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柱一口气冲到前院。
好家伙。
那场面,比大年三十吃饺子还热闹。
院子正当中,那辆黑得能映出人影的伏尔加轿车,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蛮横地占据了半个院子。
全院的老少爷们儿,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不透风。
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那眼神里混杂着嫉妒、贪婪和一丝丝恐惧。
人群的漩涡中心,是那个金丝眼镜的王律师,以及魂不守舍的秦淮茹和状若疯癫的贾张氏。
贾张氏两只手死死抠着一个黑皮包,脸上的表情扭曲在一起,又像哭,又像笑,嘴里还念念有词。
秦淮茹则站在一旁,脸色灰败,嘴唇不住地颤抖。
傻柱的目光在人群里飞速搜寻。
他看见二大爷刘海中,正对着身边的人比比划划,唾沫星子横飞,嘴里大概又是那套“资本主义糖衣炮弹”的陈词滥调。
他看见三大爷阎埠贵,猫在角落里,正拿着个小本本奋笔疾书,那算盘珠子都快从眼睛里蹦出来了。
但他没看见易中海。
也没看见一大妈。
“一大爷呢?”傻柱抓住身边一个邻居的胳膊,声音有些发紧。
那邻居被他吓了一跳,愣了下才说:“一大爷啊?刚才黑着一张脸,回屋去了。”
傻柱的心,陡然向下一沉。
他拨开身前的人墙,几乎是跑着冲向了易中海家。
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
傻柱刚站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大妈压抑的、细碎的哭声。
还有易中海那一下一下,如同拉扯着破旧风箱般,沉重又费力的喘息。
他只停顿了一秒,便伸手推开了门。
屋里的景象,让他的心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冰。
易中海半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紫色,胸膛随着每一次呼吸剧烈起伏。
一大妈跪在床边,泪眼婆娑地给他捶着背。
地上,是一堆摔碎的白瓷茶杯,茶叶和水渍混在一起,狼藉不堪。
而那张八仙桌上,一张薄薄的、印着红色纹路的纸片,就那么孤零零地躺着。
是那张支票。
无比刺眼。
“一大爷!”
傻柱喊了一声,大步走了过去。
易中海听到声音,眼皮费力地抬起。
当他看清来人是傻柱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有惊,有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剥光了示众的,无边无际的屈辱。
“你……你来干什么?”易中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来看我的笑话?”
“一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傻柱急了,“我听说了……”
“听说了?”
易中海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他抬起颤抖的手,直勾勾地指向桌上那张支票。
“你也听说了,许大茂那个小王八蛋,要给我养老送终了?”
“你也听说了,我易中-海算计钻营一辈子,到头来,要靠吃我死对头的嗟来之食活命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到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一口气没接上,他猛地弓起身子,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老头子!你少说两句吧!求你了!”一大妈哭喊着,手忙脚乱地给他顺气。
傻柱看着他这副样子,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又胀又闷。
他比谁都清楚,易中海这辈子,活的就是一张脸皮。
图的就是“德高望重”四个字。
许大茂这一手,不是打他的脸。
是把他这辈子最看重、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当着全院人的面,撕得粉碎,再浇上油,点火烧成了灰。
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要让他痛苦百倍。
“一大爷。”
傻柱走到床边,慢慢蹲下身,平视着他。
“这钱,咱们不能要!”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砸得极稳。
“许大茂安的什么狼心狗肺,您比我清楚!他就是要把您的脸皮剥下来,踩在脚底下,让您这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
“咱们再穷,骨头不能软!您这病,我来想办法!”
“我就是去砸锅卖铁,去街上要饭,也绝不会短了您的药钱!”
这番话,是傻柱的肺腑之言。
他恨易中海的算计,可那一声“师傅”叫了半辈子,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受这份奇耻大辱。
易中海的咳嗽,渐渐停了。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傻柱。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闪动。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柱子。”
“你说的……是真心话?”
“是!”傻柱重重地点头,斩钉截铁,“我何雨柱,说话吐口唾沫就是个钉!”
易中海又沉默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那沉重得仿佛带着锈迹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直到傻柱的腿都蹲得发麻,易中海才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仿佛叹尽了一生的不甘与悲凉。
“晚了。”
他沙哑地说。
“柱子,一切都晚了。”
他扶着床沿,慢得像个朽坏的木偶,一点点坐直了身体。
他的目光,越过傻柱,落在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支票上。
“大夫说了,我这病是肺痨,得拿好药养着,断不了根。”
“那药,比金子还贵。”
“光靠你那点死工资,怎么填?”
“你现在,不一样了,你有冉老师了。你得为她想,为你们的将来想,不能再把血汗钱,都扔进我这个无底洞。”
“一大爷……”
“你听我说完。”易中海打断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活了六十多年,什么脸面,什么尊严?”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那玩意儿,在阎王爷面前,值几个钱?”
“人啊,只有活着,才有资格谈脸面。人要是死了,就是一抔黄土,什么都没了。”
“我不想死。”
“我还想……再多活几年。”
他说着,慢慢地,伸出了那只枯瘦如鸡爪的手,将那张支票,捻了起来。
他的指尖,在那支票光滑的边缘上,近乎贪婪地,轻轻摩挲着。
那个动作,充满了留恋,也充满了决绝。
“这钱,是许大茂给的,没错。”
“可这钱,也是晓娥给的。”
他像是在说服傻柱,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为自己寻找最后一块遮羞布。
“当年,她和许大茂结婚,是我保的媒。她恭恭敬敬地,叫过我一声‘一大爷’。”
“她现在出息了,念着旧情,报答我……这……这不算丢人。”
傻柱定定地看着他。
看着他那只,紧紧攥着支票的手。
他忽然感觉,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可怕。
这还是那个在院里说一不二,宁折不弯的八级钳工易中海吗?
为了活命,他连那张比命还重要的脸皮,都亲手撕下来,扔在脚下了?
“一大爷!您不能拿!”傻柱血往上涌,伸手就想去抢那张支票。
“柱子!”
易中海猛地抬头,那双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死死地瞪着他。
“这是我的事!你没资格管!”
“你忘了?你已经不是我的徒弟了!”
这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又准又狠地,捅进了傻柱的心窝。
傻柱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易中海那张因激动而涨红,又因决绝而显得冷酷的脸。
他明白了。
他说再多,都没用了。
易中海,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选择了活。
哪怕是靠着死对头的施舍,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地活下去。
傻柱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后退了两步,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抱着一张薄薄纸片,如获至宝的老人。
真可悲。
也真可笑。
自己一头热地冲进来,是想捍卫他最后的尊严。
可到头来发现,人家自己,根本就不在乎。
他何雨柱,又一次,自作多情了。
他一个字也没再说。
转身,走出了这间让他感到窒息的屋子。
门外,院子里的喧嚣依旧。
汽车的引擎声,人群的议论声,贾张氏尖利的笑声。
可这些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却变得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切。
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喧闹的院子之间,仿佛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厚厚的墙。
他跟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