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就要朝自己的车走去。
“达康同志。”
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李达康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立刻回头。
这一瞬间的停顿,足够他将脸上所有恰到好处的疲惫与焦急,瞬间切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愕然与不解。
他缓缓转过身。
“同志,您是在叫我?”
沙瑞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了一句。
“我就是沙瑞金。”
李达康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先是愣住,然后视线机械地转向不远处那辆丰田考斯特。
白色的车身,特殊的牌照。
答案呼之欲出。
一股巨大的“震惊”与“惶恐”,如同排演过千万次的浪潮,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哎呀!”
他一拍大腿,动作夸张得恰到好处。
“沙……沙书记!”
他快步冲了回来,急切地伸出双手,想要握住沙瑞金的手。
可手伸到一半,他又猛地缩了回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泥污的双手,脸上是懊恼与窘迫。
下一秒,他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那条昂贵的西裤上,用力地擦拭着手上的泥巴。
一下。
两下。
直到把裤子蹭得一片狼藉,他才觉得差不多干净了。
他再次伸出手,紧紧握住沙瑞金的手。
“沙…沙书记!”
李达康的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慌失措。
“哎呀!你看我这双眼睛!”
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这…我这简直是…”
他语无伦次,脸上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懊恼,最后定格在深刻的自责上。
“沙书记,我对不起您!”
“我反思,我检讨!”
“我明天就写一份检讨报告,交到省委!”
沙瑞金没有理会他的表态。
他只是侧过身,看了一眼那条刚刚被清理出来的狭窄通道。
几辆被堵了许久的小轿车,正小心翼翼地尝试着通过。
“达康同志。”
沙瑞金的语气没有变化。
“先别检讨了。”
“也先别挡着路了。”
“先让老百姓过去。”
李达康的腰瞬间弯了下去,“是!是!沙书记说得对!”
“是我觉悟不够,是我思想僵化!”
“我这就去疏导交通!”
他点头哈腰,转身小跑着过去,对着那些探头探脑的司机们大声呼喊,指挥着他们有序通过。
那辆丰田考斯特,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到了路边一块相对宽阔平整的空地上。
沙瑞金站在车门旁,看着那个正用水管给自己淋水冲洗双手的秘书小白。
水流哗哗作响,溅起细小的泥点。
“小白。”
沙瑞金开口问。
“在你看来,他是不是在作秀?”
小白关掉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他不敢看沙瑞金,只是低着头回答。
“沙书记,下面有传闻,说李书记这人强势得很。”
“为了GDP,什么事都敢做,也都能做出来。”
“不过…阿谀奉承这一套,倒是没怎么听说过。”
“或许…他真的是去下面村子调研,回来路上凑巧遇到了塌方。”
小白的回答很谨慎,他只陈述事实,不做任何判断。
沙瑞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哦?”
“那照你这么说,他跑来迎接我,还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了?”
小白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戳到自己的胸口。
“沙书记,您这……”
话还没说完,一道身影就从旁边小跑了过来。
是李达康。
他额头上还挂着汗珠,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背上,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沙书记,能不能…也让我洗一下?”
他摊开自己那双黑乎乎的手,显得有些局促。
“这附近,连个洗手的地方都没有。”
沙瑞金没说话,只是对着水管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洗吧。”
李达康如蒙大赦,连忙跑过去,拧开水龙头,任由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手上的泥垢。
……
同一时间,省委大院门口。
高育良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面,身姿笔挺。
他身后的官员们,早已被头顶的烈日晒得有些萎靡。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预定中沙瑞金的车队,连个影子都没出现。
高育良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人群。
李达康不在。
高育良本来想叫上祁同伟一起过来。
毕竟,多一个公安厅长在场,迎接的规格也能更高一些。
可祁同伟却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高书记,我一个公安厅长,首要职责是维持好现场秩序,确保新书记的安全。”
“而不是站在这里,等着领导检阅。”
“不然,这要是让沙书记看到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说三道四。”
这番话,说得高育良哑口无言。
他总觉得,现在的祁同伟,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股子锐气,不像是装出来的。
车上。
丰田考斯特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车厢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李达康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衫,是秘书从后备箱的备用行李里翻出来的。
他端正地坐在沙瑞金的斜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沙瑞金一直闭着眼,像是在假寐。
就在李达康觉得这种沉默快要将自己压垮的时候,沙瑞金突然睁开了眼睛。
“丁义珍的问题,听说你们这里出了一位大贪官,还是副市长?”
“还跑了?”
问题来得如此突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铺垫。
李达康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
“沙书记,那个人叫丁义珍。”
“已经于前天夜里,被我们京州的同志成功抓获,现在已经移交给了省检察院反贪局。”
李达康觉得自己没有说谎,程度确确实实是他们京州公安局的人。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先说结果,再说过程,最后点明办案单位,将责任划分得清清楚楚。
沙瑞金“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车厢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李达康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李达康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
“沙书记。”
他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郑重。
“关于丁义珍的案子,虽然直接的证据还没有出来。”
“但是我作为京州市委书记,用人失察,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我接受组织任何处罚。”