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白月光重生后杀疯了》
1. 冷宫
景昭二年冬,御书房。
深雪将梅枝压弯,在青砖铺了一层银毯。
批好的奏折整齐码在桌上,暖炉烧得很热,沈知微困倦地蜷在塌间,殿外传来锦靴踏雪的咯吱声。
萧望卿带着未褪的血腥和酒气踏进屋内,将沾血的大氅交给身侧太监,站在远处散尽寒气后屈膝跪上软榻。
冕旒珠串勾住沈知微发间玉簪,君王的身形本就高大,弯腰时像沉重的山。
语调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声音却有些发闷,总之是一副听不出好心情的模样。
他的眉眼是锋利的,在沈知微面前不甚熟练地收敛戾气,却依旧显得冷硬。
“礼部今日奏请立后,说沈卿为罪臣之后,不堪母仪天下。”
沈知微打着哈欠抬了抬眼皮,闻到萦绕的酒气眉头蹙起,伸手去够案上醒酒汤。
她自然也看过那些奏章,觉得实在荒唐,那些大臣的重点竟然是“罪臣之后”,从未提过自己在世人面前的身份并非女子。
但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
“陛下该用安神散了。”
言下之意是别闹,喝药吧。
然而指尖刚触到青瓷碗沿,就被皇帝按在铺满折子的书案上。
被打翻的朱砂染脏中衣,君王指腹的玉扳指贴在当年被萧翎钧箭簇擦过的腰窝上,激得沈知微身形一颤。
“沈伴读教太子《帝范》时,可曾教他龙榻上的为君之道?”
早已识趣退出去的太监总管立在门外擦了擦汗,眼观鼻鼻观心,心想陛下挨打预定。
*
永安十三年的雪在记忆里泛着铁锈味,腊月二十三,月光比雪还冷。
沈知微抱着太子殿下赏的银丝炭缓步挪动,在掖庭留下的藤条旧伤因方才稍快的步伐裂了口子,每一步都蹭着冰碴。
绕过冷宫结着冰棱的巷角,她正想着回东宫小厨房烤红薯,忽地踩到块冻僵的活物。
井栏边青灰棉絮裹着的少年蜷成胎胞状,不过十来岁的模样,眼睫凝着霜花,通红掌心攥着半块发黑的饴糖。
月光漫过少年青紫的唇,像给将死之人涂了层银粉。
伤口腐烂的冰冷腥气钻进沈知微鼻腔,哪怕类似的场景算不上少见,也足够令她皱眉。
地上小孩的的身份很好认,当朝最不得圣上宠爱的三皇子,十二岁前连名姓都未入玉牒,备受兄弟欺辱。因常伴太子身侧,沈伴读也是见过的。
数九寒天,自己身着锦裘尚且冻得哆嗦,更不要说虚拢一层棉絮的他。
沈知微不清楚他叫什么,之前听宫人大多称其为“冷宫那位”,从其他皇子口中更听不见什么好的称呼。
她从未在意过,毕竟只是一个半废的皇子,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在不在意是一回事,管不管是另一回事。
“醒醒...三殿下。”
现下若眼看他死了,即使圣上只做表面功夫,也定会怪罪下来。
而且对自己而言,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沈知微掌心相对用力搓了搓,呼出一口含着霜的热气,倾身解下身上雪貂裘裹住地上的少年。
本该是一段可被说书人添油加醋的佳话。
却不巧沈伴读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袍子,狐裘也是白的,与周围的雪几乎融成一体,以至于迷糊着的萧望卿没看出靠近自己的是个什么东西。
萧望卿只觉得危险。
既然跑不了,就拼命。
沈知微的动作已然足够小心,却不想在狐裘落下之时被怀中小兽突然暴起咬住手腕,血珠坠在积雪里。
干瘦少年眼睛没有完全睁开,冻得发青的指尖却深深抠进他的肩胛骨,仿佛要把这些年受的苦楚都钉进旁人血肉。
“…松口。”身体本能反应比思考更快,沈知微额角青筋暴起,剧痛下还没思忖好骂人的措辞,脚已经先踹了出去。
眼看少年皇子像风筝一样后腰撞到井栏,因疼痛昏死过去,沈知微依旧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倒霉,难得的善心发作却是对条狼崽子。
沈知微痛得龇牙咧嘴,先勉强在手腕裹了层帕子,再慢悠悠地上前捞起少年,入手皮肉意料之中烫得吓人。
沾血的狐裘盖在他身上像块裹尸布。
短暂的停顿后,沈知微咂了咂舌,当朝三皇子还没有东宫的椅子沉。
现在送他去太医院,若被其他皇子知道,就算有太子殿下护着,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
听天由命吧,活了更好,死了拉倒。
她费力地扛起萧望卿,用最快的速度往冷宫偏殿跑去,被咬穿的手腕淌了一路鲜血。
这个距离恰好能看见三殿下睫毛上的冰晶,沈知微想起东宫暖阁里萧翎钧赠他的琉璃珠,也是这样剔透易碎。
不过还是琉璃珠要更亮一些。
冷宫偏殿比雪洞更寒,蛛网悬着冰棱垂在梁间。
将人摔在硬榻上,沈知微掀开貂裘倒抽冷气。他在太医院都鲜少见这样的伤,溃烂的伤口爬满大腿内侧,腐肉间隐约可见森白骨茬,寻常人早该疼疯了。
说不清是嫌弃还是可怜,她咂了咂舌取了银剪,抬起头正巧撞进那双冰冷的眼。
刚才的狼崽子许是中途醒了,许是一直醒着。
模样显然已经陷入高热,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却能对救命恩人露出这种眼神。
“东宫的狗…”萧望卿眼尾潮红,声音嘶哑如砾石相磨,语调并无嘲讽的意思,说出口却是骂人的话。
因为措辞实在难听,在救命恩人的眼中理所应当地成了惺惺作态和不识好歹。
十六岁的皇子比野猫还凶,但也仅能同野猫相比,何况萧望卿受了重伤,实在没什么气势。
就合该让他死在雪堆里,看,挨骂了吧。
沈知微气乐了,却感觉好笑更甚,仅因为小皇子现下就算想杀她也有心无力。
萧翎钧赏的冻疮膏还够用,她一直在东宫待着,算不得锦衣玉食,却鲜少有生冻疮的机会。
此时尚且年少又坏脾气的沈伴读微笑着拨出几枚银丝碳,放进炭盆里烧热,将微烫的雪水淋上少年的伤口。
“三殿下还想活就忍着些,莫要惊了旁人。”
沈知微摸出锦帕塞进他齿间,执起银剪的手指骤然用力,混着脓血的腐肉被生生剪下。
萧望卿痉挛着发抖,喉间溢出的呜咽宛如幼兽,沈知微稍一低头就能瞥见他腰侧陈年的疤。
去岁除夕宴,大皇子当众抽断他三根肋骨,只因他多看了一眼御膳房的白玉糕。
也是,左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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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萍水相逢,何必对身世凄惨的孩子如此苛责。
貂裘早就被脓血染脏,拿回去也全无用处。
银丝碳都是有数的,殿下若知道自己救了他弟弟许要罚我,也不差这多出来的施舍。
……
…………
看着榻上少年冷汗直淌,反复因痛醒来又昏过去。沈知微难得升起些心虚的怜惜,只差将自家殿下赏的镯子也褪下来,回过神却是后悔了。
听旁人提及他生母曾是苗族巫女,莫不是在那雪地里便给自己下了蛊。
今日实在是有些多管闲事了。
这样在心中絮絮叨叨地想,东西却没再收回去。
烛火将榻上少年的影子投在斑驳宫墙上,像幅被撕碎的画。
剔去腐肉又换了药,天光将明,沈知微扔了剪子准备去换水。昏迷的少年却突然痉挛起来,枯瘦的手腕抬起,仿佛穿过了什么屏障,一把抓住她腰间玉珏的红绳。
玉是太子去年生辰赏的,刻着“微”字的羊脂玉在残存的月色里泛着暖光。
“母妃...别扔下我...”他滚烫的呼吸喷在沈知微的腕骨,高热将那些矜贵与冷漠都烧化了,露出内里破碎的魂魄。
…和我说话?看来真的是烧糊涂了。
沈知微目光掠过他耳后的月牙形伤疤,皱着眉将玉珏的红绳剪断,小心将暖玉收进衣襟里。这是殿下送的东西,左右都不能让旁人拿走。
想了想,多少还记得朝床上的人说一句:“我不是你母妃。”
窗外的雪下得比先前更急,沈知微的脾气算不上好,但人对漂亮的人总有恻隐之心,更何况还是半大的少年。
她犹豫再三解开烧得哼哼的小皇子衣襟,将冻僵的手掌贴在心口,任由少年没什么肉的肋骨硌得手心生疼。
萧翎钧教过他,濒死之人最需守住心脉。
沈知微七岁那年,也是这样抱着高烧的小妹跪在药铺外,直到她的怀中慢慢僵硬冰冷。
“……你母妃想你活。”她对着昏睡的人呢喃,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待那具残破的躯体终于不再烧得滚烫,沈知微才退后几步,披着单衣蹲在炭盆前烤手,身后传来窸窣响动。
少年皇子倚在床头盯着她,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尖锐目光却在触及她冻红的膝盖时瑟缩一瞬。
“东宫派你来施舍我?”萧望卿声音仍哑得厉害,手指死死抠住被褥,“告诉萧翎钧,我不吃他养的雀儿衔来的米。”
原来他叫萧望卿,名字都带着那么点可怜。
饿死?真饿几顿就好了。
沈知微望着地上染血的棉絮,又掀起眼皮看着萧望卿眼中的神色笑出声,将最手中银丝碳扔进火盆:"派?错了,这碳是殿下赏我的,貂裘是殿下赠我的,但你这条命——”
“是我私心要救的。”
见小皇子瞳孔骤然收缩,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沈知微嗅到他伤口处飘来的药苦,抚着腕间珠串思索后说:“三殿下若觉得屈辱,来日大可杀了我泄愤。”
这话倒有七分真心。东宫那位菩萨心肠的储君若是知晓此事,怕是要罚她跪三天佛堂。
可昨夜雪色太冷,少年的呜咽太像幼妹临终时的悲鸣,而她又不是圣人,抵不过心底那点潮湿的恻隐。
2. 太子
离开冷宫时,沈知微终究没昏头把镯子也褪下来,草草把药膏藏进床边瓷瓮欲走。
脚刚踏出去一步,就被身后三皇子用力一拽,差点直接上了硬塌。
年少皇子仍高热未退,指尖却像铁钳般扣住她完好的左腕:“谢谢……名字。”
萧望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点,但他极少和人说话,以至于说出口的语调呈现一种,从喉咙深处生生挤出来的、歪七扭八的怪异。
他再清楚不过太子伴读的名字,却非要沈知微开口,好似这样他们才是真正认识一遍。
“看来殿下是真的烧糊涂了…”沈知微还赶着回去,蹙起眉甩开他的手任被褥滑落。
“我叫沈知微,您若真想谢我,就记住这名字将来要刻在自己的碑上。”
风雪卷着这句话消失在宫墙外。沈知微没再回头看一眼,将冻僵的指尖藏进袖笼就匆匆往东宫走去。
她向来不是会后悔的人,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想想再考虑回不回头。
沈伴读守着火盆一夜没睡,冷宫带回的寒气还缠在骨缝里,右腕齿痕仿佛带着萧望卿身上的热意,灼痛得好似要烧起来。
雪粒子裹着梅香飘到窗棂上,她踩着卯时的晨光回到东宫,正撞见萧翎钧立在廊下煎药。
宫人皆知今朝太子康健如松柏之质,这药是为谁煎的显而易见。
分明靴底踩在雪上的声音并不算大,却还没等到沈知微开口,太子殿下已披着鹤氅转身,琉璃似的眸子映出她腕骨缠着的渗血绢帕。
“阿微昨夜,可是去喂了只野猫?”
“并非野猫…”喉间痒意混着心虚漫上,沈知微屈膝要跪下请罪,话未说完就被储君拽进鹤氅里,松香混着药苦铺天盖地压下来。
“冷宫的雪水养不出牡丹,但若是阿微想养狼...孤替你备个铁笼可好?”萧翎钧尾音勾着笑,掌心却贴着自家伴读的脊梁骨施压,逼她跪坐在自己铺着狐毯的膝头。
沈知微仰头咽下他喂来的汤药,强烈的苦味与异香在舌尖炸开,显然比先前减了几钱甘草。
沈伴读更心虚了,但也只能继续说下去,尽量顺一顺储君的毛。
“殿下说过,万物皆可为棋。冷宫那位...也算得棋枰半子?”
汤匙惩罚似地磕在齿间。萧翎钧舀起第二勺汤药,手腕稍倾,任药汁顺着沈知微颈线流进衣领。
“好阿微...”萧翎钧抬起手,指腹轻拭去她锁骨间的棕褐色水痕,垂着的眼睫难辨喜怒,“孤何时允你拿东宫的碳火当饵料?”
这是生气了。
沈知微很清楚萧翎钧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点冻疮膏都不留,却只见他执起自己冻红的右手,掌心内力如春溪化雪,暖意顺着经络游走。
去年她心疾发作昏在藏书阁,太子殿下也是这般抱着她输内力,墨汁染脏了新裁的大氅,却只说“黛青比月白更衬阿微”。
温柔刀真是要命,沈知微想。再这样对她好下去,恐怕她真的会把命都交给萧翎钧。
不过确实也已经给了。
萧翎钧的指尖在茶烟里凝成玉色,沈知微腕骨咬痕被他裹进三层丝绢,却仍能觉出那截淤血正随着脉搏突突跳动。
太子指尖抚过沈知微腕间渗血的咬痕,药香从香炉里漫出来,混着鹤氅上清苦的松针气息。
萧翎钧的掌心始终托着伴读的膝弯,眉眼依旧温润,仿佛方才那句威胁不过是随口一提,沈知微却不觉得他在说笑。
七岁入东宫至今,她太清楚储君温润皮囊下的雷霆手段。
虽然事情发展与自己预料的不同,但再不说点什么,恐怕那小皇子性命难保。
“殿下恕罪。”沈知微垂眸盯着青砖上晃动的烛影,喉间泛起铁锈味,“臣只是...”
“只是见不得雪地里将死的狸奴。”萧翎钧截断她的话,将药碗轻放在桌上。太子低笑出声,将人整个裹进温暖的大氅,“阿微可知,今日辰时三刻,父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孤如何看待兄弟阋墙?”
沈知微脊背瞬间绷紧,腕骨被太子捏着按在心口。那里跳动着大胤储君最隐秘的杀意,像藏在雪地里的淬毒银针。
“臣惶恐。”她咽下喉头腥甜,余光瞥过萧翎钧腰间新换的羊脂玉佩。
与自己那枚被萧望卿攥过的玉珏是同一块籽料雕成,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挂在玉带上。
萧翎钧叹了口气,俯身贴上她的耳垂,太子殿下的声音轻而温润,却让沈知微心下一沉。
“皇弟既承了阿微的貂裘,便该拿命来还。”
“三日后北狄使臣进献雪狼,孤会请父皇将驯兽的差事交给他。”
老皇帝已经年纪很大了,脑子也不大清楚,去年二皇子自请驯兽,被进贡的白虎撕碎在兽笼里。
北狄雪狼专食活人血肉,只怕不比那白虎好上多少。
沈知微想起冷宫偏殿少年大腿内侧的森森白骨,喉间腥甜有些压不住,只是轻咳便有殷红血迹溅在太子月白鹤氅上。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阿微!”萧翎钧的从容裂开缝隙,常年握笔的指节暴起青筋,“传太医!把孤私库里的千年雪参...”
“不必。”沈知微攥住太子衣袖,染血的唇勾起弧度,没忍住弯了弯眼睛,声音带着安抚的轻,“殿下若真疼惜臣,不如赏口热酒暖暖胃。”
这是萧翎钧的软肋,她的身体一贯不好,更是在十岁为萧翎钧试毒时落下寒症,每逢她咳血,储君总会卸下所有筹谋,变回国子监里为她偷温米酒的少年。
窗外风雪呼啸,萧翎钧的眼底蒙着水雾,恍惚又是那个在御书房跪求父皇赐药的小太子。
“…臣救三殿下,就像那年殿下从慎刑司捡回臣。”沈知微将拭过血的帕子塞进袖袋,指尖轻点太子心口,“但…无人能比您更重要。”
所以我也不是一定要为他求情,若您想如此,杀了便杀了。
沈知微的心一片赤诚。
三日后的宴席设在太液池畔的校场,沈知微立在萧翎钧身边温梅子酒,暖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
她的视线滑过水面倒影中晃动的玉珏,想起昨夜储君抚着这块暖玉说:“阿微猜猜,三皇弟能在笼里撑几炷香?”
