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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梅枝

作者:荼非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沈知微觉得自己该去找太医瞧瞧眼睛。


    不过当务之急是安抚快要炸毛的太子殿下,沈知微避开萧望卿视线轻咳两下,顺着垂落的袖口,隐晦地轻捏太子的指尖。


    她没料到多年君臣情竟坚固如此,自己都做得那么明显了,也不见储君对她生出一点罅隙,反而将全部的杀意倾注在萧望卿身上。


    三殿下着实有些无辜了。


    “孤会让影卫清官道,初七启程,正赶上淮安的船灯节,”萧翎钧似是憋了口气,“阿微与三弟多待些时日也无妨。”


    面上说得极大度,却在轮椅车辙消失在视线时抬手弹沈知微额头。


    “破伞堪能遮雨,有正得圣宠的皇子随行,江南道那群蠹虫不敢太放肆,不过…有件事孤不太明白。”


    沈伴读心里咯噔一下,用手背捂着额头抬起眼。


    萧翎钧低垂着眼睫,翻开手腕露出沈知微暗藏的孔雀胆毒囊:“阿微在宴上带着这个,是想替孤烹茶?”


    沈知微脊背一寒,毒囊分明藏在三重暗袋,此刻却如婴孩袒露在储君指尖。东宫暗卫何时近的身,她竟毫无所觉。


    “臣愚钝。”她的语气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愧怍。


    “孤的伴读若是愚钝,这满朝文武就该去护城河喂鱼了。”萧翎钧笑攥住她腕骨,他的嗓音裹着江南烟雨般的温润,玉镯在护甲下发出细碎的悲鸣。


    “沈知微,我不需你殉我。”


    “……”


    “至少不是现在。”


    说话怎么还大喘气呢,沈知微刚提起的心又放下了,望着萧翎钧回以一个如出一辙的笑容。


    “臣明白。”


    *


    太子伴读并无品级,按理说沈知微与太监宫女没有地位差别,但因为萧翎钧偏宠,东宫侍者都将沈伴读当半个主子,尊称一句沈公子。


    沈知微溜达到小厨房的时候,宫女静姝正试着菜,被脚步声吓得手一抖摔了铁勺。


    转身看见来人是沈知微,本就不大的小姑娘看着他瘪了瘪嘴。


    “公子,拔丝地瓜再吃真没了,我们还准备年三十当零嘴呢。”


    “怎么说得像我一来就是要吃的。”沈知微叹了口气,走过去弯腰捡铁勺,小厨房的热气将视线熏得雾蒙蒙的。


    “上回说好的烤红薯…”


    “没有!奴婢没有和公子说好,徐院判说公子身子忌甜食,喝药时吃颗蜜饯也就罢了,不许再偷嘴吃。”


    “…行吧,其实我是来取药膳的,哪想被当成偷食贼了。”灶膛里跃动的火光映得少女鼻尖沁出细汗,沈知微递给她块帕子,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放到灶台上,“裹蟹肉的荷花酥,和春桃他们分了吧。”


    灶上砂锅咕嘟作响,静姝慌忙揭开盖子,浓郁的药香裹着蜜枣的清甜漫溢开来。


    “哪用您亲自…又是殿下赏的吧,公子莫要哄奴婢,”她瞥了一眼那个裹着糕点的油纸,舀着乌鸡汤的手微微发颤,“前日咳得整夜睡不着的是谁?上元节还说要带我们去秦淮河放灯,现在又要去江淮…”


    褐色的鸡汤被稳稳递到沈知微手中,旁边用小瓷碟放着两颗带着糖壳的拔丝地瓜,还热着。


    沈知微垂着眼坐在小板凳上,捧着药碗慢慢啜饮。


    静姝背对她整理旁边的蒸笼:“船灯节上,公子挑盏最亮的花灯回来。等明年三十…”她顿了顿笑了,“等明年三十守岁时,挂在东偏殿的梅树上,定比御花园的琉璃宫灯还好看。”


    这个角度,沈知微仰起头就能看见她被蒸汽熏红的眼角。


    沈公子说话颇煞风景:“那时候灯就剩个壳子了。”


    然后毫不意外收获了小姑娘的瞪视。


    “呸呸呸!那也挂上,小李公公最会这些乞巧玩意,大不了修一修,又是个新的。”


    “行,给你也带一个回来?”


