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度没有说什么。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他只是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赵东来那张虚伪又惋惜的脸。
他没有回自己的光明分局。
也没有回家。
他在市局大院门口站了很久,午后的太阳将地面烤得发烫。
然后开车去了省厅。
……
省公安厅,厅长办公室。
祁同伟正在看一份关于全省禁毒工作的报告,桌上的文件堆成了两座小山。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请进。”
推门进来的人是程度。
他穿着一身被汗水浸透了的警服,肩章上的警衔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黯淡。
他站得笔直,祁同伟放下手里的笔。
他看着程度,没有说话。
程度也没有说话。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许久,程度终于按耐不住。
“祁厅长。”
他的嗓子有些沙哑。
“市局下了调令。”
“让我去信访办,当副主任。”
他陈述着事实,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像是在报告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公事。
祁同伟点了点头。
他早就料到李达康会有动作,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狠。
从一个实权分局局长,直接调去清水衙门当一个副职。
这跟一撸到底,已经没有区别。
平地里拉人一把,那是举手之劳。
悬崖边上拉人一把,那才是救命之恩。
李达康这是亲手把程度,推到了悬崖边上,也推到了他的怀里。
“我知道了。”
祁同伟的回答同样平静。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愤怒。
他只是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按下了免提键。
那清脆的“嘀”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他要让程度亲耳听着。
他要让程度亲眼看着。
只有我祁同伟,是真心对你好。
“接京州市公安局,赵东来。”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赵东来那带着几分刻意热络的腔调,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喂,祁厅长,有什么指示?”
祁同伟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东来同志啊。”
“我就是问问,你们光明分局的程度,前两天抓捕丁义珍,可是立了大功啊。”
“市局这边,打算给他报一个几等功啊?”
这话一出口,电话那头的赵东来,明显顿了一下。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程度站在原地,他能想象到,此刻赵东来脸上的表情,该是何等的精彩。
“这个……祁厅长……”
赵东来的声音,变得支支吾吾。
“程度这个同志……他……他犯了原则性的错误啊!”
“什么错误?”
祁同伟追问。
“挪用公款,任人唯亲,滥用职权!”
赵东来一口气把这几顶大帽子全扣了上来。
“李达康书记知道了这件事,非常生气,指示要严肃处理!”
他把李达康搬了出来,当做自己的挡箭牌。
祁同伟的腔调,瞬间冷了下来。
“挪用公款?”
他的语调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怒。
“好大的胆子!”
“他一个分局局长,敢挪用公款!”
“这种害群之马,就应该立刻踢出我们的公安队伍!”
“李达康书记处理得对!处理得好!”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让电话那头的赵东来,也让站在他对面的程度,都愣住了。
祁同伟没有停。
他对着听筒,继续用那副痛心疾首的语气怒斥。
“他挪用了多少?几十万?还是上百万?”
“东来,你告诉我具体数额!”
“我马上请让督查和纪委介入,拍一个党风廉政建设的纪录片,让全省的公安干警都引以为戒!”
“看看这只大老虎,是怎么被揪出来的!”
电话那头,赵东来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
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他怎么回答?
他要说实话,可他有些说不出口。
他要是不说,祁同伟这边追着不放,他更下不来台。
“祁……祁厅长……”
“那个……数额……数额不是很大……”
“不是很大是多大!”
祁同伟一声暴喝。
“五十万,还是一百万?”
“两百!”
“什么?这个局长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他哪里来的胆子,敢挪用两百万的巨款!”
“那是吸老百姓的血啊,你还告诉数额不大。”
“必须严肃处理!立刻移交反贪局!”
电话那头的赵东来,被逼到了墙角。
他犹豫了几秒钟,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不……不是两百万。”
“是……是两百块。”
两百块。
这三个字从听筒里飘出来,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祁同伟脸上的“愤怒”,瞬间转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
他像是没听清一样,又确认了一遍。
“多少?”
“两百块?”
“对……两百块。”
赵东来的声音里,充满了屈辱。
祁同伟沉默了。
这沉默,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让赵东来感到煎熬。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
祁同伟才再次开口,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两百块?”
“赵局长,你可真是廉洁奉公,铁面无私啊。”
“就因为两百块,你就让一个立了大功的分局局长,脱掉警服?”
这话里的嘲讽,已经不加任何掩饰。
赵东来在那边,连个屁都不敢放。
“行了。”
祁同伟的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既然你赵大局长都说他该脱警服,那就脱吧。”
“我支持你们市局的决定。”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电话那头的赵东来,刚想松一口气。
祁同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正好。”
“这两天,我也准备让省厅的督察,下去你们京州转一转,看一看。”
“既然前车之鉴摆在这里了。”
“两百块钱,就要脱警服,就要去信访办。”
“那要是查出来,有比程度问题更严重的,贪了两千的,两万的……”
祁同伟顿了一下。
他慢悠悠地问。
“东来啊。”
“你说,那是不是就该开除公职,直接送进去了?”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程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刚才经历的一切,像是一场荒诞的戏剧。
赵东来办公室里的羞辱与憋屈,被祁同伟这一个电话,冲刷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为他讨回了公道,捍卫了尊严。
这已经不是拉一把那么简单了。
这是在告诉他。
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