此时香已经点燃,沈知微离香炉不近,只能瞥见一点影子。
兽笼铁栏染成赭色,萧望卿赤足踏过满地碎肉。少年皇子单衣被狼爪撕成缕,脊背新伤叠着旧疤。
萧望卿很高,但太瘦了,混着周身温热的血腥和碎肉,衬得他像一只捕食丈夫的母螳螂。
沈伴读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联想忏悔了三秒。
当雪狼王咬穿小皇子肩膀时,她看见他反手将镶金匕首捅进狼眼。
“三殿下学过屠狼?”礼部尚书颤声问。
“冷宫的老鼠比狼凶。”萧望卿哑声回应,即使被獠牙穿透肩胛也死死攥着狼王咽喉,硬生生将野狼掐得松了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呜咽声。
温热血雨浇在青石砖上腾起白烟,在百官倒抽的冷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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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萧望卿拖着白骨支棱的左腿爬出兽笼。
沈知微温酒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自家殿下一向谨慎,说了那话便是真的要他的皇弟死,说不定还给那野狼喂了什么药。
萧望卿本不该活下来的,可眼前人偏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剜肉剔骨也要把仇敌的凶器炼成自己的爪牙。
“儿臣...幸不辱命。”萧望卿伏在血泊里仰起头,额头布满冷汗,依旧紧咬牙关。
他知道自己的模样不太好看。
目光穿透珠帘,钉在沈知微腰间玉珏时,仿佛要隔着三丈御阶射穿她心肺。
疯子。
沈知微垂眸滤掉方才飞溅到酒中的血沫,不偏不倚地对上萧望卿的视线。琉璃盏映出她毫无波澜的眉眼,袖中暗藏的孔雀胆却已浸透掌纹——方才萧望卿与狼王搏命时,只要她指尖轻弹,这疯子就该七窍流血了。
经年以来,她再清楚不过萧家血脉里流淌的疯性,即使是最为温润的太子殿下,也不过是因储君之位已稳,才有了韬光养晦的机会。
自己救错了人,低估了萧望卿。
“陛下,三皇子勇武过人,当赏!”北狄使臣的弯刀拍得案几震响。
沈知微看见太子广袖下的手背青筋暴起。萧翎钧最恨这等失控的棋子,就像发现她私送冷宫炭火时,罚她跪在东宫青砖上背书。
那日暖炉烧得很热,东宫檐角冰棱融化的水,此刻却仿佛滴进她的后颈。
“传旨,赐三皇子协理兵部。”老皇帝浑浊的眼迸出精光,枯爪似的指节摩挲着狼王头骨,“望卿啊,明日去校场给北狄贵客演武可好?”
孔雀胆在袖中滑动,沈知微垂下眼简单权衡利弊。在使节面前,天子震怒矛头应该也会指向自己,最坏不过凌迟。
只是皇帝最恶兄弟相残,想必会与殿下离心,为了一个萧望卿…值得吗?
沈知微不知道,但因为这短暂的犹豫,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不动声色将孔雀胆推回暗袋,沈知微很难将眼前浑身浴血的疯子和四天前榻上半死不活的病犬联想到一起,萧望卿不过十六。
“…儿臣领旨。”此刻萧望卿正倚着兽笼喘息,溃烂的伤口渗出红黄脓血,少年叩首时喉头血块从口中滑出,嗓音如打磨砂纸般嘶哑。
皇帝这才恍然般命太医给萧望卿治伤,眼中不见任何对幼子的心疼。
好似萧望卿方才只是题了一幅楹联,而非经历九死一生,甚至一只脚还未从鬼门关踏出。
萧望卿随太医离席时,沈知微正给储君倒酒,忽觉脊背升起一阵恶寒。抬眼正好对上三皇子的目光,手一抖险些摔了酒壶。
无他,少年皇子脊背微弓,目光瞟过沈知微的袖口落在她的脸上,喉头一连动了几下,耳尖漫上绯色。
沈知微眼看他分明是想说什么,却头也不回地拖着断腿转身就走,脓血在地面留下一道蜿蜒的湿痕。
……
萧翎钧的轻笑仿佛贴在耳侧响起,年轻储君曲起指节在紫檀桌面轻敲,早已褪了未与他人表露的戾气:“阿微,酒要溢出来了。”
沈知微这才回过神将酒壶放下,经年伴于殿下身侧,她习惯将太子的每一个情绪都收入眼中,自然也读得懂。
储君的确是愉悦的,笑声却带着再鲜明不过的嘲意。
腊月廿七,天颜大悦,诏曰:“三皇子萧望卿,孝悌彰明,特赐居兰蕙苑,撤冷宫之籍,复配东宫仪制。赐鎏金茶具一具,玳瑁花簪十二枝,着太常择吉日迁邸。”
3. 蜜饯
直到回了太子寝殿,沈知微都没想明白萧望卿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不过她也不会犯傻去问萧翎钧,扰了储君短暂的好心情。
太子府的侍从走路几乎没声,沈知微接过小丫鬟端来的汤药,闻见苦香忍不住皱眉。即使多年日日都裹着这种味道,如今也还是没办法习惯起来。
沈知微是个吃不得苦的人。
下一秒,面前便有人推来一碟蜜饯,桃肉被切成均匀小块,表面有些萎缩发干,粘着一层晶亮的蜜。
她在氤氲的热气中眨了一下眼睛,抬眼看见萧翎钧的笑懵了懵,一阵心慌下,双手捧着碗将汤药一饮而尽。
随后五官就被蜿蜒而上的清苦刺激得皱成一团,舌尖还残留着药渣的颗粒感。
沈知微还记得初见萧翎钧的场景。
她爹是个真真正正的贪官。
贪墨成性,欺世盗名,落得个满门抄斩。
七岁孩童多少懂些道理,那时在慎刑司的沈知微当然怕,但觉得自己确实该死,她是用爹鱼肉百姓换来的药材活到现在,合该连命一起还了。
顺便在牢里等死时求求王母娘娘,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
王母娘娘许是听见了,断了她投生的路,送了个萧翎钧过来。
萧翎钧的到来突然,身旁跟着太子太傅。八岁的太子殿下还带着婴儿肥,却已有了未来温润的轮廓。
“孤缺个早夭的谋士。”锦靴碾碎枯草,萧翎钧微弯下腰,长发触及她颈间的铁链,人长得好看,说的话也极好听,“久闻沈小姐大名,用十年阳寿换泼天富贵,你愿不愿?”
沈知微心想自己好像连吃带拿了。
萧翎钧从慎刑司捡她回来的时候就说过,可能早一些,可能晚一些,总归沈知微不会寿终正寝。
萧翎钧需要一个能共商国事的即抛心腹,沈知微想多活几年。
二人一拍即合,约定沈知微将在萧翎钧娶亲当夜暴毙而亡,萧翎钧允她续命,但只允她一人。
沈知微是看着沈家全族行刑的,咒骂和哭喊钻入耳膜。
从此沈伴读孤身一人,一碗碗带着毒的苦药下肚,她的病再没有好过。
岁月不居,看着少年储君日益凌厉的侧脸,沈知微想自己是能从容赴死的。
十岁作《河防策论》,十三岁代天子巡视江淮漕运,改制“平仓法”使米价三年内降四成,文华殿讲学时提出“轻徭薄赋,与民更始”,萧翎钧无疑是个明君。
沈知微也兢兢业业地做他的伴读。
直到她发现萧翎钧心软的苗头。
每日喝的汤药味道变了,香炉换了新的熏香,裹身的狐裘厚了一寸,里子缝着皇帝亲赐太子的紫金貂绒。
沈伴读难得感到惶恐。
宫内那么多双眼睛,萧翎钧明晃晃的宠溺,无人敢说一句话,并非皇帝对储君的纵容。
只是他们想养成储君的软肋再让他亲手割下,直到那团腐肉上长出尖牙。
只是因为她活不了太久。
皇帝对惠皇后宠爱至极,萧翎钧生来便是太子,沈知微合该带着皇家秘辛一同入土。
雪夜的萧望卿是场及时雨,身为太子党,救其他皇子的行为是板上钉钉的背叛,即使是出于心善。
于是沈知微这样做了,带着点她不愿承认的恻隐。
但太子殿下轻飘飘地揭过,只罚她背了书,那夜东宫地龙烧得太热,热得沈知微鼻尖发酸。
利刃最惧的从不是折断,而是被握得太久,连刀柄都染上掌温。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沈知微捏着碗沿有些出神,口中蓦地被塞了一嘴甜。
“阿微的脸都皱成包子了,”萧翎钧似是浑然不觉自家伴读的愣怔,弯着眼睛拈起一块蜜饯喂到她的齿间,“果房宴后新送来的,替孤尝尝味道。”
“…甜的。”呈到太子府上的东西自然都是顶好的,沈知微嚼了嚼口中的果脯,被他引着坐到塌上,险些咬了舌头。
“蜜饯当然是甜的。”萧翎钧又笑了。
沈知微对萧翎钧说话总要再三思量,结果却常不尽如意。
“开春后江淮水患还需阿微走一趟,虽已有工部侍郎在督办,河堤修成,百姓性命无虞,但户部呈上的赈灾银两总对不上数。”
茶水沏在青瓷盏里,氤氲热气四散,沈伴读稍抬眼就能看到自家殿下无奈的笑:"孤若派御史台那群老狐狸去,怕是连河堤裂缝都摸不着。”
“孤会让影卫扮作药商随行,沿路驿站都换作东宫的人。你只需看,不必做。”
“…就当作是替我看看,江淮的桃花,该比京城开得更早些。”
最后一句裹着储君温热的叹息,萧翎钧是鲜少叹气的,沈知微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动作。
按理说这种差事本该由都水监接手,太子却把御赐的监察权柄剖给她这个将死之人。
还说,哪怕办不成也没关系,只当是去散心。
“虚报政绩者,必藏蠹蚀之实。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沈知微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此珍视的意味,如果不是她还在喝下了毒的汤药,如果不是她清楚感受到自己身体逐渐虚弱。
恐怕真的会以为萧翎钧要把她从黄泉路上拽回来,拽进春汛汹涌的江河里。
“臣若死在淮安…”
“孤会把你埋在琼花台下,”萧翎钧抬手替她拢紧狐裘,又恢复了温润储君的模样,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沈知微的错觉,“让阿微日日听着画舫笙歌,省得在下面冷清。”
“现在提这些还早,快要到除夕了,阿微还有三天想窗花剪什么样式。”
实在是有些拙劣的转移话题,却让沈知微无端感到安心。
腊月二十九,东宫廊下挂满琉璃宫灯。沈知微披着貂裘坐在暖阁里剪窗花,案几上堆着数十张废红纸,歪歪扭扭的“福”字里混着只四不像的兔子。
剪了十年窗花,手艺一点都未长进的沈伴读没有丝毫心虚,只是无言浪费着金箔和宣纸。
细雪落在窗棂,将萧翎钧踏雪而来的脚步声洇得温柔。
储君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却先往沈知微掌心塞了个鎏金手炉:“工部新制的,说能暖六个时辰。”
随后小心拈起被随手扔在案上的兔子窗花,凑近看了看,目光滑过整个被貂裘拢住的人,没忍住笑了。
“阿微剪的兔子,像是长了角的雪团子。”
“谢…殿下取笑臣。”刚出口的谢恩顺滑地咽了下去,沈知微捧着手炉抬起头,她整个人缩在裘衣里,倒真像只成精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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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微户口本上就她一个,平日有什么不痛快从不藏着,此时知道萧翎钧有意与她玩笑,从喉咙里挤出不大的笑声。
放下手中的剪子和红纸起身,视线四处寻了寻,弯腰捧起廊下的雪捏成团子,径直往当朝储君的身上扔。
当然是收了力的,沈知微也并没有生气。
太子殿下广袖一扬,挡住飞过来的雪团,反手将冰凉的指尖贴上沈知微的后颈。
用实际行动证明你殿下还是你殿下。
“殿下!”沈知微笑容一僵,手炉险些摔进雪堆,貂裘领口沾了雪粒,融成细小的水珠顺着锁骨滑进衣襟。
萧翎钧笑着替她拂去肩头落雪,正要说些什么,却听游廊尽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通传的小太监小跑着进来,伏在青砖上叩了三下:“启禀太子殿下,三殿下求见。”
萧翎钧与沈知微对视一眼,转身时已换上储君应有的端方笑意。
“宣。”
萧望卿是坐着轮椅来的,他已经褪了沈知微初见时的那套青灰袍子,换上颇有新春气氛的红色金边的短袄。
萧家血脉没有样貌太差的,即使尚且苍白瘦弱,即使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依旧看得出俊朗。
反观身后推轮椅小太监的样子则是很不好看,他没有穿棉衣,扶着轮椅的指尖冻得青紫,脊背不甚明显地发着抖。
沈知微将一切尽收眼底,在太子身后半步闭嘴当鹌鹑。她刚才本是要进里屋避嫌的,却被萧翎钧拉住了,储君笑得她心慌,自然弃了再推辞离开的念头。
“臣弟给皇兄请安,”轮椅在五步外停住,昨日的伤处并没有那么快好,萧望卿接过身侧太监恭敬递来的手杖,撑起身躬身行了一礼,目光扫过沈知微裘衣的落雪,“父皇命臣弟协查江淮水患。”
“三弟伤重未愈,何须行此大礼,”萧翎钧抬手虚扶,“父皇体恤,赐的蜀锦倒称得三弟气色好些。”
沈知微抬头瞟一眼萧望卿面色便知自家殿下又在胡诌,色青唇白,神气衰微,前些日子刚病过,昨日又伤成那样,萧望卿此时最需静养。
皇帝命瘸腿皇子协理治水,这哪里是恩宠,分明是想让他死在半路。
萧望卿面色不改,又弯了弯腰才坐回轮椅,从袖中取出礼部折子,开口便是在场三人心知肚明的胡扯:“臣弟承父皇爱重,自当为父皇分忧,不负父皇爱子之心。”
沈知微差点笑了,轻咳两声掩住嘴唇。偏过头留意到萧望卿小腿缠着新的纱布,依稀能看见渗血伤口,此时被裤腿遮去大半,倒像是刻意要人看见似的。
“既是父皇旨意,三弟当珍重玉体,”萧翎钧接过折子的骨节泛白,笑意未达眼底,“江淮路远,正巧沈伴读也要代孤巡视河工,倒可同行。”
“三殿下伤及筋骨,车马劳顿恐加重病情。”沈知微话刚出口便觉失言,萧翎钧广袖下的手指在她后腰轻轻一掐,疼得她咬住舌尖。
萧望卿闻言抬起眼,那双总笼着寒雾的眸子此刻格外清亮,还是没有表情的模样,身后却仿佛有条不存在的尾巴在晃。
“多谢沈公子关怀,伤已经好了许多。”
沈知微正因为自己的无端想像起鸡皮疙瘩,又听到他这样说,指尖温度跟着心一同凉起来。
这下坏了。
4. 梅枝
沈知微觉得自己该去找太医瞧瞧眼睛。
不过当务之急是安抚快要炸毛的太子殿下,沈知微避开萧望卿视线轻咳两下,顺着垂落的袖口,隐晦地轻捏太子的指尖。
她没料到多年君臣情竟坚固如此,自己都做得那么明显了,也不见储君对她生出一点罅隙,反而将全部的杀意倾注在萧望卿身上。
三殿下着实有些无辜了。
“孤会让影卫清官道,初七启程,正赶上淮安的船灯节,”萧翎钧似是憋了口气,“阿微与三弟多待些时日也无妨。”
面上说得极大度,却在轮椅车辙消失在视线时抬手弹沈知微额头。
“破伞堪能遮雨,有正得圣宠的皇子随行,江南道那群蠹虫不敢太放肆,不过…有件事孤不太明白。”
沈伴读心里咯噔一下,用手背捂着额头抬起眼。
萧翎钧低垂着眼睫,翻开手腕露出沈知微暗藏的孔雀胆毒囊:“阿微在宴上带着这个,是想替孤烹茶?”
