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律师的效率极高。
他似乎一分钟都不愿意在这个院子里多待。
他将两份协议,一份关于棒梗过继与财产赠与,另一份关于贾张氏的养老与聘礼,径直摆在院子中央那张冰冷的石桌上。
“秦女士,贾老夫人。”
“如果二位对协议内容没有异议,就请在这上面,签字,按手印。”
王律师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签了字,按了手印,这份协议便即刻生效。”
“明天一早,我会亲自带棒梗先生,去办理前往香港的一切手续。”
“同时,我也会带您二位,去银行办理支票兑现和房产过户的事宜。”
他的话,清晰得像手术刀。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秦淮茹的目光落在那几张写满她不认识的字的纸上,手抖得不成样子。
她看不懂。
她完全不知道那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她的视线,本能地飘向了人群中的三大爷阎埠贵。
阎埠贵此刻早已挤到最前排,推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研读着,那股子认真劲儿,比看自家房契还仔细。
他边看边点头。
“没问题,写得是真没问题。这协议,滴水不漏。”
“房子,写的是秦淮茹的名字。”
“钱,五千块聘礼,三十块月钱,一分不少,都写明了。”
“就是……”阎埠贵的手指点在协议的某一条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上面说,棒梗过继之后,就跟贾家,断绝一切法律上的关系。”
“秦淮茹和贾张氏,不得以任何理由,去香港探视。”
“除非,得到许家人的,书面同意。”
“什么?!”
贾张氏那声尖叫,撕裂了整个院子的空气。
“不让看我大孙子了?那怎么行!”
她好不容易才把棒梗这棵摇钱树,嫁接到许家那座金山上。
她还指望着以后三天两头往香港跑,去享金孙的福呢!
不让探视,她的如意算盘岂不是当场碎了一半?
王律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贾老夫人,您对我刚才的话,是否存在什么误解?”
“这五千块聘礼,和每个月三十块的养老金,就是买断你们探视权的价钱。”
他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你们,要么,要钱。”
“要么,要随时能见到孙子的权利。”
“二者,只能选其一。”
没有商量的余地。
贾张氏彻底僵住了。
她那颗被金钱和贪欲塞满的脑袋里,正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一边,是白花花的钞票,是睡在软床上,顿顿有肉吃的好日子。
另一边,是她那个还没捂热乎的,金孙。
选哪个?
这简直比用刀子剜她的心头肉还难受。
“我……”她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炭,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就在此刻,秦淮茹开口了。
“我们,要钱。”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
院子里所有的嘈杂,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这三个字吸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她。
包括贾张氏。
“淮茹!你……”
“娘。”
秦淮茹打断了她,缓缓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婆婆。
她的眼神里,竟带着一种贾张氏从未见过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您还没明白吗?”
“棒梗,从我们决定要这笔钱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是咱们贾家的人了。”
“他以后,是许家的大少爷。他走的是阳关道,过的神仙日子,跟咱们这阴沟里的泥鳅,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了。”
“我们能死死攥在手里的,只有这笔钱,这套房子。”
“这是我们娘俩,下半辈子安身立命的本钱。”
“您要是现在反悔,闹起来,那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不但什么都得不到,还彻底得罪了许家。棒梗将来在那边,是死是活,是被人捧着还是被人踩着,咱们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秦淮茹的这番话,冷静,清醒,又无比残酷。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扎进贾张氏的神经里。
贾张氏不傻,她只是贪婪到愚蠢。
她听懂了。
是啊。
棒梗,已经卖出去了。
她要是再撒泼打滚,搅黄了这桩买卖。
那她就真的成了全院最大的笑话,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不甘心。
她的视线在秦淮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向桌上的协议。
最后,她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王律师那张冰冷的面孔上。
她猛地一咬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我签!”
尘埃落定。
王律师拿出了印泥盒。
秦淮茹与贾张氏,伸出颤抖的手,在那两份决定了她们与棒梗后半生命运的纸上,重重按下了自己鲜红的手印。
在指尖触碰到冰凉印泥的那一刻,秦淮茹忽然觉得,自己按下去的,不是指印。
是她这个当妈的,心头最后一滴滚烫的血。
签完协议,王律师将其中一份收进公文包。
“好了。”他点点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今天就到这里。”
“明天早上八点,我会准时来接棒梗先生。”
“还请二位,提前做好准备。”
说完,他再不看院里任何一张脸,转身,拉开车门,上车。
黑色的伏尔加发出一声低吼,在全院人艳羡、嫉妒、混杂着鄙夷的目光中,决绝地驶离,消失在胡同尽头。
车走了。
院子里的魂还没散。
上百道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秦淮茹和贾张氏身上。
贾张氏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两手死死攥着那张五千块的支票和养老协议,凑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好像上面能开出金花来。
她那张老脸,笑得皱纹拧巴在一起,比哭还难看。
而秦淮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手里,捏着那份属于她的,写着一套房产的协议。
那张纸,那么薄,那么轻。
可她却觉得,自己的手腕,正在被它一寸寸地往下坠。
她赢了吗?
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
房子,钱,后半生的安稳。
可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胸口的位置,好像破了一个大洞。
冷风,正呼呼地往里灌。
“妈!妈!”
棒梗从屋里跑了出来,手里还抓着一个没啃完的苹果。
他像往常一样,冲过来,一把抱住秦淮茹的腿。
“妈!那个叔叔走了吗?他什么时候带我去香港啊?”
他的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期待。
秦淮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看着这张她看了十几年,熟悉到骨子里的脸。
她忽然发现,这张脸,竟有些模糊,有些陌生了。
她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的头。
手抬到半空,却僵住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缓缓地,蹲下身子,强迫自己直视棒梗的眼睛。
“棒梗。”
“明天,明天早上,叔叔就来接你了。”
她的嘴角努力向上扯出一个弧度。
“你……你高不高兴?”
“高兴!我太高兴了!”棒梗用力地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全部幻想。
“妈!你放心!等我到了香港,成了有钱人,我一定给你寄好多好多的钱回来!”
“我让你,也过上好日子!”
他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
秦淮茹听着,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凝固了。
她一把将棒梗紧紧地、死死地,搂进怀里。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想哭。
可眼眶里干涩得发疼,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对她宣告。
秦淮茹。
从今天起。
你,没有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