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茹出院了。
说是出院,其实是被贾张氏像拖一条破麻袋似的,半拉半拽地弄回来的。
她整个人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晃,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双过去总带着三分水汽的眼睛,现在只剩下两个空洞洞的黑窟窿。
刚一踏进中院的门槛,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就像黏糊糊的苍蝇,嗡地一下全扑了上来。
“哟,瞧瞧,这是谁回来了?”
“还有脸回来啊?要是我,找根绳子在医院后山就吊死了,省得回来丢人现眼。”
许大茂靠在自家门框上,嗑着瓜子,故意把声音提得老高:“有些人啊,就是脸皮厚,心都烂成黑窟,脸上还能当城墙使。”
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全像淬了毒的绣花针,密密麻麻地扎进秦淮茹的耳朵里,再钻进心里。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股子血腥味,脑袋埋得更低了,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立刻钻进去。
“看什么看!都滚!一群没安好心的王八蛋!”
贾张氏像一头发了疯的护崽母兽,通红的三角眼恶狠狠地扫视着全院的人,嘴里喷着最污秽的咒骂。
“再看!再看把你们的眼珠子都给我挖出来喂狗!”
可惜,没人怕她。
如今的贾张氏,不过是一只拔了牙、断了爪的老虎,除了扯着嗓子嚎,再也伤不了任何人。
母女俩跟丧家之犬一样,好不容易逃回屋里,“砰”地一声关上门,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
“咚咚咚。”
敲门声响了,沉稳,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官威。
贾张氏心里一跳,刚想骂人,门已经被推开了。
林建军背着手,挺着胸膛,像个来视察的领导,官威十足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刘海中和阎埠贵,一个挺着大肚子,一个推着老花镜,俨然是新任院管事会的左膀右臂。
“秦淮茹同志,听说你出院了,我们代表院里,来看看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林建军开口,那调子拿捏得十足,每个字都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秦淮茹蜷在炕上,像个木偶,只是麻木地微微点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贾张氏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噌”地一下从地上弹起来,两手往水桶腰上一叉,摆出了她最熟练的撒泼架势。
“林建军!你少在这假惺惺!我们家都这样了,你还想来干什么?来看笑话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们家东旭是为公牺牲的!我们是烈士家属!你们谁要是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就……我就去街道办,去区政府告你们!”
她还想搬出过去那套“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看家本领。
可惜,时代变了。
林建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却带着一股让人心头发毛的压力。
“贾张氏同志,请你冷静,也请你注意你的措辞。”
“我今天来,不是以我个人的名义,是代表咱们院新成立的管事会,来帮助你们家,解决实际困难的。”
“解决困难?”贾张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冷笑,“你们能安什么好心?是想把我们娘俩的皮扒了,还是想把我们家的骨头拆了去熬汤?”
“贾张氏!你怎么说话呢!林联络员这是一片好心!”刘海中终于找到了表现的机会,他往前一步,官腔比林建军打得还足,“组织上关心你们,你们怎么能是这个态度?太没有思想觉悟了!”
阎埠贵也慢悠悠地开了口,镜片后面的眼睛飞快地盘算着:“就是啊贾大妈,有困难就得跟组织说嘛。你看你们家现在,就你跟淮茹两个人,住这么两间大北房,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他一句话,直接捅了马蜂窝。
林建军这才不紧不慢地接上话,开门见山:“阎老师说的对。贾张氏同志,考虑到你们家目前人口少了,经济上也确实困难。院里管事会开了会,一致研究决定,帮你们家调整一下住房。”
“什么?!”贾张氏的嗓门瞬间能掀翻屋顶,“调整住房?你们想干什么?林建军!你个天杀的黑心肝!你是想把我们从这屋里赶出去?!”
“我告诉你们,没门!窗户都没有!”
“这是我们家的房子!是我儿子贾东旭拿命换来的房子!”
“贾张氏同志,请你首先搞清楚一个事实。”林建军的语气彻底冷了下来,“这院里所有的房子,产权都属于轧钢厂,属于国家。你们只有居住权,没有所有权。”
“现在,你们家人少了,一个月光房租就好几块钱,这笔开销对你们是很大的负担。”
“管事会研究决定,给你们在后院,调换一间小点的东耳房。”
“那屋子虽然小点,但是冬暖夏凉,最关键的是,房租便宜,一个月只要几毛钱,一下就能给你们省下一大笔开销。”
“我们这么做,完全是从你们的实际情况出发,是为你们好。”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处处都透着“组织的关怀”。
可贾张氏一听,当场就炸了。
让她从这住了多少年、宽敞明亮的大北屋,搬到后院那个谁都嫌弃、又小又破的耳房去?
这不光是换个地方住!
这是当着全院人的面,狠狠地抽她的脸!
这是在昭告天下,她贾家,彻底完蛋了!成了这院里最底层的破烂户!
“我不同意!”
贾张氏干嚎一声,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两条腿乱蹬,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没天理了啊!杀人了啊!欺负死我们孤儿寡母了啊!”
“我儿子刚死,尸骨未寒!我大孙子也掉了!现在连窝都要给我们端了啊!”
“林建军!你个挨千刀的!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你这是要把我们娘俩往死路上逼啊!”