沈知微脊背一寒,毒囊分明藏在三重暗袋,此刻却如婴孩袒露在储君指尖。东宫暗卫何时近的身,她竟毫无所觉。
“臣愚钝。”她的语气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愧怍。
“孤的伴读若是愚钝,这满朝文武就该去护城河喂鱼了。”萧翎钧笑攥住她腕骨,他的嗓音裹着江南烟雨般的温润,玉镯在护甲下发出细碎的悲鸣。
“沈知微,我不需你殉我。”
“……”
“至少不是现在。”
说话怎么还大喘气呢,沈知微刚提起的心又放下了,望着萧翎钧回以一个如出一辙的笑容。
“臣明白。”
*
太子伴读并无品级,按理说沈知微与太监宫女没有地位差别,但因为萧翎钧偏宠,东宫侍者都将沈伴读当半个主子,尊称一句沈公子。
沈知微溜达到小厨房的时候,宫女静姝正试着菜,被脚步声吓得手一抖摔了铁勺。
转身看见来人是沈知微,本就不大的小姑娘看着他瘪了瘪嘴。
“公子,拔丝地瓜再吃真没了,我们还准备年三十当零嘴呢。”
“怎么说得像我一来就是要吃的。”沈知微叹了口气,走过去弯腰捡铁勺,小厨房的热气将视线熏得雾蒙蒙的。
“上回说好的烤红薯…”
“没有!奴婢没有和公子说好,徐院判说公子身子忌甜食,喝药时吃颗蜜饯也就罢了,不许再偷嘴吃。”
“…行吧,其实我是来取药膳的,哪想被当成偷食贼了。”灶膛里跃动的火光映得少女鼻尖沁出细汗,沈知微递给她块帕子,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放到灶台上,“裹蟹肉的荷花酥,和春桃他们分了吧。”
灶上砂锅咕嘟作响,静姝慌忙揭开盖子,浓郁的药香裹着蜜枣的清甜漫溢开来。
“哪用您亲自…又是殿下赏的吧,公子莫要哄奴婢,”她瞥了一眼那个裹着糕点的油纸,舀着乌鸡汤的手微微发颤,“前日咳得整夜睡不着的是谁?上元节还说要带我们去秦淮河放灯,现在又要去江淮…”
褐色的鸡汤被稳稳递到沈知微手中,旁边用小瓷碟放着两颗带着糖壳的拔丝地瓜,还热着。
沈知微垂着眼坐在小板凳上,捧着药碗慢慢啜饮。
静姝背对她整理旁边的蒸笼:“船灯节上,公子挑盏最亮的花灯回来。等明年三十…”她顿了顿笑了,“等明年三十守岁时,挂在东偏殿的梅树上,定比御花园的琉璃宫灯还好看。”
这个角度,沈知微仰起头就能看见她被蒸汽熏红的眼角。
沈公子说话颇煞风景:“那时候灯就剩个壳子了。”
然后毫不意外收获了小姑娘的瞪视。
“呸呸呸!那也挂上,小李公公最会这些乞巧玩意,大不了修一修,又是个新的。”
“行,给你也带一个回来?”
“这还差不多。”
大年三十,皇帝年事已高,每年家宴都比之前奢华,今年更是挥霍无度,八百多道珍馐在食盒中蒸腾热气。
此时酒后三巡,老皇帝已然醉眼朦胧,被惠皇后搀着离席。
沈知微跪坐在萧翎钧身侧布菜,青衫将单薄身躯拢得严实,指尖勾着酒壶倒了半杯,动作间露出一截雪白皓腕。
萧望卿坐在太子的下首,因腿伤未愈,老皇帝免了他的行礼。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专宠,自然无人再敢为难他。
席上没了天子,气氛也比先前热闹些。
殿内本来人就多,每多一声低语,空气便燥热三分。
沈知微向来受不得冷也受不得热,又一直保持跪姿,刚才还能勉强支撑,现在多了人说话就有些撑不住了,喉间仿佛堵着块灼人的火炭。
“殿下…”她贴近萧翎钧耳边低语,还没开始告退,便见储君弯着眉眼摆了摆手,身后的小太监捧来件绣着孔雀的白色大氅。
“早些回来,一会那些孩子还闹着和你堆雪人。”
雪落无声,沈知微裹紧大氅,踏着小径绕到后花园,沁凉的空气让胸腔好受了一点。
御花园的梅比东宫开得放肆许多,她边走边看,没几步就累了,往远处的亭子小步挪动。
“啪嗒。”
沈知微听见围墙里传来什么响动,刚想退开就感觉眼前一黑,头顶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
“砰!”
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眼看着那红色的一团被踹进不远处的雪堆。
沈知微眯了眯眼睛,认出踹人的是东宫的暗卫十七,孩子从小就耿直,接了护卫的任务是真动手,此时对她咧开嘴露出八颗白牙:“公子没事吧?”
“没事…”她好像看见那是个人形吧?
不待她多想,就听见雪堆里传来咳嗽声,那人把自己从雪里挖了出来。
“哎哟我的腰——哪个不长眼的敢踹小爷!”
红衣少年顶着满脑袋雪沫抬起头,正对上沈知微被月光浸透的素白面容。少年郎君颈间孔雀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青玉似的锁骨。
“好俊的…”他话没说完就被暗卫的剑鞘抵住咽喉。
“放肆!”影十七腕间青筋暴起。
“十七。”沈知微借着宫灯看清他眼尾一点朱砂痣,指尖猛地搭上暗卫绷紧的手臂压下剑柄,看着没什么表情。
实则脑子都快转冒烟了。
她认得这人,去年秋猎时才见过的襄王世子,彼时这位小祖宗纵马惊了御驾,被襄王用家法抽得半月下不来床。
不能杀不能杀。
不仅不能杀,这事传出去身边的暗卫还要挨罚。
“知微见过世子,”沈知微拢着氅衣轻咳,“世子莫怪,十七以为有刺客,未曾想冲撞了您。”
“不过,臣记得墙外是冷宫,擅闯禁苑,按律当杖三十。”
谢明煦刚扬起的嗤笑瞬间蔫了,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碎雪:“我说谁家侍卫这般凶悍,原是太子哥哥的心肝……别啊,小沈大人,好菩萨,饶了我这次。腰伤算我自己摔的,我自认倒霉。”
…倒霉孩子怪好骗的。
“世子慎言。”沈知微心中松了口气,指尖点在快要黏上来世子胸膛,“殿下仁厚,却最厌人逾矩。”
谢世子揉着腰讪笑两声:“小沈大人教训得是。刚才宫宴我听圣上说你要跟萧望卿下江南?那地界小爷…本宫熟得很,城西新开了家莼鲈馆……”
“啪!”
剑鞘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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亘两人之间,十七木着脸道:“公子该回席了。”
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来揍他。
谢明煦缩了缩脖子,飞快从怀里拿出个小盒子塞进沈知微手里:“补身体的好东西,小沈大人记得帮我向太子哥哥讨个情!”
话音未落便提着衣摆翻上墙头,动作倒是利落。
沈知微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叹气,十七正要飞身去追,忽听梅林深处传来轮椅碾雪的声响,立刻收剑入鞘退入暗处。
“由他去吧。”
沈知微将小盒拢进袖中看去,轮椅碾过薄冰的声音近了,萧望卿披着玄狐裘转过梅树,护膝上沾着几根新折的梅枝。
萧望卿搭在扶手上的指节微蜷,目光掠过她眼尾薄红,抬手将梅枝递过去:“江南道多雨,沈公子那时该换件厚氅。”
“…多谢。”沈知微一时失语,右腕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当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面对三皇子这样柔软的姿态。
好像不接是有些不识好歹?
沈公子接了他的梅枝,多少客气客气。
“三殿下的伤好些了吗?”
“尚可。”
“有沈公子在就不疼了。”
沈知微:……
?
这个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伴读看着萧望卿那张八方不动的脸,缓缓挪后半步。
她向来是不在意旁人传她以色侍君的,毕竟她确实长了一副好看的皮囊。
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身子斜就不一样了。
“三殿下说笑了,臣又不是灵丹妙药,有病还是建议您去太医院治。”
沈知微干笑两声,她并未从萧望卿身上感受到攻击性,但觉得奇怪。
她侍奉太子太久了,三皇子低垂着眉眼的模样仿佛与萧翎钧重合,可那双眼里浮动的不是江南烟雨,而是经年不化的霜。
“对不起。”
“……嗯?”
“冷宫的时候,是沈公子救我,我却在雪地里伤了你。”
萧望卿的声音很冷,他抿了抿唇,神色带着极淡的懊恼,沈知微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情绪波动。
“是我的错,对不起。”
雪地红梅,二人对立。
沈知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臣…当不起殿下的歉,”她垂眸将梅枝扬起,像挥剑一般横在二人之间,“您那会烧得神志不清,属实情有可原。”
萧望卿恍作无物,撑起身抬手碰了碰她发顶,摘下一片被雪压折的梅瓣。
狐裘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缠着纱布的手腕,和沈知微右腕的伤口位置相同,许是强行用轮椅翻越雪坡的擦伤。
沈知微被这个逾矩的动作惊得僵立在原地,十七的剑已出鞘三寸。
然而萧望卿只是将梅瓣放在她掌心,仿佛方才触碰的不过是枝头新雪。
“殿下醉了。”
“我从不饮酒。”
“东宫的孔雀氅太薄了,”萧望卿转动轮椅调转方向,“我明日让司衣局送件玄狐的来。”
“三殿下。”
“就当赔你的狐裘,”轮椅停在梅影里,三皇子侧脸的轮廓被月光削得极冷,“沈公子若觉得烫手,扔进火盆便是。”
沈知微张了张嘴没再说话,看着他消失在转角。
不多时,十七沉默地递上新的暖手炉,表情显然是想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憋得厉害。
“有话就说。”
暗卫大松一口气:“公子方才呼吸乱了七次。”
“……”
“比上月殿下喂您吃酒酿圆子时还多三次。”
“…你这个月凤梨酥没了。”
5. 焰火
雪絮纷飞,沈知微回到萧翎钧身边时,宴席已经进入尾声。
此时大殿不似方才嘈杂,储君支着下颌斜倚凭几,目光从自家伴读冻红的耳廓移到手中梅枝上。
矮几上的白玉壶已空,他喝得比往常要多,面容罕见地浮上绯色。
“三弟倒会借花献佛,阿微可是心软了?”
沈知微只看一眼就知道她的殿下已经醉糊涂了,换作平时,萧翎钧断不会说这样露骨的话。
“臣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会。”
太子殿下接话速度快得惊人,在沈知微弯下腰的时候握住她的手腕一拉。
腕间力道来得唐突,沈伴读失了平衡,扑进储君溢满酒香的怀里。
他们已经许久未曾这样交流,简直同小孩子吵架一般。
偏又谁都没有想要横眉冷对的意思。
沈知微心头发软,感觉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她从萧翎钧怀中起身,太子殿下桎梏的力道不大,是一种能够轻易抽出手的程度。
沈伴读像儿时那般抬手摸了摸他的鬓角,暂时放弃了和醉鬼讲道理:“殿下,该回宫了。”
“不是还要堆雪人吗?”
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
沈知微见储君指腹捏着她腕间的玉镯磨了磨,眼底雾霭翻涌,极不情愿地松了手。
萧翎钧虽是笑着,话却不免谴责:“阿微最会拿孤的话堵人。”
心肠冷硬的沈公子把这话当做耳旁风,扶着自家殿下上了暖轿,偶尔侧过头瞟一眼他有没有冷,有没有困倦的意思。
每次都能撞上储君含着笑意的目光。
回东宫的路不长,积雪却深。庭院早已被扫得干净,可雪还在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又积起浅痕。
沈知微和萧翎钧一同跨过门槛,很难形容是谁在搀扶谁。雪天路滑,沈伴读和醉酒的太子殿下都不想让对方摔倒,每一步都很小、很轻,带着某种珍而重之的意味。
在侍从们眼里就是龟速挪动中。
宫人提着灯候在廊下,见他们归来忙迎过去,进屋端上姜汤。
萧翎钧接过玉碗却不饮,指尖沾了热雾去暖沈知微的耳垂:“阿微的手炉呢?”
“方才给殿下暖轿用了,”沈知微任他揉捏,有些好笑地轻咳一声,连声音也染上储君指尖的温度,“臣不冷。”
话尾带着不甚明显的颤音,沈知微常摆着张死人脸,如今眼睫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倒显出几分难得的鲜活气。
萧翎钧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初雪,沈知微裹着红狐裘往他脖子里塞雪团,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而今狐裘换作孔雀氅,猫儿也成了敛翅的鹤。
“胡闹,”储君解了外袍往她本就比往常厚一圈的身上裹,锦缎上带着温热,“堆完这个就回屋。”
说着自己先蹲了下去。
沈知微看着萧翎钧蹲下身团雪球,权倾朝野的储君纡尊降贵堆雪人,传出去怕是要惊掉言官们的笏板。
实则年年除夕都是如此。
“公子发什么呆?殿下昨日说想看雪人戴玉冠…”静姝捧着新氅衣过来,笑嘻嘻塞进沈知微手中和她挤眼睛,瞥见太子殿下绯红的眼尾顿了顿,声音渐低。
萧翎钧手巧,静姝说话的功夫,雪人已有了两个轮廓,一大一小,歪歪扭扭。
看来还是醉得狠了,沈知微眉头微皱,快步上前为他拢紧大氅。
萧翎钧垂下眼笑了笑,俯身从沈知微手中抽出被汗水浸透的梅枝,方才沈知微握着它的力道太大,枝条中间已有裂痕。
指尖凝着霜雪的伴读还未来得及阻拦,就见他将梅枝插进稍大的雪人头顶。琉璃灯映得梅枝上未化的冰晶闪闪发亮,倒真像顶歪斜的冕旒。
“孤与阿微。”
储君的声音裹着醺然笑意,枝条尖端转向戳了戳小雪人的心口。沈知微大氅领口的孔雀翎被寒风吹得颤动,恍惚间心脏似是浸入了温水中。
酸软得不成样子。
沈知微喉结滚动,伸手去扶摇摇欲坠的萧翎钧,却见储君突然转身,顺势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呼吸间酒气混着药香。东宫自她来的那日就漫着药苦,经年累月下,萧翎钧连发尾都沾染着中药味。
“怎么比雪人还冷?”
“殿下醉了。”她放轻声音,像在哄不肯安睡的孩子。
“嗯……”
“臣扶您回寝殿?”
“要阿微背。”
沈知微望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储君,无奈地望向静姝。小宫女正用巾帕捂着嘴偷笑,见沈伴读眼刀扫来,连忙指挥宫人抬来步辇。
暖笼熏得人骨头发酥,炉上醒酒汤温了许久,萧翎钧却不看一眼,径直斜倚在榻上:“都退下。”
侍从如退潮般散去,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沈知微脱下自己和萧翎钧的外衣,搭在熏笼上烘着,转身便看见萧翎钧支着额角望他。
许是卸了玉冠的缘故,储君眉目在暖光里柔和得近乎温润,散落的发丝垂在绣着蟒纹的衣襟上,显出几分少年时的青涩模样。
配上烛火在储君睫毛落下的细碎金影,实在是一副很赏心悦目的景象。
萧翎钧伸手握住她正在整理被褥的腕子,以一种柔软却不容置疑的姿态将人带坐在锦褥间。
沈知微不知怎的耳热起来,被攥住的指尖蜷在储君掌心。窗外传来守岁宫人压低的嬉闹声,跺脚震落积雪的动静清晰可闻,衬得寝殿愈发静谧。她终究没再动弹,任由萧翎钧用锦被裹住两人。
两人窝在小小一团衾被里,体温几乎相融。
很暖和,暖和到沈知微有些昏昏欲睡。
“阿微。”头顶传来储君温润的声音,萧翎钧指尖抚上她微蹙的眉心。
“笑一笑吧。”
沈知微怔忡间已被捏着嘴角提起弧度,萧翎钧的拇指蹭过她唇畔梨涡,眼里醉意酿成琥珀色的糖霜:“这样好看。”
“臣又不是泥偶。”
“是孤的鹤。”萧翎钧捉住她欲要遮挡眉眼的手,十指相扣按在枕畔,“饮冰食雪的鹤,合该歇在暖阁。”
沈知微盯着储君眉眼看了一会,眼睛弯成了细细的月牙,咬字从未有过地温柔。
“栉风沐雨,臣心甘情愿。”
时间就要近了,她殉节是早晚的事,并非萧翎钧一人能留住。
宫灯被夜风推得摇晃,焰火破空声划过寂静。沈知微尚未来得及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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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萧翎钧已揽着她坐起身来,指尖挑开半扇雕花木窗。
万千金芒在墨色天幕绽开,将雪地映成琉璃色。
“阿微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萧翎钧下颌抵在她肩窝,沈知微望着天际垂落的流火。
十年前那个雪夜,尚是稚童的储君攥着她冻裂的手,将祈福红绸系在枯树枝头。
那时小殿下说,愿做阿微的春风。
“阿微含着这个说,”此时的大殿下眨了眨眼睛,变戏法似的摸出两枚金箔包裹的饴糖,糖纸在焰火里泛着波光,“孤从小厨房顺来的。”
当朝储君顺字说得毫不脸红。
沈知微启唇齿尖不慎擦过对方指尖,甜意漫开的瞬间,窗外又炸开一簇烟花,照得萧翎钧眸中星河流转。
“愿殿下岁岁平安。”她含着糖说话含糊。
“还有呢?”
