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80-90

作者:孤山负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天阶 “修仙人,最忌走捷径,入外道。……


    谢无恙趁机掏出符纸, 咬破指尖画了张传送符。


    符咒祭出,灵力相连,金光闪烁。


    与此同时, 秘境另一侧,山洞内符纸翻飞,连接了符咒。


    风止咒停,眨眼间,山洞内多出了两道身影。


    谢无恙眉宇戾气未散,警惕地扫过四周,确定脱离了危险, 这才松了口气。


    怀中的人面色苍白,眉目紧闭,哪怕昏迷, 紧皱的眉头依旧忧愁不堪。


    似是任凭外人如何摆弄,也不会惊醒。


    谢无恙握着腰身的手紧了紧,扶着云晚舟靠着石壁坐下。


    洞外风声越大, 飞沙走石,暴雨将来。


    谢无恙脱下外袍垫在云晚舟脑后, 这才从刚刚的心惊肉跳中彻底回过神,倚在墙上粗重地喘息。


    心中毫无目的想着,自己上辈子应当是欠了云晚舟极大的人情,老天爷瞧不下去, 这将他从地狱拉回还债来了。


    想到这里,谢无恙扭过头,再次打量起这个与自己纠缠了两辈子的男人。


    谢无恙喉结滚动,倏地抬手触在眼前人眉心的褶皱上。


    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谢无恙情不自禁抬手抚平紧皱的额头,指尖滑落碰了下对方的眼尾。


    眼前浮现出这双眼睛最后的神情。


    决绝的、从容的、毫不畏惧的, 最后归于一处时,竟多了几分伤怀不舍。


    与五百年后杀他之时,冰冷无情的目光不同,云晚舟绝不会对一个魔头露出这种情绪。


    所以在最后,他想起了谁?


    穹桡,福之桃?还是另一个谢无恙?


    想到此处,谢无恙唇瓣一抿,指尖不由失了力道。


    紧接着,指腹下的眼帘一颤,露出略带茫然的瞳孔。


    “你……”云晚舟眉心一皱,目光落在谢无恙伸长的指尖。


    刚发出一个音,谢无恙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般,收回了手。


    “师、师尊……”


    云晚舟点了点头,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想起昏迷前的情形,目光探究地望向谢无恙,“这是何处?”


    “弟子出入秘境时,偶然发现的山洞。”谢无恙如实回复。


    云晚舟心中狐疑不减,当下闭目凝神查探了一番识海。


    识海中灵力虽不能操纵,但雄厚广阔,就连神魂也不过微有动荡,如同往常。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神魂已经消耗殆尽,如今又为何……


    云晚舟薄唇一抿,眸光冷了下来,“你是如何回来的?”


    当时情况危急,他动用灵力推开谢无恙的同时,召出了留在他身上的护身灵光。


    若非脱离危险,护身灵光不散,谢无恙自然无法回来。


    可是如今,谢无恙周身干干净净,毫无护身灵光的踪迹,而且……


    云晚舟神情严肃,突然质问,“你是不是动用了魔气?”


    伴随着云晚舟的话,谢无恙呼吸一滞,瞳孔猛震,“师尊何时得知?”


    莫非方才云晚舟并未昏迷,瞧见了他攻击妖兽?


    谢无恙心头慌乱,试探询问,“师尊是瞧见了什么?”


    云晚舟并未答复,只是定定瞧着他。


    谢无恙越发忐忑,寻找着之前的蛛丝马迹,“是因为我的修为吗?”


    原身修为迟迟不进,如今却在短短几月到了金丹,属实可疑。


    云晚舟默不作声。


    莫非是更早之前?


    谢无恙心里发虚,目光飘忽不定,“莫非是因为封印?”


    封印破除,主人能感受到,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为何云晚舟不多加询问,而是装作毫不知情呢?


    这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正当谢无恙焦躁不安,目光躲闪时,云晚舟忽然目光一转,落在了谢无恙腹部。


    伤口处忽又变得滚烫灼娆,谢无恙忍不住动了动身子。


    没两下,谢无恙神色一僵,低下头去。


    本该鲜血淋漓的伤口,不知何时变得干燥起来,甚至毫无痛觉。


    想到此处,谢无恙猛然惊醒。


    他当时为了打破护身灵光,情急之下用陈子义的剑冲破了徐平生留在自己身上的封印。


    想来是那魇石之力在冲破堵塞筋脉时,连带着那道伤口也愈合了。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想要开口解释,却被云晚舟抢了先。


    “你七岁那年,曾误入审问堂,被一位走火入魔的同门所伤,昏迷不醒。后待你恢复意识后,我曾对你说过一句话,你可记得为何?”云晚舟移开视线,开口的话毫无缘由。


    意识到云晚舟对原身的事事件件都历历在目后,谢无恙心中五味杂陈,却不敢放肆,“弟子愚笨,时隔太久,记不太清了。”


    云晚舟道:“修仙人,最忌走捷径,入外道。”


    谢无恙抬眼,对上云晚舟深如潭水的眸子。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叫人信服,“灵力与魔力相生相克,无论何时何地,皆不可妄动。”


    云晚舟沉眸望他,冷峻的面孔上瞧不清情绪,像是高高在上、看透一切的执棋者,“包括那把剑。”


    谢无恙心跳一滞,下意识翻过右臂,遮住了空无一物的袖口。


    与云晚舟相斗的数年记忆,如洪水般扑面而来,最后归于一处。


    “谢无恙,回头是岸。”


    他当时只觉得云晚舟狂妄自大、多管闲事,与那群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一样,听风是雨。


    可是相处久了,谢无恙逐渐明了了。


    云晚舟五百年后所做种种,不过是因为在他眼中,自己的诸多实际,却为事件不容。


    其中就包括……


    觊觎魇石之罪。


    关于那把无主剑,除了初到莲雾门那日,云晚舟从未过多追究。


    两个人面上瞧着都默契揭过的事,却总另谢无恙惴惴不安、辗转反侧。


    大乘期燃烧神魂爆发出的力量,岂是轻易便阻止的?


    谢无恙救他心切,手握无名剑斩断护身灵光时,那把剑就已经化为灰烬,烟消云散了。


    “我虽意识模糊,却并非完全失去知觉。”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强硬,云晚舟放缓了语速,“无恙,魇石之力非同小可,若是失去了承载的物件,散于世间,定会引来灾祸。”


    “哪怕你会死?”


    云晚舟斩钉截铁,“哪怕我会死。”


    谢无恙喉间发紧,默不作声,抬手覆在了右衣袖上。


    洞口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得下,洞内的两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云晚舟换了只手搭上膝盖,侧目打破了洞内的宁静,


    “可有想到出去的办法?”


    谢无恙心中的压抑烦闷丝毫未散,闻言摇了摇头,“我的菩提珠坏了,无法启动传送阵。”


    “若是强行起阵呢?”


    “师尊的意思是……”谢无恙斟酌道,“朝着阵眼注入灵力?”


    “嗯。”


    “可是阵法遍布秘境,我们该如何寻得阵眼?更何况……”不知是不是环境使然,谢无恙总觉得有些不安,“那妖兽……”


    话音未落,洞口岩壁忽然开始剧烈抖动,地上积水涟漪片片。


    “当心!”


    一条触手袭向两人,云晚舟神色一凛,抓住谢无恙的右臂后退数步。


    谢无恙仓惶稳住身子,还没来得及瞧清洞内景象,攻击失败的触手方向一转,再一次伸向两人。


    “无恙,下小灵阵。”云晚舟召出碎雪,一剑挥出。


    磅礴的剑气瞬间吸引了妖兽的注意,触手剧烈一甩,冲向剑气劈过的岩壁。


    一声巨响,碎石土块应声而落。


    谢无恙来不及多想,抬手起势,“天地正气,斩妖除魔,起小灵。”


    那妖兽回神再次操纵触手袭向两人之际,谢无恙身前白光闪过,筑起了一道透明法罩。


    阵法完全回笼的前一刻,云晚舟手持碎雪,闪身站在了谢无恙身侧。


    “小灵阵能撑几时?”


    “玄阶妖兽,半个时辰。”


    云晚舟眸光微动,“若是天阶呢?”


    第二层小灵阵布下,谢无恙施咒的手一顿,如是答到,“不足半刻。”


    像是为了证实他的话,触手落在阵法的刹那,一道裂缝蔓延开来,直至阵眼。


    两个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他们之前动用小灵阵抵挡妖兽时,这妖兽分明还有所畏惧,为何如今这般急躁,就连修为也高深了数倍。


    谢无恙咬了咬牙,双手又凝聚出一股灵力,结起了第三层小灵阵。


    紧接着是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


    数层小灵阵的加持下,那妖兽总算有了避讳之意,两条触手在结界外缠绕舞动,不再执着于攻击。


    布置法阵的灵力并未停下。


    谢无恙双手抖的不成样子,灵力时疏时滞。


    豆粒大小的汗珠顺着额头,划过苍白的脸颊,停在干裂的唇瓣上。


    谢无恙身形一晃,忽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无恙,够了。”云晚舟神情严峻,“重复布阵极其损耗阵法,你重伤初愈,再多无益。”


    谢无恙指尖发麻,迟疑地转过头,“天阶妖兽,这些小灵阵,也只能勉强撑一个时辰。”


    察觉到谢无恙的不安,云晚舟垂眸安抚似地摸了摸写无恙的头,“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儿。”


    结界外的触手蠢蠢欲动,湿答答地泥土参杂着血色。


    云晚舟的目光落在洞外,似云似雾,虚无缥缈,“片刻之后,我会设法引开它,届时你逃出去,寻找阵眼。”


    “那你呢?”谢无恙有些怔然,下意识开口。


    云晚舟道:“可用传送符。”


    此计听起来虽有风险,但确实是眼下最好的方法。


    更何况云晚舟身为仙尊,智慧谋略非常人能及,无须过多担忧。


    哪怕这般告诉自己,谢无恙心中的不安却没有消散分毫,伸向腰间的手抓住符纸,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定睛抬眸。


    喉结滚动两下,涩声道,“师尊没有灵力,不若让我留下……”


    “需要灵力的是阵眼。”云晚舟话音不容置喙。


    谢无恙指尖一蜷,止住了话头。


    云晚舟决定的事情从不改变,无论是五百年后还是如今,他都再清楚不过。


    再者,他们如今还隔着师徒的身份。


    尊师重道,不可忤逆。


    谢无恙垂下眉眼,掩住了眸中的情绪,“弟子领命。”


    积水浸湿衣袍,染上污泥。


    云晚舟神色淡然,丝毫不见身处危险的慌乱。


    许是吃的东西都用来长个子,凶兽虽体型庞大,却是个头脑简单、目光短浅的。


    云晚舟一踏出结界,就遭受了触手的攻击。


    云晚舟反手斩出一道剑气,侧身一闪退到洞外。


    与此同时,眸光一凛,“无恙,撤结界。”


    谢无恙正因为瞧见碎雪剑气不胜从前担忧,闻言不敢有丝毫耽搁,食指并拢划过结界。


    脚下阵法变暗的刹那,谢无恙左脚一划,从腰间掏出来张闪身咒。


    眨眼功夫,便按住了云晚舟的肩膀,递出几张皱巴巴的符纸,“师尊,万事当心。”


    第82章 凤翎 “铜镜……碎了。”


    谢无恙身上符纸所剩不多, 最后几张全用来画了传送符。


    “弟子会尽快起阵,届时会传音与……”


    云晚舟倏地一掌推开他,手中长剑一转, 挥向身后。


    伴随着肉|体撕裂声,黑红粘液飞溅,划过眉眼。


    云晚舟几步向前,将碎雪推进谢无恙怀中,神情凌冽,“先走。”


    掌下的碎雪剑纹栩栩如生,指尖划过倏而一紧。


    他明白云晚舟的意思, 用碎雪御剑飞行,能节省大半时间。


    可是云晚舟呢?


    担忧与不舍在眸中汇聚,谢无恙眼底微红, 侧眸转身。


    曾经每每梦醒,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人,如今却万般不舍。


    为何如此, 谢无恙已经无心追究了。


    他向来随性随心,哪怕对方是自己的血海仇人, 放下报仇的念头也不过为难了短短一瞬。


    天意如此。


    谢无恙闭上眼睛,迅速向前,生怕脚下步子一停,就会忍不住回头, 留在此处。


    如今仙门大变,秘境有异。


    他留于此,只会让云晚舟分心。


    云晚舟让谢无恙寻找结界,除了护他无忧,还有旁的考量。


    当时在护身灵光的推动下, 谢无恙离出口只剰下一步之遥。


    虽棋差一着,却还是让谢无恙记清了铜镜出口的大致去向。


    谢无恙勉强操纵着碎雪剑,飞往记忆中的方向。


    空中黑雾漫漫,偶有妖兽略过,为了不被发现,谢无恙不得不将仙门灵力尽数压制,借着魔气与魇石之力探寻出口。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谢无恙被飞沙迷得双眼发疼,脚下的碎雪剑开始挣扎晃动时,磅礴强盛的灵力扑面而来。


    谢无恙脚下一滑,匆忙收回碎雪,踉跄落地。


    此处黑雾尤其强悍,伸手不见五指,谢无恙在指尖点了束灵火,勉强视物。


    耳边风声呼啸,脚下的枯枝簌簌作响。


    谢无恙小心翼翼行走在黑雾间,偶尔抬手带着灵力在空中划动,以此驱散身侧的黑雾。


    谢无恙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停在了何地,也不确定这磅礴灵力的来源。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若是铜镜还在,也只会在此处。


    不知什么东西硌到了脚,谢无恙动作一顿,抬脚后退半步,定睛一瞧。


    黑暗中,一柄剑柄火红、剑身幽幽寒光的灵器印入眼帘。


    瞧上去是把好剑,只是不知使这剑的究竟是哪家的倒霉弟子,修士弃剑,怕是已在秘境中遭遇不测了。


    谢无恙视线并未过在它身上过多停留,迈步跨过灵剑。


    刚走没两步,又被不远处的赤红剑鞘引走了注意。


    在剑身不远处,一把雕刻精致的红木剑鞘,孤零零地立在渺茫天地间。


    剑鞘纹路张扬肆意,顺延而下直至鞘口。


    纹路正中,公正认真的字体显得尤为突兀——


    平生。


    谢无恙呢喃念出声,忽然睁大眼睛。


    徐平生?!


    剑锋入鞘,随意识飞入手中。


    谢无恙环顾四周,企图寻到徐平生的身影,“师兄!徐平生!”


