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余淼淼发现自己在疾驰的车上。
她眨眨眼，向左看，江澄一正专心致志地开着车，眉头紧蹙，含着忧虑。
“你……要去哪儿？”她问。
江澄一一愣，猛地转头，皱起的眉眼微微舒展，“你醒了，我——”
这时，路口的交通灯忽然变红，他连忙踩下刹车，身体向前倾，又被安全带拉回椅背，有几分罕见的手忙脚乱。
他说：“你突然昏迷，我正准备带你去医院。”
“不用去。”余淼淼说：“只是妖力用尽的后遗症。”
江澄一坚持，“那就去检查一下身体。”
余淼淼争不过，由他去了。
检查完，医生看着一沓单子，教训道：“都说了少用妖力，你怎么不听！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清楚吗，没有内丹，哪能和别的妖一样随便。”
他在电脑上点了点，打印机吐出两张单子，“这样，我再给你开两个修复基础的药，跟之前的药一起吃，至少再吃一年，后续看情况，再决定是否停药。”
从诊室出来，江澄一让余淼淼坐下来休息，去药房拿药，接了温水，看着余淼淼把药吃下去。
等待药物起效的时候，江澄一问：
“许周老师的那个项目，是不是很难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也许吧。”
余淼淼摩挲着纸杯的外壁，水的温度渗透进她的指腹，“许周不是说大家都想去吗。”
“那你想去吗？”
“内丹对我没什么用处。”余淼淼漫不经心地说：“很多妖想要内丹，不过是为了提升妖力，我不需要这些。”
“仅仅是提升妖力吗？”
余淼淼顿了顿，坚定地说：“对。”
“那寿命呢？”江澄一的声音紧接着她的话响起。
“对你只剩下不到一百年的寿命、对你的身体也没有影响吗？”
江澄一的声音很低，也很温和，余淼淼的身体却僵硬起来。
不知为何，她有些心虚。
“谁告诉你的，”她问：“胡璃？”
“真是个大嘴巴，我明明让她不要说出去——”
“你是在转移话题吗？”
余淼淼的话戛然而止。
沉默了很久，她说：“我确实不需要内丹，一百年对我来说，足够了。”
她没有看江澄一，注视着前方，那里的灯似乎坏了，一闪一闪的，忽明忽暗，看得人心烦。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妖怪。”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快，“我从小到大妖力都很弱，生活方式跟人类差不多，还能有一百多年的寿命，在人类看来，岂不是长命百岁了。”
“但你的一百年，会永远在这种情况下度过。”
他捧住余淼淼的左手，那是一双血色很淡的手，指甲泛着绀紫，掌心冰冷而潮湿，正在微微颤抖——吃下药已经很久，她的症状依旧没有缓解。
“这不算什么。”
余淼淼抽回手，若无其事。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
余淼淼接通电话，在寂静的大厅里，听筒那头的声音很清晰，是柳文正的。
“余小姐，许工托我最后问一次，这次内丹再生的项目十分难得，也许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你真的不再考虑？”
“我已经做好决定，不需要再问了。”
她的声音没有半点半点犹豫。
“好的，我尊重余小姐的决定，明天上班，我会把你需求上报。”
“谢谢。”
在电话挂掉的长音中，江澄一问：“你选了进入妖监委的资格？”
“显而易见。”
江澄一的声音很紧，像压抑着什么，“所以你放弃了自己的身体。”
“这不叫放弃。”
“我只是选了更重要的东西。”
余淼淼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到了冷漠的地步，
江澄一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变冷，他终于意识到余淼淼的性格中冷酷而功利本质的存在——
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放在天平上称量，比较轻重，分出“重要”和“不重要”，可丢弃和不可丢弃，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江澄一苦笑一声，“我不明白，进入妖监委有那么重要吗？”
“有那么重要吗？”
余淼淼把江澄一的话重复一遍，忽然冷笑起来。
“你知道吗，妖怪之间，衡量彼此的唯一标准，就是妖力强弱。”
“欺凌同学、拉帮结派？没关系，因为在妖怪中，弱肉强食是常态，妖力强的欺负妖力弱的，理所当然。”
“考试不及格、打架、逃课？没关系，只要在每学期的体检中，妖力浓度达标，他就是最受欢迎的优秀学生。”
“高考一塌糊涂？也没关系，只要妖力够强，有妖怪职业技术专科学校特招，毕业直升进妖怪部。”
“这一切，就因为他们的妖力浓度够高。”
“妖怪部一共九个部门，其中八个部门，妖力浓度的最低标准是7.3mol/L，而我的体检数据是1.32mol/L。”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就因为我是个妖力薄弱的半妖，不论我拿了多少个第一名、多少次奖学金、多少个奖项，这八个部门，我连投递简历的资格没有。”
“妖监委，是我进入妖怪部的唯一途径。”
她玻璃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我决不允许那些霸凌我、嘲讽我、分数连我的零头都没有的人，踩在我的头上！”
江澄一漆黑的凤眼凝视着余淼淼，里面是满溢的心疼。
“淼淼，你已经非常优秀了，不需要在乎其他妖怪的评价。”
“你在同情我吗？”余淼淼歪着头问。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她后退一步，“也不需要你的评价。”
江澄一追上余淼淼，声音急切，“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只是心疼你。”
他双手握住女孩瘦窄的肩，突出的肩胛骨硌在他的掌心，“我知道妖监委对你很重要，但是它还可以通过考试进入，但内丹再生项目，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祈求的意味，“就当是为了你的身体，不要放弃这个项目，好不好？”
余淼淼扯下他的手，呼吸急促，“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替我做选择?”