“愿河清海晏,百姓安居。”
“阿微的愿望总不为自己,”萧翎钧笑得有些促狭,将她的手按在温热心口,“那孤便许愿,我与阿微……”
“年年雪落掌心,岁岁烟火同看。”
……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沈知微猛地抬起头,从萧翎钧眼底看到自己惊愕的脸。
“…殿下醉了。”
“嗯,孤醉了。”
理直气壮得让人一时不知从哪里生气。
“殿下说过要当明君。”沉默许久,沈知微咬着牙根开口,声音却轻得像雪落梅梢。
“孤记得。”
“明君不该…”
“明君亦有心,”萧翎钧将人整个圈进怀里,下颚抵着她发顶轻笑,“阿微总该许孤贪欢片刻。”
寝殿外传来细碎脚步声,静姝隔着屏风轻唤:“殿下,公子该用药了。”
萧翎钧松开怀抱,瞟到沈知微的耳尖仍泛着薄红。
储君太过了解自家伴读,深知可能是气的。佯作未见,只让小姑娘进来。自己将温热的药碗接过搅了搅,瓷勺轻轻一磕碗沿:“孤让人加了槐花蜜。”
药汁苦涩被甜意冲淡,沈知微抿着勺尖抬眸,对上萧翎钧笑盈盈的眼睛,气恼莫名减了一些。
也是,不过贪欢片刻,也没什么。
子时三刻,十七举着个红绸包裹翻进窗棂,玄色劲装沾着面粉:“殿下,公子,三殿下送来的年礼。”
红绸散开是件玄狐裘,雪色绒毛间躺着枚鎏金手炉,炉身錾着梅花。最底下压着张贺年帖,萧望卿的字迹力透纸背:“除夕雪急,炭火伤身。”
“怎么没通报?”萧翎钧拈起手炉在掌心转了转,借着烛火看清信笺上的内容,没忍住笑了,“用了双层鎏金,倒比东宫匠人想得周到。”
十七挠了挠脸颊回忆:“三殿下是一个人来的,送完就走了。”
沈知微指尖抚过狐裘领口的云纹,那绒毛比她预想更软,仿佛掬了满手初春柳絮。
正犹豫着要不要解释,忽觉腕间一暖,储君将手炉塞进她怀里,又取过狐裘仔细系好系带。
带着药香的指尖擦过下颌,她听见萧翎钧近乎叹息的低语。
“孤的阿微,理应被千万人珍重对待。”
“多他一人也无妨。”
6. 心悸
太子承天地之重,既主东宫之政,当以兰芷相映、手足同辉为念,亦需明德垂范。
临近启程,不管萧翎钧心中是如何想的,至少要做些表面功夫。作为太子身边的人,沈知微去医馆的频率比往常更多了。
今日的雪比前几天稍大,沈知微穿着先前三殿下送来的狐裘,撑伞下了轿子,却挡不住风吹雪沫黏上发梢。萧翎钧在她临行时塞的暖炉还有些烫手,貂裘将单薄的身形拢得严实,乍一看像是长在了身上。
沈知微挥退想跟上的侍从,跨过太医院的门槛,听见萧望卿穿透窗纸的闷哼,随后是仿佛肉撞到菜板上的响声。
“沈伴读又来当门神?”老太医提着染血的铜盆掀开帘子出来,声音枯涩沙哑,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
两人的关系全凭沈知微一厢情愿,只因她还是个团子的时候就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往药庐跑不说,还顺带蹭了不少医书看。那时老太医的胡子还没那么长,不至于老学究一样快要垂到地上。
经年累月下来,徐竖几乎当收了她做徒弟,他无儿无女,于是又像平白添了个孙女。
“徐院判…殿下让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沈知微笑着颔首当作行礼,其实她也不愿意来,每次看萧望卿的眼睛,她都会想起自己早夭的小妹。
分明他们两个容貌没一点相像,偏又有着如出一辙的求生。
沈知微恨这种求生,更恨自己忍不住的恻隐。
“太子殿下仁善。”老太医不置可否,为沈知微掀起门帘,新鲜的血气本还是虚拢的,去了遮挡一下子扑得人头昏。
实则哪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东宫除了太子殿下本人,再没人能使唤病骨支离的沈伴读做什么。
沈知微收了伞走进去,方才外面太冷,她冻得鼻尖发红,素白的面容几乎埋进柔软丰厚的绒毛里。
萧望卿赤着上身伏在药榻,十六岁皇子嶙峋脊背扎满银针,左腿的细纱布渗着红色,冷汗顺着鬓角滚落。
听到帘响和细微的脚步声,三殿下的头微微侧转。待看清立于阴影中的沈知微,他眼中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凶戾与狂躁退潮般敛去,取而代之是强压下一切痛楚的示弱。
“沈……公子?”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的喘息,“此地污秽,恐污了公子的眼。”
萧望卿说着,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因剧痛猛地一颤,又重重跌伏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额上瞬间又沁出一层密汗。
沈知微想起那个雪夜,萧望卿也是这样攥着饴糖,双手黏腻不堪还来抓她的红绳。
沈伴读的心情又不太好了。
皇帝赏赐的天材地宝不可胜数,这些日子三殿下已经被养出了一点肉,但还是瘦。不至于和先前一样吓人,却好似比他更干瘦的人皮换了他本来的那张,以至于多出来的肉全无用武之地,只能徒劳地绕开白骨。
沈知微为自己的想法打了个寒颤,她还没见过少年皇子健康的模样,似乎自己每次看见萧望卿的时候他都在挨打,要不然就是快死的模样。淤青在瘦小的躯干上叠了一层又一层,如年轮生长。
针还没拔就敢做这样大的动作,真是找死。
沈知微的脚步停在离药榻三步远的地方,她想转身就走,却也知道不太现实,而且自己是领了任务过来,至少要陪着他取过针才算做数。
徐竖端着针盘放到小桌上,头也不抬,枯槁的手指稳如磐石,拈起另一根针刺入腰侧一处软肉,语气平板无波。
“三殿下还是省些力气。这脓毒已入腠理,再乱动,寒气侵了骨髓,老夫也只好锯了这条腿,换根木头给您安上。沈伴读,既然来了,搭把手。按住他右肩,别让他拧断了老夫的针。”
“……好。”
反正屋内就剩他们三人,沈知微卷起袖口靠近,她本就常冷着张脸,现在更是低气压地像是要把人捞起来打一顿。
玄狐裘柔软的边缘扫过沾着血迹的地面,她脚步无声,没有看萧望卿的眼睛,伸出手,隔着衣袖,冰凉的手指按在了他紧绷的右肩上。
萧望卿蜷起指节,方才攥得死紧地手指已然松开,只余掌心月牙状的血痕。他半边脸陷在药枕里,声音闷得像化不开的雪:“有劳…沈公子。”
在沈知微按着的时候顺从地侧过头,下颌抵在冰冷的榻沿,目光却固执地向上,试图捕捉沈知微垂落的视线。
心中不合时宜地想起先前雪夜在沈知微腕上留下的咬痕,依稀记得是见了骨,于是沈知微的冷淡在萧望卿的眼里也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于情,自己应该对他再好一点的。
于理就不管了。
“别动,若徐院判真将三殿下起成瘫子…只能说时运不济。您若疼得厉害,可咬住软木。”沈知微留意到萧望卿的视线,懒得猜他在想什么,手上的力度却卸了三分。
起针的过程同样漫长而折磨,针尖带着沉滞的阻力被缓缓抽出,带出丝丝暗红的脓血和清亮的组织液。
忽觉一阵心悸袭来,沈知微眼睫微颤,她早已习惯突如其来的不适,熟稔地单手取过药匣里的参片含在自己舌根,不耽误看徐竖起针。
似乎算不上疼,是以没听到三殿下痛呼。
待到针全入了针盘,沈知微欲收回手,却被萧望卿抓住腕子。
他只是虚拢地握着,更像是一种无措的挽留,语调沉沉地压低:“沈伴读的参片,分我半枚可好?”
“…”
徐竖正背对着他们清洗银针和血布的动作微微一顿,混浊的老眼瞥了过来,又迅速移开,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太医院里一时寂静得可怕,只听得见炭盆里木柴燃烧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萧望卿压抑不稳的呼吸。
沈知微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舌根下的参片已经化了大半,那带着微弱麻痹感的药力仍在心头盘旋。
她垂眸看着萧望卿抓住她手腕的位置,萧望卿的手腕苍白得过分,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带着高热病人特有的烫,又被无尽的虚弱缠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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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刚从狼嘴和兄弟的算计里爬出来,拖着这条差点废掉的腿,在皇帝似宠实害的恩旨里挣扎喘息,朝自己讨要半片参片。这点微末的温存算什么,怜悯,试探?
还是……他当真疼狠了?
她想起雪地里那只攥着饴糖的手,想起他缩在裘衣里,烧得胡言乱语时喊出的那句母妃。
心口像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这感觉极其微弱,却足以让她的手指微微发僵。
半晌,在那几乎要烧穿空气的灼热目光下,沈知微终于有了动作。她没有挣脱那虚握的手腕,只抬起空着的另一只手,探入自己内襟的口袋。
那里放着一个小巧的紫檀木小盒,是谢明煦年关那晚硬塞给她的所谓好东西。
沈知微指尖捻起的并非盒中之物,而是她压在自己参片旁的一颗备用小参片,是太医院常用的那种用于提气的薄片。
她指尖一弹,那片带着凉意的参片便不偏不倚落入了萧望卿的唇间。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施舍般不容置喙的意味。
“还望三殿下保重身体,臣不想在去江淮的船上,还得顾着您如何躺得舒服些。”
萧望卿咬住参片,口中漫上的干涩甜意逐渐变为清苦,手上的力道刚松便被沈伴读抽出,一如冷宫那日她赶着回东宫,未曾回头看他一眼。
但如今的他也做不了什么,只从沈知微的动作中抿出一丝甜味,目送她掀起珠帘离开内室。
沈知微没走,在太医院前厅的椅子坐下来,过会见徐竖走出,从衣袍内取出谢明煦塞的那只木盒,打开盒子是一颗药丸。
她将其放到老太医面前:“殿下让我来问问您这药的功效。”
徐院判盯着那药摸了摸胡子,小心翼翼拈起那颗深褐色的药丸,凑到鼻尖下细细嗅闻。片刻后摸出一柄磨得锃亮的小银刮,缓缓将刮下的暗褐色药沫送入口中。
细细品咂片刻,那双浑浊老眼骤然一眯,松弛的面皮微微抽动,抬眼看向沈知微时,目光里透出一种惊疑混杂着促狭的探究。
“此乃…虎狼之药。”此时前厅并无旁人,徐竖的声音压得极低,枯瘦的手指捏着木盒边缘,几乎是硬将它塞回沈知微手中,仿佛那盒子烫手。
“谁让你碰这腌臜东西的?这东西是你这破身子能沾的?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拿远些,莫污了我这药堂的清气!”
“……?”
这倒霉孩子,沈知微将木匣啪地合上。
“殿下偶得,观之不俗,故遣我来,”她声音带着些咬牙切齿的笑意,垂眸给徐竖倒了杯茶,一瞬间像极了萧翎钧,“这不是我的东西,气急伤身,您消消气。”
老太医的怒意被这杯茶压下半寸,目光掠过她怀中紫檀盒的雕纹,指节重重叩向桌案:“腌臜之物倒称得一句不俗?这药都是宫外青楼专给那些接客的清倌人用的!”
“……好了我知道了,劳您费心,下次再见送这药的人我大嘴巴抽他。”
沈知微的礼数向来弹性。
7. 枸杞
徐竖瞧着她脸上的浑不在意,满腔的火气像是被戳破的皮囊,嘶嘶漏了个干净。
他重重哼了一声,端起沈知微倒的那杯茶,吹也不吹,狠狠灌了一大口,被烫得倒吸冷气。
徐竖瞥过沈知微依旧苍白的面容,那层被狐裘暖意烘出来的淡红转瞬即逝,更深处的疲惫和羸弱像藏在白瓷胎下的裂痕,无声无息,却又无时不在提醒。
这些年的那些药,哪一碗不是他徐竖亲手称量、亲手炮制、亲手递到她眼前的。太子点个头,他便要熬出那碗足以蚀骨销魂的良药。他看着这丫头从小娃娃长成如今清俊模样,看着她喝下第一碗毒药时疼得浑身痉挛,也看着她后来平静地接过每一碗,像饮一盏寻常的茶。
两人心照不宣地守着这个秘密。一个装着糊涂,按着储君的要求递上催命的汤剂;一个心知肚明,却连句为什么都不曾问出口。
“消气…”徐竖嗓子眼像堵了沙砾,声音干涩,“老夫一个看诊的,哪敢气不气。不过是…”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到沈知微虚拢在怀里的木盒,那点促狭已化为沉重,“怕你这破罐子,没听个响就摔了。”
他佝偻着背,转身去收拾药台上的狼藉,将那些给萧望卿用过的染血银针,浸入冰凉的药汤里。
沈知微能闻到浅淡的血锈味混着浓烈的药气弥漫,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半点没个正行地拉长音调:“老师…”
“这东西,”徐竖背对着她,声音含混在药杵捣弄的闷响中,他将几味生药按进钵里碾碎,“名唤‘灼情酥’,最是阴狠霸道。以你这身子骨,哪怕沾了半点气味,引动内里沉疴,都是大险。心脉…更受不住那般催逼。回头告诉殿下,就说老夫验过,此物确乃青楼取媚污秽下品,不登大雅,更不堪入贵人之手,打发了事。”
他碾药的动作顿了一下,侧过头,浑浊的眼珠从眼角瞥向沈知微:“还有你腕脉那点寒气,别仗着天暖和了就散了里衣。参片当糖含着,别偷懒。若真在江淮发起急来,一时半会儿寻不到这般道地的参,那才真是……”
他说不下去了,烦躁地加大力气碾着钵里的药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知道了,”沈知微施施然起身,“我替殿下多谢您,那三殿下这边就交给您了。”
“老夫自会料理,”徐竖语气不容置喙,带着些驱赶的意味,“死不了。你该回去了,这药味浸久了,伤你的气。”
“好嘞,”沈知微应得干脆,目光四处寻了寻,把院判身侧暖着的小碗端起来,将内里黏稠的药液饮净,“那我回去复命了,您也别太劳神。”
说罢对徐竖略一颔首,转身掀了珠帘踏入风雪之中。
徐竖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继续用那把老骨头和药杵较劲。
其实自她进来没过多长时间,鹅毛大雪已积了寸余厚,宫道像铺开的素绢。刺骨寒风卷着雪沫灌入颈项,沈知微却觉不出冷,只觉得方才药堂里的浊气死死缠在周身,甩不脱也洗不掉。
十七无声地迎上来,接过伞撑在她头顶。
沈知微沉默地走着,直至回到东宫暖阁。刚将狐裘解下递给候在一旁的侍卫,通报的小太监便碎步趋近,垂首恭声道:“公子,殿下在书房等您。”
书房的门虚掩着,沈知微抬手,指节在门扉上轻叩两下。
“进来。”萧翎钧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清润如常。
沈知微整了下衣领推门而入,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储君正站在书案前悬腕作画,光线透过窗纸柔和地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投下一小片静谧的阴影。檀木屏风上,一幅泼墨寒梅已初具风骨,虬枝盘曲,残雪压着新苞。听得门响,他抬起眼:“这么快便回了,三皇弟的伤势…”
笑意在触及沈知微神情的瞬间凝住,手上缓缓搁下毛笔。
无人比萧翎钧更了解她,沈知微鲜少真的生气,而那时情绪反而会更加外放…甚至给人一种心情不错的错觉。
“怎么气成这样?”他起身绕过书案牵着她坐下,带着笑的声音放得更缓更低,“去趟太医院,倒像被人拆了羽毛的雀儿,张牙舞爪地飞回来了。”
沈知微在他面前总是气不起来,慢条斯理地将袖中那方木盒掏出,并未递给萧翎钧,而是当啷一声,直接掷在了那扇屏风上。
木盒随即滚落在地。
盒盖震开,那颗褐色药丸滚了出来,沾着淋漓的墨汁和屏风上刮下的木屑,停在萧翎钧脚边一寸之处。
此时上面的墨迹未干,被木盒蹭开染在梅花上,原本清雅的寒梅图瞬间污浊不堪。
沈知微扔完就后悔了,她一向不对储君设防,面上是十成十的心虚,袖中指尖迟来地发颤,她方才一时气血上涌,哪顾得上屏风晾没晾干。
萧翎钧低头看了眼脚边的狼藉,缓步上前,并未看那被污损的屏风,而是自然执起沈知微方才摔药盒的那只手,指尖在她微凉的腕骨上轻轻摩挲,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检查一件易碎的瓷器。
“怎么这么凉,手可震疼了,伤着没有?”他低声问,目光落在她腕间,那里曾被萧望卿咬穿,如今只余一道深刻的疤痕,被衣袖半遮着。
沈知微被他这反应噎了一下,满腔的郁气像撞在了一团棉花上,撞不散,反而糊了满心。
她抽了抽手,没抽动,索性由他握着,侧过脸去,声音带着强自压抑后的薄怒:“徐院判验过了,襄王世子送来的好东西,名唤灼情酥,是青楼狎妓的玩意。”
说着沈知微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关于东宫的闲言碎语从来不少,她一向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听,也从没这样生气过。
许是那药性实在生猛,她揣着那东西走了一天,丝缕药气多多少少钻了肺腑,才引得这难以言说的躁郁。
“……污人清听。”她低声补了一句。
带着些祸水东引的想法。
萧翎钧并未被她带着火气的解释引动分毫,反倒执起她砸木盒的那只手,指尖在她绷紧的腕骨上轻轻揉按,力道温和却不容挣脱。
那目光细细梭巡她腕间被咬穿留下的旧疤,又滑过她因愠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笑意如同初春溪流破开薄冰,带着某种了然于心的通透暖意:“孤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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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那小子素来不着调,东西腌臜,送的人也欠些思量,孤会敲打襄王府。”
“此物阴毒,稍有不慎,气便乱了。阿微方才这般气性,”萧翎钧指尖点了点她的心口,动作极轻,带着温热的提醒,“可觉心慌气促?”
