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点起灯,火光照进水中,倒映出船上之人的影子。
鬓发垂散,满面血污,袍子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任知宜蹲在船边,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又以手作篦,挽起长发。
之前,她从未过分在意过自己的容貌。因为常有郓人到灵州劫掳貌美的贫家女子,回去之后再高价卖出,所以她甚至不喜欢别人称赞她的容貌。
不过,今夜却是不同。
她不希望卫枢看到她不好看的样子。
小舟荡漾,溧水泛起涟漪,她望着水中朦胧的灯影,心跳得飞快。
她想告诉他,她心悦于他。
再多的瞻前顾后,也无法抵挡感情的汹涌。
之所以成为东宫幕僚,除了形势所逼,还有她自己的意愿。卫枢的身上,有为求公理真相的不择手段,还有士大夫的理想主义。纵使她内心从不愿意承认,她骨子里终究是和父亲一样的人。
黑夜里,小舟摇摇前行,离着那艘楼船越来越近。
在她过去的生命里,从没有一刻的心情比此刻更加迫切。她曾对义兄说过,若心悦一人,便要直白说出来,总好过心中暗自百转千折。
见到卫枢之后,她想告诉他灵州这些年的苦难,说服他与郓国一战。即使他并不赞同,她也愿意温柔耐心地讲给他听,求得他的同意。
这是她如今唯一仅剩的私心。
小舟摇摇晃晃地停下,对面的楼船放下跳板。
宽阔的大手一把拉住她的手,扶她走到船上。
稳住身子后,任知宜抑制不住满心的激荡,一下子扑到他怀中,两条手臂环上他的腰,紧紧抱住。
卫枢骤然僵在原地,两臂虚张,不知该放到何处。
隆冬的江上看不到渔火,溧水一片静谧、漆黑,钩月温柔地笼罩在水面上;江岸的风拂过二人的脸颊,冰凉凉的,带着江水的潮气。
过了半刻,任知宜才赧然地松开手。
卫枢牵着她的手进到船内。
撩开袖子和裤腿一看,她手臂上的伤已经开始红烂。
卫枢下巴绷得死紧,面色骇人。
任知宜柔声道:“不碍事,主要是之前的烧伤没处理好,你看手指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卫枢取出铜镊和火针,“烧伤的腐肉须得一一剔掉,要是疼得厉害,你就喊出声来。”
任知宜点点头。
灯下,剔了一会儿,卫枢额头渐渐渗出汗来。
“不要忍着,我再轻一点。”
任知宜咬着嘴唇点点头,疼到浑身痉挛,手指毫无意识地攀住卫枢。
卫枢任凭她掐着,断裂的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肤中,渗出血来,他依旧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卫枢终于将腐肉剔除干净,给伤口敷上药,包扎好。
任知宜瞥见他手背上的伤痕,后知后觉道:“殿下,对不起。”
卫枢轻握她手,眼神一片冰凉,“怎么会是你的错?你受的苦,孤会找那些人,替你一一讨回来。”
任知宜虚弱地笑了笑。
“谢殿下。”
卫枢主动道:“今夜之事,孤已安排好一切,其他人都会没事,林七与宝珠走陆路离开京城,与我们南下会合。”
卫枢的话像是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接连几日的折磨,已令任知宜的身体绷到极致。这一路上,她完全是凭借意志在维持,一旦放松下来,身体便支撑不住了。
他扶她到内室的床上,“你身体太虚弱,先睡一会儿。”
“不。”她摇摇头,头愈发昏昏沉沉,“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卫枢为她盖上衾被,掖好被角,温声道:“追兵不会再来,这里很安全。你安心睡吧,有什么话等你醒来再说。”
心弦一松,困意席卷而来,她的眼皮越来越沉,直至坠入梦乡。
———
她又梦到七岁那年,辛岐山的那座山洞。
这次的梦与以前的不同。
梦里,她久等不来的小姑娘终于出现了。
这一次,小姑娘没有抛弃她,还带着她的父母一起回来救她。她心中欢喜得不得了,抱着她又哭又笑。
他们一起下山,走到半山腰,遇见两个郓人。
郓人手持大刀,目露凶光。
“你们快跑!”小姑娘的父母大吼一声,冲上去抱住两个郓人,抱得死死的。
郓人的大刀砍在小姑娘的父亲身上,“咔啦”一声,她听到刀刃卡在骨头里的声音,鲜血溅在她们二人的脸上,模糊了双眼。
“快跑!”小姑娘的父亲闷喊一声,人倒下了,双手还死死地抱着郓人的腿。
她清醒过来,拉起依旧呆滞在原地的小姑娘,转身就跑。
黑夜里,山间的风奔袭狂卷着,发出呜呜的哭声。
她拉着她,漫无目的地冲着向前跑,辨不出方向,看不清山路,就是一股劲儿地向前跑。
后面是如野狼一般的郓人追赶的脚步声,不管前方是什么,都无所谓……
突然,她脚下一空,摔了下去。
身体的蓦然失重,令她猛地睁开眼睛。
舲窗外隐隐透出微光,天快要亮了。
在牢里的这几日,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声音都会令她惊醒,即使逃出来了,也难以安眠。
外间传来说话的声音。
她心中讶然,轻轻起身,走到舱门前。
透过门缝,她看到卫枢与人在面对面站着交谈。
正面朝着她的,是御史大夫叶蕴之。
任知宜没有出声,她知道叶蕴之一向不喜欢她。太子助她逃狱,看叶蕴之的神情,想来事先并不知情。
“为了一个女子,殿下实在太糊涂!”叶蕴之沉声道,“殿下可知?此女一直有异心。”
任知宜本不欲继续听他们说话,却在转身的一霎那,听卫枢道:“孤知晓。”
脚步猛地一刹,她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卫枢轻声道:“早在睢州之时,她就刻意献计山南道节度使郭嘉,挑起郓国和大胤的冲突,回京之后又假借柳德之手为郭嘉争取军费。她还故意将孤的表兄厉谦义调至工部,是为了让景随顺利入兵部。这些,孤都知晓。”
“殿下既然都知道,为何还将此女留在身边?此女与节度使勾连,此乃朝廷大忌,更何况她还一心挑拨胤郓的关系,其心可诛。”
卫枢道:“老师,孤相信知宜绝无背叛之心。”
“殿下到此时还在为她开脱?”叶蕴之怒气直冲,“就算她无此心,也是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之人。一场嘉以之乱,弄得大胤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大胤绝不能再行兵戈。”
卫枢默然。
叶蕴之逼问:“若有一日,她非要大胤与郓国一战,殿下要如何做?”