“可——”
“我必须进入妖监委。”
她冷冷望了江澄一一眼，转身离开。
-
今天下课很早，余淼淼抓完猫，又接了一个在后山捡垃圾的志愿任务，黎枝也顺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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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一边把水瓶和塑料包装夹进垃圾袋里，一边聊天。
“淼淼，你攒了多少个志愿工时？”
“加上今天的，107个。”
“哇，已经超过金融系、法律系和数学系的那谁谁，就是离江澄——”
黎枝把那个没说完的名字紧急吞进肚子里，小心翼翼地觑着余淼淼突然冷下来的神色。
大约在十天前，黎枝发现余淼淼和江澄一冷战了。
倒不是她的观察力有多么敏锐，而是余淼淼的行为变化实在太过明显。
做志愿任务的时候，会拒绝和江澄一一起；路上遇到江澄一，直接越过当没看见；而持续一段时间的回家吃饭，也变成了和黎枝吃食堂；这几天甚至发展成，一听见有人提江澄一的名字就冷脸。
黎枝也找过线人程诺求证。
程诺对她大吐苦水，说好兄弟江澄一这段时间不知道发什么颠，一下课就消失，不给他抄作业，不去打篮球，问他和余淼淼是不是吵架了，他只说：“是我惹她生气了。”就闭口不言。
眼看余淼淼的心情有变坏的趋势，低头捡垃圾，一言不发，黎枝暗暗叹了口气，摸出手机和程诺吐苦水。
一颗荔枝：【该死，我怎么又忘了不能提江澄一的名字。】
CN：【知足吧，至少她还让你抄作业，老江这几天，感觉已经单方面跟我断绝关系了。】
CN：【刚刚我给老江打电话，刚说一句他就给我挂了，你敢信？我心凉了，这就是我们十多年的交情，大哭.jpg】
一颗荔枝：【江澄一就没告诉你他干啥去了？】
CN：【嚯，一下课走，喊都喊不住，还问，神秘得很，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一个字都不说。】
CN：【不管是因为什么吵架，他俩赶紧和好吧，祈求.jpg】
一颗荔枝：【他俩赶紧和好吧，我再也不诅咒江澄一追不上淼淼了，祈求.jpg】
CN：【什么！你还诅咒老江追不上余淼淼，老江这么好的人，凭啥？】
一颗荔枝：【我对任何想从我身边抢走淼淼的人都一视同仁，好了，不要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一颗荔枝：【他俩赶紧和好吧。】
CN：【他俩赶紧和好吧。】
发完消息，黎枝一抬头，发现余淼淼已经走出几十米，她赶紧追上，“淼淼，等等我！”
一个小时后，两人提着满满一袋垃圾提交任务，黎枝捂着肚子，“淼淼，我好饿，我们快去吃饭吧。”
余淼淼摇头，“你去吧，我不饿，先回家了。”
她一个人慢慢走回小区，在等红灯的时候，遇见了江澄一。
江澄一背着包，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一副外出的打扮。他的头发有一段时间没剪过，额发略略遮住眉眼，只露出硬挺的眉骨与高而流畅的鼻梁，薄唇轻抿，在昏暗的天幕下透着一股阴郁的意味，与他往常的形象大相径庭。
两人对视，都愣了一下。
余淼淼立刻移开视线，注视着川流不息的车流，所以她不知道，江澄一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驻了很久，没有离开一刻。
“你——”
江澄一正要说什么，红灯变绿，余淼淼抬步，一言不发地越过他。
“等等。”
江澄一拉住余淼淼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