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宁想起了这座庙宇斑驳的朱漆立柱、残缺的琉璃瓦当、蒙尘的佛像金身……
他倏然转向东妙监院,那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千钧之重:“东妙禅师,殿宇破败如此,为何不修缮一下呢?”
东妙监院合十的双手微微一颤,随即稳住心神,那串被他捻得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在指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阿弥陀佛,江书记明鉴,”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沉重,“文化局……对古文物拨款修缮,迟迟未有下文啊。”
“寺庙自身,难道不能做些维持?”江昭宁追问,语调平缓,却似无声的惊雷。
“难,难啊!”东妙监院摇头,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光头闪着微光,“实在是……囊中羞涩,没有钱!”
“哦?”江昭宁眉梢微挑,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对方,“那八十元一张的门票,难道不是收入?”
“这……”东妙监院语塞,喉结滚动了一下,“门票所得,十之七八皆归政府统筹,鄙寺所得,实属寥寥,杯水车薪啊。”
“其他财源呢?”
“其他……其他收费亦是僧多粥少,所得甚微。”东妙监院的声音低了下去。
然而室外却传过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兜售声浪里。
“是吗?”江昭宁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淬出更深的寒意。
他抬手,指尖精准地指向殿门外那片喧嚣鼎沸之地:“我观贵寺香火之盛,信众如织。只是这烧香礼佛,竟也需得扫码支付?”
“这香火钱,想必不会少吧?”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字字如冰珠砸落,“别的寺庙,三支免费清香表诚心即可,你这清凉寺倒好,想烧香?”
“先扫了码再说!”
“这钱,都流进了哪座宝库?”
他目光如鹰隼般穿越室内,仿佛扫过殿前广场上那些临时支起的、花花绿绿的摊棚。
“还有那些,”江昭宁语带讥诮,“粗制滥造的所谓‘开光’手串、挂件、佛像、护身符,叫卖声此起彼伏,比那市井菜场还要热闹几分。”
“这流水般的银子,流向哪儿了?”
“更令人瞠目的是,”江昭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竟有出家人,拿着封面烫金、印刷极为精美的册子,满面堆笑,主动凑近游客,如商贾推销货物一般,口中念念有词,兜售佛经!”
“说得天花乱坠。”
“这经书钱,又该是笔不小的数目吧?”
东妙监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喉间压抑的嗬嗬声,豆大的汗珠沿着松弛的脸颊滚落,砸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像是被无形的巨掌扼住了咽喉,瞠目结舌,彻底哑然。
“我没有猜错的话,”江昭宁步步紧逼,语气却反而放缓,如同猫戏弄爪下的鼠,“你这清凉寺,应该还供应着香客的斋饭吧?”
“是……是有的。”东妙监院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抬手用宽大的僧袖胡乱擦拭着额角颈间淋漓的汗水,那汗水却仿佛源源不绝。
“一人套餐,多少银钱?”
“不……不多!”东妙监院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多少?”江昭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四……四十五元一人。”东妙监院的声音细若蚊蚋。
“四十五元?”江昭宁的声音陡然清朗,如同利剑出鞘,“就是在县城里寻个像样的馆子,有荤有素,也能吃得颇为不错了!”
他话锋骤然一转,变得凌厉如刀,“可你清凉寺的素食,不过是些青菜豆腐、寻常山菇,不见半点荤腥,成本几何?”
“十元可够?”
“那剩下的三十五元,流向了何处?这难道不是暴利?!”
他站了起来,向前踏了一步,无形的威压如山般倾泻而下,目光如炬,直刺东妙监院躲闪的双眼:“东妙法师!我且问你,你究竟是寺里的僧人,还是寺里的商人?”
“这佛门清净地,何时竟成了你等牟利的铺面?”
“莫非如今,竟要靠这般赤裸裸的商业铜臭来吸引世人,供奉佛祖?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难怪有人道——穷庙富方丈!”
“穷庙富方丈”五个字,如同五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东妙监院的耳膜,刺入心底。
他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抽去了脊骨,整个人瞬间矮了几分,僵在原地,噤若寒蝉。
室内死寂,只闻殿外嘈杂的叫卖声、扫码提示音和游客的喧哗,更衬得这方寸之地如冰窖般寒冷。
江昭宁并未因这死寂而罢手。
他又坐了下来。
江昭宁目光如寒潭深水,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位汗流浃背的监院,忽地抛出一个看似平淡却足以致命的问题:“东妙和尚,出家人的根本戒律——十诫,想必你是熟知的吧?”
这问题来得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
东妙监院紧绷的心弦似乎被这“熟悉”的话题轻轻拨动了一下,他如蒙大赦,几乎是抢着回答:“知道!贫僧自然知道!”
“既是如此,”江昭宁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每日晨昏定省,打坐诵经,持戒修心,是沙门弟子的本分。”
“未曾敢辍!”
“那么此刻,当着我们三位的面,将这十诫从头至尾背诵一遍,想来……于你并非难事?”
“不难不难!江书记,这个不难!”东妙监院灰败的脸上陡然焕发出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光彩,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他挺直了佝偻的腰背,面色竟奇迹般地由死灰转为一种笃定的红润,先前被江昭宁步步紧逼的狼狈与恐慌,在触及这烂熟于心的“本分”时,如同潮水般暂时退去,显露出一种近乎庄严的自信。
“老僧于此十诫,早已铭刻五内,便是倒背,亦能如流!”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洪亮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表演的流畅,在空旷而压抑的大殿内回荡。
“十戒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涂饰、不歌舞及旁听、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蓄金银财宝。”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余韵犹在。
他微微昂首,目光扫过江昭宁和他身后沉默的林方政、秦怡,那神情仿佛在说:看,这便是我的根基,我的依凭。
江昭宁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如同古井深潭。
待那最后一个“宝”字的余音在大殿梁柱间彻底消散,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