卫枢道:“孤会阻止她。”
“阻止不了呢?”
卫枢沉默半晌,“孤会困住她。”
任知宜呆呆地站在原地,双脚沉沉。
她一向喜欢听卫枢说话,他的声音清润,尾音缱绻温柔,可如今这声音落入耳中,却多了几分冰凉。
“唉!”叶蕴之长长地叹了口气,“殿下这是姑息养奸,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今夜为了她又将京城闹得天翻地覆,实在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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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不要再责怪知宜了。今日之举,亦不是全然为她。”卫枢轻声道。
因为卫枢背对着自己,任知宜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象,该是一贯的清冷淡漠,一如他们初见之时。
他缓缓道:“刑部大牢里关着一个盛氏的降将,名叫陶贵。今日之举,一方面是为救知宜,更重要的是借今夜这场混乱救陶贵出狱,并将当年的云门镇案推到世人面前。”
叶蕴之薄唇微张,怔忡半晌,“殿下还没放弃这桩案子?”
“我义父就死在当年这场屠案里,杀人的是盛氏叛军,放火的却是安州王何卢。我曾在义父坟前立誓,无论过去多少年,我都要将当年和这个案子有关的幸存之人一一找出来,揭开真相。”
叶蕴之默然。
“请老师成全。”卫枢躬身,长长地作了个揖。
叶蕴之静然半晌,“殿下执意如此,老臣无话可说,只是希望殿下能答应老臣一个要求。”
“什么?”
“杀了任知宜。”
“孤不能答应。”卫枢回得没有半分迟疑。
叶蕴之拧眉。
卫枢沉声道:“她是孤的左膀右臂,为东宫数次出生入死,孤若杀她,枉为主上。”
叶蕴之双眸之中现出几分疑色,“殿下真得只是将她当成幕僚?殿下能确保,有朝一日不会因她而兴起战乱?”
“不会。”卫枢缓缓道:“孤绝不会因情而背弃初衷,更何况孤对她只有君臣之义。”
原来是这样……
任知宜倚靠在船壁上,虚虚地笑了笑。
好一个君臣之义!
即使叶蕴之如此要求,太子也没有杀她,她着实该庆幸,自己算是得遇明主,三生有幸。
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难过的?
叶蕴之叹声道:“好吧!希望殿下有朝一日不会后悔。京城那里,殿下准备如何善后?”
卫枢道:“孤临走前给伊柘留了一件东西,可确保应国不会发难。京城这边,若有人因为孤被牵连,还要劳烦老师多多照拂。”
叶蕴之眉头紧缩,不置可否。
窗外天光大亮,船行两个时辰,已驶出临州地界。
渡口的艄公摇着桨,唱着曲,招呼来来往往的行人上船。
卫枢拱手,“这船将一路向南。今日就此别过,老师保重。”
他亲自送叶蕴之下船。
船身陡然摇晃,任知宜一个站不稳,几乎跌倒,她的手指死死地扣住窗槛,扣得指节泛白。
原来,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原本灼热的一颗心渐渐冷却下来,她扯了扯唇,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对她的好,不过是君臣之义;他甘冒大不韪救她,是为了云门镇案。他是储君,心中放着江山社稷,她怎么会是他的首选?
更可笑的是,她竟然还异想天开,以为太子会同意对郓国一战。
郭嘉曾经提醒过她,让她早作谋划,可是她竟然觉得太子会为了她作出改变。
何其可笑!
在太子心中,江山稳固为首,他义父的案子为次,其他的人或者事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他们之间,原本就是主上与幕僚的关系,是她自己错解其意,自作多情。今日,她真该好好感谢叶大人,若非是他,她如何能够如梦初醒。
她重新躺回床上,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好像从未醒来过。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暗暗地对自己说了一句——这样也好。
她与太子之间,只谈君臣之义,不涉男女之情,日后抽身,也可干干净净,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