    黑雾浓稠得难分昼夜,谢无恙连自己深处何地都分不清,更别说在这种情况下寻人了。


    呼唤数声无果,谢无恙只得暂时收起灵剑,继续寻找那不知在何处的出口。


    风声夹杂着细微的呻吟,艰难传入过路人的耳中。


    谢无恙步子倏地一顿,凭借听力寻找起声音的来源,最终落在了林中一棵苍郁古树上。


    那古树约莫有数百年岁月,四人合抱方可围住,哪怕是在密林幻境,也是独树一帜的存在。


    而在古树盘虬错节的根茎处,一块靛青色的衣摆印入视线,微微起伏。


    几乎是瞬间,谢无恙就认了出来,这是苍穹山弟子服的一角。


    至于古树后方,倚树而坐的人……


    谢无恙绕至树后,终于看清了此人的状态。


    脏污的血迹覆盖了半张脸,眉眼紧闭,鼻翼耸动,唇瓣微张艰难的喘息着。


    身上的弟子服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摸样,若非谢无恙对苍穹山熟悉到发指,恐怕也难以分辨。


    再加上从刚刚开始就震动不安的凤翎,无一不昭示着此人的身份。


    正是徐平生。


    谢无恙心下一惊,当即半蹲下身,动用灵力检查了一番他的伤势。


    内脏受损,气血拥堵,胸口更是受到了严重的创伤,血液从黑窟窿喷涌而出。


    聚满灵力的手落在伤口上方时,一道凌厉剑气嘶吼着扑向谢无恙。


    谢无恙神色一震,猛然收回手,倒退两步。


    火红的剑气在眼底叫嚣着,像是陷入绝境的呐喊。


    凤翎剑震得谢无恙右臂发麻,指尖颤抖一松,凤翎哐当落地,不待谢无恙回神,剑身一转,迅疾如雷窜到了徐平生垂地的掌心上。


    与此同时,徐平生指尖一蜷,缓缓睁开了眼睛。


    “谢……师弟。”涣散的瞳孔聚拢,瞧清眼前的人,徐平生动了动唇瓣,艰难出声。


    “师兄,是我。”谢无恙向前几步,蹲下身,抬手按在徐平生的肩上。


    伤口处残留的剑气不知何时收敛了许多,只剩下了几丝轻微的灵气,像极了遇险就逃的缩头乌龟。


    谢无恙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眸,望向了乖巧待在徐平生手中的凤翎剑。


    剑气乃灵剑所化,虽脱离主身,若有残留,仍可与主剑身感应。


    伤口残留剑气,必然受此剑重击。


    徐平生他……


    谢无恙眸中掩不住地震惊,求证般对上徐平生的视线,“师兄……”


    徐平生面色惨白,笑容牵强,“是凤翎。”


    灵器弑主,必受惩戒。


    谢无恙抿了抿唇,“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徐平生胸膛剧烈抖动,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眼见伤口又有血液溢出,谢无恙眼疾手快给他点了两个穴位,“如今不是解释的时候,我师尊尚且在妖兽手中,不知情况。师兄,秘境出口在何处,我们需尽快……”


    徐平生抬手按住谢无恙的手,动作缓慢地摇了摇头,“出、出不去了。”


    谢无恙一怔,“此话何意?”


    徐平生闭上眼睛,神色悲恸,“铜镜……碎了。”


    “碎……碎了?”谢无恙眨了眨眼睛,荒唐地望着他,“这不可能。我与师尊分明将其他弟子送出了秘境,怎么会……”


    “确是如此……”徐平生握着凤翎的手一紧,闭眸复又睁开,“但也不全是。”


    谢无恙心中升起一抹不祥的预感。


    “五百名弟子,你……你与仙尊救下了其中一百名。菩提珠连接出口,但我们……都算漏了一点,”徐平生顿了顿,似是不忍,“无论是秘境还是阵法,都乃莲雾门……江临所为。”


    消息接二连三,在谢无恙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谢无恙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伸长的指尖僵硬得不似自己,许久才蜷了蜷,“出去了多少?”


    “七十三。”


    “剩下的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谢无恙喉间发紧。


    徐平生道:“妖兽,魔族。”


    “魔族?”


    “是。”徐平生点了点头,朝他苦笑,“你与仙尊猜得不错,莲雾门……已尽数为魔族所控。”


    谁能想到,同生共死过的仙友同门中,竟有数名魔族弟子。


    当他们以为胜券在握时,给予重创。


    徐平生的话无异于将谢无恙仅存的希望破灭了。


    谢无恙维持着最后的动作,沉默不言。


    徐平生手中的凤翎弑主后,心生愧疚,铮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体内的灵力。


    待找回了些精气神,徐平生想要问谢无恙打算如何时,木头般蹲了许久的人忽然站起身,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师……师弟……”徐平生连忙起身,不顾牵扯到的伤口,快步追了上去。


    “师弟!”


    谢无恙脚步越急。


    “谢师弟!”


    谢无恙置若罔闻,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下轮到徐平生急了,一手捂住渗血的伤口,连奔数步,右手一横挡住了谢无恙。


    “那些魔族人不知潜伏在何处,你这般乱跑是在送死!”


    谢无恙猛得转过头,眼眶泛红情绪滔天,拽住徐平生的衣领,“就是因为如此,才更要出去!”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发颤,攥着衣领的指尖泛白,“难道要我待在这里……与他一同等死吗?”


    说得倒是个模糊不清,像是自己贪生怕死。


    可谢无恙心中发涩,喉间发苦,无论如何也骗不了自己了。


    他不想让云晚舟出事。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


    失去修为、跌落泥潭,更是不行。


    视线模糊中,谢无恙似乎又瞧见了那个高高在上、衣着不染的云晚舟。


    那人仙人之姿、翩若惊鸿,手中长剑一指,理所当然地劝人回头。


    徐平生怔了怔,如梦初醒地握住谢无恙的手,“我与你一道去。”


    眸中复杂一闪而过,谢无恙攥着衣领的手骤然一松,点了点头,“好。”


    话落,便与徐平生踏过满地狼藉,一前一后没入黑暗中。


    ……


    据徐平生所述,铜镜出口离此不过百步之外。


    当初他一剑斩了抑制传送阵的阵法,连带着后方铜镜也裂了道口子,那处也成了唯一没被黑雾笼罩的地方。


    靠近铜镜时,安分了一路的凤翎再次躁动起来。


    若非主人有意压制,恐怕已经开始满秘境乱飞,最后插进哪根树上,再次动弹不得。


    雾气越来越稀疏,天光大亮的一瞬,一片荒芜凄凉的土地印入瞳孔。


    寸草不生,毫无生机,正中片片金光闪闪。


    “便是此处。”徐平生紧跟着谢无恙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铜镜碎片上时,没忍住移开了视线。


    他的伤口沾染了风沙,此刻疼痛难忍,好不容易红润了些的面孔,再一次变得毫无血色。


    第83章 因果 天生魔物,眉心有异。自古以来,……


    一路没开口, 谢无恙喉间干涩,“那便是铜镜碎片吗?”


    他动了动喉结,转头对上徐平生苍白的面孔, “如何碎的?“


    “与魔族交战时。”徐平生眼神愧疚,“抱歉,我没想到会如此。”


    那时未出秘境的尚有五十名弟子,且在与妖兽的战斗中都已力竭。


    面对突然暴露身份的魔族,很快就落了下风。


    徐平生带着其余几名金丹弟子,拼死才阻了魔族片刻,为其余人的逃跑争取了时间。


    另他们意想不到的是, 潜入秘境的几名魔族,竟都抱了同归于尽的决心,摧毁了铜镜。


    徐平生也是在那时心境不稳, 被魔族趁虚而入,借用凤翎反伤剑主。


    想到这里,徐平生神色黯然, 心中不安,“师弟, 你可有想好对策。”


    谢无恙故作轻松,“那是自然。师兄重伤未愈,不如在此好好休息,余下交给我便好。”


    徐平生虽有疑虑, 却心知自己难以解决现状,思忖片刻后只能点头应下,语重心长地嘱咐,“万事小心。”


    谢无恙点了点头,走向朝着铜镜散落的位子。


    菩提珠的传送阵发设在铜镜周围, 仙门弟子若是想出去,只能从铜镜离开。


    如今铜镜碎了,便也意味着秘境没了出口。


    除非外面有人再次设下阵法,否则绝无可能逃脱。


    谢无恙蹲下身,随手捡起一片碎片,端详起来。


    铜镜倒映这少年虽有憔悴却依旧俊俏精致的面孔,桃花眼微微上挑,瞳孔深邃,高挺的鼻梁下,唇瓣薄削轻抿。


    但最惹人注目的,还是眉心那点红色魔纹。


    天生魔物,眉心有异。自古以来,只诞生过两人。


    一为魔族虚妄城城主宋多颜,二为魔界尊主谢无恙。


    谢无恙心如擂鼓,僵硬抬手,却落在了光滑平整的额头上。


    刚刚的魔纹像是一场错觉,眨眼功夫化作云雾,消失无踪了。


    谢无恙回过神,猛然松了口气,脱下外衫将铜镜包好,继续去捡其它碎片。


    一共五十三片。


    谢无恙数了数外袍上的碎玻璃,倚树而坐,埋头摆弄起来。


    风吹叶动,几片树叶应声落在谢无恙肩头,又被几下抖了下来。


    谢无恙头也不回,神色凝重。


    若是五百年后的魔族长老在此,定然会以为这位年轻有为的魔尊,在处理哪出魔君的叛乱,或入侵的仙门,或不请自来的云仙尊。


    “你是想将铜镜复原?”头顶传来的声音,打破了写谢无恙的思绪。


    徐平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正面色复杂地看着一堆铜镜碎片。


    谢无恙将手里的碎片与拼好的几块比划了两下,在正确的位子放下,这才抽空点了点头,“是。”


    “毫无用处。”徐平生话不留情,“阵法已散,莫说破镜难圆,你我在此甚至无法联通外界!”


    谢无恙动作一顿,抬头嗤笑,“生死尚可跨越,秘境而已。”


    狂妄的话将徐平生堵得哑口无言,面色难看,颇具乌寒枫风采。


    瞧着徐平生没有再劝的意思,谢无恙也不再多言,继续摆弄起自己的铜镜碎片来。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心中默数着第十一块碎片时,头顶未曾移开的身影忽而一晃,落下一只宽厚有力的手。


    “我帮你。”徐平生淡声道。


    谢无恙不答应也不拒绝,全当是默许了。


    “我并非打击与你,只是天命难为,生死哪怕鸿越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谢无恙指尖触在铜镜上,倏地顿住。


    徐平生不知道他的身份,口中的话纯属偶然。


    但听到“苟延残喘”四个字时,谢无恙还是不免想起了早就死在五百年后的自己。


    “你是云仙尊得弟子,应当知晓这些。”徐平生继续道,“若比当真有出去法子,我必……”


    谢无恙忽然抬头,“师兄可曾到过濒死境?”


    徐平生一愣,以为谢无恙问的是今日与魔族的交手,摇了摇头,“从未。”


    若真到了濒死境,现在的他就不会好好站在这里了。


    “既未曾到过,又怎知是苟延残喘?”


    谢无恙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小事,偏生眸中闪过讽刺之色,快到徐平生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此乃因果……”


    “因果?”谢无恙危险眯眸,“今日我便让师兄瞧上一瞧,何为因果。”


    对上谢无恙陌生的目光,徐平生心中一惊。


    不似云晚舟的冰冷淡漠,这双眼睛蕴藏着蔑视、危险、狂妄,像是常年位居高位的人。


    绝非十几岁少年该有的。


    徐平生握着凤翎的手紧了紧,死死盯着谢无恙,一时思绪翻涌。


    眼前的人像是对一切毫不知情,埋头拼凑,口中念念有词。


    直到拼完了跟前的一堆,少年抬眸望他,状似不经意间,用手背碰了碰他的右手,语气平常道:“师兄,劳烦抬下手。”


    徐平生迟疑了一瞬,还是抬起了手。


    谢无恙将最后几块捞到身前,继续拧眉琢磨。


    伴随着最后一块碎片落下,铜镜复归原貌。


    谢无恙眼睛一亮,指尖犹犹豫豫碰了下镜面,感受到铜镜上细微的灵力波动,面露喜色,手臂一撑从地上站了起来,“成了。”


    “什么成了?”徐平生神色依旧防备。


    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十多年来,与谢无恙相处的种种过往,再与眼下的人对比,越想越觉得心惊。


    记忆中的谢师弟,行事规矩,虽饱读诗书,却因天资不高,尽是些纸上谈兵的功夫。


    而如今,不光在短短数月到了金丹,还知道众多普通修士闻所闻问的事。


    “自然是生路。”


    动用铜镜残留的阵法灵力,与外界互通讯号。


    成败。


    便在此一举。


    谢无恙后退一步,拔出腰间别着的碎雪,对准铜镜正中,手腕一沉,直刺而下。


    刹时间,灵力随着碎雪轰然而下。


    ……


    与此同时,莲雾门后山竹林中。


    数十名弟子三三两两,或站或坐,皆神色紧绷。


    几名身着莲雾弟子服的人从林外经过,东张西望,动作仔细,不知在找些什么。


    随着他们渐行渐远,福之桃攥紧乾坤袋的手渐渐松懈下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名重伤弟子没忍住,发出一道呻吟。


    领头的莲雾弟子忽一抬手,停了下来,“你们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身后的四名弟子齐齐摇头。


    有弟子满不在意地开口打诨,“要我说,你就是太把那莲雾掌门的话当回事。我们尊主与他合作,可不是叫我们供他驱使的。”


    领头的弟子皱了皱眉,半信半疑,四处环视一番后,眸光一转,落在了众人藏身的竹林处。


    “此处可有搜过?”领头弟子抬手指了指。


    随从弟子瞧了眼竹林,面色忽然正经起来,“未曾。”


    “你们两个随我来。”


    领头弟子一听,不再犹豫,挥手招呼弟子跟上,朝着众弟子步步逼近。


    竹林中一片死寂,就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冷汗顺着额头滴落,攥着灵器的掌心黏腻非常。


    福之桃心脏直跳,掏出张唤火符,随时准备点燃。


    气氛越发紧张焦灼。


    恰在此时,一道白光不知从何处轰然而起,伴随着一阵巨响,大乘期的威压席卷了整个莲雾门。


    将众人压得头皮发麻,胸闷气短,不过片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未来过。


    几名莲雾弟子心有余悸,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齐齐转头望向身后。


    只见重重屋檐后,黑烟滚滚。


    “那是什么地方?”领头弟子转头问。


    最后面的弟子低眉顺眼,“大人,是莲雾大比众弟子切磋之地。”


    “密林幻境?”