    “这还差不多。”


    大年三十,皇帝年事已高,每年家宴都比之前奢华,今年更是挥霍无度,八百多道珍馐在食盒中蒸腾热气。


    此时酒后三巡,老皇帝已然醉眼朦胧,被惠皇后搀着离席。


    沈知微跪坐在萧翎钧身侧布菜,青衫将单薄身躯拢得严实,指尖勾着酒壶倒了半杯,动作间露出一截雪白皓腕。


    萧望卿坐在太子的下首,因腿伤未愈,老皇帝免了他的行礼。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专宠,自然无人再敢为难他。


    席上没了天子,气氛也比先前热闹些。


    殿内本来人就多,每多一声低语,空气便燥热三分。


    沈知微向来受不得冷也受不得热,又一直保持跪姿,刚才还能勉强支撑,现在多了人说话就有些撑不住了,喉间仿佛堵着块灼人的火炭。


    “殿下…”她贴近萧翎钧耳边低语,还没开始告退,便见储君弯着眉眼摆了摆手,身后的小太监捧来件绣着孔雀的白色大氅。


    “早些回来,一会那些孩子还闹着和你堆雪人。”


    雪落无声,沈知微裹紧大氅,踏着小径绕到后花园,沁凉的空气让胸腔好受了一点。


    御花园的梅比东宫开得放肆许多,她边走边看,没几步就累了,往远处的亭子小步挪动。


    “啪嗒。”


    沈知微听见围墙里传来什么响动,刚想退开就感觉眼前一黑,头顶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


    “砰!”


    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眼看着那红色的一团被踹进不远处的雪堆。


    沈知微眯了眯眼睛,认出踹人的是东宫的暗卫十七,孩子从小就耿直,接了护卫的任务是真动手,此时对她咧开嘴露出八颗白牙:“公子没事吧?”


    “没事…”她好像看见那是个人形吧?


    不待她多想,就听见雪堆里传来咳嗽声,那人把自己从雪里挖了出来。


    “哎哟我的腰——哪个不长眼的敢踹小爷!”


    红衣少年顶着满脑袋雪沫抬起头,正对上沈知微被月光浸透的素白面容。少年郎君颈间孔雀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青玉似的锁骨。


    “好俊的…”他话没说完就被暗卫的剑鞘抵住咽喉。


    “放肆!”影十七腕间青筋暴起。


    “十七。”沈知微借着宫灯看清他眼尾一点朱砂痣,指尖猛地搭上暗卫绷紧的手臂压下剑柄,看着没什么表情。


    实则脑子都快转冒烟了。


    她认得这人,去年秋猎时才见过的襄王世子,彼时这位小祖宗纵马惊了御驾,被襄王用家法抽得半月下不来床。


    不能杀不能杀。


    不仅不能杀,这事传出去身边的暗卫还要挨罚。


    “知微见过世子,”沈知微拢着氅衣轻咳,“世子莫怪,十七以为有刺客,未曾想冲撞了您。”


    “不过,臣记得墙外是冷宫,擅闯禁苑,按律当杖三十。”


    谢明煦刚扬起的嗤笑瞬间蔫了,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碎雪:“我说谁家侍卫这般凶悍,原是太子哥哥的心肝……别啊,小沈大人,好菩萨,饶了我这次。腰伤算我自己摔的,我自认倒霉。”


    …倒霉孩子怪好骗的。


    “世子慎言。”沈知微心中松了口气,指尖点在快要黏上来世子胸膛,“殿下仁厚,却最厌人逾矩。”


    谢世子揉着腰讪笑两声:“小沈大人教训得是。刚才宫宴我听圣上说你要跟萧望卿下江南?那地界小爷…本宫熟得很,城西新开了家莼鲈馆……”


    “啪!”


