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月亮被乌云遮住,整个京城,都像是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给蒙了起来。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给这寂静的夜,平添了几分萧瑟。
京城大学的家属院,更是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白天的喧嚣和批判,到了晚上,都沉寂了下来。家家户户都关着灯,窗户上糊着的报纸,把屋里那点昏黄的光,都挡得严严实实。
谁也不知道,那紧闭的门窗后面,藏着多少恐惧和不安。
王守真教授的二层小楼里,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王守真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
他面前的书桌上,散乱地放着几本线装古籍,可他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白天在学校大礼堂里,那些年轻学生们,指着他鼻子,声嘶力竭地呐喊。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王守真!”
“砸烂封建主义的旧思想!”
那些曾经在他课堂上,毕恭毕敬地喊他“老师”的脸,现在,都变得那么陌生,那么狰狞。
他想不通,自己一辈子教书育人,研究学问,怎么就成了“反动权威”了?
他写的那些关于明史的文章,怎么就成了“为封建帝王歌功颂德”的“大毒草”了?
隔壁的卧室里,传来妻子李文秀压抑的抽泣声。
她已经哭了三天了。
这个曾经在天津卫,也是众星捧月的大小姐,一辈子没受过什么委屈。现在,走到街上,连邻居家的小孩,都敢朝她吐唾沫,骂她是“臭老九的老婆”。
王守真心里,跟被刀子剜着似的疼。
他最怕的,还不是这些。
他怕的,是家里这些东西。
他一辈子,就好这个。省吃俭用,攒下点钱,就托人去淘换些旧东西。
书桌上那方端砚,是前朝大儒用过的。墙上挂的那幅山水,据说是唐伯虎的仿笔。还有他妻子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那些瓶瓶罐罐,珠宝玉器……
以前,这些是他的心头肉,是他后半辈子安身立命的指望。
现在,这些东西,随时都可能变成把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铁证!
他想过把东西上交,可他不甘心!那是一辈子的心血啊!
他想过卖掉,可现在这光景,谁敢买?
他想过藏起来,可这小小的院子,又能藏到哪里去?
前两天,他半夜里,偷偷在院子里烧了几幅不那么值钱的字画,结果那烟味,第二天就招来了街道纠察队的盘问。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烧红的铁笼子里,四面八方,都是灼人的火焰,无处可逃。
绝望,像潮水一样,一点一点,淹没了他的口鼻。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一阵轻微的,极有节奏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声音不大,但在这样死寂的夜里,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王守真的心上。
他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谁?
这么晚了,会是谁?
是学校里那些红袖章,来抄家了?
还是街道纠察队,又来盘问了?
他吓得脸都白了,大气不敢喘。
卧室里妻子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无边的恐惧。
“笃,笃笃。”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还是那个不紧不慢的节奏,仿佛敲门的这个人,极有耐心。
“谁……谁啊?”王守真鼓足了勇气,声音发着颤,冲着门外喊了一声。
门外,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低沉的,听不出年岁的声音,才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开门,王教授。我是来帮你的。”
帮你?
王守真更糊涂了,也更害怕了。
他跟妻子对视了一眼,李文秀冲他一个劲儿地摇头,眼神里全是哀求。
不能开!绝对不能开!
谁知道门外站着的是人是鬼!
王守真咬了咬牙,没有动。
门外,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就在王守真以为,门外的人已经走了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王教授,我知道,你很害怕。我也知道,你家里那些东西,让你寝食难安。”
王守真心里“咯噔”一下。
他……他怎么知道?
“你书房里,挂着一幅画,叫《秋山行旅图》,对吗?”
王守真心头巨震!
这幅画,是他十年前,从一个落魄的旗人后代手里收来的,知道的人,不出五个!
门外这个人,到底是谁?!
“你太太的嫁妆里,有一对儿前朝的羊脂玉镯子,镯子上,还刻着‘长乐未央’四个字,没错吧?”
王守真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给浸透了。
这个人,对他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他不是在诈他,他是真的知道!
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惧所取代。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人,所有的秘密,都被门外那个神秘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王教授,我没有恶意。”门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稳,“现在这世道,这些东西,留在你手里,是祸不是福。你我都清楚。”
“我可以帮你,把这些‘祸害’,处理掉。换成能让你和你太太,安安稳稳活下去的东西。”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一炷香之后,我就会离开。以后,也再不会来。”
“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说完,门外,就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
王守真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门外是谁,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对方给了他一条路。
一条可能是陷阱,但也可能是唯一的,活路。
开,还是不开?
他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妻子。
又想了想白天,那些狰狞的面孔,和刺耳的口号。
他心里的天平,开始剧烈地,倾斜了。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门边。
他的手,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一样,好几次,都没能抓住那冰冷的门栓。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把门栓给拉开了。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
一股冷风,夹杂着夜晚的寒气,灌了进来。
门外,站着两个人。
都穿着黑色的棉袄,戴着能遮住半张脸的狗皮帽子,在昏暗的夜色里,像两个沉默的影子。
其中一个,稍微矮壮一些的人,往前走了一步。
“王教授,你做了个聪明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