    “正是。”


    “那不就是那群仙门弟子消失之地?”领头弟子斟酌一番,忽然下了命令,“所有人,迅速随我前向高台铜镜。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能变出什么花样。”


    说罢,一群人大步流星,走向与竹林相反的方向。


    “这群狗杂碎。”竹林哀嚎中,掺杂着一声咒骂,愈来愈慷慨激昂,“这江临居然勾结邪祟,罔顾正道!亏我起初还敬他是个人物!”


    “你何时敬过他?”身旁同门毫不留情拆他的台。


    那人“呸”了一声,理直气壮道:“我在心里敬的不行?”


    虽说危险还未完全退去,但随着调侃声,竹林里的氛围逐渐放松下来。


    唯独福之桃面色苍白的站在原地,瞳孔中涌动着不安,不知望向何处。


    正当众人开始讨论之后的去向时,沉默许久的福之桃忽然眼眶通红,声音颤抖地开口,“那好像是碎雪的剑气。”


    “什么?”最近的修士一脸莫名地回过头。


    玉佛音眉心一皱,反应过来,“可是云仙尊的灵器碎雪?”


    福之桃重重点了两下头,泪珠子随之而下,“我师尊和小师弟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有人满不在乎道:“好歹是个仙尊,神通广大,能出什么大事。”


    “可我记得,云仙尊好像是用傀儡身入得幻境……”声音越来越小,开口的人也记不太清了。


    秘境中自身都难保,怎还会有闲心关心别人?


    “哎呀,那不就更不担心了。哪怕真出了什么事,只要真身还在,云仙尊定能化险为夷。”


    “那我小师弟就不管了吗?!还有我师兄徐平生,他们都还在秘境里,等着我去救呢!”福之桃攥紧拳头,咬牙切齿,“你们不去,我便自己去!”


    “不行,”有人出手拦他,“若是你被抓,暴露了我们的行踪怎么办?”


    “怎么可能!”福之桃气得脸色涨红,“我以我苍穹山弟子的身份在此立誓,若我将你们的计划透露半分,便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怒气冲冲地发完誓,福之桃再不想在此耗费半分,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莲雾门与魔族勾结,已经是仙门百家皆知。


    他们如今身处虎穴,需事事小心谨慎。


    为了逃过莲雾门巡逻的弟子,福之桃一路上不知用了多少符咒。


    隐身、遁地、幻形……


    直到乾坤袋从鼓鼓囊囊逐渐缩小,福之桃终于看到了那座拔地而起的高台,足尖一点,越了上去。


    金光粼粼的铜镜落在高台正中,外侧被一层阵法护着。


    阵法从上而下,浑厚的灵力在周边游走,涟漪片片,瞧上去坚不可摧。


    福之桃却直接将阵法视为无物,一步未停,径直向前。


    察觉到生人靠近,阵法灵力游走越发频繁,一时间灵光熠熠,绚烂至极。


    “师尊……”福之桃喃喃念叨着,手触上那层阻隔自己的屏障,“小师弟?”


    神情时而执着悲痛,时而无知茫然,像是被生生撕裂成两个灵魂。


    意识挣扎间,眼前似乎浮现出另外一个世界。


    第84章 背叛 “江疏桐,我走到如今这一步,皆……


    满目荒芜, 遍地枯黄。


    浓郁的黑气从土地干裂的缝隙探出头,蠢蠢欲动,似乎下一瞬就会扑过来, 将这最后的空地吞噬。


    荒凉成景间,一柄通体莹白的长剑立于天地,伴随着淡淡灵光,纷纷扬扬落在地上破碎的铜镜上。


    谢无恙身着黑衣,与徐平生面对面站在不远处,身姿挺拔,眉目张扬, 语调轻松随意,“师兄,世间因果诸多定数, 唯一可破。”


    背过去的胳膊忽然一颤,谢无恙面上不动声色,声音淡然:“唯我为因。”


    神魂撕裂的疼痛再一次席卷而来, 画面破碎又重组。


    福之桃眼前一黑,再次恢复意识时, 已然回到了莲雾门。


    触在结界上的手像是被针尖刺痛,鲜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溢出,在结界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福之桃目光茫然,瞳孔忽而一缩, 回过神来。


    刚刚瞧见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福之桃颤抖地收回手,望向掌心。


    结界上灵力反噬,不停炙烤着企图入侵的人,直到血肉模糊。


    福之桃面色苍白, 想起来自己最后瞧见的一幕——


    谢无恙藏在背后,鲜血淋漓的右手。


    果真是碎雪。


    福之桃眸光一颤,右手握拳,任由疼痛蔓延臂膀。


    恰在此时,耳边传来凌风割裂的声音。


    剑气警告般擦过鞋面,在身前留下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福之桃茫然地转头望去。


    江临身后跟着数十名弟子,面容恶劣,手中的灵器灵力沸腾,像是随时会嘶吼着扑向福之桃。


    “福小仙友,你来此处作甚呐?”


    “我……”福之桃唇瓣颤了颤,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凶狠一些,“你、你对我师尊师弟做了什么?”


    江临不为所动,笑意盈盈,“小仙友可是误会了什么?我可是许久未曾见过云仙尊了。”


    “你撒谎!”福之桃气得面红耳赤,“我师尊分明是被你囚在莲雾的,你怎么会没有见过?”


    “哦?”江临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那福小仙友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囚禁了云仙尊?单凭你一张吗?”


    江临捂住胸口,装出一副心痛至极的样子,“若是如此,江某何其无辜?”


    “你少在这里装可怜!”福之桃从腰间掏出张符咒,转头就朝结界撞,“我今日必将我师尊救出来!”


    手中符咒开出绚烂璀璨的金花,福之桃手臂青筋毕露,猛得将符纸向前掷去。


    灵力撞击发出轰鸣,霎时硝烟滚滚。


    江临笑得慈眉善目,风轻云淡的面容逐渐掩在硝烟之下。


    福之桃往后一撤,定睛一瞧。


    只见烟雾散去的背后,结界灵光熠熠、完好无损地立在那儿。


    刚刚的攻击不过是石子入湖,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


    “福小仙友,别再枉费力气了,此阵法乃我莲雾历代传承法阵,莫说你一个金丹,哪怕是元婴,也休想撼动此阵分毫。”江临顿了顿,意有所指,“再说,你师尊也不在此处。”


    福之桃攥紧拳头,眼眶通红。


    福之桃一直都知道自己很废物。


    同龄的师兄弟第一套剑法时,抬手连剑都拿不稳,后来好不容易拿稳了剑,其他师兄弟已经学会好几套剑法了。


    像是所有人都站在了顶端,唯剩下自己一个还在山脚下,慢慢被寒风孤寂吞噬。


    后来是云晚舟告诉他,人有千秋,各有所擅。剑之一道,不过其一。


    福之桃信了,自此齐了剑道,钻研符咒法阵。


    短短三年,学会了苍穹山藏书北阁的所有阵法。


    后来发现万千阵法不离其宗,又用了两年,创设了自己的第一套阵法。


    他分明天赋极高,为何到了此时,却堪堪破不了眼前的结界呢?


    福之桃毫无关注江临的心思,眉心紧拧,不停地在乾坤袋里翻找,最后里面的东西零零散散撒了一地,符咒用了数十张,眼前的结界也不见丝毫变化。


    江临神色高高在上,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物什,“福小仙友只会这些无用符咒吗?”


    福之桃没说话,只是蜷了蜷指尖。


    “既如此,福小仙友擅动结界一事,也该有个结果了。”江临右手一挥,敛了笑意,沉声下令,“将他带走。”


    几名莲雾弟子快步向前,一左一右将福之桃的手臂反扭在后。


    正当一行人浩浩荡荡准备离开时,远处忽然飘来一张符纸,慢慢悠悠落在江临脚下。


    江临拧眉一瞧。


    只见那张符纸被几道凌乱的线条占据,朱砂刺眼,用意不明,像是哪位弟子闲来无事随手所绘。


    江临淡淡移开目光,抬脚撵了上去。


    下一刻,一道强悍的力量从脚下窜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江临全身。


    江临只觉得浑身血液一凝,神色骤变。


    “江掌门,您怎么了?”离他最近的莲雾弟子率先察觉到异样,出声询问。


    江临面色宛如黑炭,一言不发。


    替他回答的是另一道略显年轻的声音,“自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天瞧不下去,遭报应了。”


    乌寒枫一身劲装,双手负后,未出鞘的灵剑别在腰侧,右手垂落,指缝间夹杂着数张符纸。


    与此同时,江疏桐姗姗来迟,发丝凌乱,眼下乌青。


    道义与恩情将理智分为两半,无法两全。


    江疏桐目光躲闪,好不狼狈,“师尊……”


    不知想到了什么,江临忽然暴跳如雷,语气凶狠,“别叫我师尊!”


    江疏桐闭了闭眸,声音沙哑,“师尊为何变成了如今摸样?”


    江临冷笑,“如今摸样?你倒是说说我如今是何摸样?”


    江疏桐神色不忍,别过头去,“勾结魔族,囚禁仙尊,枉顾人命。”


    “你说我枉顾人命?你觉得走到我这个位子,有谁能保证双手是干净的?”江临唇尖溢血,全身灵力一震,竟硬生生挣脱了符咒,抬手指向乌寒枫,“乌寒枫就是吗?”


    江临双目赤红宛若恶鬼,手中拿着不知何时唤出的灵器,快步走向乌寒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如何登上的掌门之位自己心中清楚,有何颜面在此指责与我?!”


    剑气破风而出,划过耳畔,留下一道血痕。


    与此同时,发丝落地,乌寒枫身形稳如泰山,毫无惧色,“我问心无愧。”


    江临再次挥剑而来,怒声骂道:“那是因为你无耻!”


    “江临!”江疏桐反手掷出灵器,挡住了迎面而来的攻击。


    “师尊,别再执迷不悟了。”江临胸口剧烈起伏,压抑住心中汹涌的情绪,“弟子从未想过从您手中夺走什么。”


    江临手上力道丝毫未减,压得江疏桐节节后退,“若你真当我是师尊,从一开始就不该背叛我。”


    “弟子从未想过背叛……”


    灵剑相碰处发出一声轰响,两人手臂皆是一震,踉跄后退。


    乌寒枫不知何时已将手中符纸尽数掷出,顺手拖了江疏桐一把,神情不耐,“江掌门与师尊叙旧的机会多得是,只是我师弟如今耽误不得。”


    江疏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灵器召回,“师尊所犯之罪,弟子定会接力弥补。还望师尊好自为之。”


    话落,江疏桐最后看了江临一眼,眸中似悲似怜,最后一片死寂。


    他自幼所修所学,皆以除魔卫道为己任。


    可如今,那个教他做人、授他剑法的人,却成了人人口中死不足惜的妖邪。何其讽刺。


    江疏桐咬了咬牙,不顾身后江临的叫喊咒骂,径直走向结界,掏出了手中的掌门令牌。


    “江疏桐,我走到如今这一步,皆是拜你所赐。”江临摇摇晃晃走向他,笑得邪恶狂妄,杀人诛心,“你为何不乖乖死在十年前呢?”


    ……


    密林幻境忽然地动山摇,树木崩塌,扬尘四起。


    黑雾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发狂般翻滚凝聚,从八方奔腾冲向铜镜。


    谢无恙只觉神魂一震,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谢师弟!”徐平生面露焦急,想要向前扶他,却被迎面而来的风沙糊了满脸。


    谢无恙双手抱头,神色痛苦。


    像是有千万只蚂蚁从头盖骨啃食,深入脑海。


    徐平生挣扎数次无果,正欲拔出凤翎强行开路,层层雾气后的谢无恙忽然抬起手,“师兄……”


    谢无恙目眦尽裂,眉心渗血,强行调动最后一丝意识,掏出腰间的符纸。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动用灵力,只能求助徐平生,“快、快传音于师尊……”


    “好好,我现在就传。”徐平生慌忙应下,抬手一挥。


    赤红色的灵力丝丝缕缕汇进符纸,将符纸扯向半空。


    “云师叔。”徐平生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云师叔,听得到吗?”


    符纸中传来一阵摩挲声,似是还夹杂着妖兽的嘶吼,良久,终于传来云晚舟断断续续的声音,“如何?”


    “结界已破,秘境撑不了多久。烦请师叔尽快……”徐平生瞥了眼地上的谢无恙,发丝凌乱浑身颤抖,哪怕看不清神色,也能推测出他此刻的状态,“谢师弟他……”


    符纸传出云晚舟的话,“等我。”


    话落,不待徐平生将话说完,就切断了传音,没了音信。


    徐平生又尝试着传音了几次,直到符纸完全失去效用化为灰烬,这才放弃。


    抱着心中寥寥几分活下去的希望,徐平生叹了口气,想着说些宽慰的话让谢无恙放心,没曾想一回头,才发现谢无恙不知何时晕了过去。


    呼吸粗重,脸色苍白如纸,浑身上下比他这个重伤的人还要狼狈。


    想起谢无恙此前对云晚舟满心挂念,再对比自己对他的种种猜测,徐平生顿觉羞愧难当。


    这种人怎么瞧也不像是什么邪魔外道。


    密林幻境中的黑雾已经散去了一大半,云晚舟与徐平生传音后,就没再联系。


    眼看着天色渐晚,四周又有妖兽哭嚎,徐平生心中格外为难。


    他们如今的处境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每一刻都关乎着生死,容不得多耽搁。


    为今之计,只有先带着谢无恙离开,与其他弟子汇合后,再想法子救出云晚舟。


    几番权衡下,徐平生叹了口气,缓缓走向昏睡的谢无恙。


    还没来得及动手,面前的人忽然睫毛一颤,掀开了眼帘。


    “谢师弟?”徐平生想要扶谢无恙的动作一顿,紧接着神色激动的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你感觉如何?”


    谢无恙尚未回神,眸光涣散不知落在何处。


    正当徐平生落下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时,面前的人眼睛一眨,倏而聚焦望向徐平生身后。


    喉间发哑,竟透着丝委屈,“师尊……”


    徐平生指尖一紧,紧随其后回过头。


    漫天烟尘中,一道身影挺拔笔直,踱步而来。


    模糊的面容上,一双眼睛清冷孤寂,像是渗了冬日的霜雪,隔空落在两人身上。


    谢无恙只觉呼吸一滞,连身上的疼都忘了。


    茫茫天地浑然成景,木林做配,白衣染血,像是绽放在荒林中的一点红梅。


    “师叔。”徐平生率先回神,迎了上去。


    云晚舟点头以示回应,“可有受伤。”


    徐平生避重就轻,“尚可。”


    云晚舟瞧着他能跑能跳,想来也无大碍,这才将目光落在谢无恙身上。


    “师尊……”看着越走越近的人,谢无恙喉间发痒,下意识撑起手臂想要起身,忽然被微凉的指尖摁住了额头。


    与此同时,云晚舟弯腰倾身,拉进了两人的距离。


    眉眼对着眉眼,连带着面孔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谢无恙神色一怔,盯着云晚舟垂落的睫毛,只觉得心跳如同擂鼓。


    额间的灵力温热流动,一触即分。


    这般来来回回,哪怕是经历众多的魔尊,也被勾得浑身发痒,坐立难安。


    谢无恙别开视线,触及云晚舟衣袍上的血迹的刹那,终于忍无可忍攥住了额间的指尖,“师尊受伤了?”