沈知微感受了一下,胸中那股堵着的气虽被他的抚慰冲散不少,但心口残余的那点闷胀依然清晰。
先前在太医院被萧望卿那一抓又一起针耗掉的神思,加上这阵怒火攻心,此刻松懈下来,隐在骨子里的疲惫和不适便悄然弥漫而上。
她没说话,只低垂着眼,算是默认。
心底却因他那句气便乱了泛起一丝异样,仿佛自己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于他眼中不过是内疾作祟的表象。
“所以,”萧翎钧将那支笔更近地递了递,温热的指腹擦过她冰凉微颤的指尖,不由分说地将笔杆塞入她掌心,“生气伤身,下次再遇着这等糟污事,或哪个不知死活的敢惹你,不必亲自动手,唤十七便是。”
他拉着她的手,引她执笔,目光含笑地看向那幅已被污损,但大部分墨色尚好的屏风。
“这幅屏风,孤是画不好了。阿微既已替孤指出了败笔,”他温润的声音贴着耳廓,气息暖融,“不如,亲手替孤将它,补成一幅新景?”
他的手虚拢着她的手背,引导的意味远大于控制,指向那片狼藉的墨团中心。
沈知微垂眸看着屏风上缓缓滑落的墨汁,先前那股没由来的焦躁已然消散,只余下空茫茫的疲惫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唐感。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手腕轻转,笔尖落处并非墨团中心,而是贴着那团污浊的边缘,顺着屏风木骨原有的纹理,引出一截嶙峋的枝干。
笔锋陡转,在那突兀的枝梢,勾出一片蜷曲枯败的叶,墨色沉黯。
“……”
得说沈知微懵了一下,她其实并不想画得这样悲凉,只是下笔仿佛不受自己的控制,回过神已然是这副模样了。
“殿下…”沈知微有些惭愧地抬眼看他,心中思索着要如何弥补。自己不仅毁了他的屏风,连意趣都改得截然不同。
萧翎钧正垂眸看那枯叶,听见唤他便转过目光,烛火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投下金影,衬得专注而温柔。
“嗯。”
萧翎钧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他并未评价那笔枯叶,只是握住她的手腕,引着那饱蘸浓墨的笔尖在笔洗中投净。
又蘸了些批红的朱砂,轻轻点在枯叶旁边尚干净的空白绢布上。
手起笔落。
三两下点染推揉,几点朱砂殷红如血,悄然绽开在枯叶之下。
不是梅,也不是花。
而是几粒饱满剔透的枸杞。
红得鲜亮欲滴,沉甸甸地缀在屏风的绢帛上,将那破败的枯叶衬得越发伶仃,却又带着市井药铺和冬日暖羹的寻常气息,强硬而突兀地嵌入了这幅本应清雅的寒梅图景。
沈知微还没回过神,冰凉的指尖已被他的掌心环住。
“添些暖意。”
8. 梨膏
萧翎钧负手行至窗前,推开半扇窗棂。
冷冽的雪气涌入,瞬间冲淡了室内浓稠的药香与墨香,沈知微被这股寒意激得清醒几分,心中的燥热逐渐平息,轻轻吁出一口灼气。
“江淮路远,又多湿冷,”萧翎钧声音混在风声里传来,背对着她,望着庭院里越积越深的雪,“徐院判开了方子,孤也备下了些应急的药材。东宫库里的老参,年份尚可,孤让他们切片装了一匣。还有……”
他顿了顿,侧过身,光影在他半边脸上切割出明晰的轮廓。
“方才谢明煦遣人送来拜帖,言道年后也要下江南省亲,襄王旧地,熟门熟路。孤替你应下了,结伴同行,沿途也好有个照应。”
“……谢世子?”沈知微几乎是脱口而出,想到那盒灼情酥和可能还揣在谢明煦身上的好东西们,眉头下意识蹙了起来。
襄王世子谢明煦,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行走的火药桶兼麻烦精。
“殿下,此人素日荒唐不经,行止放浪。下江南乃是奉旨督办河工,而非走马观花。带他,恐平添变数。”
萧翎钧看着她蹙眉的神情,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弧度,他朝她招招手。
沈知微依言走了过去,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窗前风雪更大,卷着雪霰扑向檐下。
萧翎钧伸出手,将那件还染着她体温的玄狐裘又拢了拢。冰冷的指尖划过滚着厚实绒毛的领口,替她将领缘竖得更高些,几乎要遮住下颌。
“是荒唐不经,”萧翎钧指尖点过沈知微蹙起的眉心,“也正是荒唐不经,才用得顺手。东宫影卫再好,终究不便时时在明处。谢家小子身份恰好,是个惹了事也无人深究的靶子。至于你,我的阿微……”
“你是随他同行的病弱同窗,是被他拖着受累不得不伴驾游玩的沈公子。谁会去在意一个被胡闹世子拖累得病恹恹,只堪堪够吊着命的风寒客?”
沈知微一时沉默。
“殿下深谋远虑,臣望尘莫及,”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真的被说服,眼睫微微低垂着,“不过。”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看向萧翎钧。
“还望殿下应允一事。”
“讲。”
“那谢世子若再拿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来进献,”她语调温和,却仍能觉出冷硬,“臣脾气不佳,忍性有限。到时言语冲撞,或是推搡…”
直说起来就是想抽他,但在殿下面前多少有违礼数。
虽然该抽还是要抽的。
“这倒是有些为难孤了,”萧翎钧笑了,声音温醇,手于窗沿轻拍,“按宫规宗法,世子乃宗室子弟,臣下岂能动辄打骂?这体统规矩…”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如愿看到沈知微的眉头蹙得更紧,眼底闪过不耐。
萧翎钧笑意更深,握紧了她的手:“不过么……”
他凑近些许,温热的气息拂过沈知微被绒毛笼住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亲昵。
“阿微想做什么,孤从未想过要问。既非明旨诰命,又非奉谕行事,自然……你高兴就好。”
他顿了顿,看着沈知微骤然抬起、带着点惊愕的眼眸,慢悠悠地补充。
“十七自会替你兜着,打轻打重,都算他自找的,但若把自己气坏了可不行。收着点劲,别真把人骨头打折了,给襄王留几分颜面,也就罢了。”
“再者说,”萧翎钧声音放得更缓,低低的,“为那等腌臜东西,气着了不值当,孤瞧你方才脸色白得吓人。”
理论上说是不行的,但也只是从理论上说。
这哪里是劝架,分明是递刀鼓劲。
“且殿下既说无妨,那下回他再撞上来,臣可就不客气了。”
沈知微站在风口吹了一会,早已散了药性。
她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自己并非真的那么凶悍,又觉得在萧翎钧面前装模作样实在没意思,看着他纵容的模样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转身背靠在窗台上。
“…江淮水暖,臣确是该出去透透气了。只是此去路途遥远,殿下在东宫,也要保重。”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她知他谋算深沉,却也知他劳心国事,殚精竭虑。
沈知微缓缓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冰冷的味道直冲肺腑。她弯了弯腰,对着她的君主行了个熟稔散漫的礼。
“三殿下的伤处没那么快痊愈,但若是调养得当…”她想起萧望卿脊背满是银针还强撑起身的模样,刚松开的眉眼又皱起来,“若还能调养得当的话,不至于拖累江淮行程。”
“那臣告退,殿下也莫熬太晚,”沈知微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框上,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雪夜寒气重,那窗……”
“孤知道,只开片刻便合上。”萧翎钧含笑答应,眼神温和,看着她微红的耳尖隐没在玄狐裘的厚实绒毛里。那身影在门口只停顿了一瞬,便消失在门外,步伐比来时轻盈许多。
萧翎钧缓缓踱步到书案后,目光落在污损的屏风上,那点朱砂绘就的枸杞红得醒目。
殿内烛火安静地跳跃,窗外雪落无声。
翌日卯初,天色晦暗。宣德门外,车马早已依序排开。官道上的积雪被连夜清扫过,但新落的雪花又覆上了一层更冷更硬的薄壳,踏上去咔嚓作响。
沈知微踩着马凳登车时,掀帘的手顿在半空,目光掠过后面那辆裹得严实的青帷小轿。萧望卿被人搀着挪进去,左腿僵直得像半截枯木。
“那轿子是特制的,底板铺了鹅绒褥子,车轴里头塞了软簧,”一个带笑的声音紧贴着她耳后响起,混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热气,“那个萧…现在得叫三殿下了,可经不起江南官道的磋磨。”
沈知微眉心一跳,没回头,指尖发力唰地扯下车帘,将那张秾丽得带了点女气的脸和眼尾那粒朱砂痣隔绝在外。
“谢世子好灵通的耳目。”
车外爆出一阵朗笑,马蹄嘚嘚绕到窗边。谢明煦那张脸硬是从帘缝里挤进半张,锦帽貂裘,配上比寻常人亮上几分的眼睛晃得人眼晕。
“嗐,宫里哪有新鲜事。也就小沈大人你,闷在东宫跟口古井似的……哎,别放帘子!知道你不待见我带的玩意,这回可是正经东西。”
一只系着红绸的小陶罐不由分说塞了进来,罐身温热,透出蜜蜡和柑橘的甜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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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记的秋梨膏,金水河边上头一家,润肺养嗓子的。算我给小沈大人赔个不是,本以为是一场金玉良缘,哪曾想冲撞了贵人,”他挤眉弄眼,勒马退开些距离,“前头开路喽——!”
一路南下,雪势渐收,官道上的泥泞却更胜冰雪冻锁的路途。车马如龙,辎重随行,行进的速度压得极缓。
萧望卿那辆特制的青帷小轿如影随形,沈知微撩帘观望过几次,帘子厚重,连三皇子是醒是睡都窥不分明。
队伍在驿站歇脚时,谢明煦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就会凑过来,献宝似的送上沿途搜刮的各色小吃和滋补汤水。
沈知微来者不拒,东西照收,却始终隔着半步的距离,神色疏淡地将油纸包收好,再慢条斯理地用一句话堵回世子所有尚未出口的嬉笑。
直到第五日午时,冰封的河面终于在视野里消泯。浑浊湍急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下的碎冰,轰隆隆砸在船帮上。官船巨大的桨轮拍打着浮冰,搅起泛黄的浊浪。
渡口风极大,刮得人脸上生疼。谢明煦引着沈知微踏上湿滑的甲板,一路喋喋不休,偏还凑得极近:“小沈大人瞧,这便是咱们换乘的大船,特意调用的官船,比那颠簸的马车舒坦多了…”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和压抑的痛哼。
两人脚步一顿,同时回头。
只见在几个内侍搀扶下艰难挪步的萧望卿脚下因着力不均,整个身体歪倒,左腿重重撞在了跳板边缘凸起的硬木棱角上。
“呃!”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豆大的冷汗沿着鬓角滚落。
厚重的锦袍掩盖不住明显痉挛的左腿,更触目惊心的是,一丝极淡的血色正以极快的速度从裤腿深处洇出,在白天的光照下尤为显眼。搀扶他的内侍吓得面无人色,几乎要跪下去。
沈知微眉心皱起,下意识上前半步。
几乎是同时,谢明煦桃花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哎呀三殿下!这可怎么好!快,快请随行太医来看看!”
他嘴上喊着,人却稳稳立在沈知微身侧,半分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反而侧过脸压低声音对沈知微道,声音甜腻得有些发齁,清亮的眼中都是她。
“看着可真疼。啧,这腿伤本就凶险,撞上江边湿冷邪气入骨……小沈大人体弱,待会儿进舱可得离他那边远些,省得沾上病气,他那血气重。”
十足的幸灾乐祸。
沈知微想都没想,笑着抬手在他的后颈狠拍一下,险些给人扣进水里。
“世子爷还是收一收心思,您的面皮都快把臣挤出官道了。”
她站在甲板上俯视萧望卿,看着他死死咬住下唇,抬起的眼睛恰好穿过凌乱的风和谢明煦的遮挡,撞进她的视线里。
那双眼里翻涌着剧痛带来的生理性水光,却固执地穿透水雾,牢牢锁住她的身影。
啧。
“扶三殿下进内舱,传太医,”沈知微抬手揉了揉额角,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和嘈杂,对萧望卿身边的内侍下了令,然后便不再看那边,转身对引路的船工道,“劳驾。”
动作干脆利落。
9. 参片
运河风劲。
船舱里药气氤氲不散,混杂着潮湿江水的土腥。
沈知微指尖捻着一根银针,小心地将灯烛挑亮了些。
徐院判借着烛火为萧望卿重新清理包扎,那根硬木棱角撞得不轻,缝合处裂开几针,渗出的血浸透了多层药棉。
包扎完毕,留下医嘱,便带着医童退了出去。舱内一时只剩下三人,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
此刻三殿下靠在特制的软榻,左腿覆着厚厚的药布被软枕垫高,脸色比舱窗外翻涌的浊浪还要灰败几分,眉头紧锁,额角沁着冷汗。
沈知微坐在他对面的窗边矮几旁,手里捧着一盅温热的燕窝羹,是谢明煦方才硬塞过来的。她的腿上盖着薄毯,热意从瓷盅传到指尖,却依旧感觉阴湿的潮气往骨缝里钻。
谢明煦本人并未消停多少,他斜倚在房门旁,眼角那粒红痣衬着他笑意盈盈的脸庞,在昏黄的烛光下格外活色生香。
“小沈大人,这羹趁热用啊,”他声音清亮,尾音甜得沈知微眉心一跳,“风大湿气重,我这儿还特意让厨下备了温润的蜂蜜柚子茶,一会儿给你端来?”
他言语里对沈知微的照顾体贴入微,态度亲昵得近乎理所当然,仿佛她才是这船上最金贵的主子。
而提到药,眼波流转,才像刚想起舱中还有另一位身份尊贵的病人。
“哦,三殿下这儿,”谢明煦偏过头,对萧望卿笑得温和有礼,“太医说了要好生将养,忌讳生冷油腻。殿下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我这就让人盯着小厨房做去。只一样,厨子们手艺粗鄙,怕不及宫里的精细,殿下多担待些。”
“…可真真是流年不利,”他摇摇头,极惋惜的目光掠过萧望卿惨白的脸,落在沈知微身上就又变成了笑,“幸而随行太医老成持重,用药也狠得下心。小沈大人,你说是不是?”
