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田考斯特的车厢内,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沙瑞金只是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无声地敲击,他在权衡利弊。
李达康的问题可大可小,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汉东一个秘书帮,一个汉大帮。
汉东帮的头子高育良,恐怕对自己枪了他的位置恨之入骨,投诚是不可能的。
所以想要进入汉东,只有吸收秘书帮。
而李达康,每一秒,都像是在他的神经上缓慢地切割。
他知道,这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具压迫感。
就在他几乎要绷不住的时候,沙瑞金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看李达康,而是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绿化带。
“达康同志,不要这么紧张嘛。”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聊家常。
“用人失察这个问题,要辩证地看。”
“想当年打仗的时候,队伍里出了叛徒,投靠了鬼子。”
“难道就因为这个,就要把他们的上级指挥员,全都拉出去枪毙吗?”
“那仗还怎么打?”
“队伍还怎么带?”
沙瑞金的话,试图吹散车内的凝重。
但李达康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将腰杆挺得更直,脸上的自责与沉痛又加深了几分。
“沙书记,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丁义珍不是普通干部。”
“他是我的副手,是京州市的副市长啊!”
“他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我这个市委书记,难辞其咎!”
他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得更紧,姿态做得更足。
沙瑞金终于转过头,看着他。
那张平静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哦?”
“那按照你这个逻辑,你用人失察,是我这个省委书记对你监管不力才造成的。”
“那是不是要连我,也一起处分了?”
这句玩笑话,刺破了李达康层层包裹的表演。
李达康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一瞬,随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沙书记您说笑了。”
“那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车厢里再次安静下来。
但这一次,玩笑过后的安静,更显锋利。
沙瑞金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达康同志。”
李达康的心脏猛地一跳。
“丁义珍的贪腐问题。”
沙瑞金盯着他,一字一顿。
“跟你李达康,没有关系吧?”
这个问题,剥开了所有伪装,直抵核心。
李达康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迎着沙瑞金的视线,没有丝毫躲闪。
“沙书记,这个绝对没有!”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
“我可以用我的党性向您保证!”
沙瑞金缓缓点了点头,收回了视线,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李达康却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脱力。
如果不是提前得知消息,演了今天这一出戏,恐怕会更加被动。
……
同一时刻,京州市公安局。
局长赵东来的办公室里,百叶窗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一条条锋利的光带,投射在地面上。
空调的冷风嘶嘶作响,却吹不散空气中的燥热。
光明区公安分局局长程度,像一杆标枪似的,站在办公桌前。
赵东来靠在宽大的皮质座椅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一份薄薄的卷宗。
“程度同志,光明分局最近很热闹嘛。”
赵东来慢悠悠地开口。
“群众上访的信件,都递到我这里来了。”
他拿起卷宗里的一张纸,像是随意地念着。
“有群众反映,自己老婆跟人跑了,闹到你们派出所,你们不管。”
他又拿起另一张。
“还有群众反映,在公路上晒谷子,被过路的车给压了,你们派出所,还是不管。”
赵东来放下信纸,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程度局长。”
“你就是这么为人民服务的?”
程度面无表情。
他真想问问赵东来,这说的是人话吗?
清官难断家务事,老婆出轨,派出所怎么管?难道帮他把老婆抓回来?
在国道上晒谷子,本身就是违法行为,造成损失,派出所凭什么负责?
他甚至有一股冲动,想把桌上那杯茶,泼在赵东来那张故作威严的脸上。
赵东来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他找了一整个上午,把信访办的卷宗翻了个底朝天,硬生生就扒拉出这么两条鸡毛蒜皮的“问题”。
这些事,别说处理,拿到台面上说都嫌丢人。
可李达康书记的指示很明确。
程度不是自己人,这个毒瘤必须踢掉。
程度迎着赵东来的质问,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他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
“赵局,您批评得对。”
“这些问题,确实是我们基层工作做得不到位,思想麻痹,服务意识淡薄。”
他先是全盘认下。
然后话锋一转。
“那具体要怎么处理,还请市局下达明确指示。”
“我们分局,一定坚决执行,立刻整改!”
“不管是帮群众找老婆,还是赔偿谷子,只要市局有文件,我们绝不含糊!”
他把皮球,又干脆利落地踢了回去。
你不是说我做得不对吗?
行。
那你教教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对?
你下指示,我照办。
出了问题,你市局来扛。
赵东来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他怎么下指示?
难道真发个红头文件,要求全市公安系统介入家庭纠纷,负责赔偿公路晒谷损失?
那不成天大的笑话了。
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被敲响了。
“咚咚。”
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干警推门进来,神情严肃。
“赵局。”
他快步走到桌前,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双手递了上去。
赵东来接过来,打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所有的尴尬与僵硬,都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局在握的从容。
他将文件用力拍在桌子上,抬头看向程度。
“程度同志,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