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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高屋建瓴

作者:南国雨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江昭宁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辽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烟尘的阻碍:“还有,”他语气忽然加重,“那些被无情岁月埋没、遗忘、深锁库房、甚至零落成泥的实物——祖师大德们曾经亲手攥握过、被烈日暴晒又被汗水浸濡的犁铧!”


    “沉甸甸的锄头!闪亮的镰刀!摇动岁月的水车!哪怕它们如今锈蚀残破只剩下半个模糊的刃口,哪怕只剩下一段朽木的握柄残骸,甚至只是一枚锈蚀殆尽的铁钉残片——”


    他直视着东妙渐渐变白的脸,“也都要给我从库房里、废墟中、旧物堆里一块一块地找出来!仔细清理!反复钻研考证!弄明白它们的年份、具体用途!”


    “每一件器物背后所深藏着的那些浸透了汗水、泪水、乃至禅意的血泪往事!”


    “务必使其来路清晰,脉络明确!”


    他的声音渐渐凝聚成一股沉厚的洪流,“最终目标是建立一座庄重、严谨的农禅专题博物馆!”


    江昭宁这句话掷地有声,“要让那些曾经陪伴祖师劳作的静默农器开口说话!”


    “诉说当年清凉寺的僧侣如何在锄头起落、挥汗除草的日常劳作间参悟生命无常至理;如何在春耕夏耘秋收的循环往复里,一步一个脚印体证佛陀所言之不灭真谛!”


    他的目光扫过林方政、东妙监院、秦怡,“要让踏进清凉寺的每一个人——无论游客、香客还是虔修者——都能清晰无碍地感受到这种独一无二的修行方式在历史长河中沉淀下来的穿透千年的真实力量!”


    “感受它超越时空的强大魅力和生命气息!”


    “这才是我们建立农禅文化体验区的根基和灵魂!”


    “没有这个魂,你那些游客体验,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披着农禅外衣的游乐场。”


    最后几句话,如同惊雷,在东妙监院耳边炸响。


    他精心描绘的“福袋蓝图”在江昭宁这番关于“根基”和“灵魂”的论述面前,瞬间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浮夸、如此……可笑。


    他感觉自己的袈裟内衬已经被冷汗浸透,紧贴着脊背,一片冰凉。


    阁内一片死寂。


    袅绕于空中的香篆细烟仿佛也承受不住无形的压力,被骤然冻结,不再悠然攀升。


    良久,东妙监院脸上的肌肉才极其艰难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方才红光满面、滔滔不绝的气血瞬间退去,仿佛全身精华被抽离出来凝聚成唇间发出的一句。


    那声音像是从积满枯叶的古井深处艰难浮起,带着一丝迟滞的、近乎哽咽的颤音:“阿弥陀佛——”


    他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定力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线,双手合十于胸前深深一揖:“书记……书记心系地方文化传承,如此高瞻远瞩,深谋远虑!”


    “……贫僧……实在感佩莫名。”


    他的身躯在这谦卑姿态下微微弯曲,头埋得很低,额头上原本并不易察觉的细密汗珠此刻悄然凝聚,沿着太阳穴旁一丝细微的纹路滚落下来。


    紧接着,他仿佛找到了熟悉的节奏与表达方式,声音里重新注入了被惊吓之后刻意强化的、更为饱满的崇敬与顺服:“书记指示高屋建瓴,字字珠玑!”


    东妙监院搜肠刮肚,试图用最华丽的词藻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与空洞:“简直是醍醐灌顶,振聋发聩!”


    “我们清凉寺必然端正态度,以万分郑重、万分用心之诚,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落到实处!”


    像是要证明他的决心,声音愈发铿锵:“建设农禅博物馆与打造农禅文化体验区双管齐下,让所有游客、香客,不仅能体悟禅机佛法的深邃奥义,更能亲自投身禅田劳作的苦乐之中,真真切切体会粒粒皆辛苦的至真大道!”


    他再次将身体躬得更低了些,语气带上了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承诺意味,“清凉古刹,既是一方山水胜景,更是千年佛家之胜庭。”


    “弘传正教、服务十方善信是本分天职,能为家乡旅游事业贡献心力,更是……更是义不容辞的神圣使命!”


    “书记……您……您真是为我们点亮了前路明灯啊!”


    阁中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


    江昭宁并未对东妙的表态做出任何回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又仿佛早已料到这不过是新剧情的引子。


    他缓缓地、缓缓地靠向坚硬而冰冷的红木椅背深处,目光垂落,长久凝注于面前那杯被他推到一边的青瓷茶盏。


    盏中的清茶色泽澄碧依旧,却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冷滞幽绿。


    坐在江昭宁身侧的林方政,将目光从东妙那张强作镇定、汗湿的侧脸上移开。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江书记轻轻“点”出计划表面浮沫之下掩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并非旅游线路的花样翻新,更非简单的香米福袋馈赠所能承载。


    他所思所谋的,是要以抢救的姿态将深埋于这座古寺土壤深处、行将被忘却的历史经脉一点点剥离出来——那些残破农具上凝固的深褐汗印,便是无数无名僧侣于苦行中渗下的信仰血痕。


    碑林深处,被风雨磨蚀得线条模糊的碑文间,或许就隐匿着几辈人持镰躬耕的寂然背影;典籍角落泛黄霉变的页脚旁,一句字迹潦草的批注,如闪电般照亮了《百丈清规》中“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八个字背后,那些以生命践行的无声承诺和巨大牺牲。


    江昭宁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红木椅扶手的冰凉木质棱线上轻轻划过,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他动作缓慢,如同拂拭着岁月积尘下某个神秘符文的纹理。


    窗外,几片金黄的银杏叶被秋凉风无声遣送,飘然落向庭院外荒芜的僧田。


    田野如旧,安静守望着古刹楼阁投下的深沉影廓。


    而窗棂之内,一张无形的探针已在意识深处悄然绷紧,穿透了时空堆积的层层雾障。


    东妙监院低垂着头,合十的双手指尖冰凉。


    他不敢再迎视江昭宁的目光。


    只觉得那目光像两把冰冷的解剖刀,早已将他那精心装扮的“虔诚”与“热忱”剥离得干干净净。


    露出了内里仓皇而贫瘠的底色。


    他精心泡制的那杯顶级古树春尖,在精致的白瓷杯里,彻底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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