说实话沈知微并不算讨厌他,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灼情酥最多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个谢世子,把“我很体贴我人很好”几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偏生又不惹人讨厌。况且,看萧望卿那边隐而不发的气场被这举动撩拨得愈发沉凝,多少也算一点行船路上的消遣。
当然也不是说一点都不心疼三殿下的境遇。
沈知微有些新奇,想了想又明白了。
管他是真是假,谁会讨厌肯为自己花心思的人呢。
“世子爷说笑了,”沈知微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搅着透明的羹汤,声音比往常要松快一些,“祸福有倚,三殿下这伤是福分,我等才得片刻喘息,不必日夜兼程,正好赏赏这运河景致。”
萧望卿搭在腿边的手倏地攥紧了身下柔软的锦垫,指关节绷得发白。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动作间牵动伤处,激得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又覆了一层汗珠。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于是只余下愈发沉重的呼吸在舱内回荡。
谢明煦的桃花眼却弯得更好看了,仿佛沈知微这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赞许。他顺势往前蹭了两步,挨着矮几另一侧坐下,动作自然得像回自己卧房。
“小沈大人这话通透!可不是嘛,强扭的瓜不甜,急赶的路不舒坦。咱们这一路慢慢晃悠过去,说不定真能赶上什么好景致呢。”
他自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鎏金小手炉,精巧异常,炉盖镂空处散出淡淡冷香。
“喏,刚用银霜炭温好的,知道你惧寒,特地备着。”他没看萧望卿,只将手炉体贴地推到沈知微手边,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袖口。
那手炉温热,比燕窝羹的温度更熨帖。沈知微没碰,只抬眼看了看谢明煦,少年眼底映着烛火,亮晶晶的,带着种毫无城府的讨好,让她想起东宫里追着自己讨肉吃的幼犬。
讨好是真的,毫无城府却未必。
“世子破费。”她微微颔首,算是领情,随即放下燕窝羹,掩口咳嗽了两声。江风凛冽,顺着窗缝钻入,激得她肺腑不适。
几乎是咳嗽声刚起,隔着矮几,一只修长却毫无血色的手猛地伸了过来,掌心静静躺着一枚被体温捂暖的参片。
是萧望卿。
他不知何时从贴身衣物里取出了它,连包裹参片的油纸都透着被反复摩挲过的温润。
他的眼神死死锁着沈知微蹙起的眉心。
恶劣的沈伴读咳声未歇,心中却在猜他此刻肯定屏住了呼吸。
“……”
又是这样。
像在冷宫雪地里攥她玉珏,像在太医院烧糊了也不肯松口只求一点微末回应。他不言不语,偏要顶着一身伤爬过来,递来这烫手又带着几分旧忆影子的小东西。
拒绝的话在唇齿间滚了一遭,沈知微看着他的眼睛,没想出拒绝的措辞,更何况自己的确需要。
“多谢三殿下。”她笑了笑,伸出手用两指拈过含在口中。
参片的温软裹着苦涩在舌尖蔓延,沈知微抬起眼,萧望卿那只伸出的手尚未收回,悬停在两人之间的光影里,指尖微蜷。
沈知微目光避过那仿佛要将人烫伤的视线,端起燕窝缓缓饮下,舌根下那片薄参堪堪压住心口窜起的窒闷,却牵扯得肋下深处泛起隐痛。
谢明煦指尖捻开一缕黏连的橘络,橘肉被他掰开半瓣,递到她手边的小碟里:“这瓤甜的,压压。”他声音不大,在落针可闻的室内清晰非常。
“……何止是福分。”沉默许久,萧望卿干哑的声音响起,他太久没开口说话,低咳几下音调才变得正常。
“是沈公子,将我拽出了那条必死的鬼路。这条腿,这伤,”他喉结滚动,齿关微错,“我拖着它活,便已是谢天谢地。”
他的视线穿过药气的氤氲,停在沈知微苍白的侧脸上,烛火在他眼瞳深处投下晶亮的光。
“这命是你捡的,你自然看得透它是福是祸。沈公子若嫌它碍眼……船行江心,不过探身的事。”
话音落处,一片死寂。连谢明煦剥弄橘子的手指也顿住了,眉梢那股子风流笑意凝滞,眼神在萧望卿惨白的脸和沈知微的僵硬侧影间打了个转,识趣地闭上了嘴。
沈知微转回脸,指尖无意识地在椅侧硬木上刮了一下,留下道微不可察的浅痕。
她的目光终于完全落在萧望卿脸上,像在看什么不可理喻的事物,轻轻扬起眉。
那张年轻的面庞因失血而寡淡如纸,眉眼间是刀劈斧凿般的冷峭,没有赌气,没有怨怼,只有一片铺天盖地的惨烈荒芜,映得他唇边那抹压抑的弧度都透出骇人死气。
沈知微气急反笑,喉头一阵腥甜上涌,被她强咽下去。
她当然看得出萧望卿不是在开玩笑。
他竟敢将这淋漓的血腥和沉疴的重量,如此理所当然地推到她面前,将这所谓的“命”压在她已不堪重负的心尖上。
“谢世子,天色不早了。”
沈知微开始撸袖子了。
“劳烦您去看看,晚膳可备妥了?三殿下伤重,需些易克化的暖食,”她顿了一瞬,尾音压得极低,驱赶的意味显而易见,“这里,暂时有臣照看。”
照看?照看到江里吗。
谢明煦当然是不敢问的,他不是傻子,深知此刻强留下的后果绝非他乐见。
“…好,自然好。小沈大人说得是,我这就去催催厨房,让他们仔细着些。”他迅速起身,脚步带风地拉开门栓,将那压抑沉郁的药味和血腥暂时隔绝。
木门被谢明煦匆忙带上的闷响成了舱内仅存的余音,隔绝了外间的江涛声,却封不住药气与血腥混浊的窒息。
沈知微缓缓站起身,那条厚重的狐裘被她卸下,无声地落在椅背,灯火在她的肩头投下晃动的阴影。
好像比上次又瘦了一些。
萧望卿不合时宜地想着,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搭在锦被上的指节用力到泛白。
下一瞬,带着船舱湿冷的腥气的身影已将他彻底笼罩。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攫住他的下颌。力道之大,迫使他整个头颅重重撞在身后的舱壁上,发出咚一声钝响,震得窗棂嗡嗡。
萧望卿眼前发黑,剧烈的撞痛让他闷哼一声,本能地挣扎起来,喉咙里挤出困兽般的嘶气,灼热的气息喷在沈知微近在咫尺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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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瞳骤然收缩,映着那人俯身逼近的脸,沈知微清俊眉宇凝着一层薄霜,眼底却是沉甸甸的火焰,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像要凝滞冻结。
“探身?”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点奇异的上挑尾音,又冷又利,“殿下是在教我做事?还是……在用这身骨头,给我布一场请君入瓮的苦情局?”
剧痛让萧望卿的齿关下意识咬紧,抵抗的力道却在那双眼的注视下寸寸瓦解。
他身体难以自控地打着寒颤,挣扎却停滞了,眼底那点荒芜逐渐褪去,浮上一层无望的钝痛。
沈知微的手劲丝毫未松,反而更沉地压了下去,指甲几乎要嵌进他苍白的皮肉。那股压在心口的滚烫腥甜再难抑制,猛地涌上喉头,呛得她躬身剧烈咳嗽起来。
身体失了支撑的力道,扼住萧望卿下颌的手被迫松开,仓促间反手捂住自己的嘴。
雪白的丝绢按在唇上,瞬间晕开刺目的殷红,血腥味瞬间盖过了舱内所有浊气,浓得令人作呕。
萧望卿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要挣扎坐起:“你…!”
“……闭嘴!”压抑的呵斥带着警告从指缝里挤出。沈知微单膝磕在榻边的踏板上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撑着矮几边缘,指节用力到青筋迸起。她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狠戾地剜了他一眼。
萧望卿伸到半途的手无力地垂下,看着她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唇瓣被自己的血染红,那点艳色灼得他眼睛生疼,五脏六腑都像被看不见的手攥紧翻搅,翻江倒海的愧疚和恐慌几乎将他淹没。
方才那股决绝的死气消弭无踪,他像个失措的罪人,只能按她命令的那般噤声,本能地屏住呼吸。
那剧烈的咳嗽仿佛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待咳喘稍平,她喘息着直起腰,额角冷汗涔涔,看也不看那张写满惊痛悔意的脸,从袖袋中摸出徐竖给的药瓶,倒出两粒药丸和水吞下。
几息之后,胸腔里那要命的灼烧感才被强行镇压下去,留下令人窒息的虚弱和更深沉的烦躁。
沈知微用沾血的帕子随意抹了把唇,眼神重新落回萧望卿脸上,她像扫过一件沾染污秽的摆设,目光最终停留在他那条被高高垫起的左腿上。
她一言不发地俯身,冰冷的指腹直接贴上药布边缘微微渗出的深色污迹,轻轻按了按。
“唔…”被强行压抑的痛哼从萧望卿喉间逸出,他身体猛地一颤,额头的冷汗再次涌出。他没敢再与她对视,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铁锈般的滋味,浓睫垂落。
那副姿态里,再无半分挑衅或锋芒。
沈知微指尖捻开药布边缘,看到暗红发黄的脓血正从伤处缝合的裂口处缓慢渗出。
她直起身,从矮几下层取出徐竖备下的新药布、药膏和银剪。动作算不上轻柔地剪开湿透的旧布。粘连着创面的布料被剥离,发出令人牙酸的黏腻声响。
萧望卿身体绷得像石头,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带来钻心剧痛,冷汗浸透了内衫,黏腻冰凉地贴在脊背上。
他能清晰感觉到那道俯身替他换药的纤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目光沉冷地落在自己血肉模糊的伤腿上,审视那脓血翻涌的可怖景象。
他垂着眼,不敢对上她的目光,只觉沈知微动作间的气息拂过他赤裸的皮肤,明明是微弱带着药苦的,却像炭火滚过。
“忍着。”
两个干涩的字砸下来,没有任何铺垫。
紧接着,沾了浓烈药液的布巾狠狠擦上化脓的创口。
“呃……”剧痛瞬间冲垮意志,萧望卿猛地低下头颅,喉骨被冲撞似的突出来,齿间溢出压抑不住的惨叫,整个人如同垂死时弓起脊背的虾。眼前阵阵发黑,痛楚从伤腿炸开,沿着脊柱直冲天灵盖。
意识模糊翻腾间,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强硬地撬开了他死死咬住的牙关。
浓烈到发苦的参味霸道地充斥了整个口腔,半片老参被强行塞了进来,粗砺地压住了舌根,那股辛辣又回甘的草木气息混合着血味蔓延。
是沈知微的气息。
是冷宫那夜…他唯一攥住又求而不得的的温热。
10. 黑兽
沁透鲜红的纱布被沈知微丢进渣斗中。
药巾在皮肉间的碾刮像是钝刀剐骨,萧望卿剧颤着吸气,喉间滚动着压抑不住的破碎呜咽,每一次瑟缩都扯动着伤口。
分明之前在太医手下也能忍住痛呼,偏在她面前就不行了。
“再动?”沈知微声音不高,带着些咳后的嘶哑,她的手很稳,将药布两端收紧打结。
“臣不是菩萨,也并非善人,最讨厌有人糟践臣已花费的气力。殿下要沉江请自便,只是请挪到臣不在的船头,或者,”她顿了顿,看着他垂下的眼睫,语速放得更缓,“等臣什么时候觉得这笔买卖亏了本,亲自给您掀下去。
“在此之前……安分点。”
萧望卿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他竟从这话中读出几分安抚的意味。
冷言冷语的是沈知微,为他包扎的还是沈知微。
“……好。”
冷汗浸湿了他的额发,黏在脸颊,带来阵阵冰凉的麻痒。
萧望卿垂下眼睑,目光掠过沈知微沾了血污丢在渣斗里的帕子,然后缓缓上移,最终停在她略显疲惫的侧脸上。
“…你别皱眉,”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连贯了些,却更透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央求,“我安分。”
沈知微的动作停了一瞬,替他打结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收紧了系带,勒得萧望卿本已麻木的伤处又泛起一阵尖锐的疼。他闷哼一声,咬紧了牙关,硬是没让身体再瑟缩一下。
他沉默了许久才再次开口,留下最朴素的承诺:“我会活着的。既然沈公子不愿杀我,这条命是你捡的,账没还清之前,我不会死。”
“我……并非布局,也并非要挟,更没想过公子还愿意信我。”
“冷宫那晚…是我最后的力气,本想蜷在井边冻死的,”萧望卿的声音低沉下去,“雪比刀子还冷,冻得骨头缝都在响。那时候想…能痛快点结束也好。”
“可你来了,”他咬了咬牙抬起眼,视线固执地钉在她的背影上,“那白裘裹上来的时候,我以为是…来接我的鬼差,或是偷尸的小贼。只想…拉一个陪葬。”
“沈知微,”他撑着身体,努力让自己靠在软枕上的姿势显得尽量郑重,第一次清晰而完整地叫出她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痕迹,“我不是不识好歹!是这宫里,从来没人教过我,该怎么去接……旁人递来的炭火。但我会学的,所以…”
“你为我接续的生路,爬着我也走完。你要去江淮督办河工,我便在你身边待着,绝不添乱。只求你别把自己糟蹋得比我还惨,若是……若是因我动气伤及自身,这笔债,我就算把骨头碾碎了,也还不起。”
沈知微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之前那点冷厉也褪去了,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她看着萧望卿,看着他苍白脸上竭力维持的平静下掩不住的狼狈与赤诚,看着他那条包裹在药布里依旧轻微颤抖的伤腿。
良久。
她极轻地动了动唇角,没有笑,只是唇线微微松弛了那道紧抿的弧度,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溶解在空气里。
“……”那叹息无声地逸出了,又似乎只是萧望卿的错觉。
沈知微什么也没说。
她没有斥责他的剖白,没有接纳他的承诺,也没有再丢出一句冰冷的嘲弄。
她只是转过身,慢条斯理地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离去,而是伸出手,将方才因为谢明煦匆忙离开而虚掩着的舱门,悄无声息地关严实了。
门栓落下的轻微声响,在寂静的船舱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知微被他看得心烦意乱。
萧望卿看自己的眼神太重了,远比在冷宫雪地里咬她的那一口更让她感到沉重的窒息。
那不仅仅是她负担了一条性命的重压,更是一种被黏腻的东西缠绕住的窒息感,仿佛要将她的骨头缝都缠裹住,吸吮殆尽。
平心而论挺吓人的,沈知微没怎么和萧望卿这样的人打过交道,由衷为他那过火的执拗感到棘手。
何况她并非意志坚定的人,在他的事情上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心软。
能说什么呢,三殿下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不可能同他交心。
多的是不可说的事。
沈知微之前的确是生气,不过是恼他自轻自贱,白费她救他的精力。
反应过来时就觉得自己有些太凶了,但也不知该怎么好好说话。
于是只能掩袖轻咳两下,强撑着冷漠,沉默地走到靠窗的矮几旁坐下。桌上的燕窝羹早已冰凉凝固,她将那盅羹推远,指尖无意间碰到那个精致温热的手炉。
是谢明煦留下的。
炉壁微烫的温度顺着指尖传递,沈知微顿了顿,最终还是将它拢入手中。那一点暖意极其有限,却奇异地驱散了一路盘踞于骨缝的阴寒。
“三殿下,”沈知微的脸色好看了几分,将手炉拢在掌心轻转,“我救你,是权衡后的一步闲棋,或是雪中的一时心软,连我自己也辨不明。你不用把它当成什么恩典、负担、非还不可的债。”
她起身走到萧望卿面前,微微俯身,阴影彻底笼罩下来,两人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清晰倒映的血丝。
“你只需要想清楚一件事,既然你选择了活着,就给我好好地,完整地活到你该活到的位置上去,把你身上这些破烂骨头都给我养结实了。而不是像个只会寻死觅活,惹是生非的累赘,让我每看一眼都后悔当初在雪地里多管的那桩闲事。”
“明白吗?”
累赘。破烂骨头。后悔多管闲事。
萧望卿扯了扯唇角,他怎么会不明白?深宫冷苑里长大的人,天生就该懂这些明码标价的算计。
只是这些词从沈知微口中说出的时候,那份被沈知微从雪地里捡回后悄然滋生的贪婪侥幸和微末期冀,还是被碾得粉碎。
是的,就该如此。这才是东宫太子伴读应有的清醒。他萧望卿算什么东西?一个冷宫爬出来的孽障,侥幸得了一次垂怜,就该心怀感激,
他重新睁开眼,眼底那点水光和方才强撑出来的赤诚已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看着沈知微将那个烫金的手炉揣进袖中,动作间流露出对那份暖意的真实渴望,尽管面上依旧是拒人千里的疏淡。
她接受了谢明煦的好意,哪怕谢明煦的靠近也带着目的。
唯独对他……是“别糟蹋我的心力”、“安分点”。
“萧望卿…谨记。多谢公子指点。”
“三殿下想如何答谢,是殿下自己的事,不必告诉我,”沈知微截断他的表态,“活着,就是最好的回报。”
她语气加重了活着二字,实则是不想再看他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轻柔的叩门声恰到好处地打破沉寂。
“小沈大人?三殿下?”是谢明煦的声音,带着刻意放低的关切,“厨房炖了鸡茸粥,最是温补。还有几样清淡小菜,能送进来吗?”
