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抬起头，浑浊的老花镜后面，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疑和戒备。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看着，不像是这个院里的人。
院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跟看什么脏东西似的。躲着，防着，厌恶着。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神很干净，笑容也很温和。
“不用……不用了，小同志，我……我自己来就行。”钱穆下意识地，拒绝了。
他现在，就是一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突如其来的善意，在他看来，都可能是一个新的陷阱。
“您这手都砸破了，怎么来啊？”林浩也不坚持，他蹲下身，看了看那扇破门，“这门轴都快掉了，光钉钉子可不行。得找块木板，加固一下。”
他说着，就自顾自地，往自己家走去。
没一会儿，他就拿着一块不大不小的木板，还有一盒子钉子，又走了回来。
他没再问钱穆，直接就上手了。
“哐！哐！哐！”
林浩的动作很麻利，一看就是干惯了活的。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块木板，牢牢地钉在了门框上。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一下子就稳固了不少。
“行了，老师傅，您再试试。”林浩拍了拍手上的土，冲钱穆笑了笑。
钱穆愣愣地看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那一直躲在后面的小孙女，也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林浩。
“小同志，这……这太谢谢你了。这……让你费心了……”钱穆哆哆嗦嗦地，想从口袋里掏钱。
“您这是干嘛？”林浩把他的手按了回去，“一个院住着，搭把手不是应该的嘛。您要是跟我客气，那可就见外了。”
“我叫林浩，就住那屋。”林浩指了指自家的方向，“您以后有什么事，要是信得过我，就言语一声。”
说完，他也没多留，转身就回了自己家。
留下钱穆祖孙三人，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被修好的门，半天没回过神来。
晚上，林家吃饭。
王秀芝一边啃着窝头，一边跟林浩八卦。
“哎，儿子，你今天跟那个姓钱的老头搭什么话啊？我可跟你说，那种人，你离他远点。现在这年头，沾上他们，可没好果子吃。”
“娘，您懂什么。”林浩扒拉着碗里的饭，头也不抬，“人家好歹也是个大学教授，是文化人。咱们院里，除了阎老师，就他最有学问了。我跟他请教点问题，怎么了？”
“请教问题？你能有什么问题请教他？”王秀芝一脸的不信。
“我这不是在厂里的服务部上班嘛。”林浩早就想好了说辞，“有时候，厂里从外面收一些旧设备，上面有些外国字，我们都不认识。我想着，钱教授是文化人，见多识广，说不定能认识呢。”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王秀芝听了，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那……那你也得小心点。别让人家在背后说闲话。”
“放心吧，娘，我有分寸。”
林浩要的，就是这个“请教问题”的由头。
第二天，他特意从厂里的废品堆里，翻出来一本不知道哪个国家，印着蝌蚪文一样的技术手册。
下午，他看钱穆家的小孙女，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泥巴。
他从兜里，摸出两颗大白兔奶糖，走了过去。
“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他，不说话。
林浩把奶糖，剥开一颗，塞到了她手里。
“吃吧，甜的。”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抵挡住奶糖的诱惑，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嘴里。
“我叫小雅……”她含含糊糊地说道。
“小雅，你爷爷在家吗？叔叔有点事，想请教他一下。”
小雅点了点头，领着林浩，走到了那间小屋门口。
屋里，光线昏暗，一股子霉味。钱穆正趴在一张小桌子上，借着窗户透进来的那点光，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钱教授。”林浩敲了敲门。
钱穆抬起头，看到是林浩，愣了一下，赶紧站了起来。
“是……是林浩同志啊，快……快请进。”
“不了不了，我就在门口说。”林浩摆了摆手，把那本技术手册递了过去，“钱教授，我是来向您请教的。您看，这是我们厂里的一本旧资料，上面这字，我们谁也不认识。您是大学问家，您给看看，这写的到底是什么？”
钱穆接过那本手册，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仔细地看了起来。
他看得非常认真，眉头紧锁，嘴里还念念有词。
看了足足有十多分钟，他才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林浩同志，惭愧，惭愧啊。这个……好像是俄文。我……我上学的时候，学的是英文和日文，这俄文，我……我也不认识。”
“哦，是俄文啊。”林浩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丝毫失望的表情，“没事没事，不认识没关系。我就是随便问问。那……那就不打扰您了。”
他接过手册，转身就要走。
“哎，林浩同志，你等一下。”钱穆突然叫住了他。
“怎么了，钱教授？”
“你……你这本手册，能……能借我看看吗？”钱穆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渴望的光芒，“我虽然不认识这字，但是这里面的图，画得非常精细。好像是……是关于蒸汽机内部构造的。我……我对这个，有点兴趣。”
林浩心里，乐开了花。
鱼儿，上钩了。
一个真正的学者，对知识的渴望，是刻在骨子里的。
哪怕他现在落魄了，可当他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时，那种本能，是掩盖不住的。
“当然可以！”林浩爽快地，把手册又递了回去，“您要是喜欢，就留着看。看完了，再给我就行。”
“这……这怎么好意思……”
“嗨，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一本破书罢了。”林浩摆了摆手，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钱教授，您慢慢研究。我先回了。”
看着林浩离去的背影，钱穆捏着手里那本散发着油墨香的手册，感觉，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多少年了……他已经多少年，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了。
他感觉，自己身体里，那潭已经快要干涸的，死水，似乎，又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活水。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精心设计的，请君入瓮的局，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