    云晚舟一言不发,灵力不断。


    谢无恙指尖力道又重了几分,“弟子无碍,师尊无需如此劳神。”


    话音刚落,额头灵力突然变本加厉。


    谢无恙眉心一拧,沉下了脸色,“师尊这是做……”


    “你难道没发觉自己体内魔气不稳?”云晚舟语气冰冷。


    对上眸中隐约浮现的怒气,谢无恙神色一怔,下意识解释,“弟子并未擅动魔气。”


    “不动用不代表毫无影响,”云晚舟话音严厉,“你体内魔气失去桎梏,稍有不慎就会被有心人利用,怎能如此掉以轻心?”


    想起先前谢无恙擅自破开护身灵光、妄动魇石一气,云晚舟越发觉得郁气难舒,哪怕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毫无异样,还是被杂乱无章地灵力与忽然用力的指尖暴露了心境。


    谢无恙被云晚舟话中关切砸得昏了头,握着指尖的手骤然一松,怔然间心中的话脱口而出,“师尊是在担心我?”


    额头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伴随着最后一丝灵力注入,云晚舟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不是。”


    “哦。”目光落在云晚舟发红的耳框上,谢无恙勉强压下翘起的唇角,一本正经地顺着对方的话,“师尊说什么便是什么。”


    最后一个字刚落,手中的碎雪忽然被一股力道强硬收走。


    云晚舟薄唇紧抿,埋头将碎雪别在腰间,一副拒绝交流的态度。


    如此情绪外露,谢无恙数年间倒是头一回见,新奇地撑着脑袋。


    云晚舟转身,谢无恙盯着对方的背影,云晚舟抬脚,谢无恙的目光又落在飘然晃动的衣袍上。


    久违的日落染红了半边天,将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


    一直到云晚舟与徐平生一前一后站在铜镜前,谢无恙这才不急不缓地动了动身子。


    胳膊往后一撑正欲起身跟上,停在铜镜前的人忽然回过头,深潭般的眸子被余晖浸染,连带着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


    云晚舟眉心轻拢,声音依旧淡然冰冷,“还不跟上?”


    谢无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语气带着毫不掩饰地笑意,“来了。”


    铜镜与外界的结界被重新连接,扭曲过的高台在裂缝下隐约可见。


    谢无恙小心翼翼地抬手触上铜镜,指尖刹时没入半截。


    外面的世界有清风徐来,暖阳高照。


    铜镜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师弟,是你吗?”


    一张放大扭曲的脸突然出现,像是要穿透铜镜,贴上谢无恙的脸。


    谢无恙吓了一跳,猛然收回了指尖。


    “小师弟?”察觉到他的异常,铜镜内的脸动了动。


    谢无恙皱眉观察良久,总算认出了模糊五官的主人是谁。


    第85章 诛邪 修仙者,诛邪魔,心如明镜。……


    “原来是福师兄。”虽是原身师兄, 却也救了自己,素不相识,本该道谢的。


    想到这里, 谢无恙对上铜镜中放大的眼睛,神色认真,“多谢福师兄相救。”


    福之桃似乎极其兴奋,有些抑制不住嗓门,“小师弟,你那边情况如何?师尊呢?还有徐师兄,我们出秘境时不甚失散, 不知他可还安好?”


    一连串的问题将谢无恙问得头晕脑胀,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索性蹙了蹙眉道:“此事待我们从秘境出去再来。师兄先后退些。”


    福之桃似有说不完的话, 唇瓣翕动着又嘟囔了几句,这才让开路。


    “一路顺风。”福之桃道。


    当然会一路顺风。谢无恙在心中重复。


    可不知为何,在谢无恙即将踏入铜镜时, 不安感腾腾升起,不留片刻喘息的余地。


    是多想了吗?


    谢无恙拧着眉回头, 下意识去瞧站在不远处的云晚舟。


    尚未来得及捕获那抹白衣,眼前不知什么重物落下,砸得他身形一晃,连头带尾推出了幻境。


    “云晚……”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谢无恙伸出手,抓了一把秘境中扬起的风沙。


    紧接着,天光大亮。


    身子重重在地上滚了两下,谢无恙肋骨戳心窝子的疼,脸上冷汗直冒。


    他强撑着起了半边身子, 瞧清了砸在他身上的“物什”。


    徐平生怔怔坐在地上,盯着空荡荡的右手瞧了良久。


    不知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转头望向谢无恙,声音发颤,“师弟,我凤翎没了……”


    谢无恙对徐平生的话恍若未闻,直愣愣地站起身。


    徐平生的话像是根根毒刺,扎在谢无恙身上,“仙尊呢?”


    仙尊……呢?


    谢无恙也不知道。


    他的脑袋一片嗡然,目光毫无目的地在在场人中来回穿梭,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直到福之桃忧心忡忡地走向他,“小师弟……”


    谢无恙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死死攥住福之桃的胳膊,“师尊出来了?”


    福之桃却忽然红了眼眶,哽咽着摇了摇头,“没有。”


    “怎会没有?!”谢无恙指向铜镜,自我安慰般低声呢喃,“传送阵法尤在,他怎么会出不来?”


    说着说着,谢无恙语气又逐渐拔高,红着眼睛望向坐在地上的江临,“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出不来?!”


    江临总算从挫败中找到一丝快感,讽刺般笑出声,“你们莫不是运气不好,惊动了养在密林中的暝兽吧?”


    谢无恙面色一僵,大步向前抓住江临的衣领,“你此话何意?”


    瞧见谢无恙这幅神色,江临说得越发起劲,“那暝兽被封印在秘境多年,你们运气不好,许是恰好被他挣脱了封印。”


    “你究竟想说什么?”谢无恙咬牙切齿,活像要将江临千刀万剐。


    “谢无恙,冷静。”江疏桐抓住了谢无恙的手臂,沉声提醒。


    谢无恙指根发白,一字一顿地逼问,“暝、兽、苏、醒,与我师尊何干?”


    “你觉得无关,但有人偏生管这些闲事。”江临轻啧一声,目光多了几分刻意的怜悯,“你们改了铜镜阵法,没有菩提珠也可进出,可曾想过……其中妖兽?”


    话还没说完,江临被一拳打偏了右脸。


    他舔了舔唇角血迹,笑得越发肆意,“暝兽逃出,那可真是不堪设想……”


    “江临你……”江疏桐脸色发白地摇了摇头,身形踉跄晃了下。


    谢无恙猛然松开江临的衣领,大步走向铜镜。


    密林铜镜损坏,哪怕重新连接了阵法,也瞧不清里面的情景。


    只能看见裂缝中,碎成无数片的林木。


    暝兽不灭,莲雾山内各仙门弟子皆不得安生,云晚舟心中比谁都清楚。


    他从未想过出来,谢无恙却此时才明白。


    苍生、仙门、弟子、道义……


    在云晚舟心中,似乎每一样都比自身性命重要。


    心怀天下,却无自己。


    也许,若非谢无恙魔气不稳,那传音之术,也只是云晚舟随口编出的谎话。


    谢无恙站在铜镜前,指尖蜷了又松,松了又紧,闭目掩住眸中血红。


    体内魔气与碎雪灵力翻滚沸腾,争斗不休。


    只是安生片刻,便又有了复发之意。


    谢无恙深吸口气,抬手落在铜镜上,引起波澜万千,“我要进去。”


    “不行。”乌寒枫的声音沉稳有力,威严不减,“你进去也是无用。”


    “不会。”谢无恙反驳。


    他怎么说也是做过魔尊的人,哪怕如今再废物,也总好过云晚舟一个人。


    好笑得是,平日巴不得将他逐出山门的乌掌门,此刻却变得犹犹豫豫,万般阻拦,“他最多傀儡消散,灵力尽失,但你必死无疑。”


    谢无恙倏而睁眼,眸中阴寒一片,“那便毁了这秘境。”


    他与云晚舟无论前世纠葛还是今生恩怨,生生死死,除非是他,任何人都无法掌控。


    谢无恙扶手一抬,随手夺了不知哪名弟子的灵器,留下句话抬脚就要入镜,却被横空飞来的一把灵剑挡住了路。


    玄铁为身,沉木为柄,剑纹盘错,云纹至尾。


    尤其是剑柄正中,那块闪闪发亮的红石,更是夺人眼目。


    谢无恙目光一顿,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思绪,“这是……”


    “这是你修为刚到筑基时,你师尊让人准备的。他亲手刻了字,本想着此次大比结束后,赠予你做奖励的。”乌寒枫顿了顿,叹了口气,“谢无恙,这是你的灵器。”


    他的灵器……


    谢无恙怔怔盯着眼前的灵器许久,抬手抚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纹路。


    从剑柄到剑鞘,直到“诛邪”二字从指下拂过。


    修仙者,诛邪魔,心如明镜。


    谢无恙思绪一滞,心中顿时骇浪滔天。


    ……


    修士与灵器形影不离、密不可分。


    提及魔界那位年轻的尊主,众人先是想到那尊主手中鲜血无数,后想到的,便是铸就这一切的灵器却邪了。


    有人曾言,却邪出,门派倾,血流成河,无一幸免。


    但实际上,真正见过却邪出鞘的少之又少,其中与之教过手且能全身而退的,唯有苍穹仙尊云晚舟。


    谈起初遇,魔尊大人总是唉声叹气。


    那时他初登魔尊宝座,从浪迹天涯无拘无束到政务缠身责任重大,一时难以转变。


    再加上魔界那几位格外能唠叨的长老,数月下来,谢无恙已是忍无可忍。


    放下魔界不管是万万不可的,但若是偷得几日闲,也是无碍。


    思及此处,谢无恙处理完当天政务,大手一挥,不经各位长老,当场给自己放了几天假,跑去小相岭小住。


    相岭山头有片桃林,每逢春季便香气扑鼻,满山桃色,人间奇绝。


    谢无恙闲来无事,就坐在桃林中,听着鸟叫虫鸣、闻着花香小憩。


    某日,他睡得正熟,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哀嚎,生生打碎了他的美梦。


    郁气难舒下,谢无恙摩挲两下指环,忽而召出却邪,破风而去直指声源。


    只听“锵”得一声,灵器交锋,剑气呈破风之势,生生在地上掀起一道裂缝。


    落花又起,后归尘土。


    谢无恙眉心一挑,弹掉脑门花瓣,饶有兴趣地坐起身。


    桃林中央,一道人影款款而来,白衣如雪,眉眼如霜。


    谢无恙目光微落,看见了那人右手握着的两把灵器。


    “这位仙友瞧着风度翩翩,怎能做出私占他人灵器的事?”谢无恙玩味儿似的弯了弯唇角。


    那人望着手中的剑,神色怔然,“这是你的剑?”


    “正是。”


    静默良久。


    那人又问:“从何而来?”


    谢无恙撑住脑袋,指了指剑鞘上的红石,“我亲手挖了九婴的眼睛做装饰,砍了帝王天木做剑柄,又花重金寻来了千年玄铁做剑身。”


    瞧见那人波澜无惊,谢无恙不知从哪儿来得恶趣味,忽然想瞧瞧这张清冷面具下藏着的人。


    “你可知这把剑叫什么?”谢无恙露出额头魔纹,轻飘飘地说着足以另普通人闻风丧胆的话,“他叫却邪。”


    信心满满却未能如愿。


    那人眸光微动,似是不忍。


    不待谢无恙捕捉其中情绪,就别过了头。


    ……


    为何不忍?


    谢无恙掌心一松,手中灵器锵然落地。


    那些想不通、理不清的事,像是忽然找到线头的线团,轻轻一拽便真相大白。


    可谢无恙却不敢继续往下了。


    眼前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白光阵阵。


    一片朦胧间,谢无恙半蹲下身,捡起了地上的灵器。


    人人都说,却邪凶恶,灵力非凡。


    谢无恙也常以此为傲。


    铸造却邪时,无双长老眉眼恭顺,曾问他想要一把什么样的灵器。


    谢无恙脑中下意识浮现出一把灵器的外貌。


    他用最好的材料,找来最厉害的炼器师,以为是机缘。


    直到今日,他才得知,原来却邪的装饰不是九婴眼,而是普通红石。


    帝王天木做得不是剑鞘,剑身也并非千年玄铁。


    “小师弟……”率先注意到谢无恙的异色,福之桃以为他还在为云晚舟的事担忧,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安慰,“师尊这么厉害,定会无碍的。”


    “嗯……”谢无恙喉间痉挛,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定会无碍的。”


    他还有好多事想要问问云晚舟,还有很多事没有想明白。


    所以。


    云晚舟定会无碍的。


    —


    这是谢无恙第二次来到秘境。


    短短时间,秘境内已是天翻地覆。


    不远处狼烟滚滚,大火滔天。


    原来茂盛的树木光秃焦黑,死了一半。


    所经之处,皆是满地灰尘,留下道道清晰的脚印。


    不知是不是有过太多云晚舟的灵力,谢无恙冥冥之中似是有所感应,沿着火海边缘直奔而去。


    地上散落着妖兽的尸身,其中不乏有暝兽的触手,腥臭血液令人作呕。


    眼前树木忽而灵光一闪,落下一道剑痕。


    谢无恙脚步一顿,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去。


    火海中,熟悉的身影纵身一跃,反手挥出一道剑气。


    谢无恙喉间干燥,喃喃出声,“师尊……”


    不远处的人似有所觉,右臂一动挥出一道剑气,声音凌冽,“谁?”


    话落,身形忽一踉跄,将要倒在地上。


    谢无恙心下一慌,顾不得眼前熊熊燃烧的烈火,径直冲向前去,“师尊!”


