摇头,极惋惜的目光掠过萧望卿惨白的脸,落在沈知微身上就又变成了笑,“幸而随行太医老成持重,用药也狠得下心。小沈大人,你说是不是?”


    说实话沈知微并不算讨厌他,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灼情酥最多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个谢世子,把“我很体贴我人很好”几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偏生又不惹人讨厌。况且,看萧望卿那边隐而不发的气场被这举动撩拨得愈发沉凝,多少也算一点行船路上的消遣。


    当然也不是说一点都不心疼三殿下的境遇。


    沈知微有些新奇,想了想又明白了。


    管他是真是假,谁会讨厌肯为自己花心思的人呢。


    “世子爷说笑了,”沈知微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搅着透明的羹汤,声音比往常要松快一些,“祸福有倚,三殿下这伤是福分,我等才得片刻喘息,不必日夜兼程,正好赏赏这运河景致。”


    萧望卿搭在腿边的手倏地攥紧了身下柔软的锦垫,指关节绷得发白。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动作间牵动伤处,激得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又覆了一层汗珠。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于是只余下愈发沉重的呼吸在舱内回荡。


    谢明煦的桃花眼却弯得更好看了,仿佛沈知微这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赞许。他顺势往前蹭了两步,挨着矮几另一侧坐下,动作自然得像回自己卧房。


    “小沈大人这话通透!可不是嘛,强扭的瓜不甜,急赶的路不舒坦。咱们这一路慢慢晃悠过去,说不定真能赶上什么好景致呢。”


    他自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鎏金小手炉,精巧异常,炉盖镂空处散出淡淡冷香。


    “喏,刚用银霜炭温好的,知道你惧寒,特地备着。”他没看萧望卿,只将手炉体贴地推到沈知微手边,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袖口。


    那手炉温热,比燕窝羹的温度更熨帖。沈知微没碰,只抬眼看了看谢明煦,少年眼底映着烛火,亮晶晶的,带着种毫无城府的讨好,让她想起东宫里追着自己讨肉吃的幼犬。


    讨好是真的,毫无城府却未必。


    “世子破费。”她微微颔首,算是领情,随即放下燕窝羹,掩口咳嗽了两声。江风凛冽,顺着窗缝钻入,激得她肺腑不适。


    几乎是咳嗽声刚起,隔着矮几,一只修长却毫无血色的手猛地伸了过来,掌心静静躺着一枚被体温捂暖的参片。


    是萧望卿。


    他不知何时从贴身衣物里取出了它,连包裹参片的油纸都透着被反复摩挲过的温润。


    他的眼神死死锁着沈知微蹙起的眉心。


    恶劣的沈伴读咳声未歇,心中却在猜他此刻肯定屏住了呼吸。


    “……”


    又是这样。


    像在冷宫雪地里攥她玉珏,像在太医院烧糊了也不肯松口只求一点微末回应。他不言不语,偏要顶着一身伤爬过来,递来这烫手又带着几分旧忆影子的小东西。


    拒绝的话在唇齿间滚了一遭,沈知微看着他的眼睛,没想出拒绝的措辞,更何况自己的确需要。


    “多谢三殿下。”她笑了笑,伸出手用两指拈过含在口中。


    参片的温软裹着苦涩在舌尖蔓延,沈知微抬起眼,萧望卿那只伸出的手尚未收回,悬停在两人之间的光影里,指尖微蜷。


    沈知微目光避过那仿佛要将人烫伤的视线,端起燕窝缓缓饮下,舌根下那片薄参堪堪压住心口窜起的窒闷,却牵扯得肋下深处泛起隐痛。


    谢明煦指尖捻开一缕黏连的橘络,橘肉被他掰开半瓣,递到她手边的小碟里:“这瓤甜的,压压。”他声音不大,在落针可闻的室内清晰非常。


    “……何止是福分。”沉默许久,萧望卿干哑的声音响起,他太久没开口说话,低咳几下音调才变得正常。


    “是沈公子,将我拽出了那条必死的鬼路。这条腿,这伤,”他喉结滚动,齿关微错,“我拖着它活,便已是谢天谢地。”


    他的视线穿过药气的氤氲,停在沈知微苍白的侧脸上,烛火在他眼瞳深处投下晶亮的光。


    “这命是你捡的,你自然看得透它是福是祸。沈公子若嫌它碍眼……船行江心,不过探身的事。”


    话音落处,一片死寂。连谢明煦剥弄橘子的手指也顿住了,眉梢那股子风流笑意凝滞,眼神在萧望卿惨白的脸和沈知微的僵硬侧影间打了个转,识趣地闭上了嘴。


    沈知微转回脸,指尖无意识地在椅侧硬木上刮了一下,留下道微不可察的浅痕。


    她的目光终于完全落在萧望卿脸上,像在看什么不可理喻的事物,轻轻扬起眉。


    那张年轻的面庞因失血而寡淡如纸,眉眼间是刀劈斧凿般的冷峭,没有赌气,没有怨怼,只有一片铺天盖地的惨烈荒芜,映得他唇边那抹压抑的弧度都透出骇人死气。


    沈知微气急反笑,喉头一阵腥甜上涌,被她强咽下去。


    她当然看得出萧望卿不是在开玩笑。


    他竟敢将这淋漓的血腥和沉疴的重量,如此理所当然地推到她面前,将这所谓的“命”压在她已不堪重负的心尖上。


    “谢世子,天色不早了。”


    沈知微开始撸袖子了。


    “劳烦您去看看,晚膳可备妥了?三殿下伤重,需些易克化的暖食,”她顿了一瞬,尾音压得极低,驱赶的意味显而易见,“这里,暂时有臣照看。”


