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春雨如注,自歇山顶檐角倾泻而下,将杏桃院中的草木都浇得抬不起头。
水汽氤氲,浸透了杏桃院,连带着室内也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
孟玉桐是在一阵剜心刺骨的剧痛中惊醒的。
仿佛有无数把冰冷的利刃在她腹中翻绞,搅动着五脏六腑。喉咙腥甜翻涌,窒息感如影随形。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水青幔帐上,桃花映春图因她惊醒动作而晃动摇曳。
她忽而蹙眉警醒,这幔帐上的桃花是她幼时母亲亲手所绣,装点在孟家杏桃院里的梨花木雕刻牡丹的架子床上。
这顶幔帐分明在她出嫁时便收进了箱笼,怎会……
“呃……”又是一阵剧烈的幻痛袭来,她蜷缩起身子,死死捂着腹部,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深入骨髓的、来自秋海棠的绞痛。
墙角的湘妃竹,青书冷漠的脸、堆积如山的心疾药方、白帕上刺目的腥红、皮肤寸寸枯败的绝望……无数画面碎片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闪过。
“小姐?可是魇着了?”外间传来一道略沧桑的关切声音,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裹挟着更浓重的水汽涌入。
直到看清走到床边的人,孟玉桐瞳孔骤缩,如同见鬼一般,身体猛地向后退,撞在冰冷的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喉咙发紧,声音听上去有些尖利短促:“桂嬷嬷?!你…你不是……”
死了吗?最后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桂嬷嬷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小姐!是老奴啊!您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被梦魇住了?”
她冰凉的带着些老茧的手掌急切地探向孟玉桐的额头。
桂嬷嬷那真实的、带着体温的触感,印在额心,让她陡然冷静下来。
不是梦!不是幻觉!
孟玉桐停下动作,抬眼仔细去看。只见眼前人五十多岁的年纪,身形瘦弱,脊背有些佝偻,鬓角的白发用一支雕桂花的乌木簪仔细绾着,面上神色关切非常。
那支乌木簪是她亲手给嬷嬷刻的。
“桂嬷嬷,真的是你?”
桂嬷嬷是母亲身边贴身服侍的,她八岁那年,母亲病死后桂嬷嬷就留下照顾她了。
一直到景和三十五年她嫁入纪家后,桂嬷嬷才放心回了乡。
后来她遣白芷去乡下送年礼时,才知道桂嬷嬷雨天下地去看庄稼,不甚摔了一跤去世了。
如今再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孟玉桐心中忽然翻涌出千万种的委屈。
鼻尖萦绕着桂嬷嬷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皂角香气,真切得让她心头发酸。
巨大的荒谬感和劫后余生的狂喜潮水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堤防。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桂嬷嬷温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混杂着前世积压的所有委屈、恐惧、和不甘。
“死了……嬷嬷,我死了啊!”她语无伦次,泪水汹涌,瞬间浸湿了桂嬷嬷的衣襟,“好疼……我好疼!”她紧紧抓着桂嬷嬷的衣襟,哭得凄惨极了。
白芷闻声冲进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手足无措。
桂嬷嬷一边轻拍着怀中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人儿,一边用眼神安抚白芷,示意她去倒水。
“小姐,小姐不怕,老奴在呢!都是梦,是假的!您看看,您好好的,老奴和白芷都在呢!”桂嬷嬷的声音渐渐将她安抚下来。
孟玉桐将脸深深埋进熟悉的怀抱,呜咽含糊的声音传出来,“嬷嬷,不是噩梦。”
“小姐喝口水罢,管它梦里有什么呢,现在都没了。”白芷捧着一杯温热的清水,送到孟玉桐手边。
孟玉桐终于止了哭声,她缓缓坐直身子,看着白芷稚嫩的脸,感受到自己蓬勃有力的心跳,记忆中那股麻木死顿终于渐渐从身体里抽离。
她端过水,一饮而尽,由白芷搀着下榻净面。待坐在妆台前时,神思才渐渐清明。
铜镜中,少女长发乌黑,如瀑般散落在肩头,衬得肌肤莹白似雪。一双眼睛大而圆,此刻泪痕虽干,眼尾仍带着薄红,反添几分楚楚风致。抿唇时脸畔漾起一对酒涡,脂粉未施,自有一段天然明艳。
她尚未嫁与纪昀,那三年为人妇的光阴恍如昨夜一梦。
可若是梦,未免也太真切了些。秋海棠蚀骨穿肠的滋味依旧清晰,如今回想依旧令人心惊。
不……那一切,一点也不像是梦。
倒像是……她又重新活了一回。
这念头乍现时,她自己都觉荒唐。可眼前种种又真切得不容置疑,由不得她不信。
“白芷,桂嬷嬷,你们说人死之后会去向哪里?”
这世上难不成真有转世重生一说?