    烈火灼烧了手腕,在衣裳上留下几个窟窿。


    谢无恙却浑然不觉,抬手圈住了云晚舟的腰身。


    原身不过少年,身量不如云晚舟高,近些年在苍穹山,又被养得细皮嫩肉。


    乍一接住,险些没站稳,只能一点点带着他蹲在地上。


    “为何回来?”云晚舟深吸一口气,挣开他的手。


    “我不放心师尊。”谢无恙攥了攥指尖。


    云晚舟本就沉默寡言,如今灵力不多,更是连训斥都懒得训斥,只是默默转回身子,举着碎雪剑在地上划了两道。


    谢无恙直觉他在布什么阵,却不知布得是什么阵。


    灵力所划,除却阵法祭成的那一瞬,是瞧不见的。


    谢无恙心神怅然,不知怎么想得,忽然起身从上握住了云晚舟的手,按按和他较着劲,“师尊,与我回去。”


    “松手。”云晚舟敛起眉心。


    谢无恙沉下声音重复,“与我回去。”


    无形的灵力震开了他的手,连带着谢无恙整个人踉跄后退。


    云晚舟沉眸望着他,进行着一场无声地对峙。


    手中的诛邪似有千斤重,压垮了谢无恙的心高气傲与执着纠缠。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肩膀一抖,红着眼眶抬眸,“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吗?”


    一句话,压抑着前世恨与今生怨。


    倾盆而出。


    第86章 拥抱 “你可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离开……


    谢无恙步步向前, “你倒是好,想救人便救了,千古流芳。可有问过旁人意愿?你擅自收了福师兄做弟子, 允他一事顺遂。可允我的呢?我是魔非人,不该留此。”


    云晚舟眸光微动,仰头望着他。


    一站一坐,不知何时,那个不及腰腹的孩子,已经长得这般高了。


    再过几年,许会比自己还高。


    “你不想在苍穹山?”云晚舟神色不解。


    “别哭。”


    “师尊想问问你。”


    “想不想留下来。”


    服用冰山雪莲那日, 谢无恙做了个绵延冗长的梦。


    梦中,这个人半蹲下身,眉目间尽是温柔与安慰。


    一如鼻息间飘荡的桃花香。


    谢无恙望着他, 咬紧牙关,缓缓摇头,“不想。”


    他终究与原身不同。


    做了魔尊的谢无恙有自知之明。


    魔族留于仙门, 无异于自寻死路。


    云晚舟眸光一颤,露出几分迷茫与无助, 瞧得谢无恙心脏也跟着阵阵发疼。


    终究不忍。


    谢无恙蹲下身,将云晚舟圈进怀中,“我记得师尊于我有一饭之恩,无论是苍穹山还是何处, 我只想与师尊在同处。”


    这种感觉强烈到可以撕裂两世恩怨,甚至想一辈子待在苍穹山。


    许是伤得太深,再加上长时间精神紧绷。


    被谢无恙搂进怀中时,云晚舟有片刻松懈,未曾注意到他悄悄祭出的符咒。


    直到符纸贴在云晚舟后颈, 一声闷哼后,软下身子,谢无恙才暗沉着眸光,将云晚舟从怀里拉出来。


    短短片刻,对方渗出的血迹就打湿了谢无恙的衣袍,留下一道深色印痕。


    傀儡受伤,是连接神魂的。


    傀儡多痛,寄宿的神魂就有多痛。


    伤成这样,也无怪乎谢无恙会这么轻易得逞。


    火又陆续往后蔓延了很长一段。


    那暝兽擅于遁地,没人猜得透它的方位。


    谢无恙将凤翎和碎雪一同收回,手中拿着诛邪,小心翼翼地穿过丛林。


    离开前,谢无恙回头瞧了一眼云晚舟画了一半的阵法。


    大乘期修士,哪怕灵力不足,做出的阵法也是不容小觑的。


    此阵法走势狂妄,兵行险招。


    云晚舟应当是想将妖兽引入阵中,封印于此。


    单凭两把灵器的灵力,是极难做到的。云晚舟想如何,显而易见。


    谢无恙将云晚舟搂在怀中,空出一只手,用诛邪添了两笔,这才带着云晚舟走向铜镜。


    身后妖兽狂嚎,风沙四起,天地似乎都要化作虚无。


    直到铜镜波纹四起,耳畔狂风散去。


    谢无恙抱紧怀中的人,挣开了眼睛。


    一众人包括江临在内,齐刷刷望向他。


    谢无恙神色不便,只留下句轻飘飘地话:“暝兽未灭,关乎众人生死,还请在场诸位自行决断。”


    “谢无恙。”乌寒枫横臂挡在谢无恙面前,眸光复杂,“你可知你一人任性,要至多少人为危难吗?”


    谢无恙轻嗤一声,侧眸睨他,“那你又可曾想过,莲雾门勾结魔族,囚仙门弟子无数。若云晚舟灵力尽失,你们又该如何面临诛魔?”


    乌寒枫不忍闭眸,蜷了蜷指尖。


    “此祸又非我师尊所为,又又凭什么要求他一力承担?”


    “可他是仙尊!”乌寒枫压抑怒吼,“若是我有别的法子,我会让他以身涉险吗?!”


    谢无恙推开挡在前面的手臂,经过乌寒枫身侧时,忽然歪了歪头,恶劣地扯起唇角,“谁说没有法子?”


    谢无恙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望向不远处的江临,“冤有头债有主,掌门师伯应当听过这句话吧?”


    乌寒枫瞳孔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你……”


    “既然掌门师伯已知其中意,那弟子便带着师尊先行告退了。”谢无恙浑不在意,加大了音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比试场,徒留一众弟子面面相觑。


    福之桃一头雾水,“掌门师伯,小师弟的话究竟是何用意?”


    乌寒枫神色阴沉,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江临忽然挣扎两下,又被身后的弟子按压在了地上,“早就听闻云仙尊仙门典范、德高望重,未曾想坐下弟子竟如此阴邪。江某可真是自愧不如。”


    乌寒枫两步向前,拔剑横架江临脖颈,声沉如铁,“我苍穹山弟子,还容不得你这勾结魔族的小人置喙。”


    江临探究般眯起黑眸,询问:“怎么?你真要用那小弟子说得法子?”


    乌寒枫目光冰冷,一言不发。


    江临喉结滚动,极力维持面上的平静,“你可是仙门掌门。”


    “你勾结魔族时,可曾想过自己莲雾掌门的身份?”


    江临道:“我走投无路。”


    “好一个走投无路。”乌寒枫冷笑,手上不由用了力,“你为了一己之私,弃莲雾门百年基业、弟子性命于不顾。你……”


    冰冷的剑锋在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似是气急,乌寒枫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青筋毕露,“枉顾我师尊生前如此信任于你。”


    “信任?”江临喃喃重复,眸中闪过一抹阴冷杀意,“若他真的信任与我,在他死之前,就应该将魇石教给我,而非云晚舟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乌寒枫一脚踹在了江临身上,咬牙切齿,“师尊在天有灵,若是看到你如此黑白不分、自私自利,定会后悔当初看你可怜,施以援手。也断然不会力排众议,扶你坐上这掌门之位!”


    江临唇间溢血,撑在地上的手臂抖个不停,忽而力竭,终是没能起来。


    他本就是强弩之末,若非借用魇石之力,应当已是化作一杯黄土。


    可他不甘。


    他大业未成,怎能在此止步?


    就在乌寒枫弯腰揪住江临衣领,将他强行拖拽前往铜镜时,江临咳了两声,抚上了乌寒枫的手腕,“乌掌门,若是我死了,你们这辈子都别想找到魇石了。”


    乌寒枫手腕一紧,“你真是耍得一手好计谋。”


    “彼此彼此。”江临一句三喘。


    乌寒枫面色阴沉地望着铜镜,犹豫不决。


    “乌掌门,不若将他交由我吧。”身后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


    江疏桐面色苍白,眸光坚定有力,“我与他师徒一场,尚有恩怨未清。”


    乌寒枫不同意也不拒绝,只是问他,“你可知谢无恙走时,与我说的话为何意?”


    微风拂过江疏桐的衣袍,勾勒出清瘦孤寂的脊背。


    江疏影站得笔直,摇了摇头,“我当时离得太远,并未听清。”


    “他说,冤有头债有主。”


    江疏桐沉默不言,等着乌寒枫接下来的话。


    乌寒枫顿了顿,又道:“我那师弟对自己极狠,他知晓以傀儡之身无法封印暝兽,定是打算兵行险招,以封印破局。”


    “云仙尊深谋远虑。”


    “但你可知,”乌寒枫话锋一转,“施加封印前,如何引那暝兽入局?”


    江疏桐怔了怔,似是明白了什么,神情悲恸不忍,“以身为引?”


    “是。”乌寒枫点头,“谢无恙临行前,所说便是此事。”


    乌寒枫字字如刀刃,凌迟在江疏桐心头,“生人祭,怎可伤及无辜?唯有冤头债主,方为公正。”


    “可他毕竟是我师尊。乌掌门……”江疏桐声音发颤,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我怎能见死不救……”


    话音未落,不知从何处伸出一条触手,以破风之势袭向一旁弟子。


    那弟子反应及时,纵身一跃躲了过去,神色惊恐地望向铜镜,“掌门,那暝兽似是要出来了。”


    乌寒枫手腕一转,握剑而出,剑气横破山河,形成一道屏障,生生阻在了铜镜前。


    他眉心凛凛,语气凝重,“孰重孰轻,望江掌门早做决断。”


    铜镜不停晃动,波纹四起。


    那触手被钳制在小小的空间中,找不到饱腹的猎物,挥舞了一圈后只能悻悻收回。


    安分没多久,又试探着探出头来。


    江疏桐面色挣扎,额头无力冒着冷汗。


    “那魇石怎么办?”


    乌寒枫抿了抿唇,脱口而出,“可听说过洗魂?”


    江疏桐大骇,“禁术洗魂?”


    数百年前,魔界尊主宋多颜与扶光神尊平分秋色,在修真界风头无两。


    更有甚者称,宋多颜虽与扶光修为相同,但若交手,定是宋多颜胜。


    只因他在咒法上极有天赋,所创之法皆威力巨大,另众修士极为追崇。


    后来宋多颜伏诛,魔界惨败。


    其所修阵法邪性逐渐显露,修者发狂,愈演愈烈。


    人心惶惶下,三大仙门率先带头,严禁此术。


    久而久之,连带着这位少年魔尊的名字,都鲜少有人再提。


    这洗魂,便是宋多颜所创咒术之一。


    传闻,此术可洗记忆,控其魂魄,另魂魄对施咒人有问必答,答必言真。


    三问过后,中咒人魂魄尽碎,痛苦不堪。


    “洗、洗魂?你们要对我用洗魂?”江临面上的平静倏然破裂,慌张摇头,“不、不会的。洗魂这种邪术早已失传,你们怎么会……”


    “扶光神尊与宋多颜感情甚笃,宋多颜所会神尊皆可,飞升前,他尚可将魇石交于苍穹山,为何不能留下区区咒术?”乌寒枫眸光一眯,转而望向江疏桐,言语逼迫,“江掌门,邪术亦可作正道,既如此,你我为何不用?”


    江疏桐依旧挣扎,“可是……”


    剑气形成的屏障倏而一阵,从正中划开一道裂缝。


    乌寒枫眉心一凛,语气严肃,“江掌门,来不及了。”


    话落,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一股巨大的灵力轰然炸开,推得众人踉跄几步,边缘弟子跌落高台。


    “他虽曾想夺我性命,但在我心中,确实是十年师徒,情谊并非说散就散。”一片风声中,江疏桐闭上眼睛,压下心中那可笑的怜悯与不舍,“我实在下不去手,劳烦乌掌门。”


    江临忽然撩起衣袍,朝着江临跪了下来,拜了三拜,声音嘶哑,“弟子江疏桐,恭送师尊。望师尊……此后珍重。”


    乌寒枫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指尖符纸一出,变出根绳索将江临捆缚,旋即足尖一点,一跃而入铜镜。


    莲雾新掌门继位,与苍穹山派出现了少有的和谐。


    在场弟子数名,亲眼目睹他们议事良久。


    可惜得是,大多弟子离得太远,并未听清两名掌门的谈话。


    只瞧见最后苍穹掌门一跃而起,带着莲雾前任掌门入了铜镜。


    而那位新继位的年轻掌门,掩面伏地,脊背颤抖,待在原地跪了许久。


    一炷香后,乌寒枫手握缚魂袋独自走出铜镜,成功封印了暝兽。


    众弟子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江临踪影。


    ……


    与此同时,莲雾荒废院落处的结界忽然褪去,现出原有的摸样。


    谢无恙大步推开门,找了处较干净的地方放下怀中傀儡,扫了扫空中飞扬的灰尘,旋即又轻车熟路地走到内室。


    没有烛火,也没有桌椅,只有张蒙了灰的坐榻。


    云晚舟一袭白衣坐在中央,眉心紧闭,与周遭混乱显得格格不入。


    谢无恙喉间动了动,迈步走到云晚舟身边,小心翼翼抖落了白衣上沾染的尘土。


    自从云晚舟借助傀儡来到幻境,就总是风尘仆仆。


    不过短短几日,谢无恙却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云仙尊不染尘埃的模样了。


    眼前云晚舟束发端坐,谢无恙竟无端升出几分怀念。


    清理好灰尘,谢无恙将傀儡与主身放在一起,自己也跟着盘腿坐好,开始祭符念咒。


    屋内灵光四溢,片刻后恢复宁静,神魂安稳回到主身。


    损坏的傀儡化作灵光,繁星点点飞向天际。


    在旁端坐的仙尊主身眉心一动,露出冰冷深邃的眸。


    少年的身影映入瞳孔,刹时冬去春来、山河解冻。


    云晚舟神色一软,露出几分茫然困惑,“无恙?”


    “师尊醒了?”少年面带喜色,倾身向前,关切地目光打量着,“师尊可有不适?”


    他们之间尚有一段距离,但不知为何,云晚舟却隐约闻到了熟悉的草木香,一如密林幻境,昏迷前少年那个不知缘由的拥抱。


    绝望中藏着千言万语。


    云晚舟喉间微动,点了点头,“尚可。”


    谢无恙眉眼含笑,“那便再好不过了。方才弟子还唯恐自己学艺不精出了披露,若是师尊有个什么三……”


    “你可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离开苍穹山,你会做什么?”


    谢无恙戛然而止,脸上笑意消散无踪,“师尊是在暗示弟子在秘境中的所言所行?”


    云晚舟沉默不言。


    谢无恙攥紧指尖,声音喑哑,“师尊是想赶我下山吗?”