沈知微没立刻应声,目光扫过榻上沉默不语的萧望卿。他依旧维持着垂首的姿态,仿佛外界一切都已与他无关,只有搭在锦被上那只手,指节微微蜷缩。
“有劳世子。”沈知微敛了心绪,声音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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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门扉轻启,谢明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低眉顺眼的小厮,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目光飞快地在舱内扫了一圈。
“风浪大了点,船上摇晃,东西都预备得精细些,免得颠簸洒了,”谢明煦示意小厮将托盘放下,自己绕过矮几,端着一小碗粥走到萧望卿的榻边,“三殿下重伤未愈,最忌寒凉湿气,这碗趁热用些?”
他没有一点世子的架子,动作自然得仿佛侍奉萧望卿是他的分内之事,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粥,送到萧望卿唇边。
笑容实在漂亮,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尖,不动声色地扎向榻上人的软肋。
着实欠揍得很。
萧望卿抬起眼,方才面对沈知微时的沉寂水潭骤然结了冰,冰层下是翻涌的凶戾。那双漆黑的眼睛冷得渗人,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憎。下颌咬得死紧,紧闭的嘴唇无声昭示着拒绝。
沈知微本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碗中的粥液散热,见状搁下手中的勺子。
“谢世子。”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谢明煦的动作顿住。
谢明煦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展开,偏头看向沈知微:“小沈大人?”
“三殿下伤了筋骨,吞咽易牵动伤处。太医嘱咐了,需缓缓进食,不宜即刻强喂热烫之物,”沈知微端起自己面前那碗粥,指尖在温热的碗壁上摩挲,“粥先放着凉些。世子体贴,不如替他试下这粥的火候,看是否适合入口?”
谢明煦端着碗的手指紧了紧,讪讪收回勺子,将那碗烫手的粥放回矮几。
“咳,是我疏忽了,”谢明煦干咳一声,扯出笑容,“是该凉些才好,还是小沈大人细心。”
他顺势接过那个台阶,真就拿起另一只碗,开始小心翼翼吹拂热气,做出试温的样子。只是眼角的余光,始终若有似无地剜着萧望卿。
粥温稍降,谢明煦耐着性子又端过去。这次萧望卿没抗拒,沉默地小口喝着,动作生涩僵硬,每一次吞咽似乎都耗费他极大心力,额角的细汗从未干过。
谢明煦看着他痛苦吞咽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快意,随即又被更深的懊恼取代。
方才是自己沉不住气了。
一顿饭吃得沉闷无比,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沈知微食量不大,只略略动了几口便放下,看着窗外越来越沉的夜色:“世子爷,今夜风浪似乎更急了。”
谢明煦立刻会意:“瞧着不妙,我已吩咐船工,寻合适的水湾停泊一夜,明日风平浪静再行。小沈大人早些歇息,我就在隔壁舱房,有事唤一声便是。”
沈知微没应声,只微微颔首。待到谢明煦带着内侍轻手轻脚合上舱门,她站起身,那条厚重的玄狐裘重新被她拢在身上,遮住了单薄的肩颈。
“需要什么,唤值守的内监。太医每两个时辰会来查看一次。”
这话当然是对萧望卿说的,房里也没剩其他活物了。沈知微有些无奈地开口,声音不再是命令那般严厉。
“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门栓再次落下的声音很轻。
舱内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那盏被沈知微挑亮的烛火,将萧望卿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投在冰冷湿滑的舱壁上,随着船只的晃动摇曳,像一只长着巨口的庞大黑兽。
活下去。
爬着,也要爬到她想看到的那个位置上去。
这条路上,她所付出的心力,他都将一丝一缕地记下,刻入骨髓,只盼有朝一日……
爬到有资格将那道单薄病弱的身影,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再无人敢使她皱眉动怒的位置。
11. 江淮
运河行船,水路漫长。接下来的日子如谢明煦所说那般走得极慢,日头长了又短。
风浪渐小,水面平稳许多,江景却愈发单调。灰黄的浊流夹岸,偶有枯败的芦苇丛和光秃秃的堤岸,天地间一片萧索的土黄色。唯有两岸开始零星出现的黛瓦白墙和高耸的瞭望埠头,昭示着他们正逐渐靠近富庶的江南。
萧望卿的腿伤在反复渗脓与高热中挣扎。太医每日三趟诊视,清理换药的动作近乎苛刻,那刮骨剔腐般的痛楚成了他清醒时的永恒底色。
沈知微看着就牙酸,却只见他咬着布巾,绷着每一寸筋骨承受,冷汗浸透了衣被,唯独不再吭一声。
他安分得像个摆件,大多数时间,萧望卿只是沉默地躺着,对着小小的舱窗,看外面单调的水影流转。
沈知微每日会过来查看一次伤势,或是隔着矮几翻看书卷,或是低声与谢明煦商议河工事宜,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是纯粹审视伤口的平静,再无那日的波澜。
谢明煦倒是活跃异常,他顶着张漂亮的脸在沈知微身边寸步不离,变着法地献殷勤。上好的银碳日日供应,船舱角落搁着的鎏金小暖炉始终温热;从沿途大码头采买的时鲜瓜果、精巧点心流水般送进来;甚至弄了架包着丝绒的轮椅,言道到了淮安方便沈知微代步,全然不顾实际需要轮椅的另有其人。
“小沈大人你看,这运河到了这一段,河道淤塞得厉害啊!这上游来的泥沙这么一冲,河床怕不得快撵上堤岸了?”谢明煦指着摊在矮几上的工部图卷,凑在沈知微身边,手指几乎要碰到她的袖口,刻意抬高的声调总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活力。
令人不快中的人特指萧望卿。
“依本世子浅见,赈灾银被侵吞是其一,更紧要的是这修缮堤坝的工程监管形同虚设,地方官吏与河工头蛇沆瀣一气,以次充好,偷工减料,方有今日之患。”他滔滔不绝,似在卖弄,毫不掩饰自己对沈知微的讨好,也黏人得厉害。
沈知微指尖按在图卷标示的一段险工堤岸旁,沉吟片刻:“世子所见不差,这形同虚设四字,怕还是轻了。明日靠泊前站,世子带人,再探听些近三年负责这堤段修缮的管事名字。记住,要明面的,也要水面下的。”
“得令,”谢明煦眉飞色舞,随即又撇撇嘴,“就是这水也太浑了些,一路都没见几条船,死气沉沉。”
沈知微未答。大灾之后,运河萧条乃是常情。
船行半月余,两岸丘陵终于添了朦胧绿意。船队缓缓驶入一段宽阔许多的江面,两岸码头逐渐热闹起来,帆樯林立,人声喧嚷,与一路的沉闷死寂判若天地。
各色官袍在初春湿冷的寒风中攒动,为首数名身着朱紫袍服的官员神色恭谨而热切,目光牢牢锁住缓靠的船首。
岸边竖着醒目的牌匾:“恭迎三殿下、襄王世子、奉旨巡察沈大人莅临淮安督办河工”
字迹描金,在灰蒙天色下刺得沈知微眯起眼睛。
沈知微站在船舷边,一身素青直裰,外罩那件雪白绒边的玄狐裘,面沉如水。
谢明煦在她身侧,正指挥着小厮将那架崭新的轮椅推过来。他瞥了一眼岸边,桃花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啧,倒是热闹。瞧瞧,这迎驾的规格,知道的当咱们是来查账的,不知道的,还当是哪个督抚凯旋呢。”
舱帘被内侍小心掀起。
萧望卿由两名健壮内侍几乎是架抱着挪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墨蓝锦袍,腰间束着御赐的玉带,人依旧瘦得撑不起那份贵气,脸色在初春的湿寒里透着玉石般的冷白。那条伤腿被袍角小心遮掩着,落地时眉间飞快地蹙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站直。
沈知微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看得脑袋疼,朝那推轮椅的小厮摆了摆手。
小厮看了一眼谢明煦,小跑着到萧望卿面前将他搀扶到轮椅上。
鼓乐齐鸣,官船上放下跳板。两岸的喧嚣鼎沸几乎要将运河的水也搅动起来。
“臣等叩迎三殿下、世子爷、沈大人!”
岸上乌泱泱跪倒一片。
为首的淮安知府周茂年是个富态的中年人,脸颊红润,笑得一团和气,上前一步朗声道:“三殿下、世子、沈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在府衙略备薄酒,兼设接风洗尘之宴,还望赏光,下官等也好一一汇报河工详情。”
沈知微步履沉缓,玄狐裘将她身影衬得愈发单薄目光扫过眼前层层叠叠的人头、锣鼓喧天的仪仗、描金绣红的牌匾。
她仿佛闻到一股淤泥和水腥混合的怪味。
“周知府有心了,”沈知微看着周茂年的笑脸开口,声音不高,“太子殿下忧心江淮水患,特命三殿下与本官奉旨巡视,督修河工,赈抚灾黎,此乃第一要务。接风洗尘,待公务之后,再议不迟。”
话音落下,沈知微有些好笑地见周茂年脸上的笑意僵住,富态红润的面皮像抹了猪油,在初春湿冷的风里腻腻地糊着,其身后的几道朱紫身影更是绷紧了肩膀。
“沈大人勤谨为国,心系灾黎,下官感佩之至!”不过几息之间,周茂年腰弯得更深,声音满是惶恐与敬意。
“只是…下官斗胆,二位殿下与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人困马乏。况且三殿下玉体违和,岂能在风寒露重之地商谈要务?下官已在府衙暖阁备妥热茶点心,也备下了历年河工簿册、赈济明细,”他顿了顿,“大人纵不畏辛劳,也该念及殿下伤体和大人贵体,先略进些汤水,稍事歇息,再听我等禀报详情,岂不……更为妥当?”
沈知微没什么表情地听着,依稀想起自己早死十年的爹也和别人这么说话。
明着是体恤,暗里却是指责她不近人情,枉顾皇子贵体;再搬出账册粮单,以示并无推诿之意;更将选择权踢回给她,好一个光明磊落。
“妥当?”
沈知微刚想开口,就见谢明煦嗤笑着几步跨到她身侧,颀长的身影将那身绯红的世子常服衬得张扬耀眼。
他指尖拈着不知何时剥开的橘子,往嘴里塞了一瓣,含混不清地笑道:“我说周大人,你这妥当,怕不是想把咱仨都按在软榻上,等那些真能妥当处置了账本的师爷文书们,把该抹平的抹平了,该藏好的藏好了,再拿出些看着妥当的玩意儿糊弄爷几个?”
谢明煦声音清亮,跋扈非常。沈知微余光往旁边瞟了一眼,忽觉除了初见时,自己再也没看过他这种模样。
岸上官员脸色齐刷刷白了白。
“世子爷慎言!”周茂年脸上的忧色瞬间化为惊怒,声音也沉了几分,“河工、赈济干系朝廷根本,下官等岂敢……”
“既不敢,那杵在这里喂西北风作甚?”谢明煦吐出几粒橘核,金黄的果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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汁液溅在他华贵的靴面上,他也不擦,只斜睨着周茂年,“知府衙门离这儿不过百步,是没地儿搁脚了,还是那暖阁里的椅子都被沈大人方才一句话给吓跑了?”
他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往前逼近一步,脸上笑意更盛:“还是说,周大人觉得,这三殿下、小沈大人加上本世子,加起来都不够分量进您那暖阁的门?非得在这儿先晾着,等把该来的都等齐了,把架子都摆足了,才显得我们几个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是你们淮安府勉强按旨意接待了?”
“下官不敢!”周茂年和他身后几位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仓促跪下,额头几乎抵上冰冷的石板,周茂年脊背上冷汗浸透了官服补子。
“不敢就好,”谢明煦拖长了调子,懒洋洋地抚了抚袖口,侧身一步让开,看向沈知微时,眼角那颗痣便带了点邀功的意味,“小沈大人,您看?咱们是站在江风里审账本,还是去周知府那暖阁里暖暖手?”
不用她说话,谢明煦自己一唱一和,就将周茂年等人逼得再无半点转圜余地。
实在是太好用了,沈知微有点想把人揣兜里带走,下次办事的时候再拿出来。
她的目光掠过那一张张诚惶诚恐又暗藏机锋的脸,最后落在谢明煦身上。那纨绔世子正用手背蹭着袖口沾染的橙渍,察觉到她的视线,唇角那点跋扈的笑意收了几分,朝她扬起眉梢。
“起吧。”沈知微压了压将要掀起的唇角,轻咳两下,“头前引路,府衙议事。”
“遵命!下官遵命!”周茂年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一边用袖子抹汗,一边挥手驱赶那些兀自跪着的属官,“快!给殿下、世子爷、沈大人开道!暖阁备暖炉、上热茶!”
他躬着身连连后退几步,让出身后的路径。身后一众官员如同被风吹倒的芦苇,跟着呼啦啦闪开一条通道。
两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推动轮椅在前,萧望卿端坐其上,墨蓝的衣袍掩去大部分身形,谢明煦与沈知微并行缀在后面。
府衙的暖阁果然名不虚传。甫一踏入,熏人的炭火气夹着浓得发腻的熏香便扑面而来,热浪滚滚,与外间湿冷的春寒天壤之别。
雕梁画栋,铺设华丽,猩红的地毯一路延伸,四角硕大的黄铜暖炉烧得通红,熏染得整个厅堂暖意如春。
矮几上早已琳琅满目:时令的春笋鲜蔬、水晶肴肉、清炖蟹粉狮子头、碧螺虾仁……都是淮扬菜的精致功夫菜,中间更有一尾色若玛瑙的松鼠鳜鱼,浇着热油滋滋作响,香气扑鼻,旁边温着绍兴老酒和不知哪一年的龙井。
谢明煦大马金刀地在主位下首坐了,随手拈起一块做成梅花状的莲蓉酥丢进嘴里,含糊道:“嚯,周知府,挺会过日子啊。这一路在船上啃得人嘴里淡出鸟来,看着倒是不错。”
周茂年陪着笑,亲自执壶上前:“世子爷说笑了,都是些粗陋吃食,望殿下、世子爷和沈大人莫嫌弃。”他动作娴熟地先为谢明煦斟了温热的黄酒,又转向萧望卿和沈知微。
“殿下、沈大人,也请尝尝淮扬风物?温酒祛祛湿寒?”
萧望卿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冷得像檐外未化的春冰:“不必。”
“多谢周大人,”沈知微轻轻颔首,指尖却按在自己青瓷杯沿上,“公务在身,心焦如焚,实难下咽。倒是这暖阁甚好,人也齐整了,不如现在就开始?”
12. 账册
“是,是!沈大人勤勉,下官感佩!”
周茂年连连点头,将酒壶递给身后侍立的师爷,自己从属官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檀木匣子,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几大卷泛着黄边的河工、赈济的卷宗册页。
“沈大人请看,此乃去岁大堤决口前最后一次大修之工册、料账、力役名册;此乃决口后修缮堤坝、堵复决口等一应开销明细,皆有工部主事并监河御史钤印;此乃去岁及今春两季赈济米粮、银钱、冬衣发放清册,里甲具结,灾民按指印之底簿……”
他一样样拿出,口齿清晰,条理分明。身后两名同样穿着七品官服的僚属立刻上前,一人接过工册,一人捧起赈济册,预备分呈给沈知微等人细看。
谢明煦倒了半杯酒浅酌,斜眼看着那堆东西,嗤笑一声:“嚯,这么多?周知府是打算把账本堆起来当城墙,先把我们哥仨在这暖阁里埋上半个月?”
“世子爷玩笑了,”周茂年点头哈腰地给他添酒,强笑道,“皆为实账,详尽些,也是方便大人查验。”
沈知微扫了一眼堆积成山的账本,没忍住嗤笑出声。
她垂眼飞速掠过那些看似规整的册页,看过一本就摞在一旁。
没过多久,指尖在面前摊开的那一卷工料账册上点了点,落在其中一条记录上:“永安十二年十月丙午,采买河心木桩八千根,每根价银三两,计银二万四千两。供应商:广源木行。”
周茂年抻长了脖子凑过来看,腰弯得更低,脸上笑容依旧:“是,是。沈大人慧眼。”
“周知府博闻强识,”沈知微抬起眼,嘴角带着清浅笑意,眼底半点温度也无,“想必也知,本朝定例,修筑重大河工所需石料木植,凡大宗采购,须得提前报备工部堪合。工部核准后,方凭堪合令,由户部划拨款项至漕督衙门或当地府库,地方衙门凭票支取库银采办,其间另需监察御史、当地巡按签字画押确认,是为采、支、核、验四序分明,以杜贪蠹。”
她顿了顿,纤长苍白的手指又落在那黄纸之上。
“这笔采购,是在大决堤前的八月,时间紧、用料急,情有可原。但广源木行为何不见其名?”她语气陡然转冷。
“户部漕运司有存档可查,凡大宗木植采买,广源木行根本不在名录之上。彼时名录上合格的几家大商,其主材产地皆在闽赣两湖路远迢迢,根本不可能在如此短时间筹措八千根合用之木!这八千根河心木桩,到底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在决堤前夕,绕过所有堪合程序,凭空从这账上采得?”
