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孙承德!”
钱穆冲到猪圈边,看着在粪水里,狼狈不堪的老友,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想跳下去,把老友拉上来。可那齐膝深的污秽,让他这个同样爱干净的读书人,望而却 步。
他只能站在边上,捶着猪圈的栏杆,老泪纵横。
“你怎么……你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啊!”
孙承德站在粪水里,低着头,一言不发。他那张满是污泥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紧紧攥着木桶,指节发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他这辈子,最好面子。跟钱穆斗了一辈子,比学问,比名声,比风骨,他自问,从来没输过。
可今天,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宁愿死,也不愿意,让钱穆,看到自己这副,连狗都不如的样子。
“还愣着干什么!把他拉上来啊!”
林海看不下去了。他虽然不知道这俩老头是什么关系,但他见不得一个大男人,这么没尊严。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也顾不上脏,伸手,一把就抓住了孙承德的胳膊。
“上来吧,老爷子!”
林海的力气,有多大?他胳膊一使劲,就把那瘦得跟猴儿似的孙承德,直接从粪水里,给“提”了出来。
孙承德脚一落地,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老孙!”钱穆赶紧上前,想去扶他。
“别碰我!”孙承德嘶吼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钱穆。
“滚!你给我滚!”他指着钱 穆,眼睛血红,“我孙承德,就算是死在这猪圈里,也不要你来看我的笑话!滚!”
他吼得,声嘶力竭。
钱穆被他吼得,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林海皱了皱眉,他觉得这老头,脾气太臭。人家好心来看你,你还骂人。
“老爷子,你这就不对了。”
他闷声闷气地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是啥关系。但这位老先生,大老远跑来看你,还给你带了这么多东西。你就算不领情,也不能骂人吧?”
孙承德这才注意到,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和车上卸下来的,那些米面肉。
他的瞳孔,缩了一下。
“我不要你们的东西!拿走!都给我拿走!”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爷爷……”
一个扎着小辫,面黄肌瘦的小姑娘,从一间破屋子里,跑了出来。她看到瘫在地上的孙承德,和这一身的污秽,吓得“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爷爷,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孙承德看到自己的孙女,那满腔的愤怒和屈辱,瞬间,就化为了无尽的心疼和愧疚。
“囡囡,别哭,爷爷没事……”他想去抱抱孙女,可一看到自己这满身的脏,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钱穆看着那个叫囡囡的小姑娘,心里,也是一酸。他知道,这就是孙承德的命根子,那个有心悸毛病的孩子。
他赶紧从车上,拿过一个油纸包,走了过去。
“囡囡,是吧?别哭了。来,钱爷爷给你带了好东西。”
他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颗用糖纸包着的,水果糖。还有一小包,是林浩特意准备的,从国外弄来的,巧克力。
小姑娘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哭声,渐渐小了。她怯生生 地看着钱穆,又看了看自己的爷爷。
孙承德看着那些糖,嘴唇,哆嗦着。
他知道,这些东西,在现在,意味着什么。
“钱穆,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软了下来。
钱穆叹了口气,把糖,塞到了小姑娘的手里。然后,他走到孙承德身边,蹲了下来。
“老孙,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是……来看看你。”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我听说,你……过得不好。”
“我好得很!用不着你假惺惺!”孙承德把头,扭到了一边。
“好?”钱穆惨笑了一声,“好,你就住在这种地方?好,你就赤着脚,在粪水里掏猪粪?好,你就看着自己的孙女,连块糖都吃不上,跟着你,一起挨饿受冻?”
“老孙!你糊涂啊!”钱穆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跟 我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争的是什么?是学问,是风骨!可你看看你现在,还有半点读书人的风骨吗?”
“为了那点可怜的,狗屁的面子!你就要拉着你孙女,一起陪你,死在这儿吗?”
钱穆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孙承德的心上。
孙承德抱着头,痛苦地,呻吟起来。
是啊,风骨?他现在,还有什么风骨?
他就是一个,连自己孙女都养不活的,废物!
“钱穆……”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自己的老友,“我……我没办法啊……囡囡的药,断了……农场的药房,说这药,是进口的,金贵得很,他们弄不到了……我……”
他说不下去了,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钱穆看着他,也跟着掉眼泪。
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个药包,递了过去。
“这是,给你孙女的药。比你以前用的,还好。是一位……贵人,从国外弄来的。只要你点头,以后,这药,管够。”
孙承德看着那个药包,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他一把抢了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我点头!我点头!”他语无伦次地说道,“钱穆,只要你能救我孙女,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钱穆摇了摇头。
“我不要你当牛做马。”
他扶着孙承德,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只要你,把你那幅,你看得比命还重的,宋拓本的,《兰亭序》,交出来。”
“然后,跟我走。去一个,能让你,重新捡起你的笔,你的刻刀,你的尊严的地方。”
“我再给你,两袋白面。换你,后半生的,体面。”
孙承德愣住了。
他看着钱穆,看着他那张真诚,而又复杂的脸。
他知道,钱穆不是在跟他做交易。
钱穆,是在,救他的命。
也是在,救他那,已经快要被粪水,淹死的,读书人的,魂。
他没有再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就这么一个字,却重若千斤。
重得,像那两袋白面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