    当初仙门百家攻入魔界,以除魔卫道为由,杀害魔界普通百姓不计其数。


    血流成河,尸山血海。


    谢无恙一刻都不曾忘。


    更妄论让他待在身为三大仙门之一的苍穹山了。


    第87章 穹桡 “弟子曾有一问,师尊一直未答。……


    曾经谢无恙留下是为了魇石, 后来执念随着恨意消散,谢无恙心中所求也变得模糊起来。


    瞧着云晚舟淡然自若、毫无起伏的面孔,谢无恙深知, 自己不愿离去的原因已与魇石无关了。


    “师尊,”谢无恙喉间苦涩,极力维持着声音平静,“弟子曾有一问,师尊一直未答。”


    云晚舟似乎并不在意忽然转移的话题,“何问?”


    “师尊既从一开始便知晓弟子身份,又何故费心将我收做弟子?”


    谢无恙想知道, 若是从一开始,云晚舟遇到的不是原身,而是五百年后的谢无恙, 可还会这般行事?


    也许,他只是想要有个人告诉他,生前身后种种因果, 错不在他。


    只是因为命运弄人,自己时运不济, 未曾在幼时遇到一个云晚舟罢了。


    云晚舟放在膝头的指尖动了下,倏而望向屋外,眸光微晃,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你知道穹桡是怎么故去的吗?”云晚舟忽然问。


    穹桡仙尊, 云晚舟的师尊。


    谢无恙在梦中曾见过他一面,生得风度翩翩仙姿绰约,单论相貌,生前定是受过不少女修仰慕。


    更别提他的英雄事迹、年少成名了。


    这样一个厉害人物,五百年后的古籍也记载了其众多生平, 至于他如何逝世,只一句话便做了结束——


    “岁和三百六十七年,战妖兽于遂宁江水东,深受重创。后灵力尽散,无力回天,于苍穹山逝。”


    记录在册者,皆源于人口,古籍又流传久远,真真假假早已无从探究。


    穹桡仙尊究竟是如何走的,谢无恙也不太确定,于是摇了摇头道:“师祖之事,弟子所知甚少,不敢妄加揣测。”


    云晚舟抿紧唇瓣,目光定定落在谢无恙身上。


    “走火入魔。”他道。


    谢无恙心中一惊,神情诧异。


    修仙入魔道,在修真界并不少见。


    但此类人诸多为倒行逆施违逆天命,或是本就心术不正的邪恶之徒。


    穹桡仙尊怎会……


    云晚舟第一次对人讲述过去,初识只觉得别扭,后来开了头,倒也容易了许多,“扶光神尊飞升前,曾将魇石交予苍穹山看管。穹桡身为仙尊,自继位以来,更是殚精竭虑。后来有次山下妖兽纵横,山上弟子下山救人去了大半,不慎让有心人潜入,多亏穹桡赶来及时,才避免了灾祸。至此一事,穹桡深知凡事皆有万一……”


    穹桡深知自己无法时时刻刻看手魇石,唯恐疏漏多生事端,便开始日日研究旁法,以防万一。


    穹桡的房门紧闭数日,终于在某一日从内打开。


    人人争夺魇石,皆想靠其威力登顶人极。


    可时间神器亦有无数,虽不比魇石,但也足够称霸一方,无人争夺除了不知神器踪迹的原因外,皆因神器乃灵器,只认一主。


    穹桡思前想后,灵光一闪,想出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若是魇石也可认主,认一明主,岂不是有了万全之策?


    那个时候的穹桡,心高气傲,谁都不放在眼里,包括他的同门师弟、当时的苍穹掌门,他也并非全然相信。


    哪怕这个决策受到了其他长老的强烈反对,穹桡依旧选择了一意孤行。


    将魇石封印在识海中,日久天长,融为一体。


    在不久前入云晚舟梦中时,谢无恙就隐约猜测穹桡心魔入体与魇石有关。


    如今听到云晚舟亲口讲述,依旧心有震惊。


    “穹桡仙尊是因为……被魇石蛊惑生了心魔?”


    “是。”云晚舟望着谢无恙的眸中划过异色,顿了顿摇头,“但也不全是。”


    穹桡将魇石封印体内一事做得极为隐蔽,除了苍穹掌门与两位信得过的长老外,无人知晓。


    至此相安无事数年。


    可心怀叵测之人对魇石的渴望岂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数次潜入苍穹禁地无果后,终于有人发现了端倪。


    云晚舟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


    烛火摇摇晃晃,投下狰狞的影子。


    十一岁的云小五眼睛瞪得大如铜铃,缩在床脚瑟瑟发抖。


    他怕黑怕打雷,往常这个时候,他定然会抱着被子不请自来。躺倒穹桡床上撒泼甩赖,祈求师尊收留。


    可这次不同,就在昨日,他开始了与师尊的冷战。


    原因一如既往,穹桡要下山除妖,云小五想一同前去,却被穹桡以“此去凶险”为由,拒之门外。


    云小五是何等倔强,旁人越是觉得不行,他就越想证明自己,当下反驳:“弟子已经是筑基中期,就算杀不了妖兽,能伤他一分便一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穹桡这次格外坚定,摇头拒绝,“这次除妖,并非你想得那般简单。”


    “恶妖杀之,其次封印。如何困难?”


    穹桡叹息,“你杀心太重。”


    “难道他们不该杀吗?”云小五沉下了脸色,“还是说师尊想要度化?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弟子不觉得他们会改邪归正。”


    “冤冤相报何时了。”穹桡不再与他争辩了。


    对话戛然而止,云晚舟心中却舒坦不了。


    遭人拒绝以及理念相驳,双重夹击下,云晚舟板着脸回到了房中。


    第二日一早,他跑去膳食堂拿走了打饭弟子特意留给穹桡的两块梅花饼,坐在膳食堂外的台阶上,塞了一嘴点心。


    索然无味。


    云小五艰难咽下口中的点心,完全无法理解穹桡中意梅花饼的原因。


    但一想到穹桡不久后发现点心被偷,面色阴沉地样子,云小五顿时又觉得舒坦起来,连带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都看着顺眼起来。


    他已经算好了,若是穹桡即时认错,三日后允了他下山的请求,他便勉为其难原谅他,再勉为其难去山下的李家铺子,买满满一袋的梅花饼作为补偿给穹桡。


    云小五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天,从早上等到傍晚,从微风拂过到大雨倾盆,都未曾等到穹桡的回心转意。


    想到穹桡最后望向他略带诧异的神色,云小五不禁开始反思,是否昨日的自己太过分,穹桡不过是不想让他犯险,他却为了满足小小的虚荣心恃宠而骄。


    想到这里,云小五吸了吸鼻子,松开了搂进膝盖的手。


    再等半个时辰,若是穹桡还不来找他,大不了他低一低头,去找师尊认个错好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开了这点,云小五顿时高兴了不少。


    屋外树影摇摇晃晃,不知是哪儿的野猫路过,窸窸窣窣传来声响。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屋外的景象。


    云小五目光紧张得不知飘向何处,正想着求和的措辞转移注意,忽然瞥见了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


    惊雷落下,云小五掌心一紧,眸光倏而凌厉,“谁?”


    回应他的只有几声猫叫。


    苍穹山结界众多,常理来说,能自由出入的只有苍穹山内门弟子。


    更何况是穹桡仙尊得住处。


    云小五第一反应,也以为是哪位师兄有事前来。


    可穹桡素来有布结界打坐的习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的,只有苍穹掌门和穹桡坐下的几名弟子。


    若是有事,理应也要他代为通传才是。


    云小五套好鞋靴,将房门打开一条缝。


    外面狂风暴雨下个不停,入目皆是昏沉一片。


    云小五眯眸费力观察了一遍四周,发觉并无异常准备关门进屋时,余光忽然瞥见穹桡屋外那一闪而过的模糊身影。


    “师尊……”云小五揉了揉眼睛,趿拉着靴子慢步向前,“你若是想求和,不必这般偷偷摸摸,弟子方才细想一番,发觉自己也有诸多不对的地方,待到弟子与师尊一同下山时,弟子愿意倾囊为师尊买很多梅花……”


    那道黑影未曾理会,推门而入,房门闭合。


    云小五品味出些不对劲来,声音多了分试探,“师尊?”


    没有得到回答,云小五加快了步子,双手刚触及紧闭的房门,屋内传来穹桡的声音,“小五?”


    “师尊?”云小五提着的心放下了些,还是敲了敲门,“弟子有话想与师尊讲,师尊方便吗?”


    屋内静了静,片刻后传来穹桡的声音:“若是下山一事,不必再问。”


    云小五喉间一噎,道歉的话差点咽回腹中。


    “并非此事……”云小五别扭道,“弟子是来认错的。”


    穹桡没说话,云小五后知后觉紧张起来。


    他与穹桡平日里也没少闹过脾气,穹桡惯着他,通常都是到处搜罗些小玩意哄他,从不记隔夜仇。


    这是头一回与他生这么久的闷气。


    是因为自己早上偷吃了他的梅花饼吗?


    云小五觉得有必要表达一下自己的认错态度,斟酌着开口:“弟子今日帮师尊尝了尝膳房弟子做得点心,很是难吃。弟子觉得应当对他们小施惩戒!另外……另外……”


    云小五眼珠子转了转,本想着说给穹桡买一袋子梅花饼,转念想到自己干瘪寒碜的荷包,临时改了口,“等下次下山,弟子给师尊买五块梅花饼作为补偿,师尊意下如何?”


    “自是极好。”


    不知是不是云小五的错觉,穹桡话中夹杂着几声压抑的闷哼。


    想起那道不知去向的黑影,云小五有些不安,“弟子方才瞧见有人进了师尊房中,不知是不是师尊?”


    身后狂风忽起,淹没了云小五的话。


    云小五倾身趴在门上,附耳去听。


    屋内传来尖锐的声响,像是利刃划过木质。


    云小五拧眉思索,正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而入,眸光一垂,忽而瞥见了不知何时缠绕在指尖的一缕黑气。


    第88章 输赢 “输赢与否,不能只看自身。”……


    颇为眼熟, 但是又与魔气不同,其中蕴含的力量比魔气高出数倍。


    云小五脑中画面一闪,忽然想起多年前, 穹桡心魔入体,差点丢了性命的那次。


    那次后,穹桡加固了体内魇石的封印,数年来不再异动。


    莫非那东西又……


    想到这里,云小五再也顾不上什么礼仪,猛得推开房门。


    妖风拂面,扑面而来的强劲威压压得云小五膝盖一软, 差点当场跪下。


    “师……师尊?”云小五神色错愕。


    屋内尽数被黑雾吞噬,全然不见曾经熟悉的布局。


    一片黑暗中,云小五凭着记忆望向床榻。


    穹桡端坐的身形模模糊糊, 除却偶尔露出的白衣一角,完全瞧不清脸。


    云小五哪儿见过这种阵仗,可心中的担忧压过恐惧, 促使着他一步步走向穹桡。


    在门外听到的喘息声再次传来,变得清晰无比。


    “别动。”


    穹桡闷咳几声, 声音费力。


    “好好,我不动。”云小五连忙应下,红了眼眶,“师尊, 你若是不舒服,我去帮你请容师兄来,好不……”


    话音未落,没在黑雾中的穹桡忽然抬手一挥,在两人之间升起一道渭泾分明的结界。


    一端黑雾漫天, 一端黑雾逐渐隐去,恢复如常。


    “快走。”穹桡声音冷凝。


    自记事以来,穹桡向来温柔随和,云小五犯错,他也只是连哄带笑,摸头劝慰他,从不责备。


    哪怕面对凶恶的妖兽,穹桡也不过足尖一点,长剑一出,身形未转便将一切麻烦斩杀在身后。


    风轻云淡,随风而动。


    这是云小五头一次见到穹桡如此果决的模样,不免有些心慌,“可是师尊,我……”


    结界忽然传来震动,似是受到了什么强悍灵力的攻击。


    云小五话音一顿,乌黑闪烁着泪花的眼睛一转,隐约从黑雾中瞧到了其他东西。


    云小五不顾灵力反噬,抬手“哐哐”拍了两下结界,语气急切,“师尊当心身后!”


    与此同时,结界内传来一阵刺眼的白光。


    “师尊!”云小五顾不得眼上不适,随手拔出穹桡放在桌上的长剑挥出。


    刹那间,手中剑鸣嗡然。


    云小五被反噬灵力震得后退两步,右臂瞬间失去了知觉。


    疼痛伴随着委屈席卷了云小五的心头,云小五嘴巴一撇,泪水终于从眼眶奔涌而出,“师尊变成这样是因为那块石头吗?师尊明明压制不住它,为何非要勉强自己?”


    泪眼模糊中,穹桡动了动唇,似是说了什么话。


    云小五压下喉间哽咽,尚未努力分辨出穹桡的唇形,眼前忽而落下一道阴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云小五懵然抬起头,泪珠子挂在鼻尖将落未落,对上了一双阴寒森冷的瞳孔。


    “果真如此。”黑影危险眯眸。


    结界一端的黑气骤然散去,露出了男人原本的面貌。


    那是一张苍白到毫无生机的脸,大大小小的疤痕覆盖五官,密密麻麻延伸到脖颈。


    切口平整,像是剑上。


    哪怕是云小五跟着穹桡斩杀过众多妖兽,也被这张脸吓了一跳。


    手腕一抖,长剑应声落地。


    男人漆黑地瞳孔盯着小五瞧了半晌,轻啧一声失了兴趣,转头走向穹桡。


    “我还以为穹桡仙尊的弟子各个天资不凡,未曾想竟是这种愚钝没有仙缘的废物。”


    穹桡凝神打坐,调理着出差的灵力,未曾理会男人。


    男人毫不在意,念念有词地在穹桡身旁来回踱步,“穹桡仙尊当真是好手段,竟然想到这么个方法。枉费我寻找魇石这么久。”


    说到此处,他的神色忽然凶恶,威胁道:“你当真以为魇石在你体内,我便毫无办法了吗?”


    穹桡语气平静,“你大可一试。”


    说罢,他收了指尖调息的灵力,掀开眼帘。


    与此同时,一道强劲的掌门扑面袭来。


    穹桡右手撑地,一跃而起。


    刹时间,床榻轰然塌陷。


    云小五急得挥剑乱砍,哪怕自身灵力都被耗到枯竭,结界依然纹丝不动。


    眼瞅着结界内男人侧身抬手,一掌落在穹桡后背,穹桡脊背一弯险些跪倒在地,云小五咬牙弃剑,夺门而出。


    他感受到了,在那人抬手运用灵力的瞬间,强大的威压压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


    以前穹桡诛杀妖兽时,也曾泄露过几分大乘期的气息,远不比今日。


    云小五脚下步子飞快,脑海中尽数被穹桡最后颤抖的膝盖占据。


    悄无声息潜入苍穹山、潜藏在穹桡房中,又能在短短三招内让穹桡落了下风……


    云小五几乎可以确定,那个男人的修为,甚至远在穹桡之上。


    他要去找掌门师伯,找诸位长老来救师尊。


    云小五从没跑过这么快,烈风刀割似的划过喉咙,不知哪儿滚来的石子落在脚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云小五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嗑在地板的鼻子涌出鲜血,落在地上又很快被大雨冲散。


    云小五顾不上疼痛,哽咽着再次爬起,钻心的疼痛让手臂颤抖的不成样子,只消一用力就又跌回原地。


    “怎……怎么办……”云小五眼泪哗哗往下淌,“师尊怎么办?”