白芷替她梳着头,想也没想回道:“若是善人,死后自当羽化登仙;若是恶人,自然要堕入阿鼻地狱。小姐怎的突然问这个?可是方才的梦里……”
“缘起缘灭,生死富贵,自有定数。”桂嬷嬷一张脸严整,讲得颇正经,“况且世事易变,不如顾好眼下,顺其自然。”
她暗忖小姐大约是思念夫人了,方才一定是梦到了很难过的事情,才会让平日里端庄娴静的她哭成那般可怜模样。
不过小姐思念夫人也是正常的,毕竟当年夫人病去时她才八岁,正是黏人的年纪。她那时候性子也活泼,爱笑爱闹,天真烂漫。
只是后来养在老夫人膝下时,总被教导着沉稳端庄,她又不想要老夫人失望,便渐渐收起了自己的天性,成了个不会哭不会笑的木头美人儿,懂事早慧得令人心疼。
桂嬷嬷忽而又有些感慨,小姐像方才那样不管不顾地扑在她怀里哭的模样,好像已经许久都未曾有过了。
孟玉桐反复咀嚼着“顺其自然”四字,忽觉豁然开朗。
她释然一笑:“桂嬷嬷说得不错,已往不谏,来者可追,既然天意如此,顺应便是。”
既然如此,便当自己是重新活了一回。那‘端庄贤淑’的壳子,套了一世,误了一生。
这一回,她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费心费力,不能再重蹈覆辙。
先退掉与纪家的婚事,再按幼时与母亲说定的心愿,开一间小小的医馆。
想起母亲,她鼻尖微酸,因那算命先生一言,她与母亲说定这个心愿。
在母亲病榻前时她便想,若是自己是个厉害的大夫,或许母亲也就不会死了。
母亲后来因病离世,她也所嫁非人,如今再提起,只觉得物是人非了。
但也无妨,如今……也不算太晚。
另外,等时机成熟后,她再从孟家分出去,往后只为自己而活。
至于下毒之人……秋海棠的痛楚仍旧刻骨铭心,可那毒甚至涉及景福公主的死,凭她一人之力,只怕难窥全貌,更遑论抗衡。
与其纠缠旧恨,不如惜取新生,护住眼前人,走好自己的路。
这般想着,她平缓的心跳好似又渐渐快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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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她看向铜镜中的自己,镜中人那一双沉静的眸子里好似有了隐隐流动的光彩。
“白芷,待雨歇了,陪我去一趟望仙桥。”
那里是“阿萤”最后存在的地方。这一世的新生,就从那里开始。从找回那个敢哭敢笑、梦想成为女大夫的自己开始。
她要去桃花树下告诉母亲,告诉那个算命先生,她这次,定要走那条路。
“是,小姐。”白芷应着,手中动作不停,仍细细打理着如云青丝。
她性子大大咧咧,却有一双巧手,最善绣花剪裁,孟玉桐的发髻衣服饰皆由她打理。她觉着姑娘今日似乎不大高兴,便将两股乌瀑交缠,巧挽青丝成个同心鬟。
又依孟玉桐所言弄些简单的装饰,在上头插上一支攒桃花银簪,小小的银色花朵聚在发髻间,珊珊可爱,霎时将那恹恹病气都抖散了。
妆台后边的直棂窗紧紧关着,隐约能看见外头泼天的雨色。
孟玉桐的视线越过眼前的铜镜,落在窗角下的一把素色油纸伞上。
桐油伞柄上,刻了一个“纪”字。
记忆飘回与纪昀初见的那日。
那时纪昀替她说话,她心中雀跃紧张,一边忍不住因纪昀的夸赞而心动,一边又因这夸赞而心虚。
只因她深知自己并非他口中所谓“端庄贤淑,温婉大方”的女子,只怕日后原形毕露,反惹他厌弃。
正自惴惴时,纪昀自茶肆缓步而出。
男子眉目如山水墨画,清远雅致,一袭玉色广袍长衫随步而动,袖口银线绣制的竹叶纹在风中翻飞,更显他气质出尘,似风前玉树,卓然不群。
侍从奉上一把素色油纸伞,伞面绘有片片青竹,伞柄上刻一个“纪”字。
纪昀接过伞,似是注意到一边审视的目光,缓缓偏过头,瞧见檐下躲雨的姑娘。
那人瞧见他望过来,便飞快移开视线,瞧着有几分心虚的模样。
纪昀微微颔首,淡声道:“孟姑娘。”
孟玉桐心头一跳,“纪公子认得我?”
纪昀未答,视线从她腰间碧玉色双鱼佩上掠过,又往两人身侧逡巡片刻,便将伞递给一旁的白芷,“雨大风急,姑娘打我的伞回去吧。”
话毕,侍从打了另一把伞过来,不待她推辞,他便转身进了侍从的伞下,两人提步离开了茶肆……
如今重回到初见的第二日,再想起记忆中那道熟悉的身影,当初接伞时的悸动早已荡然无存,心中只剩一片沉寂。
那曾让她心跳加速的周全,如今想来,不过是他教养使然,与情意无关,更与真心无关。
她此刻只是庆幸,幸好她尚未嫁给纪昀。
那段压抑本心,委屈求全的三年光景,那碗不知是谁谋划的毒药,那个一心等着别人回头,在伪装中丢失一切的自己——一切都还未发生。
“姑娘,那把伞是不是得找个机会还给纪公子?咱们需不需要备点谢礼一并送去?”
白芷如往常一样,从锦盒中取出一块双鱼玉佩正要挂上她腰间。
孟玉桐思绪回笼,伸手推了推,并不想戴。
记得上一世,她待这伞很是珍重,遣人送回纪府时还亲手做了糕点一并送去。
这事被孟玉柔知晓,便在祖母跟前夸大说辞,暗指她私下同纪昀往来,折损孟家名声。
祖母因此罚自己抄了半月的女诫。
孟玉桐的目光在伞柄的“纪”字上停留一瞬,手指无意识在腹部幻痛处按压,“嗯,是该还给他。”
要还回去的,不止是这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