    照看?照看到江里吗。


    谢明煦当然是不敢问的,他不是傻子,深知此刻强留下的后果绝非他乐见。


    “…好,自然好。小沈大人说得是,我这就去催催厨房,让他们仔细着些。”他迅速起身,脚步带风地拉开门栓,将那压抑沉郁的药味和血腥暂时隔绝。


    木门被谢明煦匆忙带上的闷响成了舱内仅存的余音,隔绝了外间的江涛声,却封不住药气与血腥混浊的窒息。


    沈知微缓缓站起身,那条厚重的狐裘被她卸下,无声地落在椅背,灯火在她的肩头投下晃动的阴影。


    好像比上次又瘦了一些。


    萧望卿不合时宜地想着,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搭在锦被上的指节用力到泛白。


    下一瞬,带着船舱湿冷的腥气的身影已将他彻底笼罩。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攫住他的下颌。力道之大,迫使他整个头颅重重撞在身后的舱壁上,发出咚一声钝响,震得窗棂嗡嗡。


    萧望卿眼前发黑,剧烈的撞痛让他闷哼一声,本能地挣扎起来,喉咙里挤出困兽般的嘶气,灼热的气息喷在沈知微近在咫尺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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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瞳骤然收缩,映着那人俯身逼近的脸,沈知微清俊眉宇凝着一层薄霜,眼底却是沉甸甸的火焰,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像要凝滞冻结。


    “探身?”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点奇异的上挑尾音,又冷又利,“殿下是在教我做事?还是……在用这身骨头,给我布一场请君入瓮的苦情局?”


    剧痛让萧望卿的齿关下意识咬紧,抵抗的力道却在那双眼的注视下寸寸瓦解。


    他身体难以自控地打着寒颤,挣扎却停滞了,眼底那点荒芜逐渐褪去,浮上一层无望的钝痛。


    沈知微的手劲丝毫未松,反而更沉地压了下去,指甲几乎要嵌进他苍白的皮肉。那股压在心口的滚烫腥甜再难抑制,猛地涌上喉头,呛得她躬身剧烈咳嗽起来。


    身体失了支撑的力道,扼住萧望卿下颌的手被迫松开,仓促间反手捂住自己的嘴。


    雪白的丝绢按在唇上,瞬间晕开刺目的殷红,血腥味瞬间盖过了舱内所有浊气,浓得令人作呕。


    萧望卿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要挣扎坐起:“你…!”


    “……闭嘴!”压抑的呵斥带着警告从指缝里挤出。沈知微单膝磕在榻边的踏板上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撑着矮几边缘,指节用力到青筋迸起。她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狠戾地剜了他一眼。


    萧望卿伸到半途的手无力地垂下,看着她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唇瓣被自己的血染红,那点艳色灼得他眼睛生疼,五脏六腑都像被看不见的手攥紧翻搅,翻江倒海的愧疚和恐慌几乎将他淹没。


    方才那股决绝的死气消弭无踪,他像个失措的罪人,只能按她命令的那般噤声,本能地屏住呼吸。


    那剧烈的咳嗽仿佛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待咳喘稍平,她喘息着直起腰,额角冷汗涔涔,看也不看那张写满惊痛悔意的脸,从袖袋中摸出徐竖给的药瓶,倒出两粒药丸和水吞下。


    几息之后,胸腔里那要命的灼烧感才被强行镇压下去,留下令人窒息的虚弱和更深沉的烦躁。


    沈知微用沾血的帕子随意抹了把唇,眼神重新落回萧望卿脸上,她像扫过一件沾染污秽的摆设,目光最终停留在他那条被高高垫起的左腿上。


    她一言不发地俯身,冰冷的指腹直接贴上药布边缘微微渗出的深色污迹,轻轻按了按。


    “唔…”被强行压抑的痛哼从萧望卿喉间逸出,他身体猛地一颤,额头的冷汗再次涌出。他没敢再与她对视,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铁锈般的滋味,浓睫垂落。


    那副姿态里,再无半分挑衅或锋芒。


    沈知微指尖捻开药布边缘,看到暗红发黄的脓血正从伤处缝合的裂口处缓慢渗出。


    她直起身,从矮几下层取出徐竖备下的新药布、药膏和银剪。动作算不上轻柔地剪开湿透的旧布。粘连着创面的布料被剥离,发出令人牙酸的黏腻声响。


    萧望卿身体绷得像石头,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带来钻心剧痛,冷汗浸透了内衫,黏腻冰凉地贴在脊背上。


    他能清晰感觉到那道俯身替他换药的纤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目光沉冷地落在自己血肉模糊的伤腿上,审视那脓血翻涌的可怖景象。


    他垂着眼,不敢对上她的目光,只觉沈知微动作间的气息拂过他赤裸的皮肤,明明是微弱带着药苦的,却像炭火滚过。


    “忍着。”


    两个干涩的字砸下来,没有任何铺垫。


    紧接着,沾了浓烈药液的布巾狠狠擦上化脓的创口。


    “呃……”剧痛瞬间冲垮意志,萧望卿猛地低下头颅,喉骨被冲撞似的突出来,齿间溢出压抑不住的惨叫,整个人如同垂死时弓起脊背的虾。眼前阵阵发黑,痛楚从伤腿炸开,沿着脊柱直冲天灵盖。


    意识模糊翻腾间,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强硬地撬开了他死死咬住的牙关。


    浓烈到发苦的参味霸道地充斥了整个口腔,半片老参被强行塞了进来,粗砺地压住了舌根,那股辛辣又回甘的草木气息混合着血味蔓延。


    是沈知微的气息。


    是冷宫那夜…他唯一攥住又求而不得的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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