    一双宽厚有力的手穿过腋下,轻松将他提了起来。


    云小五茫然转过头,瞧见了穹桡笑容温和的脸。


    “师……师尊?”云小五一时呆了。


    穹桡摸了摸他的头,弯腰对上他的眼睛,“不用找了。”


    “师尊将坏人赶走了吗?”


    “是。”穹桡点头,“赶走了。”


    赶走了?也就是说师尊没事了?


    不会受伤,那块石头也如师尊所愿,没有落到外人手里?


    云小五面色一喜,猛得扑进穹桡怀中,搂住了他的腰,“太好了,小五就知道,师尊这么厉害,怎么会……”


    戛然而止。


    云小五缓缓松开穹桡的腰身,露出被灼伤的掌心。


    一丝黑色雾气像是受到什么牵引,围着他的指尖旋转飘荡。


    云小五劫后余生的喜悦顿时消散无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师尊,你受伤了?”


    说着,不待穹桡回应,就慌慌张张从他怀中退出来,两三步绕到穹桡身后。


    无人想到,挺拔高大的身躯后,是一片狼藉。


    血液争先恐后地渗出,将脊背染得鲜红一片。


    云小五甚至分不清伤口在哪,大片大片的黑气萦绕在脊背上方,经久不散。


    云小五想检查伤口,又怕弄疼了穹桡,抬起的手无措顿在半空,


    “不是……不是已经赶跑他了吗?”云小五咬了下唇瓣,眸光微颤。


    他本就极为聪明,除了修炼极为缓慢,任何事情只要有了头绪,他就能将种种线索串联起来。


    “师尊在骗我?”云小五指尖一蜷,好似明白了什么,“我记得那人的修为比师尊高,是在大乘期以上吗?”


    他跟着师尊走过许多地方,早就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


    眼下的情形,云小五已然知道事情并未结束。


    可恐惧不安让他下意识逃避,不愿意相信自己心中无所不能的师尊会输。


    穹桡没有输。


    他牵住云小五的手,生茧的指腹微微摩挲,一如既往地温柔宽厚。


    “是。但是师尊赢了。”


    “可是师尊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云小五盯着穹桡的伤口,很是难过。


    “不疼。”穹桡笑着摇头。


    “我才不信。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云小五吸了吸鼻子,开始自己宽慰自己,“不过没关系,容师兄医书高超,定会治好师尊的。”


    说罢,云小五擦干眼泪强打起精神,握紧穹桡的手就要拉着他去找容灵。


    一步,两步……


    穹桡纹丝不动。


    云小五皱眉回过头去,触及到到穹桡柔软凝望的眼睛。


    穹桡仙尊在世人眼中时出了名的温润如玉、端方君子,云小五从不这样认为。


    只因记事起,穹桡就常常捉弄于他。


    知他喜爱热闹,却故意当他的面提及山下的上元节,待到云小五求穹桡带自己下山后,又故意拒绝他。


    只是因为云小五平日里总爱板着张脸,只偶尔有求于师尊时,才会暴露本性,变成个撒娇黏人的小精怪。


    而后来的云小五哪怕识破了穹桡的计谋,也敌不过他的威逼利诱,缕缕被穹桡得逞。


    但不可否认,穹桡又确实如世人所说,平易近人,谦和有礼。


    望着一如既往、神色温柔的穹桡,不知为何,云小五从中瞧出了几分难过与不舍。


    异常得让人心慌。


    云小五握着穹桡的手倏然攥紧又倏然松开,脚尖紧紧蜷做一团,颇有手忙脚乱的意思。


    “还是说师尊有何更好的灵丹妙药,小五可以给师尊取……”


    “小五。”穹桡反手拍了拍云小五的肩,止住了他乱七八糟的话,“不需要药。”


    云小五眸光怔怔,“那是要灵力吗?”


    “也不需要。”穹桡唇角笑容依旧,如同往常降服妖兽回来,与云小五讲述其中的门道技巧与惊心动魄,“那人修为怕是已经到了飞升之境。”


    “很厉害吗?”


    “嗯。远高于我。”穹桡眯了眯眼睛,似是在回忆两人的交手,“即便如此,师尊还是赢了。小五想知道师尊是用了何计吗?”


    “不、不想……”


    “我给了他假的魇石。”穹桡毫不在意,继续开口。


    自他以身体为载物,封印魇石后,他就做好了万全准备。


    穹桡不知道会不会有这么一天,扑空的人会重来,后知后觉找到他。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穹桡在体内下了两道结界,一道在腹中,一道在心脏,一假一真。


    世人多已己踹度,亦有亡命之徒前仆后继。


    可若非万不得已,谁又会真的想死呢?


    没人能猜到,穹桡会做到此等地步。


    魇石封印在心脏,自此,魇石在他在,魇石若无,穹桡仙尊也将消散世间。


    这些他的弟子不会知道,也不必知道。


    穹桡视线有些恍惚,却还是和从前一样牵起云小五的手,一步步向前。


    身上的血液早已渗透了全身,每一步,便留下滩血迹斑斑的脚印。


    云小五回头望了一眼,被穹桡圈住的手不停打颤。


    “师尊要去找容师兄吗?”他还抱着一丝希冀。


    只要穹桡去找容灵,就说明穹桡受的伤,无论时间长短,总会痊愈的。


    似是猜到了云小五心中所想,穹桡面露无奈,摇了摇头,“不是。我带你去找你乌师兄。”


    穹桡顿了顿,虽心有不忍,却还是狠下心道:“寒枫为人可靠,日后你定要好好听他的话。”


    云小五哭嚎出声,慌不择言,“我不要。乌师兄为人这么固执,若是我犯了错,他会罚我挑水洒扫,还会罚我贵祠堂……”


    “若真这样,倒也不错。”穹桡叹息。


    胸口忽然震了震,剧烈的咳嗽伴随着鲜血溢出唇齿。


    云小五似是被吓傻了,只有眼泪不停涌出眼眶,“师尊不是说赢了吗?”


    穹桡控制不住弯了弯脊背,浓郁的黑气沿着心脏遍布四肢百骸,眼看就要将他吞噬。


    “输赢与否,不能只看自身。”穹桡抬起另一只手,聚集灵力落在胸口,“魇石不可落入外人手中。小五……”


    穹桡瘫跪在地上,眸中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百赢一输。”


    他千算万算都没料到,偷盗人竟谨慎到如此地步。


    哪怕夺得魇石,也不肯掉以轻心,在他体内留下了魔种。


    世人常说仙魔一念,魔种却不算在内。


    身中魔种者,会陷入一生求而不得的梦魇中,循序渐进,直到月余后失去神志,化身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魇石本就邪乎至极,穹桡多年间被其数次。


    那人许也未曾料到,穹桡体内魇石尚存,恰好加速了魔种的长成。


    第89章 躁意 “毕竟帮自己师尊洗魂这种事,在……


    穹桡扯起衣袖, 擦了擦云小五脸上的泪痕,落在被幻容术遮住的泪痣上时,忧心忡忡地嘱咐, “以后莫要因为别人之言伤害自己。也不要再……”


    穹桡叹了口气,“罢了,还是任性些好。”


    话落,穹桡打开了捂在胸口的手,色彩斑斓的灵光照亮了他苍白的面孔。


    一块长相奇特、千疮百孔的石头出现在穹桡掌心,萦绕着与穹桡周身相同的黑雾。


    云小五不知道哭了多久,久到眼眶酸胀, 头脑昏沉一片,无力判断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直到穹桡翻过他的右手,将魇石放在他的掌心, “将他交给你掌门师伯。”


    “那你呢?”


    “我啊。”穹桡望着外面的雷雨交加,不知想到了什么,放柔了神色, “我要走了。”


    “去哪?”


    “遨游天地,终得自由。”说话间, 穹桡又咳出了些血。


    身体微微前倾,额头贴上云小五的额头,“你师兄们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唯你我始终放心不下。小五, 你记着,无论以后走不走修炼这条路,都要随心而行。万不要活得……”


    活得如我这般。


    哪怕已经竭力活得如同常人,终逃不过生命桎梏。


    人各有命,本就极其自私。


    穹桡眼下便是如此。


    若非要有人担这仙尊职位, 是谁都好,别再是他的弟子。


    搂在身后的手紧密颤抖,云小五神色懵然,抬手抚上穹桡的脊背。


    凸出的肩胛骨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硌得云小五手下生疼。


    他一直觉得师尊高大伟岸,万人敬仰,无所不为无所不能。


    直到现在,云小五才倏然发现,原来师尊是这么的清瘦脆弱。


    脆弱到他一使劲,这人好似就离他而去了。


    穹桡说,他被下了魔种,哪怕不死也会变成魔物。


    他还说,若是自己堕了魔,牵连最大的定是苍穹山,以及他座下的几名弟子。


    穹桡的声音坚定有力,破风落入云小五耳盼,“小五,师尊骄傲了一辈子,不愿堕魔。”


    闪电划过长空,惊雷落下,黑夜有一瞬被照亮。


    院中的那颗桃树在狂风中疯狂摇曳,洒了满地的花瓣。


    云小五不知所措地攥紧指尖,靠在了穹桡的肩头。


    “师尊,那颗桃树会死吗?”


    “不会。”


    “可它的花瓣都落了。”


    穹桡体内的灵力化作星光,逐渐散去。


    若是换做平常,穹桡定然会与他解释。


    花瓣落下是因为桃树要结果,不是灭亡,是新生。


    可穹桡已经没有力气再开口了。


    岁和三百六十七年,四月二十九日,穹桡仙尊莫名失踪。


    后山下有传言,五月四日,有人曾见穹桡斩妖兽于遂宁。


    穹桡仙逝的消息传出时,距离此事已是三日后了。


    ……


    云晚舟不善言辞,也不愿将自己的往事与别人述说,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徒弟。


    云晚舟睫毛颤了颤,长话短说,“他将魇石封印在体内,后被有心之人暗算,虽护住了魇石,自己却被下了魔种,最后自绝而亡。”


    那些往事在他心里扎了根,深不见底。


    如今重提旧事,哪怕心如止水如云晚舟,还是被刺得鲜血淋漓。


    云晚舟藏在袖中的拳心紧握,压下疯狂翻滚的情绪。


    面上的冷静自持、泰然自若,在抬眸瞧见小心翼翼伸向自己的手时,有了片刻崩裂。


    对上云晚舟的目光,谢无恙情不自禁抬起的手顿在半空,倏而清醒。


    “弟子只是……”


    心中却想着,没有只是,他只是忽然觉得眼前的云晚舟有些可怜,可怜得他跟着有些心疼。


    想要替他擦干眼泪,将他抱在怀里宽慰,告诉他——


    “已经过去了。”


    谢无恙喉间痉挛,不断提醒着自己如今只是弟子,要尊师重道不可僭越。


    “穹桡死于魔族之手。”云晚舟率先移开了目光。


    谢无恙不动声色缩回手,静静等着云晚舟接下来的话。


    云晚舟默了默,继续道:“后来为了抓到凶手,我下山云游,途中遇到了你师兄,后来又遇到了你。”


    “师尊不恨吗?”


    云晚舟转过头来望着谢无恙,如实回答,“恨过。”


    “那师尊明知我是魔族,为何还会选择带我上山?”


    若换做是他,束手旁观已是仁慈,更别提将对方收做弟子,日日精心传授教导。


    “初时我总觉得凡魔族皆恶人,但你不同,”云晚舟眸中倒映出谢无恙认真专注的脸,声音和缓,“你只是个孩子。”


    碎雪是穹桡先去的第二年,乌寒枫赠予云晚舟的。


    见到的第一滴血,便是魔族的血。


    魔族被仙门压制了数百年,早已蠢蠢欲动,再加上云晚舟恨魔族入骨,凡心存恶意,从不留生路。


    剑下亡魂无数。


    直到有一日,他行走于人间,遇到一孩童在街边乞讨。


    云晚舟是被穹桡带上山的。


    穹桡告诉他,他的亲生父母死于妖兽口中,而他命大,侥幸为路过的穹桡所救。


    相似的遭遇往往最能让人共情,云晚舟也不例外。


    仙尊心软了。


    隆冬大雪,恰逢春节,家人团聚,这孩子却只穿了件薄薄的衣衫跪在地上,隐约可见凸起的肩胛骨,瘦骨伶仃。


    世人多凉薄,他怕是撑不过这个寒冬了。


    云晚舟情不自禁迈开步子,走向幼童。


    另他意外的是,这孩子竟一眼认出了他修士的身份。


    “仙长……”可怜兮兮的。


    云晚舟抬手擦了擦他脏污的脸庞,刹时间,这具身体与生俱来的魔气溢入指尖。


    云晚舟神色一怔,当下沉脸就想离去,转头的瞬间,云晚舟瞧见了热气腾腾的包子铺。


    指腹下的皮肤粗糙干燥,像是久经风霜。


    不知为何,云晚舟心下一软,忽然就改了主意。


    他想,人有善恶,魔亦有好坏。


    这孩子年龄尚小,若是加以引导,未必会走上歧路。


    仙尊沉下心,努力让自己瞧上去温柔和善些,“太瘦了。”


    云晚舟清了清嗓子,指向身后的包子铺,“你想吃包子吗?”


    仇恨尽散。


    ……


    这是谢无恙头一回听到云晚舟说这么多话,也是头一回这么耐心地听一个人讲述过往。


    只是因为原身是个孩子。


    也就是说,若是换做是他自己,云晚舟同样会救。


    谢无恙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丝毫感觉不到高兴。


    不甘与嫉妒再次有了冒头的趋势,连带着他的心情沉沦谷底。


    时间不对。


    同名同姓,为何偏偏是他承担恶果?


    各种念头占满思绪时,一只手忽然落在他的头顶,顺着发丝捋了捋。


    云晚舟抿了抿唇,目光深深望着他,“人各有命,无恙。若是你心不在此,也是无用,我不拦你。”


    谢无恙有些后悔在幻境说的那些话了。


    他反手召出诛邪,置于身前,自己则跪正身子,“师尊赐弟子诛邪,是望弟子匡扶正义,除邪卫道,良苦用心弟子心怀感激。弟子在幻境一时情急才口不择言,绝非本意,求师尊责罚。”


    诛邪藏于鞘中,温顺恭敬。


    云晚舟眸光闪过诧异,“师兄将剑给你了?”


