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梧桐院落了一日的雨,傍晚还未停歇。
孟玉桐倚在矮榻边望出去,墙角那丛纪昀最是珍视的湘妃竹,被风雨摧折了几支,萎落于地。
“少夫人,该用药了。”丫鬟白芷将药碗递至她手边。
孟玉桐伸手接过,浓黑的药汁散发着比往日更重的苦酸气,隐隐透着股奇怪的腥甜。
她微微蹙眉,难不成是风寒伤了脾胃么,连气味都辨不清了么?
未及深想,她如往常一般屏息仰头灌下。
药汁刚滚过喉咙,一股灼热猛地窜上来,混着那丝诡异的甜腥直冲鼻腔。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撕扯肺腑,她慌忙用手帕捂嘴,手心丝绢瞬间被温热的液体浸湿。
“少夫人!”白芷被这变故惊住,失声惊呼,扑跪榻前抢过帕子,手心刺目的腥红让她脸色一白,“血!怎么咳血了?!不行,奴婢这就让青书去宫里请公子回来!”
“别……”孟玉桐下意识想拦,喉咙却被一团腥甜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芷转头冲入雨中。
夫君最喜欢她懂事大方,贤淑温婉,他今日在宫中替公主看诊,她不该去打扰他的。
她该再忍忍的,多年忍耐,她以为她早已习惯。
可五脏六腑骤然传来翻绞剧痛,连吸口气都如万针攒刺。
她终是压抑不住,痛哼出声。
直觉告诉她,这可不像是风寒……
医者的本能压过剧痛,她颤抖着手指搭上腕脉。
指尖下,脉息虚浮迟涩,重按如冰棱凝滞,看似是外感风寒的表症,细辨却有一缕滑象隐于沉处——分明是毒入脏腑之兆。
毒!
惊骇如冰水浇顶,她脑中霎时空白。
今日她胃口不佳,就只喝了青书送来的药。
青书是纪昀的贴身侍从。这半月来,是纪昀吩咐青书照看梧桐院,今日碗中之毒……他是否知情?
纷乱思绪如重锤砸落,头痛欲裂。她浑身脱力,双手撑住案几,视线落在那药碗中,看向那点还剩小半的墨色药汁。
颤抖的手指沾上一点药渍,凑到鼻尖。
那股若有若无、被苦味掩盖的奇异甜腥,再次钻入鼻腔。
窗外轰然一声惊雷炸响,震得她心魂几散。
雷声分明那样大,她竟一瞬觉得四周空寂一片,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半点声息。
两年前宫宴,景福公主意外中毒,七窍流血、容颜枯败的骇人景象随着滚滚惊雷乍然浮于眼前。
她记得这味道,与景福公主当时身上的气味一般无二。
是秋海棠之毒。
这毒名虽清雅,其性却凶戾无匹。入腹如利刃翻绞五脏,五脏摧折,继而七窍流血,一炷香内便芳华尽枯,恰如秋日海棠瞬息凋零,故而得名秋海棠。
更要命的是,此毒无解。
纪家……有人要她死。
寒意从脚底直冲而上,腹中刀绞加剧,冷汗如浆滚滚而下。
胸中恐惧与剧痛交织,雨声、雷声、风声,声声催逼,不留间隙,几乎令她窒息。
此时,屋外急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孟玉桐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头的腥甜,抹去额角的冷汗,强撑着坐直身体。
下一瞬,白芷带着青书闯了进来。
两人入屋后,青书的目光扫过矮榻小几上的药碗,眉头微蹙,立刻唤来婢女收走。
“少夫人,”青书垂首,神色疏淡,“公主心疾犯了,公子一时抽不开身。”
又是公主!
宫中并非无人,偏生次次都盯着公子
白芷气得浑身发抖,髻簪乱颤如一只炸翎雀:“公主心疾?!少夫人都咳血了!你没告诉公子吗?!”
青书眼皮都没抬:“公主金枝玉叶,贵体不容有误。公子让少夫人……暂且忍耐。”
“忍忍?!”白芷的眼泪夺眶而出,积压了三年的委屈与愤怒轰然爆发,“姑娘自嫁入纪家,侍奉老爷夫人,照顾小公子,事事周全。夫人病时衣不解带,老爷烦忧时百般开解。疫病时更是亲自为公子上山寻药险些没了命。她一颗心都剜给了纪家。宫里那位三天两头‘犯病’,次次都要抢人。在公子心里,他到底是谁的夫君?!三年了,石头也该捂热了!”
“公主珍贵,那我们姑娘呢?!”
