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顿红烧肉之后,钱穆对林浩的态度,就彻底变了。
以前,是戒备中带着一丝感激。
现在,是感激中,带着一丝近乎敬畏的信赖。
他再也不是那个躲在屋里,不敢见人的“臭老九”了。他开始主动地,在院子里,跟林浩打招呼,聊上几句。
聊的,也都是些林浩主动挑起的话题。
“钱教授,您说,这前朝的皇帝,是不是都喜欢在自己用的东西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啊?”
“钱教授,我听说,以前那些大户人家,都喜欢把宝贝,藏在墙里,或者埋在地下,这是真的吗?”
林浩问得,都很“外行”,像个对历史一知半解,又充满好奇的年轻人。
而钱穆,则像是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听众。
他一聊起这些他研究了一辈子的东西,整个人都精神了。浑浊的眼睛里,都放着光。
从三皇五帝,到明清逸闻。从陶瓷玉器,到金石书画。他讲得是头头是道,引经据典。
林浩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还提出几个“傻问题”,引得钱穆哈哈大笑。
院里的人看着,都觉得奇怪。
这林家老三,怎么跟那个新来的臭老九,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王秀芝也嘀咕过好几次,都被林浩给糊弄过去了。
“娘,我这是在接受革命再教育!钱教授他,就是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我多听听他讲那些封建糟粕,才能更深刻地,认识到我们新社会的好嘛!”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连林建军听了,都挑不出毛病。
林浩就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把钱穆这只受惊的兔子,喂熟了,喂得不怕人了。
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这天,林浩从西郊的基地里,挑了一件东西。
一个清朝中期的,青花小笔筒。
这玩意儿,在林浩那堆国宝里,就是个垫桌角的货色。但拿到外面,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古董。
他把笔筒,用一块破布包上,揣在怀里,又一次,敲响了钱穆家的门。
“钱教授,又来打扰您了。”
“快进来,快进来。”钱穆现在看见林浩,比看见自己亲儿子还亲。
“不了,我就是有点事,想再请教您一下。”林浩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用破布包着的东西。
他把布,一层一层地打开。
当那个画着山水人物,胎质细腻,青花发色纯正的笔筒,出现在钱穆眼前时,钱穆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这……这是……”
他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拿。
可手伸到一半,又猛地缩了回来。
他搓了搓手,又在自己那件满是补丁的衣服上,使劲地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笔筒,捧在了手里。
他看得,比上次看那本俄文手册,还要认真。
他一会儿对着光,看笔筒的胎质。一会儿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釉面。还把笔筒倒过来,仔细地看底下的款识。
林浩就在一旁,看着,不说话。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试探。
这个笔筒,他开出的价钱,将决定钱穆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他用。
过了好半天,钱穆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笔筒,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林浩同志,你……你这个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他抬起头,看着林浩,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哦,这是我奶奶留下来的。”林浩面不改色地,开始编故事,“听我奶奶说,是我太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干嘛用的,就觉得挺好看。最近,家里手头有点紧,我……我就想着,能不能把它给卖了,换点钱。”
他说着,还做出了一副很不好意思,又有点肉疼的样子。
钱穆看着他,沉默了。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微妙。
林浩的心,也提了起来。
他知道,考验人性的时刻,到了。
如果钱穆,跟他说,这玩意儿不值钱,就是个普通的笔筒,顶多值个三块五块的。那林浩会笑着,把笔筒收回来,然后,转身就走。从此以后,这个钱穆,就再也入不了他的眼了。
可如果……
“林浩同志,”钱穆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你……你坐下说。”
林浩依言,坐了下来。
钱穆看着他,犹豫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这个东西,你不能卖!”
“啊?”林浩愣住了,装出一副不解的样子,“为什么不能卖?不值钱吗?”
“不,不是不值钱。”钱穆摇了摇头,“是太值钱了!”
“这……这是清朝康熙年间的,官窑青花笔筒!你看这底下的款,‘大清康熙年制’,是标准的馆阁体。你看这青花的发色,用的是上等的浙料,翠蓝鲜亮,层次分明。这叫‘青花五彩’!”
钱穆指着笔筒上的山水人物,给林浩讲解着。
“这东西,要是放在解放前,在琉璃厂,没有一百块大洋,你根本拿不下来!”
一百块大洋!
林浩心里,暗暗点头。
这个价,估得,很准。
“那……那现在呢?”林浩继续“傻乎乎”地问。
“现在?”钱穆苦笑了一声,“现在,它就是个‘催命符’!”
“林浩同志,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钱穆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你信得过我,才拿这东西给我看。我不能坑你。”
“这玩意儿,你千万,不能拿到外面去卖!国营的文物商店,收,但给不了你几个钱,还得登记你的身份来历,后患无穷。黑市?黑市里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你一个年轻人,拿着这么个宝贝过去,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
“你听我的,”钱穆语重心长地说道,“把这东西,拿回去。找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藏起来。用油布包好,埋在地下,越深越好!等到……等到什么时候,这天,晴了,你再把它挖出来。”
“这,才是对它,也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说完,他把那个笔筒,小心翼翼地,推回到了林浩的面前。
他的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一丝一毫的贪婪。
林浩看着他,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个钱穆,虽然落魄,虽然穷困,但他骨子里,那份读书人的风骨和气节,还在。
这样的人,才值得他,托付大事。
“钱教授,”林浩站起身,没有去拿那个笔筒,而是对着钱穆,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我替我奶奶,谢谢您。”
这一躬,他是发自内心的。
他谢的,不是钱穆的鉴定。
他谢的,是钱穆,守住了自己内心的那份底线。
而钱穆,也通过了林浩这最后一次,图穷匕见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