她扯着嗓子,用上了毕生所学最恶毒的语言,疯狂地咒骂着林建军。
林建军的脸,瞬间黑成了锅底。
他这辈子最重脸面,哪里受得了这种泼妇骂街般的当众羞辱。
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贾张氏的手都在发抖,正要发作。
“贾张氏!你他娘的别给脸不要脸!”刘海中暴喝一声,抢了先。
他想在林建军面前立功,话说得又狠又绝:“林联络员这是在帮你!你再敢胡搅蛮缠,满嘴喷粪,信不信我们现在就叫人,把你家的东西全都从窗户扔出去!”
“你敢!”
贾张氏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张牙舞爪地就要往刘海中身上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苍老,却锐利如刀的声音,像一盆冰水,从门口浇了下来。
“大白天的,吵吵什么?”
“是家里死了人,还是谁家在杀猪啊?”
“还让不让老婆子我睡个安稳午觉了?”
屋里所有人浑身一僵,齐刷刷地朝门口看去。
林家老太太孙氏,拄着根龙头拐杖,慢悠悠地,一步一步,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她那膀大腰圆的大儿媳王秀芝,精打细算的二儿媳王丽,还有默不作声却气场强大的大孙媳李静,以及抱着孩子看热闹的孙媳妇柳茹嫣。
林家的女人,齐刷刷地全来了。
这阵仗,比刚才管事会三巨头加起来,还让人心里发怵。
孙氏一进屋,那双看似浑浊,实则精光四射的眼睛,就跟两颗钉子似的,死死钉在了贾张氏的身上。
刚才还气焰滔天的贾张氏,一看到这位老太太,就像被戳破了的气球,瞬间就瘪了下去,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这院里,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个一门两烈士,撒起泼来天下无敌的老太太。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贾家嫂子吗?”
孙氏揣着明白装糊涂,慢悠悠地走到屋子中间,用拐杖轻轻敲了敲地砖。
“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惹成这样了?哭得这么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儿子又死了一回呢。”
这话太毒了。
贾张氏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孙氏冷笑一声,拐杖猛地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老婆子耳朵是有点背,可还没聋!”
“刚才你在屋里鬼哭狼嚎骂的那些话,我在东跨院听得是真真的!”
“你说我们家建军,要把你们往死路上逼?”
老太太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像两把锥子。
“我倒想当着全院街坊的面,好好问问你,贾张氏!”
“当初是谁,为了三百五十块钱的抚恤金,就让你那刚死了男人的儿媳妇,怀着身孕,大半夜的往人家易中海屋里钻的?”
“是谁,为了一个工作岗位,连脸都不要了,最后把自己亲孙子的命都给作没了的?”
“又是谁,不好好教育孩子,把棒梗教成个偷鸡摸狗的小王八蛋,搅得四邻不安,天天在院里惹是生非的?”
老太太每问一句,就用拐杖在青砖地上重重地敲一下。
那“咚!咚!咚!”的声音,不像是敲在地上,更像是三记重锤,一下一下,狠狠砸在贾张氏的心上,砸得她脸色惨白,冷汗直流。
贾张氏被问得是体无完肤,哑口无言,只能张着嘴,像条离了水的鱼。
“自己一身的屎,不嫌臊得慌,把日子过得稀巴烂,现在倒有脸在这里哭天抢地,怪别人逼你了?”
孙氏的语气陡然拔高了八度,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煞气!
“我告诉你,贾张氏!我们老林家,从来不主动欺负人,但也绝不是怕事的软柿子!”
“我儿子建军,现在是院里的联络员!他做的决定,就代表院里!代表组织!”
“你要是再敢在这儿撒泼耍赖,对我儿子说三道四,指桑骂槐……”
老太太突然把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扔!
“你信不信,我老婆子今天就躺你家门口不走了!”
她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就地躺倒的架势,声音响彻整个中院。
“我给红军送过草鞋!我两个儿子为国捐躯,肠子都让鬼子挑出来喂了狗!”
“我今天就让全院、全街道、全厂的人都来看看!你贾张氏是怎么欺负我们烈士家属的!”
“我让你也尝尝,被人堵着门,天天在背后戳脊梁骨,出门被人吐唾沫的滋味!”
“我让你也知道知道,什么叫‘烈士家属’的厉害!”
这一刻,贾张氏彻底崩溃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气场全开,准备释放终极技能的老太太,吓得腿肚子都在转筋,一股热流差点从下面涌出来。
她知道,这老太太是真敢这么干。
她要是真躺在自家门口,那她贾家,以后就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我……我……”贾张氏哆哆嗦嗦地,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我什么我!”孙氏猛地上前一步,干枯的手指几乎戳到贾张氏的鼻子上。
“给你三天时间!”
“自己麻溜地把东西搬到后院那间耳房去!”
“要是三天之后,你还赖在这儿不走……”
老太太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
“我们就亲自‘请’你搬!”
“到时候,要是有个什么桌子腿磕了,柜子角碰了,少了什么针头线脑的,可就别怪我们手底下没个轻重!”
说完,老太太冷哼一声,弯腰捡起拐杖,甚至都没再看贾张氏一眼。
她转身,在一众儿媳孙媳的簇拥下,像个刚刚打赢了一场大战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地,扬长而去。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瘫软如一滩烂泥的贾张氏,和从头到尾,都像个木头人一样,眼神空洞的秦淮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