她声声泣血,竟连这嘈杂哗然的雨声没能盖住分毫声音。
“白芷!”孟玉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冷意,瞬间压住了白芷的哭喊,“出去,我有话问青书。”
白芷愤恨地剜了青书一眼,哭着退了出去。
白芷走后,孟玉桐静静望着青书——这个纪昀最信任的心腹。
她一字一顿,声音因剧痛微颤:“青书,毒是谁让你下的?”
青书身体显然一僵,随即沉默垂首。
他不答话,过了几息,孟玉桐似是提起了一口气,才又问:“与他有关吗?”
她的声音很轻,险些没入雨声之中。
外头风急雨骤,青书抬眼望了望窗外的湘妃竹,默然片刻方道:“今日雨大,瑾安公主亲手栽下的湘妃竹都被打坏了,公子见了,怕是要心疼的。”
支摘窗的撑木被狂风卷开,窗扇“哐当”一声砸落下来,屋内霎时昏暗许多。
孟玉桐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仿佛也随那窗扇坠落,彻底灭了。
这竹子……原是瑾安所栽?
心头似乎有些模糊的线头渐渐显露出来。
她想起纪昀对公主每月一次雷打不动的问诊,想起成婚三年,他待自己的冷淡疏离,想起他对这一丛小小绿竹的珍重爱视……
心口像是被那话狠狠贯穿,耳中嗡鸣盖过了雨声。
孟玉桐闭上眼,巨大的疲惫和彻骨的冰冷席卷而来,反而压下了几分腹中的翻绞。只是四肢力感渐渐消逝,麻木之感自指尖悄然蔓延……
她哑声问:“是什么毒?”
青书回:“是秋海棠。”
果然。
“白芷。”她的声音已透着虚浮。
白芷冲进来,红着眼推开青书:“你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她扑到榻边,紧紧握住孟玉桐冰凉的手:“姑娘,奴婢去找别的大夫!一定有办法!”
孟玉桐收回手,艰难地摇摇头,她的进气已经渐渐弱了,她能感受到体内生气在一点点被抽离。
她费力俯身,从矮榻边的小柜抽屉中拿出一封信,递给白芷,开口嘱咐道:“这纸上有几样珍贵的药脉分布,有我结识的一些官家夫人,还有一位关系不错的药商。你将这个给祖母,日后我即便不在纪家,靠着这些,祖母能少去许多忧虑。”
“姑娘!”白芷泣不成声,“您还想着孟家,您从不为自己考虑!前日我回府,亲耳听见秦姨娘劝老夫人,您若有不测,就让二小姐续弦。老夫人……老夫人她并未驳斥啊!”
孟玉桐指尖猛地一颤,信纸几乎脱手。
喉中那股腥甜再次涌上,她咬着唇死死咽下。
原来如此,祖母的偏疼,也不过是待价而沽。她也好,孟玉柔也罢,都只是维系孟家利益的棋子罢了。
白芷说得不错,她好像从未替自己考虑过。
她想起她嫁入纪家的始末。
纪家乃杏林清贵,纪昀其人,松风水月,医道卓绝。
而她出身商贾,唯“娴静温婉”之名堪堪入耳。这般姻缘,本非她可攀附。
只因孟家曾于纪家有旧恩,祖母借此促成了这桩婚事。纪家重诺,她便因此机缘,成了他的妻。
能嫁纪昀,孟玉桐自是心慕。纵知他性冷似玉,唯痴医道,亦甘之如饴。
更因他曾一句“端庄贤淑,温婉大方”,自踏入纪府那日起,她便把这八个字刻进骨子里。
事事周全,处处谨慎,从不敢给他添半分烦扰。
他既心仪这样的夫人,她便做这样的夫人——一如当年在孟家,为博祖母欢心那般。
不过是事事要周全,处处要谨慎,活得累一些而已,只要能得夫君长辈的喜爱,便也值得。
她一直是如此。
“呵,”她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将信用力按进白芷掌心,“无妨,就当报答祖母养育之恩了,扶我去书房。”
有一件事,她死也要弄个明白。
她身子沉重,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便由白芷搀扶着往前走。
穿过浸满风雨的游廊,两人来到纪昀的书房。
推开门步入房中,孟玉桐的目光落在书架最高处的檀木箱上。
纪昀从不许人碰那个箱子。
“白芷,砸开它。”
白芷抹了抹脸,手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湿作一团。
她上前取下箱子,举起桌上镇纸砸向铜锁。
“哐当!”箱盖弹开倒地的刹那,屋外忽然涌起一阵冷风,漫天纸片如雪片纷飞。
孟玉桐接住几张飘落在她眼前的宣纸,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治疗心疾的方子,墨迹新旧交错,最早的可追溯到三年前……
原来他夜夜伏案,都是为瑾安的病。
整个屋子浸着松烟墨与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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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的气息,还有冷雨水汽,混在一起冷而清寂,如他眉眼间永远凝着的那层霜。
“哈哈……哈哈哈……”孟玉桐忽然笑了起来,笑声空洞而悲凉,牵动着脏腑,痛得她蜷缩起来,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
原来他的心并非捂不热,只是她从未真正走进去过。
她这三年谨小慎微、剜心掏肺的“贤淑”,在他眼中,恐怕只是个碍眼的笑话。
雨水自门廊倾泻而下,眼前视线渐渐模糊,她仿佛瞧见三年前的那场春雨。
景和三十五年,暮春,春雨如注,她同白芷在茶馆檐下躲雨,听见雅间有文人品茗赏雨。
其中有道声音嘹亮轻佻,“我说淮之表兄啊,临安城那么多高门贵女你家不挑,就因为什么劳什子恩情要同那商户女结亲,委实是亏大发了。要我说,你不如给些银钱打发打发得了,何必搭上半辈子?”