    谢无恙一声不吭,耷头拉耳,瞧上去很是委屈。


    “罢了。”云晚舟无奈叹息一声,起身走向门外。


    房门大开,光线透过照亮了屋内。


    云晚舟身姿挺拔如松,半边身子隐在阳光下,宛如新生。


    他微微侧了侧头,露出那双被浸染的发光的眼睛,“以后莫要这般任性了。”


    谢无恙只觉得心尖发痒,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与此同时,他瞧见那人眼尾幻容散去,泪痣生辉,动人心魄。


    妄念疯涨。


    有那么一瞬,谢无恙觉得自己不应该坐在这里,而是应该向前,将眼前这人反手桎梏在怀中。


    然后极尽痴狂缠绵的,舔吻过那颗泪痣。


    谢无恙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与云晚舟一前一后出门后,近乎落荒而逃。


    ……


    再见江疏桐,已经是三日后。


    这三日里,人人都行色匆忙,就连谢无恙与云晚舟也只见过三四面。


    云晚舟时而坐在窗前桌边画符,时而与诸位掌门商议要事,偶然一次在弟子食堂遇到,云晚舟正欲迈步上前,就被一群弟子拦住请教术法。


    透过十几个窜动的人头,谢无恙瞧见了云晚舟微微蹙起的眉心,忽而目光相撞,谢无恙端着餐盘的手一紧,悄无声息敛眸,背身坐在离得最近的位子上。


    谢无恙悄悄去地牢看过几次江临魂魄。


    昔日的掌门如今不过残魂,透明的身躯满是裂痕,四周皆是聚魂的结界。


    每当魂魄散去,结界启动又重组,如此反反复复,痛苦不堪。


    他当初之所以能毫无顾忌地带走云晚舟,就是算准了乌寒枫会为了修真界,选择放弃江临。


    至于江疏桐,众人眼中的谦谦君子,哪怕心有不愿,也会弃了江临。


    谢无恙算无遗策。


    第二次去见江临魂魄时,谢无恙撞见了江疏桐。


    年轻掌门瞧见他神色诧异,回过神时问的第一句话竟是关于云晚舟的。


    “自大比一别,我与云仙尊便未曾见过,不知仙尊如今可好?”


    多日未曾提及,谢无恙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不自然,目光闪烁两下,含糊道:“魂魄安稳,应当不错。”


    江疏桐拧了拧眉,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何为应当?你竟一点也不在乎云仙尊身体?”


    话中的质问令谢无恙有些不爽,夹杂着多日来的躁意,疯狂寻找着宣泄口。


    谢无恙抿了抿唇,眸中像是翻滚的墨,唇似利剑,精准地捅进对方的痛处,“江掌门与其关心别人师尊,不如多想想自己?毕竟帮自己师尊洗魂这种事,在世间也是独一份了。”


    “你……”江疏桐喉间一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第90章 年少 “晚辈问掌门,修仙者何为?”……


    谢无恙狠狠松了口胸膛压着的气, 心情好了不少,慢悠悠地晃向江临。


    脱离了肉身,魂魄本不能长存。


    但乌寒枫与江疏桐却将江临魂魄留存几日, 所付带价可想而知。


    洗魂凶残,倒行逆施,稍有不慎便会遭到天道反噬。


    或无事发生,或伤筋动骨,或魂飞魄散。


    谢无恙不傻,自然不可能亲自去做,所谓父债子偿, 师长如父,交由江疏桐再好不过。


    只是令谢无恙没想到的是,足足三日, 这人竟还内问出魇石的下落。


    想到这里,谢无恙从腰间夹出一张符咒贴在江临脑门上,不耐地轻啧一声, “你怎么用的搜魂术?”


    “你想做什么?”江疏桐面露防备。


    这种神色谢无恙上辈子在各仙门人脸上早就看腻了,但从江疏桐脸上瞧见, 还是无端让他火大。


    也不知云晚舟当初是怎么想的,贴身玉佩,竟会给这样一个人?


    “人死魂散乃人间常理,你若是再耽搁两日, 魇石落入魔族之首,可想好了后果?”


    江疏桐抿了抿唇,瞧上去不情不愿,像是承受了极大的屈辱。


    谢无恙也不着急,神态悠哉, 在地牢里来回踱步。


    期间他经过江临身边很多回,这老头生前尖酸刻薄,死后魂灵倒是老实,一声不吭地闭眼靠墙坐着,不开口时倒还挺有人样。


    他倒是能理解,江疏桐为什么能尽忠尽责的跟在江临身边这么些年了。


    只是……


    想起自己最近听到的一些莫名的传言,谢无恙眉心一挑,倏而停下步子,没头没脑地说道,“我最近听到了些有趣的传言。关于江掌门的。”


    江疏桐没搭理他。


    谢无恙兴致不减,挑了其中最有意思的几句,“十多年前,江临弟子江疏桐差点死于非命。后查清,乃江临另一位弟子江落鸣所为。同门相争,实乃泯灭人性。”


    江疏桐眸中闪过异色。


    谢无恙勾了勾唇,拔高了音量,“但是近日又有人称,多年前的这起事件,并非江落鸣一人所为,背后主谋另有其人,江掌门可知是谁?”


    “你想说什么?”江疏桐攥紧拳心。


    谢无恙充耳不闻,似乎刚刚只是随口一问,“说来好笑,也不知哪儿来的有心人造谣生事,竟传言……”


    谢无恙眸子一眯,忽而凑到江疏桐耳边,压低声音,“此事乃莲雾前任掌门一手策划。”


    说罢,又似十分好笑的笑出声,“江掌门,你说好笑不好笑?”


    江疏桐握着拳地手臂微微颤抖,忍无可忍怒吼,“谢无恙!”


    “哎哎哎,被生气呀掌门。”谢无恙话音调侃,“我只是好奇之下随口一问,这种事情谁又会当真呢?”


    江疏桐似是被气得不轻,君子礼仪早已抛之脑后,咬牙切齿,“你有什么话不如直接言明,何故这样羞辱我?”


    “江掌门可莫要随便冤枉人。我此次前来可是代表着苍穹山的脸面,若是旁人将这些话偷听了去,我师尊定会罚我。”谢无恙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我来此不过是想看看江掌门这边进度如何。毕竟魇石于我苍穹山可是重中之重,做弟子的日日看着师尊为此忧心,怎能不急?”


    听到云晚舟的名字,江疏桐神色缓了缓,语气依旧不善,“你是为了云仙尊来的?”


    “是。”谢无恙脸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


    江疏桐深吸一口气,心中仍是半信半疑。


    谢无恙有一点说得不错。


    江临的魂魄已经濒临溃散,哪怕他与乌寒枫费再大的力气,灵力散尽,也仅能再保魂魄一两日不散。


    魇石有颠倒修真界之能,不能耽搁。


    想到这里,江疏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恢复了一贯清明。


    “好。”江疏桐向前一步,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我并非信你,只是相信云仙尊得为人。”


    相信他教出的弟子,并非是在这种大事上胡闹之辈。


    谢无恙贴上的符咒被江疏桐撤了下来。


    魂魄上的裂纹亮了亮,像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冲出。


    江疏桐凝神聚灵于右手,口中念念有词,咒停掌出。


    与此同时,左手在半空飞快画了两下,一道金光窜入魂灵体内,江临魂魄猛然一颤,瞳孔溜圆。


    伴随喉间诡异的“嗬嗬”声,眼球迅速充血,右手骨节嶙峋凸起,青筋毕露。


    看着教导数十年的人死后也不得安宁,江疏桐的状态也没好上多少。


    冷汗顺着额头滑落,唇瓣颤抖,最终不忍得移开眼。


    裂缝灵光逐渐暗淡下来,连带着魂灵也变得虚无缥缈。


    一道浅淡的光束投落在江临头顶,倒映出主人生前画面。


    这是魂灵的记忆。


    许是因为江临的魂魄破损过于严重,又或许主人生前入了魔障,连带着记忆都混乱不堪。


    谢无恙拧眉瞧了半天,才隐约分辨出几个画面。


    江临出生便是在仙门,父母皆是莲雾修士,自然而然便入了莲雾。


    他的前半生可谓是平平无奇,每日修炼打坐,偶尔跟着师兄弟下山除妖。


    后来内门弟子选拔,江临打败切磋弟子数名,本应当选,不料却因资质太差,被诸位长老拒之门外。


    就在公布取消江临名次的消息传出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倏而入画,温润如玉,翩然若飞。


    “今日莲雾的莲雾门好生热闹,竟让诸位长老齐聚于此。”那人拂袖一甩,张开手中折扇,目若无人地做到一旁的长凳上。


    “蛮不讲理”四个字龙飞凤舞,张狂地落在扇面上,正对几位长老。


    惹得几位长老目光不由自主就往上面瞧,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你是何人?”


    此乃莲雾门弟子之间的比试,别派弟子来此毫无意义。


    离得最近的长老打量着他身上的服饰,虽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穹桡笑呵呵地长腿一扫,一颗石子成惊鸿之势,堪堪擦过那长老的脸颊。


    长老面容铁青。


    “抱歉抱歉。弟子只是忽然想起诸位长老怎么也算是前辈,想要坐得庄重些,绝无冒犯之意。”说着,穹桡煞有其事地正了正身子,轻咳两声,“苍穹山如林长老坐下弟子穹桡,拜见掌门及诸位长老。”


    “你就是穹桡?”坐在首座的男人神色诧异。


    穹桡毫不谦虚地点了点头,“正是。掌门也识得我?”


    "我与你师尊有些交情,常听说他有位得意门生。如今一见,果然是少年恣意。"


    “掌门谬赞。”


    莲雾掌门笑问:“不知你今日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掌门。”穹桡理了理衣袍,神态庄重了不少,起身作揖,“师尊今日派我前来,是想邀请掌门前往苍穹山一聚。”


    “为何事?”


    “前段时间,魔族异动。”


    莲雾掌门默了默,严肃起身,“借一步说话。”


    穹桡紧跟其后,与江临擦肩而过时,微微顿了下,冲他狡黠地挤了下眼睛。


    那个时候的江临与穹桡可谓是云泥之别。


    一个是苍穹长老座下弟子,无人不知。


    一个是拜师被拒的外门弟子,无人问津。


    江临低眉顺眼,不知站在原地过了多久,久到客厅里仅剩的几位长老都先后离开,抬脚晃了晃发麻的腿,门外传来爽朗甚欢的笑声。


    “你师尊当真是收了个好徒弟,见解独到,甚至远胜于他。”


    “穹桡不敢当。”


    “这有什么。”掌门笑呵呵的,不拘小节,“你师尊不是如此小气之人。听到我这番话,指不定多高兴呢。倒是你,刚刚提到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可否再与我细细说道说道?”


    “魔族人生性冒进,届时各大仙门联合呈以弱势,他们贪功,定然耐不住性子。你我只需……”


    江临听得心中怅然,对天赋这词又有了新的见解。


    怪不得诸位长老瞧不上他,早已见过明珠,又为何要抚以石头?


    正想得出神,一道身影忽然在身前站定。


    穹桡握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肩,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


    “这位仙友……可是有事找我?”话一出口,江临恨不得当场赏自己两巴掌。


    对方可是苍穹山长老的关门弟子,就连掌门都另眼三分,哪里是需要他个普通外门弟子帮忙的?


    现在倒好,对方心里肯定觉得他这人自以为是、不分尊卑。


    江临悄无声息蜷起指尖。


    “确有一事。”穹桡唇角一弯,笑得张扬肆意,“我来时瞧见仙友与他人比试,眼看落败时,以一剑扭转了局势,剑若惊鸿,令人赞叹。此剑法何名?”


    头回受此赞叹,江临有些呆愣,怔怔道:“是莲雾入门剑法第五十一式。”


    “入门剑法?”穹桡挑了下眉,故作惊讶地转头看向掌门,“我师尊常与我说莲雾门出来的弟子,各个都才财双全。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连个外门弟子都能将普通剑法融会贯通,参悟到此等境地。”


    穹桡夸张地啧了两声,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这位仙友在比试中好像胜了?如此说来,岂不是要被哪位长老收做关门弟子了?”


    江临猛然抬头,眸中错愕,明白了穹桡的目的。


    掌门面露尴尬,“是当如此,只是……”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穹桡张开扇子,“蛮不讲理”四个字在掌门面前晃了晃,“莫非是有何难言之处?”


    掌门有片刻哑言。


    位居高位惯了的人,承认错误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更何况站在掌门面前的,是比自己小了不知多少岁数的晚辈。


    掌门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修仙本就讲究缘分,若成大事,天赋必然功不可没,想必小仙友你对此深有感触。”


    穹桡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掌门挺直了腰杆,“江临在此次比试中确实出类拔萃,但他灵根混杂,属实不是个修炼的好料子。哪怕他比别人努力十倍,假以时日,也定会被其他人超越。”


    掌门叹息,“早知如此,又何必浪费时间。”


    “掌门说得浪费时间是于自己还是于我?”言语间的鄙夷将江临气得浑身颤抖,厉声道:“十倍不行那便百倍千倍。我一日能胜便日日能胜,绝无可能被那群废物翻身踩在脚下!”


    往日恭顺谦卑的弟子忽然反抗,掌门怔了怔,“话虽如此,但……”


    “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穹桡插话。


    掌门道:“但说无妨。”


    “晚辈问掌门,修仙者何为?”


    掌门毫不犹豫,“自是除魔卫道,护百姓安宁。”


    “不求飞升?”


    掌门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不求。”


    穹桡又转头问江临,“仙友以为呢?”


    江临恢复了一贯恭敬,“掌门所言甚是。”


    穹桡笑了,“既不为飞升,又为何要看那不知所云的天赋?只要心怀苍生,不就是修仙最好的资质?”


    说着,穹桡眯了眯眸,扫过诸位长老,最终落在江临身上。


    潭水般的眸中碎光闪烁,透着读属于少年人的恣意坚定与动容友好。


    “要我说呀,这位仙友资质甚高,且赢了比试,当选内门弟子。”


    影像中场面交替,停留在江临错愕的面孔上,最终破碎。


    谢无恙若有所思。


    短短片刻,江疏桐就有了力竭的征兆,灵力时急时缓,断断续续。


    他眉心紧锁,咬了咬牙,右手划过左臂凸起的筋脉。


    伴随着最后一股浑厚灵力注入江临魂灵,破碎不堪的影像受到感召,重新距离到一起。


    少年不再年少,面容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的沉稳。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