    剑鞘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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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亘两人之间,十七木着脸道:“公子该回席了。”


    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来揍他。


    谢明煦缩了缩脖子,飞快从怀里拿出个小盒子塞进沈知微手里:“补身体的好东西,小沈大人记得帮我向太子哥哥讨个情!”


    话音未落便提着衣摆翻上墙头,动作倒是利落。


    沈知微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叹气,十七正要飞身去追,忽听梅林深处传来轮椅碾雪的声响,立刻收剑入鞘退入暗处。


    “由他去吧。”


    沈知微将小盒拢进袖中看去,轮椅碾过薄冰的声音近了,萧望卿披着玄狐裘转过梅树,护膝上沾着几根新折的梅枝。


    萧望卿搭在扶手上的指节微蜷,目光掠过她眼尾薄红,抬手将梅枝递过去:“江南道多雨,沈公子那时该换件厚氅。”


    “…多谢。”沈知微一时失语,右腕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当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面对三皇子这样柔软的姿态。


    好像不接是有些不识好歹?


    沈公子接了他的梅枝,多少客气客气。


    “三殿下的伤好些了吗?”


    “尚可。”


    “有沈公子在就不疼了。”


    沈知微:……


    ?


    这个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伴读看着萧望卿那张八方不动的脸,缓缓挪后半步。


    她向来是不在意旁人传她以色侍君的,毕竟她确实长了一副好看的皮囊。


    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身子斜就不一样了。


    “三殿下说笑了,臣又不是灵丹妙药,有病还是建议您去太医院治。”


    沈知微干笑两声,她并未从萧望卿身上感受到攻击性,但觉得奇怪。


    她侍奉太子太久了,三皇子低垂着眉眼的模样仿佛与萧翎钧重合,可那双眼里浮动的不是江南烟雨,而是经年不化的霜。


    “对不起。”


    “……嗯?”


    “冷宫的时候,是沈公子救我,我却在雪地里伤了你。”


    萧望卿的声音很冷,他抿了抿唇,神色带着极淡的懊恼,沈知微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情绪波动。


    “是我的错,对不起。”


    雪地红梅,二人对立。


    沈知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臣…当不起殿下的歉,”她垂眸将梅枝扬起,像挥剑一般横在二人之间,“您那会烧得神志不清,属实情有可原。”


    萧望卿恍作无物,撑起身抬手碰了碰她发顶,摘下一片被雪压折的梅瓣。


    狐裘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缠着纱布的手腕,和沈知微右腕的伤口位置相同,许是强行用轮椅翻越雪坡的擦伤。


    沈知微被这个逾矩的动作惊得僵立在原地,十七的剑已出鞘三寸。


    然而萧望卿只是将梅瓣放在她掌心,仿佛方才触碰的不过是枝头新雪。


    “殿下醉了。”


    “我从不饮酒。”


    “东宫的孔雀氅太薄了,”萧望卿转动轮椅调转方向,“我明日让司衣局送件玄狐的来。”


    “三殿下。”


    “就当赔你的狐裘,”轮椅停在梅影里,三皇子侧脸的轮廓被月光削得极冷,“沈公子若觉得烫手,扔进火盆便是。”


    沈知微张了张嘴没再说话,看着他消失在转角。


    不多时,十七沉默地递上新的暖手炉,表情显然是想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憋得厉害。


    “有话就说。”


    暗卫大松一口气:“公子方才呼吸乱了七次。”


    “……”


    “比上月殿下喂您吃酒酿圆子时还多三次。”


    “…你这个月凤梨酥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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