“明远慎言,孟小姐端庄贤淑,温婉大方,是我高攀。”
春雨淅沥,人声嘈杂,唯有那道清朗如玉的声音破开重重昏暗水气,落在她耳边。
她恍惚看见望仙桥边桃花拂落,洒落在河心,泛起连绵不绝的涟漪。
暮春时一场寻常的春雨,却打湿了她短暂的一生。
雨还在下,冷冷戚戚。
书房外的冷风吹得孟玉桐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鸦青发丝凌乱飞舞。
白芷看着自家姑娘惨白如瓷的脸、摇摇欲坠的身影,心胆俱裂:“姑娘……”
那身影却猛地挺直了脊背,抓起一张药方,翻过空白背面,重重按在乌木桌案上。
她抓起笔,墨汁淋漓,笔锋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度,在纸上划下三个字:和离书。
“白芷,”她的声音低哑破碎,血不断从嘴角渗出,手背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显出枯败的灰白。
手上没有力气,也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我……撑不到他回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告诉他……当初祖母胁恩,迫他娶我,是孟家之过,”
她抓紧手中的笔,写一个字,便要停下喘口气,“今日……我把正妻之位让出来……死后,他也不必为我守节……”
“姑娘!您别说了!”白芷用袖子拼命擦着她脸上的血,却越擦越多。
孟玉桐轻轻推开她颤抖的手,眼神已有些涣散,却仍坚持嘱咐:“我屋里的首饰金银……你拿着出府去……嫁人也好……开铺子也好……好好活着……”
“我不走!我的命是姑娘救的,我死也不走!”白芷跪倒在地,抱住她的腿。
孟玉桐想摸摸她的头,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了,“听话,新主进门……只怕容不下你,我死后,将我一把火烧了……”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骨灰不要留在纪家,也不必回孟家,就埋在望仙桥边……那棵桃花树下……”
她努力弯起唇角,眼中泛起微弱的虚幻的光,气若游丝:“我……喜欢有花有水的地方…”
意识渐渐模糊,剧烈的痛楚奇异地开始消退,身体变得很轻。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那棵桃花树。
八岁那年,望仙桥下春水碧绿,满树粉霞灼灼。
母亲牵着她从桥边走过,她摔了一跤,疼得哇哇直哭。
树下的算命先生叫住她们,“小姑娘模样周正,天庭饱满,嗓音嘹亮,未来不可估量!”
母亲掩唇笑笑,“那先生说说,我们阿萤长大了会做什么呢?”
“小姑娘是心肠良善的有福之人,未来或许做个女大夫,行医问药,治病救人,功德无量。”
她终于停下哭声,一瞬又笑起来:“娘,我瞧御街的大夫都有一间大大的医馆,里头还有三两个伙计使唤,可神气哩,我以后也要当大夫!”
“好,娘给你攒钱开医馆,以后阿萤做女大夫,我便做女大夫的娘。不过以后要做大夫的人,可不要一点疼就哭鼻子哦。”
“娘不要小瞧我,阿萤才不会轻易哭呢。”
粉色落花随风而下,飘向桥下流水,逐波远去……
孟玉桐静静靠在桌案上,周身痛楚如潮水退去,竟觉出几分飘然。
恍惚间似见自己这一世,总如那望仙桥下的落花,随波逐流——为博祖母欢心敛尽天真,为得夫君青眼强作贤淑。
是她从未爱过自己。
眼前被温热的水汽模糊,她喃喃开口:“娘,阿萤就再哭这一次……”
声音渐渐消隐于穿堂风声之中。
“姑娘——!!!”白芷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疾风骤雨中,屋外有脚步骤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