周茂年张了张嘴,喉咙发干,竟一时失语。沈知微的话音未落,暖阁内死寂一片,只留炭火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沈……沈大人,这……”周茂年脸上的油汗彻底不受控制,涔涔而下,他用袖口擦拭着额头,“恐是……恐是账房记录时笔误?抑或是……当时灾情紧急,广源木行虽未在名录,但恰在本地……临时……临时调集了库存?”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尾音带着颤音。站在他身后捧着赈济账册的两个属官更是面色灰败,腿肚子都在打颤。
“笔误?”沈知微轻声重复,慢悠悠划过那账册上的墨迹,“八千根,二万四千两。周知府觉得这字迹工整清晰,力道均匀,像是随手写错的模样?”
她微微前倾了身体,柔软的衣摆扫过桌面发出轻响,目光对上周茂年躲闪的双眼:“至于本地调集……本官抵达之前,已查阅淮安府近五年所有物料仓库进出项。”
“广源木行名不见经传,其铺面甚至不在运河码头重镇淮安城内,而是远在数十里外的河下小镇,铺面局促,何来库存八千根至少需十年成材的大木?更遑论广源之名,是在宣和十九年十月之后方才突兀地出现在淮安府牙行登记簿上!它究竟是凭空冒出来的,还是有人特意为这笔银子生造出来的?”
周茂年嘴唇翕动,试图辩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咯咯的怪响,脸色从煞白转向青灰。
一旁的谢明煦不知何时已将那盏温热的黄酒饮尽,杯盏被他重重撂在红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他斜靠着椅背,脸上没了笑意。
“行商采买,堪合入库,白纸黑字的工部定规啊周大人。你跟我扯什么笔误、什么灾情紧急?该不会你们觉得,拿些账册纸堆就能糊弄过去?还是以为这淮安府衙的铜火炉,真比太子哥哥在东宫点的蜡烛还亮堂?”
他最后一句陡然拔高,抄起桌上的账本就往周茂年的脸上扔去,边缘磕在额角上,顿时就见了血。
暖阁内,江南道的几位官员跪伏一片。
“下官不敢!”周茂年伏在地上声音凄惶,“下官……下官这便彻查!定给殿下和大人一个交代!”
“交代?”沈知微慢条斯理地将那份工料账册合上,“不必了。”
她抬眼,扫过在场官员惶恐不安的脸,最终定格在周茂年那张被冷汗浸透的胖脸上:“工部派员何在?户部清吏司派驻人员何在?漕督衙门的监造官员何在?所有参与永安十二年那场紧急修缮工程的工匠班头、力役把头,此刻都给我立刻传唤到府衙大堂!”
“传讯期间,劳烦周知府及府衙诸位……暂在此暖阁安坐,委屈一二了。”
她轻轻击掌两下,大门被无声推开。
十余名身着东宫卫率服饰、腰挎长刀的精悍侍卫鱼贯而入,沉默而迅速地在阁内四角站立。
约莫半个时辰,回廊上传来密集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仓惶的呼吸和极力压抑的低呼。
侍卫推开大门,数名服饰各异的汉子被推搡着进入暖阁。领头一个年约五十的,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衣,正是工部派在淮安的营缮匠作李把头。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工匠打扮的男人和一个穿着绸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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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汗如雨下的中年男人。再后面则是几个战战兢兢,连皂靴都沾满泥污的河役小头目。
这群人乍然被带到这里直面一众高品大员,顿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喘。
沈知微疲惫地掀起眼皮,看向跪在地上的李把头:“李师傅?”
李把头浑身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是…是小人…”
“永安十二年八月,广源木行提供的河心木桩,工部定规,必须十年以上硬木,桩长一丈二,底部削尖,桩身需浸桐油三遍以上防蛀。你亲自主持的验收,数目几何?可合标准?”
李把头冷汗淋漓,身体抖得像筛糠一般:“回…回大人话…小人…小人确实验收了八千根木桩…形制…形制是…是按大人说的没错…”
他声音越来越小,底气明显不足。
“哦?是吗?”沈知微笑着挑眉,“广源木行,十月方才成立登记,此前无任何经营记录,它如何能在一月之内拿出八千根合用的十年大木?这些木材,你亲眼所见,确是从河道新伐运来,还是…别处挪移充数?木料纹路年轮可辨否?浸油时,油色浸透深度几分?”
“大人…小人…小人是按…按上头的要求,清点了桩数…形制…至于这木料来源…小人…小人实在不知啊…”他把头几乎磕在了地上,绝望地看向周茂年身后的工部属官,却只得到对方一个闪躲的眼神。
“可笑,”谢明煦猛地将手中酒杯顿在桌上,杯底碎裂,酒液四溅。他指着李把头,声色俱厉,“你是工部营缮老手,木料好坏、桐油浸透没浸透都看不出来?糊弄鬼呢!来人!拖出去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不…不不不…”李把头听见侍卫的脚步声逼近,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的身体筛糠似的抖,涕泪横流,“小人…小人看见了!那木材…木材有些是拼凑的!根本…根本不是什么十年的木头!广源那姓吴的掌柜……他塞给我了三百两银子…我…我糊了心肝啊大人!”
一直沉默坐在轮椅上的萧望卿,骤然抬手将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瓷片飞溅,温热的茶水泼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工部属官一脸。
那属官一个哆嗦,连滚带爬膝行上前几步,连擦脸都顾不上,对着萧望卿和沈知微连连叩首。
“殿下恕罪!沈大人明察!这…这桩木采买是…是李司库主理…我等,我等虽在工册钤印,但…但实情确不知晓!只是惯例…惯例走个手续…都…都怪那周茂年贪得无厌!胆大包天!”
“河工贪蠹,虚报冒领,以劣充好,致使溃堤失所,黎民死伤枕藉。”哭喊听得沈知微头疼,她用手撑着额头,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大小官吏。
“银子不会平白消失,痕迹总会留下。你们谁做的局,谁经的手,谁点的头,谁分的赃……”她扯了扯唇角牵出一个笑容,却让跪伏的几人脊背发凉,“一个都跑不了。”
13. 灯会
结案比沈知微预计要快得多。
随着一句句供词呈上,原本铁板一块的案子豁开裂缝,继而牵扯出漕运衙门,户部清吏司派驻官员,乃至淮安知府周茂年本人。
被圈在阁中的江南道官员从最初的惶然,到互相攀咬指责,终成乱战之势。
沈知微坐镇府衙,翻阅卷宗,提审案犯,近乎不眠不休。
谢明煦则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快刀,裹挟着襄王府的权势和跋扈之气,带着影卫四处拿人,抄检商行宅邸,一摞摞真凭实据流水般呈至案头。
那八千根以次充好的木桩,不过是冰山一角。
府库空悬,赈银虚靡,侵吞压榨,层层盘剥之下,便是千里长堤溃于一夕的惨祸。
沈知微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案牍劳形倒在其次,最要命的是江淮入春后连绵不断的阴雨,湿冷寒气无孔不入。
每到深夜,便觉胸闷气短,咳得撕心裂肺,需得加倍剂量吞下徐竖备下的药丸才能勉强平复片刻,面色白得连谢明煦都不敢再肆意嬉笑。
这日午后,沈知微撑着批阅完最后一份案宗,眼前阵阵发黑,喉头那股熟悉的腥甜又翻涌上来。
她闭了闭眼,强自压下,搁下朱笔,对正在倒茶的谢明煦道:“账目已核对七七八八,所涉赃银,牵涉人员也已大致厘清。余下细枝末节,交由后来官员处置便是。”
随后顿了顿,看向一直在旁静坐旁听的萧望卿。他腿上搭着薄毯,清隽的侧脸在春日稀薄的雨光里,案头堆着几卷他翻阅过的书简。
“三殿下,眼下已至淮安,您不必再拘于府衙,移驾驿馆养伤更为妥当。”
这话等同于宣告他不必再参与此案后续。
萧望卿抬眸,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沉默地与她对视一瞬,然后垂下眼睑,搭在薄毯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沈公子也要回驿馆吗?”他低声问,嗓音是久未开口的干涩。
“…案子已结,府衙嘈杂,不宜静养,”她的声音带着咳后的微哑,避开了他的问题,“驿馆清静,药石齐备,对殿下伤势有益。”
看着他蜷缩的指尖顿了顿,终是补了一句,声音放得更缓,“臣需整理卷宗,呈报殿下,稍晚些再回。”
这算不得承诺,却让萧望卿紧绷的肩线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分。他依旧垂着眼,低低应了一声:“……好。”
谢明煦端着茶盏过来,桃花眼在沈知微苍白的脸上打了个转,又瞥向萧望卿,唇角那点惯常的笑意淡了些,将温热茶盏轻放在沈知微手边:“小沈大人脸色不大好,日理万机也得有个度,这雨下得没完,湿气重得很,喝口热茶暖暖。”
“三殿下也是,这腿伤最忌寒湿,驿馆那边我已让人多备了几个暖炉,褥子也加厚了,一会儿我送殿下过去?”
萧望卿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冷淡:“不必劳烦世子。”
谢明煦耸耸肩,只当他没问过那话,对沈知微笑道:“那成,我先送三殿下过去安顿。小沈大人也别熬太晚,晚些时候,淮安城里有灯会,听说比京城的还热闹,一起去瞧瞧?就当散散心,省得闷在屋里发霉。”
灯会。
沈知微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摩挲,脑中浮现静姝泛红的眼尾,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好。”在心里给谢明煦添了几笔,她揉了揉额角垂下眼,应了他的邀约。
驿馆果然比府衙清静许多,萧望卿被安置在临水的一处小院,推开窗就能看见运河支流蜿蜒而过。
谢明煦嘴上说着亲自送,实则只把人送到院门口,吩咐了内侍几句,便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说是去安排晚上的行程。
沈知微在府衙直忙到暮色渐沉,才将最后一份誊抄清晰的案卷封好,交由东宫影卫快马送回京都。
起身时眼前一阵发黑,扶着桌案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下那股晕眩。
回到驿馆时,天已擦黑。她刚踏入自己暂居的院落,就见谢明煦正指挥着小厮往一架崭新的轮椅上铺厚厚的锦褥,那轮椅扶手包着丝绒,瞧着就比寻常的舒适许多。
“小沈大人可算回来了,”谢明煦闻声回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欢喜,“都安排妥了,咱们这就走?灯市离得不远,坐这轮椅过去,省力又稳当。”
沈知微看了一眼那轮椅,没说话。谢明煦立刻会意,笑盈盈道:“知道你用不着,这不三殿下腿脚不便嘛,正好给他用,省得走路颠簸。”
极为熟稔地为自己找了台阶下。
正说着,萧望卿的房门开了。
他已换了身素净的常服,墨蓝的料子在暮色里显得沉静,那条伤腿被袍角小心遮掩着。他撑着门框,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
“走吧。”沈知微对他点了点头,没多言,只先转身。
谢明煦推着那架铺得厚实柔软的轮椅,殷勤地送到萧望卿面前。
三殿下沉默地看了一眼,没拒绝,由内侍搀着坐了上去,谢世子便自然接过了推扶的差事。
暮色四合,淮安城却仿佛刚刚苏醒。
青石板路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在湿润的空气中晕开,连成两条蜿蜒流淌的光河,将灰暗的街巷映照得如同白昼。
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沈知微不太适应这种喧嚷的场合,手指无意识拢紧了狐裘,领口丰厚的绒毛几乎埋住下颌,只露出一双眼睛。
喧嚣声浪裹着湿冷的空气扑来,她喉间微痒,强压下轻咳的冲动。
谢明煦推着萧望卿的轮椅在前开路,世子爷今日穿了身宝蓝锦袍,金线绣着云纹,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眼角那粒小痣在灯火映照下愈发鲜红,衬得他像一只牵动人心的艳鬼。
他兴致极高,不时指着路旁精巧的花灯或摊贩叫卖的稀奇玩意儿,声音清亮地介绍,引来路人侧目。
“小沈大人,快看那盏琉璃走马灯,画的是白蛇传,比京城巧匠的手艺也不差。再往前走,前面河边放河灯,我前些年见过,顶顶的好看。”
沈知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各色花灯高悬于竹架之上,流光溢彩,精巧非凡。
她点点头当作捧场,边心里盘算着小姑娘会喜欢什么样式的花灯,边随他们往前走。
越靠近运河,人流越是拥挤。
河面上飘荡着无数点亮的小船灯,烛火摇曳,倒映在墨黑的水面上,随波逐流。岸边挤满了放灯祈福的人,笑语喧哗,夹杂着低低的祝祷声。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烛气息,混着水腥和人群的汗味,沉甸甸地压下来。
沈知微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呼吸也变得短促。她停下脚步,想避开人群寻个空隙喘口气。
然而人有些太多,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谢明煦就不知推着萧望卿往哪边走了。
顺着向前总能遇见,也不是很着急的事情,沈知微正想找个地方歇脚,索性跟着往来香客进了淮安的庙宇。
庙宇不大,香火却盛。庭院里挤满了祈福的善男信女,烛火摇曳,香烛烟气厚重,比河边的空气更令人窒息。
……
坏了。
错算的沈伴读被烟熏得脑子不大清楚,她蹙紧眉避开攒动的人流,只想寻一处稍清净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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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口气,脚步却有些虚浮。
“施主可是身体不适?”
沈知微抬眼,见是个年轻的和尚,声音清朗,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青灰僧袍,面容俊逸。
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目光澄澈,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
“无妨,只是人多气闷。”沈知微勉强压下咳意,她不常进宗祠庙宇,按着他的样子回了一礼。
和尚一笑,侧身让开一步,指向庭院深处一条清净的回廊:“此处香客众多,气息难免浊重。施主若不嫌弃,可随小僧往偏殿稍坐,那边清净些,也备有清茶。”
沈知微正欲推辞,那和尚却已转身引路,步履轻缓。她迟疑片刻,终是抬步跟了上去。
沿着回廊走向偏殿,空气里的浊气果然淡了些。廊角一株老梅斜逸,花已落尽,枝干在暮色里漆黑如墨,其上挂着数道祈福用的红绸。
偏殿不大,陈设简朴,只一尊不知名的菩萨泥塑,一盏长明灯,一张矮几,几个蒲团。
殿内空无一人。
沈知微心里发毛,但转念一想出事也没什么,死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投个好胎,就逐渐安下心来。
“施主请坐。”和尚引她在蒲团上坐下,自己则走到矮几旁,执起一只粗陶茶壶,注入热水。
热水冲入粗陶杯盏,几片碧绿的茶叶舒展开来,清香袅袅。
“寒寺简陋,唯有清茶一盏,聊解烦忧。”和尚将茶盏轻轻推至沈知微面前。
沈知微道了声谢,端起茶盏,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清茶入口微涩,随即回甘,奇异地抚平了喉间的燥痒。
她抬眸看向那和尚,见他正垂目静立一旁,眉目平和,仿佛一尊入定的玉雕。
实在是很漂亮。
“小师父在此清修?”沈知微放下茶盏,声音客气许多。
“小僧慧明,在此挂单修行,”和尚抬眼,目光清亮,“施主眉间隐有郁结,气息虚浮,似有沉疴在身。此地虽非名刹,但偏殿这尊菩萨,却颇有灵验,尤其擅解世人心中迷障,断前程吉凶。”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矮几一角一个古朴的竹签筒上。那签筒由老竹制成,色泽深沉,油光发亮,显然有些年头了。
“此签筒供奉于此,只容一人求取一次,”慧明的声音带着笑意,偏殿寂静空荡,沈知微听着得有三个他同时对自己的耳朵说话,“签文所指,半是天机,半是人心。”
“施主若有所惑,不妨一试?只一点,心诚则灵,需先奉上香火之资,以表诚心。”
沈知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签筒,心头一动。
前路茫茫,她已没了再求索的气力。
但那可是抽签。
沈知微向来无法拒绝有可能性的事情,反正只是图个乐,不管真假都不吃亏。
她指尖在袖袋里摩挲片刻,翻了又翻从贴身荷包掏出五六个铜板,将其叮叮咣咣放在桌上。
实在是有些穷酸,但沈知微从不管那些,只把那些往他面前推了推。
“有劳慧明师父。”
慧明和尚的目光在那些铜钱停留一瞬,随即垂落,唇边笑意加深,双手合十,低诵一声佛号。
他捧起签筒,动作庄重地递到沈知微面前。
签筒入手微沉,带着经年香火熏染出的温润。沈知微接过掂了掂,手腕轻摇。
“啪嗒。”
一根竹签掉在地上。
慧明俯身拾起,沉默了许久,久到沈知微有些疑惑地眯起眼睛,才听到他再次开口。
“施主…有无来此地清修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